第二章 旧日山村(一)
直到坐上略显拥挤的大巴车,我的脑袋都还有些昏沉。
车窗打不开,车里还开着空调。座椅皮革味、人的体味,和其它乱七八糟的气味混合交织成巨大的网从四周将我牢牢缠住。我像一尾无意冲撞进陷阱的鱼拼死挣扎,试图通过闭嘴憋气阻止这股足以溶蚀我心肺的臭味侵入鼻腔,结果还是憋不住。呼吸的瞬间,我的鼻腔里像塞进了一团腐烂的食物,闻到那味道,我就忍不住干呕。为了避免吐到前座的人的头上,我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坐下来。
“哥,你没事吧?是不是晕车了?幸好我妈让我带了药。”
陆清阳把行李放到头顶的架子上,看我难受就赶紧坐下帮我找晕车药。
“喏,这个,吃一片。”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药,又从里取出一枚药片递给我,“应该乘车前吃的,你不早说你会晕车。”
我很少坐公共交通工具,也几乎没有晕车过,所以出来也就没有带药的意识。忍着恶心把药片塞进嘴里,又接过陆清阳的水瓶喝了两口温水送服,我才勉强缓过气来。
“我以前也没晕过车,可能是熬夜打游戏闹的。”
陆清阳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抱歉啊哥,戴口罩会不会好一点?”
说着撕开口罩包装拿了两个给我,“戴两个,双重保险。”
我接过口罩戴起来,“你也戴上吧,臭死了。”
被陆清阳缠着打了一夜的游戏,觉都没睡,一大早还要收拾行李赶飞机,一口饭没吃就往胃里灌了一杯冰咖啡,这谁能顶得住。在飞机上这小子还喋喋不休讲了一个多小时他那绝妙的走位和枪法,我被他吵得头痛欲裂,想稍微眯一下都做不到。要不是亲兄弟,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飞机,还世界一个清静。
现在好不容易坐上回村的大巴,他又拉住我的胳膊,“哥,要不然我们搬去和云哥住吧,把书房改成电竞房,咱哥仨组队打游戏多好。”
前天他被陆云轻召去家里当苦工,陆云轻把家里的一个次卧改装成了书房,他回来就一脸惋惜地跟我说那个次卧布局多好,改装成书房多没劲,大哥看上去也不像是会整日捧着书苦读的文艺青年,怎么年近三十开始装上了,在家里摆了整整一面墙的书,为了啥呀。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苏祈月。
我抬手推开他过分靠近的脸,说:“祖宗,让我清静几分钟行不行?你想搬去和云哥住,就自己去问他,跟我商量有什么用?”
陆云轻要是知道他才25岁就被说年近三十,估计都想把他的头拧下来。但也说不一定,他也许还想自己显得更成熟些,好和苏祈月看上去相配。
陆清阳一下子蔫了,揪着我的袖子,“云哥太不通人情了,我有点怕他。你跟他比较好,你去问问。”
我斜他一眼,看他一副狗腿子的样子,“你怕他,你就不怕我是吧?”
“那不一样,我对云哥是敬畏,对你是敬爱。”
陆清阳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打开手机凑到我眼前,“求求你了哥。”
我往他手机屏幕看过去,这小子原来问过了,发了好几条信息说明同住的好处,陆云轻只甩给他两个字,不行。
“他都说不行了,我有什么办法。那是他家,我还能做得了主。”
“哥,云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金屋藏娇呢不让我们知道。”
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陆云轻想金屋藏娇不假,奈何“娇”不乐意。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在市区付了首付买了房,想把苏祈月母女接来一起生活,但是苏祈月在住了几天之后知道房子是他买的,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不告而别难道是陆家女人的什么遗传基因吗?我也想不通。但陆云轻找苏祈月总比我容易多了,毕竟女人带着要上学的女儿也跑不了多远,而我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寻找关于沈寒的踪迹。
“你这样找不到的,除非报警。”陆云轻如是说。
“像你一样啊,我疯了?”我可做不到像他那样癫到报警找人。
被内涵疯了的陆云轻也不生气,化身诸葛孔明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沈寒转户口要回户籍地办吧,虽然也可以找人代办,但是她应该也没几个还住在村里的朋友,她只能亲自回去办。”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与其大费周章四处打听寻找,不如回村守株待兔。凭我对她的了解,我就赌转户籍这事她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陆云轻的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配合着打马虎眼算了。不管是要弄到人尽皆知,还是捂着不见光,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别乱打听,小心云哥削你。”
陆清阳还是单纯,陆云轻都发几回疯了,他也撞见过一两回,还是没敢往别处想,只当是姑侄关系好。
“知道了知道了。”陆清阳不甘不愿地把手机收起来。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附了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倒映出我疲态尽显的脸。道路边的绿化树像被推倒的米诺牌匆匆后退,树梢上头是起伏不定的山顶,和晕着奶油色泽的天际,阳光正从不规则的云层缝隙倾泻下来。车辆在不断往前行驶,光影几经变幻,我摊开手掌,看着阳光在我掌心移动,眼前一阵阵发晕,眨眨眼还能看到大小不一的跳动的光斑。
“青觉,不能长时间看太刺眼的光哦,眼睛里面会出现蝌蚪。”
年幼的我和沈寒躺在草地上,举着张开的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和阳光对视,眼睛刺痛到几乎要流泪。
她看了一会儿,翻过身来趴在我身上,温热的手心捂上来贴着我的眼皮,“你看到了吗?是不是有蝌蚪?”
