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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高烧

 

连絮口中的每一句话都令贺钦倍感茫然,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些字句的含义,只能扶连絮到一旁坐下,在心中痛骂家主不会照顾人。

家主怎么能放任发烧的病人到处乱跑,难道连让对方安心休养都做不到吗?

贺钦一边攥着连絮的手,一边烦躁不安地盯着手表的指针缓慢挪动。终于,在分针行走了两个大格之后,贺钦忍无可忍:“别等家主了,我带你去医院。”

然而他把手搭在连絮脊背,试图将对方打横抱起时,却察觉到了一阵细微颤动。

掌刑多年的贺钦很熟悉这种本能反应,这是伤口被触碰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瞬间明白过来连絮为什么会病成这样,比他身体素质还好的人发起高烧,竟是伤口发炎的缘故。

贺钦的手往下移了几分,尝试着避开连絮的伤口,担忧问:“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前几天家主打的。”连絮顺从地任凭贺钦摆布,毫无意义的问话也如实回答。

贺钦缓缓拧起眉,连絮这思维不是挺清晰的吗,问题都能回答上来,只是答案有些不可思议。家主怎么可能打伤连絮?

可是……家主为什么不会这么做?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凭那些破碎到无法粘合的记忆,就相信了家主真心实意爱护连絮?

或许连絮之前所说的不是胡话,而是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连絮与家主发生了争执。

贺钦忍不住再次确认:“家主真的打你了?”

“不然呢,钦哥。”连絮苦笑了下,“我又不会自找麻烦。”

“草。”贺钦飚出脏话,“家主怎么能打你?他精神有问题吧。”

在贺钦脏话吐出的瞬间,无人分出心思察觉外界动静的时刻,不知何时,姜沉悄然来到了二人身后。

姜沉恰巧听到了贺钦那不甚恭敬言论,他一挑眉:“说我什么呢?”

姜沉不会因为贺钦的一句话发火,只是感觉事情有些奇妙,骂他吹毛求疵的有,骂他做事苛刻的也有,骂他精神不正常的还是在医院杀人。

那么家主到底有何用意?连絮沉思半晌,也没猜到家主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在苦思无果后,连絮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发问:“家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派你来照顾我?”

听到这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好的问句,陆泫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不确定前辈的发难,是冲着他来的,还是通过他来向家主传达不满的情绪。

但无论是出于各种原因,家主面前的红人都不是他这种普通下属能开罪得起的

回想起家主和顶头上司的叮嘱,陆泫尝试着解释说:“前辈,家主手上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是腾不出时间,所以让我先来照顾您……”

这算是什么回答……连絮心中疑虑更甚,家主忙不忙和派不派人来照顾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等到家主不忙了,还亲自来为他端茶递水?

但连絮现在对问题不爱追根究底,就算没得到确切答案,也没继续追问,只说:“麻烦你替我向家主道谢。”

说实在的,连絮太久没听过“您”这一称呼,此时心中还有些感慨,这人也太客气了。

于是他思考一瞬,又补了句:“照顾不敢当,也别称呼您,大家都是同僚,你不用太客气。”

说完这话,连絮本以为陆泫的态度会立刻转变为冷淡,毕竟算不上友好的态度才是自己更为熟悉的。

但是并没有……

陆泫依然十分客气,以至于有几分莫名的谦卑,这令连絮在感慨这孩子还挺有意思的同时,继续揣度家主的用意,家主为什么如此反常?

而在搭话的空隙,陆泫将连絮已经苏醒的消息传递到了姜沉那边。姜沉几乎是秒回消息:“我这就过去。”

陆泫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抿了抿唇说:“前辈,家主说要来看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迟早得直面家主。连絮收敛心绪,伸手指向不远的一套崭新衣物:“我知道了,顺便问一下,那边衣服是给我准备的吗?”