我嫌热扯下她的手,一双带着笑意的圆溜溜的眼睛撞入眼帘,纤长的睫毛像蝴蝶扑闪着几乎要飞到我脸上。
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我好像听到她说:“我其实很喜欢你的。”
大巴车已经开上了三叉路口,前面便是四面环山的山村。
陆清阳玩了几分钟游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我,“哥,你跟我回老家做什么?”
“有事。别问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从回忆中脱离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失落。
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甚至不知道要问她,你不喜欢我什么呢?
记忆中的山村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曾经和沈寒爬过的山坡上种满了橘子树,翠绿的植物就扎根在我们躺过的草地,路边曾种满稻谷的田里也改种了甘蔗,夹在道路和田地中间的水沟里不见水草和浮萍,人们用水泥将水沟砌成了四通八达的灌溉渠道……
记忆中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就连我和沈寒也再回不到从前。
可我和她的从前又有多少可以怀念的?
在六岁之前,我是没见过沈寒的。
我爸在她一岁多时就和她妈离婚了,随后就娶了我妈。我出生时,沈寒的妈妈沈余馨跑到老家央求爷爷奶奶把沈寒的抚养权给她,说既然我爸已经有了儿子,就没有理由再抓着她女儿的抚养权不放。
我妈当时还住在医院里,她表面不说,其实她也不想留沈寒在家里。沈寒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爱人曾经的变心和背叛。在高中时就许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大学快毕业时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甚至为了和她在一起放弃工作跑到哈尔滨去。然而世间好物从不长久,再炙热的情感也有退烧的一天。男人的私心是将月亮抓下来,捏在手里把玩,而不是拥入怀中还要呵护仰望。
沈余馨是多骄傲的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却只能困于家中,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耗费心神。丈夫每日忙于工作,对她的不满和无助视而不见,甚至开始怀念起前任的体贴温柔,她怎么忍得了,抱着还没到两岁的女儿就提了离婚。
离婚时沈余馨没有争到女儿的抚养权,理由是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丈夫才离婚三个月就再娶了,以为她会上门来闹,结果她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他孩子出生时归还女儿的抚养权。
我爷爷为了新儿媳的面子,也劝我爸把沈寒的抚养权还给沈余馨。我爸虽然在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抢到了沈寒的抚养权,但是他也没把她带到身边用心照顾,一直把她留在老家。沈余馨找上门来,是正中我爸的下怀,他也不想再面对女儿那张和她母亲相似的面庞了。他爱着两个女人,但比起爱,他更需要一个一直体贴和支持他的人。他不想我妈为前妻留下的女儿跟他争吵,所以他把女儿的抚养权还给了沈余馨。
沈寒回到沈余馨身边后,一直和外婆舅舅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直到我四岁那年,沈余馨车祸去世,沈寒又被送回了老家。她回到老家两年,我爸一次也没回家看过她,直到奶奶打电话来说爷爷突然病重,我爸妈才急匆匆赶回老家。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好在天色还没暗下来。
陆清阳把行李搬下车,一边往前走,一边扭过头跟我说,“哥,待会儿来我家吃晚饭呗?”