虽说他问的这句话太过冒昧,但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蓬头垢面与家主见面实在是有些失礼,在这种小事上被家主找麻烦,连絮感觉有些不值当。

陆泫实话实说:“是。”

这么贴心啊,连絮感激陆泫的同时,抬手拔出了左手的输液针头,然后翻身下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陆泫如鲠在喉。他的意思是让连絮在这儿等家主过来,而不是在他眼前拔针,并且俨然一副准备出院的样子。

陆泫看了眼输液袋中还剩下大半的液体,头疼地按住额角:“前辈,您不等家主来医院了吗?”

“当然等。”连絮不明白陆泫为什么会问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不过他也无心探寻原因,他一边收拾被他粗鲁拔下的针头,一边补充说,“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出去一下,我简单换个衣服,收拾收拾。”

陆泫有心劝连絮,却又担心自己冒犯前辈,权衡利弊之后,最终选择闭口不言,顺从地退出房间,只是将发生的一切如实告诉了家主。

若是寻常人,陆泫开口或许没有顾忌,但连絮显然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把连絮当主子侍奉都不为过。

来自家主看重的态度,上司反复的叮嘱,以及赵衡的前车之鉴……陆泫怕不是疯了才敢把连絮当成比他年长几岁的普通人来看。

病房内的连絮不知晓陆泫所想,他换上合身的衣服,对着镜子打理因刚刚睡醒而略有凌乱的头发。

一日的修养,不足以让背上的伤口愈合。因疼痛而迟缓的动作令连絮有些惆怅,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恢复过来,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得整理一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别太邋遢。

冷水是很好的提神方式,连絮用水龙头草草洗了把脸,打起几分精神后,开始冲洗左手针孔处的血痕。

连絮对着镜子调整好状态的瞬间,敲门声适时响起,他深吸口气,前去开门。

——门外正是憔悴不堪的姜沉。

许是昨晚一夜没合眼,今日又被找去处理事务的缘故,姜沉眼下青黑格外明显,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连絮咽喉一动,心道不好,经验告诉他,家主心情不佳,怕是要找自己麻烦。

他很少见到如此不顾形象的家主,除却姜沉刚刚当上家主,他们在外奔波的那些年,这是他看过的第二次。

上一次还是家主找寻萧渐下落无果,去水牢见他的时候。

当时他被关了三天,长久的黑暗让他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但他还是眯起眼,努力看清家主的模样。

裹挟着雨水的大衣,青色的胡茬,以及抑制不住的负面情绪……仿佛比他这个双腿几乎失去知觉,呛了几口脏水的人还要狼狈。

那一次,连絮真以为家主想杀了他。

但今天和过去不一样,姜沉确实情绪低落,却不会将怒火发泄到连絮身上。

姜沉在憎恨自己,他完全没办法接受自己是一个绝世人渣,更无颜面对被他伤害至深的连絮。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为什么最亲密无间的朋友,会变成最憎恨的对象?姜沉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二人相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姜沉鼓起勇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上前一步扶住连絮:“小心膝盖,我扶你去坐着。”

姜沉总觉得自己没那么恶心,他认为自己在公事上或许有些严格,但待人还算和善,总不至于苛待连絮。

然而尚未的完整拾起的记忆告诉他,他就是个烂人,是不容置疑的烂人……

萧渐失踪后,他一直在用非人的手段折磨连絮。更可怕的是,他的目的并非想从连絮口中得出事情的真相,而是希望连絮去死。

毕竟是相伴多年的人,虽说情分早已不剩下什么,但内心残存的理智终究无法让自己对连絮动手,于是他迫切地希望连絮自尽……

依照现在的姜沉来看,自己简直是疯了,将这种卑劣无耻、阴狠下作的手段用在连絮身上,这还不如直接杀了连絮来得痛快。

随着连絮重新回到床上,病房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当中。

姜沉耻于面对连絮,平日的好口才在此时消失殆尽,满腔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是说自己心中有愧,还是说自己所做一切皆非出于本意……无论说些什么,在残酷的过往面前语言显得都太过苍白无力。

可他又不能缄口不言……

思来想去之下,姜沉艰难开口说:“这么多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补偿你一二。”

补偿……连絮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姜沉这句话,险些讽刺地笑出声来。补偿,家主不再羞辱自己已属不易,还哪能得到什么补偿。

连絮抬头笑道:“家主别开玩笑了,侍奉您是属下的本分,哪有什么委屈,又何必谈补偿。”

这是个挑不出错误的回答,也是所有下属都会说出来的客套话,只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从连絮口中说出,姜沉怎听怎么别扭。

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如今却生疏到如此地步,姜沉怎能不恨自己作孽太多。

姜沉没顺着连絮的话往下说,而是提起了往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训练营那次?你和我说以后想去姜家以外的地方。如果你瞧不上补偿,也不想再和我扯上关系,等你伤愈了,我一定放你走。”

连絮被这话勾的心乱如麻,他愈发猜不透家主的想法。

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就已经感到困惑了,他不明白家主为什么会送他去医院长更不明白家主为何提起多年前的往事,说出他当年的无心之言。

他的性命拿捏在家主手中,家主想从他这里知晓什么,或者对他做些什么,直接动手就是了,完全没必要如此费心地迂回试探,对他说些足够吸引人,但注定无法成真的虚假谎言。

他没办法离开,更不会收到那笔名为补偿的金钱……

体内植入的定位芯片时时刻刻监视他的动向,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法逃脱被抓回的命运。被冻结的账户,让无法取出哪怕一分钱。

连絮心下叹了口气,想了个容易被姜沉接受的回答:“多谢家主,不过您可能误会属下了,属下并没有没有离开的想法。倘若属下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您误会,还请您切莫放在心上。”

假话,多么诚恳的假话……

若是姜沉不熟悉连絮的性格,听了如此真挚的话,只怕会信以为真,没准还会感动于对方的忠诚。

可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连絮是什么性格姜沉还不清楚?对自由无比渴望的连絮,怎么可能甘心困在姜家这个囚笼中?

这可是从他们彼此熟悉的那天起,就一直期盼离开姜家的连絮……

不过姜沉也没揭穿,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连絮心中的形象,残暴的主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背信弃义的小人。

同样,他也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连絮都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自己是别有用心。

更何况,口头承诺都是假的,落到实处才能让人放心。姜沉明白,想让连絮相信自己没有恶意这件事不能急于求成,只能细水长流,循序渐进。

“不说这些了。”姜沉说,“这几天你唯一需要忧心的事只有养伤,其他的让我来安排。”

“还有。”姜沉轻轻触碰了下连絮左手背上的针孔,“下次别这么做了,知道你不爱打针,但你身上的伤太多了,吊水才能快点好起来。”

连絮顺从点头:“以后不会了。”

“对了,过几天你膝盖需要做个手术。”姜沉又想起了什么,颇有几分心虚地含糊说道,“半月板损伤,需要仔细养一段时间。”

原来是半月板损伤啊……连絮对自己的伤并不意外,他甚至在心中感叹,怎么直到现在才检查出来病因。长达四五年之久的动辄罚跪,膝盖不受伤才值得意外吧。

“最近你要少下床,有什么事情吩咐陆泫就好,你什么都可以和他说,别不好意思,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出来。”

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被姜沉咽了回去,而是继续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以提醒连絮注意身体。

其实不怪姜沉话多,实在是连絮伤得太重。放在从前,即使是连絮身上轻微的剐蹭伤口,姜沉都会反复观察,直到伤口彻底愈合。而此刻,他见连絮伤病缠身,怎能不忧心忡忡。

“再休息会儿吧,我去叫医生过来。”

神志清醒的姜沉对待连絮有超乎寻常的细心,他俯身去帮连絮挪动双腿,试图让对方更舒服地平躺在病床上。

然后姜沉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设想过会出现在连絮身上的东西。

——纹身。

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赫然是姜沉名字的缩写。

姜沉的视线驻足在那片纹身上,脚踝位置不会被轻易看见,若不是帮连絮整理裤脚,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纹身的存在。

连絮对纹身不感兴趣,姜沉深知这一点。

其实,他看到连絮的耳洞时就意识到了,这些恐怕和自己有关。

连絮压根就不喜欢这些东西,多年来形成的隐藏自己的本能,也让连絮极度抗拒在身上留下特殊的标记。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姜沉深吸口气,开口问道:“是我强迫你纹的吗?还有耳洞,也是我强迫你打的吗?”