“行,我先回家洗个澡。”
其实我是不太想去他家吃饭的。我奶奶过世以后,就连过年回家吃团圆饭,我也是吃完就离席,不肯在席上多待一秒,怕听到几个老人又提起过去的事,提到爷爷和奶奶。
现在不想去,是不想被问起近况,包括沈寒和父母的事,但话家常就很难避免这些话题。
我拖着行李箱刚走进庭院,就听到隔壁楼上传来惊喜的声音:“清阳,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跟奶奶说一声!”
陆清阳不知道说了什么,二奶奶又笑骂:“小兔崽子……”
我从包里掏出爸爸之前给我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家里。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长期无人居住又封闭的房子会有的气味。
我把行李箱推到客厅沙发旁边,将一楼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本来还想打开后门,却发现后门的锁坏了,怎么也拧不开。
后门出去还有一个庭院,院子被一条路划分为左右两个区域,左边是鸡鸭棚,右边是牛棚。
城里的小孩来到农村,就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我第一次回老家看到鸡棚的时候,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哪都不愿意去了,就蹲在沾着鸡屎的地板上看它们啄着吃食。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剁菜帮子,我也要凑过去看,看她把剁碎的菜帮子倒进桶里,又拿水瓢舀饲料倒进去搅拌。
我好奇地抓了一把饲料拿在手里看,一颗颗饲料圆呼呼的,还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有点像面点。我才拿到鼻子下嗅了一下,就被抓住了手腕。
奶奶笑着说,不能吃,要拿去喂鸡的。
我捧着饲料走到栅栏旁边,那栅栏比我还高许多,栅栏缝隙勉强能放进一只手。于是我把手伸到栅栏缝里,嘴上学着奶奶逗鸡的咋舌声,把鸡引过来啄吃我手上的饲料。
鸡没啄几下就啄到了我的手,我吓得尖叫一声跑到一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饲料。
“哎呀,你真笨。”
沈寒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腕把我手里的饲料倒进自己掌心里,然后走到栅栏旁边把饲料从缝里撒进去,那群鸡看到饲料撒地上立马围过来啄着吃了。鸡棚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木灰和稻谷壳子,上面还堆积着没清理的鸡粪便,饲料撒进去都看不清落在哪里了。
看它们吃得欢快,我忍不住恶心唾一口:“呸,它们连自己粑粑都吃。”
沈寒拍拍手,把手上残留的饲料渣子拍掉,笑嘻嘻说:“你嫌弃你就不要吃鸡肉哦。”
奶奶提着饲料桶走过来,“沈寒,带弟弟到屋里去吹风扇。”
沈寒双手背在身后抠着指甲,不情不愿地说:“我不要吹风扇,我想吃冰淇淋。”
“吃什么冰淇淋,就快要吃晚饭了。”奶奶打开栅栏把饲料倒进槽里,头也不回地训斥沈寒,“早上去了几趟小卖部了,一天到晚吃零食,饭都不用吃。”
沈寒不高兴了,看我还在旁边探头探脑看她,立马瞪圆了眼睛吓我。
我听到冰淇淋也来了劲,被她瞪了也不怕,凑上去,“我也要吃冰淇淋。”
奶奶关好栅栏回头看我,问:“真想吃啊?”
我大力地点头,揪着她衣服下摆,“我要吃。”
她把倒干净的饲料桶放地上,用围裙下摆擦了擦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料小包,边打开边说:“乱七八糟的零食吃饱了,待会儿还怎么吃饭?”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她还是捏着两张绿票子递过来,“带弟弟去小卖部,买了就回来,不要东跑西跑,省得吃晚饭还要去找你们。”
沈寒拿了钱就走,小马尾一甩,完全不管我有没有跟上。
走到小卖部门口,她回头看我还跟在后面,就伸出手摁住我的肩膀,说:“你要是想吃,以后就得听我的话。”
我看着她汗湿的额头,想到刚才奶奶的话,反驳说:“是奶奶给的钱,又不是你的钱。”
沈寒一听,又噘嘴瞪我,看我不害怕也不改口,弯下腰凑近我,低声威胁:“你住我家,就得听我的。”
“哼,不听你的,我也有钱买冰淇淋吃。”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票子,红的绿的蓝的卷成一团,得意地向她展示,“看,我的钱比你多。”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沈寒说完咬住了下唇,一张小圆脸红彤彤的。
“才不是,刚才回家二叔给我的。”
我根本不记得二叔,但爸妈说那个给我钱的男人是我二叔,我也就这么叫了。
沈寒不知道想到什么,撇着嘴,看都不看我,把一张票子塞过来,“这是你的,给你。”说完转身进了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