青春期的少年总会有些叛逆行为,姜沉同样难逃这一点,在父亲严格管束之下,他沉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耳洞和纹身这类非主流少年的标配。

连絮狐疑地看了姜沉一眼,似是怀疑家主的智力出现了问题:“不,是我自己的主意,和您没有关系。”

自己的主意?姜沉压下心中困惑,将手覆在连絮浅墨色的纹身上,追问道:“当时为什么纹这个?纹在这里不疼吗?”

少年时期的姜沉对纹身很有研究,若非惧怕父亲威严,他可能会纹个花臂在自己身上。

脚踝皮肤薄,不是纹身的好位置,应该挑手臂大腿这类脂肪层偏厚的地方下针,这样才不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连絮被姜沉动作弄得一惊,用了好大毅力才克制住拂开姜沉手的冲动。

“家主真不记得了?”连絮轻笑了声,“上次在床上的时候您还说这个不错,如果您现在不喜欢,明天我就去洗了。”

想到姜沉这几天的心情貌似不错,答应的可能性也大一些,连絮内心还是有几分期盼的,他真的太想把这鬼东西洗下去了……

如果大发善心,从河里把萧渐救回来这件事,算是连絮人生后悔排行榜第一的话,那么纹身至少也可以算在前三,毕竟谁都不想自取其辱。

姜沉曾经的原话是连絮的纹身像古代奴隶身上的刺青,看起来很不错。

此话一出,连絮再没办法以平常心态对待这个纹身。昔日对男朋友的隐晦占有欲,反过来变成了对自己的恶意羞辱,连絮内心只有厌恶。

若非姜沉时常在床上提起这个,连絮又不想因为自作主张而惹来麻烦,他早就把纹身洗干净了。他宁愿脚踝上多片疤痕,也不想再见到这东西。

姜沉因惊骇而语无伦次:“不,不……我喜欢,我喜欢,你留着挺好。”

连絮闻言大失所望,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床上……姜沉因连絮的一番话,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是他理解错了吗?所谓的在床上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可若不是这个意思,那还能是什么呢?就凭之前他对连絮浓重的恨意,怎么可能像眼下这样坐在床上,近乎心平气和地相处?

昨日审问赵衡时,他听到了一些隐晦的指责,但他当时没有多想,方才连絮的话让他再次回想起了这件事。

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他完全不敢确信的答案。

纹身的事他尚且能勉强问出口,床上的事他却只想逃避。强迫纹身算是一桩错事,强迫人上床却是罪大恶极……

姜沉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是这样令人作呕的恶人,他在连絮面前无地自容,最终在对方的灼灼目光下艰难开口:“我强迫你和我上床了,对吗?”

连絮仿佛看傻子一样看向姜沉:“家主?”

在姜沉眼中,连絮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痛苦地闭上眼:“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是属下应尽的职责,家主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而且……”

连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您也不算强迫属下,毕竟第一次是属下自愿的。”

姜沉尘封在深处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上一次他想起了萧渐,这次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事。

准确来说,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连絮骗上床的,以及连絮纹身的前因后果。

在多年前,萧渐尚未出现之前的某个晚上,在他谈成了一笔重要的交易之后,连絮带了两瓶酒去他房间庆祝,那天他们喝的有点多……

不,并不是他们喝了很多酒,是大半的酒进了连絮的胃里。连絮喝多了,但姜沉自己一点都没醉。

然后他做了一件无论从何种眼光来看,都是无比下作的一件事,他半推半就把连絮带上了床,而后了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他们上过床的第二天,连絮身上多了这处纹身。当时的姜沉心中还是有几分欢喜的,谁不希望自己暗恋人也喜欢自己呢。

虽然依照现在姜沉的眼光来看,自己当年这是故作良好,可以说得上过于骄傲自负。

连絮怎么可能喜欢自己,不想与姜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他这个家主……不过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纵容他肆意妄为,不好意思当面拒绝而已。

至于纹身,也可能不是连絮自己的意愿,而是有人强迫他做这一切。

不过很快,连絮是不是喜欢自己,对于当年的姜沉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姜沉的目光很快转移到了萧渐身上。

在萧渐之后到来的是姜沉对连絮的折辱。姜沉终于记起了,他曾经用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语羞辱过连絮。

“别的事办不好,爬床的本事倒是一绝,你觉得纹这个就能讨好我?真是自作聪明。”

“你听说过古时的黥刑吗,你这纹身还挺像的,如果在你脸上纹的你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诛心之语,莫过于此。

不过在连絮眼中,当年的事实与姜沉模糊记起的有一些偏差,连絮那天晚上并没有喝多,他是清洗过自己之后才去找的姜沉。

而在做完一切后,他听到了姜沉问他,能不能当自己的男朋友。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当连絮听清楚这句话,酒精的催眠作用几乎瞬间消失,他兴奋的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朋友陪自己纹身,完全不顾朋友劝阻,丝毫没有犹豫地刻上姜沉的名字。

多年心愿终于成真,那时候的连絮尚未来得及想太多,他只想表达爱意,顺便隐晦地宣示主权,最好能让身边人都知道,他们才是爱人。

只是有点不凑巧,连絮高兴没多久,满打满算也就是天的样子,纹身还没消肿,萧渐就出现了。

而每当姜沉对着萧渐显示出偏爱的时候,连絮总会想问,如果喜欢的人是萧渐,那当年对自己的表白算什么呢?算酒后失言吗?

“对……对不起。”姜沉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他不敢直视连絮的眼睛,说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你别为我找借口,也别为我开脱,骂你爬床是我的错,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自愿,你只是不会拒绝我。”

姜沉语气中充满了懊悔:“我应该教你怎么拒绝我的。”

“咱们第一次的时候,你是不是认为我会负责任,所以才想着事已至此,答应我也可以,可我翻脸不认人,自己说过的话也记不住……”

说着说着,姜沉沮丧地将脸深埋在掌心里:“如果我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他曾经以为,为了萧渐对连絮用刑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事,而这些还只是他能够回忆起来的……那他记不起来的还有多少呢?

姜沉不敢再想下去,他甚至没脸继续和连絮共处一室,连絮对自己的态度多温和,就显示出自己有多卑劣。

他最终还是选择逃避:“我,我去找医生。”

自从见到连絮纹身之后,姜沉很久没敢再去直面对方,只隔门看了几眼,以及通过陆泫及时掌握情况。

直到几日后的某个阴雨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姜沉本来如同往常一样站在门外,打算看一眼就离开,没成想偏偏看到了连絮揉腰的动作。

姜沉心中登时一急,暗骂陆泫不会照顾人的同时,也顾不上许多,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空气中的潮湿味道弥漫在病房之中。连絮掖了掖被子,试着将酸痛的腰膝裹住。

“你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去找个暖水袋?”这是姜沉进门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连絮当然不舒服,旧伤复发怎么可能好受。但相比身上的不适,他更惊讶于姜沉的行为,他当然知道这些天姜沉一直在门外徘徊。

无论是一闪而过的影子,还是陆泫言语中有意无意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都证实了这一点。

可家主为什么不进来呢?连絮不能理解家主的想法,他只觉得这般毫不坦荡磊落的行为,不像是家主能做出来的事。

连絮没回答姜沉的问题,反而开口发问:“这几天我看到您了,您为什么不来见我?”

本就理亏的姜沉被连絮这么一问,更是心虚到声音都弱了几分:“我……我不敢见你。”

这次反倒是连絮步步紧逼:“我是您的下属,您为什么不敢来?”

姜沉语塞:“我……”

他想说,我不敢来见你是因为不敢直面卑劣残忍的自己。我宁愿你报复我,也不想看到即使是时至今日,你对我的态度依然称得上温和。

他还想说,我从来没把你当下属,在咱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把你当成了最好的兄弟。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他一句都不敢说出口。自从想起那些年的过往后,他无时无刻不在鞭笞自己的内心,也无时无刻不想逃避与连絮的接触。

方才进门时的冲动逐渐褪去,姜沉心中只剩下羞愧:“对不起,我还是去帮你拿暖水袋吧……”

“陆泫已经去取了。”连絮抬眼看向姜沉,颇有几分追问到底的架势。

病房内很快陷入了寂静,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对视,不发一言。

这一次,打破僵局的是陆泫,他敲了敲门,听到请进的声音后,尴尬地抱着两个裹着灰色绒毛的兔子暖水袋走了进来。

见家主的视线转移过来,陆泫摸了摸鼻子,解释说:“从护士那里借来的。”

此刻陆泫的内心是崩溃的,只要是家主和前辈单独出现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好相处、好说话、好伺候的角色。

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哪怕是在两个人面前提起对方,空间内的气压就会瞬间降至冰点。

而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运用自己拙劣的演技,努力缓和气氛。

“我来吧。”

姜沉上前一步接过陆泫手中的东西,贴心地把它们塞进连絮的被子里。

这一套动作相当熟练,似乎是重复做过很多次一样,看得陆泫摸不着头脑,前呼后拥的家主还会伺候人吗?

做好这一切之后,姜沉欲抽身离开,却被连絮攥住了衣袖。

连絮示意陆泫出去,自己则半强迫地让姜沉与自己对视:“您在躲着我,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姜沉尝试着反握上连絮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见对方没有抽离的意思,才艰难开口解释:“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也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很好地补偿你,所以不敢见你……”

说到最后,姜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连絮问他,他不能不说,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煎熬了。

连絮摇摇头:“您没必要补偿我,您也没有对不起我,现在反而是对我太好了。”

暖水袋传来的热气很好缓解了膝盖与肩胛处的酸痛。连絮已经很久没被眼前这人妥帖照顾了,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感到无比惶恐。

没必要补偿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姜家救过他的命,姜沉想收回他的命是应该的,他侍奉家主也是应该的……

连絮看了眼他们交叠的手,还是决定把这句话说出口:“家主,您现在对我这么好,以后会后悔的。您难道不记得萧渐的事了吗?”

连絮说完这话后,一直紧紧盯着姜沉的反应。他是在赌,赌家主的底线在哪,对他的态度会不会和萧渐到来之前一样堪称纵容。

连絮赌对了,姜沉说:“不,我对你一点都不好。我再也不会因为别人而迁怒你,不管那个人是萧渐还是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你才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听到久违的兄弟二字,连絮心下松了口气,至少这段时间内家主不会因为萧渐而责罚自己,不过也不排除家主突然翻脸的可能。

毕竟这人对他的态度向来是反复无常。

家主会因为萧渐的到来而刻意羞辱他,也会在某个晚上重新对他好,而未来的某天,说不准也会重新迫切地希望他去死。

姜沉继续说道:“还有,让你受伤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还愿意和姜家扯上关系的话,我想把姜家分一半给你作为补偿。”

姜沉比了对天个发誓的手势:“倘若我食言……”

可发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连絮堵了回去,连絮并不太相信这种发誓的话,只平淡说:“家主没必要这样,您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

其实他曾经听过和这句类似的话。

“——是我的错,以后我会照顾好你。”

这是十多年前,他替姜沉挡了两枪之后的发生的故事。

那时老家主尚在人世,姜沉还是个打架飙车样样精通的叛逆少爷。

与很多个周末相同,姜沉从父亲与家庭教师的双重监视中逃出,拽着连絮跑出去赛车。

却没料到半路遭遇了仇家的刺杀,情急之下,连絮飞扑过去挡了两枪,这才没让老家主的独苗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而正是当年连絮在医院养伤的时候,姜沉亲口说出了这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从客观角度来说,当时的他伤得有点重,几枚子弹全部打中右肩,弹片留下的金属碎屑经过多次手术,耗费一个多月时间才完全取出。

直到今天,他的肩胛依然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即使精心照料过的伤口从外表早已看不出痕迹。

不过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他被虚假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家主对他的爱护,以及不切实际的口头承诺,让他忽略了自己后半辈子可能没办法再进行大部分精密操作进行的惨痛事实。

“对不起,我又让你受伤了。”彼时的姜沉痛惜说,“说好的我来照顾你,结果最后还是让你替我挡了枪。”

连絮回应的则是:“没关系,哥,是我粗心大意,没仔细观察周围。哥要是心疼我,等家主罚我的时候替我求求情。”

如果能重回过去,连絮会让从前的自己倒一倒脑子里的水。

他完全没必要替姜沉开脱,这事本就是姜沉的错,如果不是姜沉偷跑出去还不带保镖,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把当时还是少爷的姜沉摘得干干净净,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在老家主那里添上护主不周的罪名。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能记住这么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些后悔。

重来一次,连絮大概不会替姜沉挡枪,而是会选择把姜沉推开,这一种对自己来说更安全的方式。

姜沉对他的心疼愧疚变成了憎恨,他当年的心甘情愿也变成了后悔莫及。

交谈过一次之后,姜沉与连絮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姜沉依然愧对于连絮,但不再是从前的逃避的态度,而是在连絮接受膝盖手术后妥帖地照料对方,摆明了要把从前亏欠的都补偿回来。

姜沉没有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脾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会照顾人,熟悉了没多久就取代了一部分陆泫的工作,即使事务过于繁忙,也会抽出时间来陪陪连絮。

连絮并不想接受姜沉的好意,但在反复劝说无果后,只得任凭家主折腾。

几天过去,他逐渐适应了姜沉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偶尔会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了关系最融洽的那几年。

直到某天,姜沉问连絮:“席临说想见你,你同意吗?”这种平静才陡然被打破。

当时连絮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听到这话后,拿刀的手一顿,过了几秒才说:“我没意见。”

又疯一个,连絮认为不仅姜沉有毛病,现在连席临都开始不正常了。恨不得八百年之前就恩断义绝的人,还有什么好见的?

姜沉不愿勉强连絮,他见连絮情绪不佳,当即道:“我只是替席临问一句,你不想见他,可以不见。”

“没关系。”连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总不能一直不见。”

以席临的性子,凡是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连絮深知自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还不想哪日被席临从病房中硬生生揪出来。冲上门打人这种事,席临又不是没干过。

姜沉欲言又止,他似乎说错了话,他不该问连絮想不想见席临,对于不会吐露自己心声,不会对他表达拒绝的连絮而言,他不是在征求连絮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连絮……

他又劝了几句,想让连絮行事遵从自己的心意,可为时已晚,这几句话被当成了他虚情假意的证据。

姜沉敢打包票,连絮心中所想一定是:明明就想让席临过来折磨自己一顿,怎么还突然装上好人了,真是一副小人嘴脸。

姜沉有苦说不出,哪怕他最后对连絮说,哪怕一辈子不见席临也没关系,有自己在,席临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完全无济于事。

这句话换来了连絮冷淡的回应:“长痛不如短痛,家主何必让属下提心吊胆。”

最终,姜沉只得苦笑着对席临转达了连絮的话,并为了防止席临做出什么伤害连絮的事,他决定亲自在门外等候。

席临的雷厉风行较之姜沉不遑多让,连絮同意与他见面后,不出一个小时,就来到了病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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