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雷尼面上挣扎的神色让薇薇安有些紧张,即便她预想过揭露真相会给男孩带来什么,也无法真切地预见到这幅悔恨与痛苦交织的模样。
“我会保护你的。”少女试图经由承诺带给雷尼力量,但她的心中也有些不好的揣度。
“保护我?”雷尼有些疑惑,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薇薇安脸上还是那副凝重的神情,让他觉得陌生。女孩在雷尼面前甚至有些娇小,当她摆出保护者的姿态时,不免使人失笑。
薇薇安看见了雷尼那双棕绿色眸子里深藏的恐惧。她有些自虐地回忆起事件的细节,串联起那些被她费尽心力收集的线索。柔软细腻的双手捧住雷尼的脸颊,有些悲伤地说:“这一次我会做到的。”
“我们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开启新的人生了。”
“没有阴霾、没有痛苦的,崭新的人生。”
那也是剥离掉血肉中约书亚这一存在的人生,雷尼有些恍惚的想。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更无暇顾及少女敏感的神经。高大的男孩露出懵懂的模样,他的惶恐不安、迷茫无助,并未得到确切回应。——从这个故事被薇薇安开口讲起,就让他失去了心灵的避难所。
薇薇安的手掌从雷尼的脸上落下来,转而牵起他手。——她想要换一种更具体的方式,不忍看他这般颤抖。
雷尼看着与薇薇安交握的双手,恍惚间苏醒了陈旧的记忆。他好像的确曾这样拉着她的手,漫步在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庭院。他听到女人温和的招呼,感受到对方的手放在额头的温暖,呆呆的、静默的接受着来自对方的怀抱。还有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伫立在一边,看着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身影。
当然,那之中也有约书亚,只有他是记忆中最清晰、最鲜活的一个。那个小小少年捧着杯子,脸上翘着恬淡的笑。彼时还没有习惯英式发音的约书亚嘴巴也有着孩童的饱满。
“你想起什么了吗?”薇薇安希翼地攥紧了雷尼的手,她实在太渴望得到回应,在这孤独找寻证据的日子里,煎熬着的心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她前进的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们曾经……很要好。”
“你小的时候扎着马尾对吗?”雷尼舔着嘴唇,有些勉强地回忆着那些过去。“有时候也会编成辫子,格林夫人是个很细心的人。”
“我们在庭院里,你叫我帮你推秋千。那时候你就是个大胆的姑娘,多高的秋千也不害怕,只会在高处高兴的惊呼。”
“是的,是的。”明明雷尼话语间勾勒的是美好欢乐的童年,薇薇安的脸上却是一副悬然若泣的模样。“请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一个仓库?”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哥哥手腕上的伤疤根本不是保护你所致。他曾靠自己的本领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里制造了一个小型的爆炸。”
“而我误入其间波及受伤。”
“我在法,他垂下的手握紧又松开,棕绿色的眸子从约书亚仿佛无休止追问的唇移到对方被西装马甲包裹束紧的腰身,他的逃避偏偏触及了肢体语言的细节,在整个问责的过程里,他的哥哥熟视无睹,松弛而平和地看向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任性而贪婪的小鬼,渴望着燃烧全部的光与热来将你喂养。”
“我让你失望了,因为你正假想自己正追逐着太阳。而伸出又收回的手,恶意揣度的疯子,是你得不到满足后的诽谤。”
“你从没有承认那个事实,雷尼。”约书亚颔首的动作掩藏了脸上的表情,但雷尼却有一些笃定,那是一个微笑。
“你是因我而动的潮汐。”
雷尼在上涌的羞愤下摔碎了桌子上同约书亚的合影,破碎的玻璃飞溅,冥冥中某些束缚他的好像获得了解放——他所痴迷的,执念的,像个信徒虔诚拥护的,现在终于露出了粉饰下的真实。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约书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熟悉的微笑像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面具,嵌合在魔鬼的面庞上。
“你在期待什么?”约书亚偏过头,面色如常地询问。“承认自己愚笨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的叹息让雷尼的踌躇显得可笑。
雷尼无法忍受男人的镇定自若,他在你来我往中被刺激地掏出了枪械,那本是最后留给自己的底牌。
“你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忏悔。”他颤抖的手举起枪口,瞳孔收缩,锁定住面前的男人。“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践踏的。”
“你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
约书亚轻轻地摇头,他收敛笑容的脸有着一股破碎的忧郁与悲悯,却勾起雷尼胸腔内难以平息的烈火。
就是这副模样,让人不可避免地为其开脱。
就是这副皮囊,让那对夫妇引狼入室,走向了一个家庭的毁灭。
“我不明白。”约书亚眸中深邃的蓝色荡漾着波纹,他盯着面前不曾移动分毫的枪口,姿态散漫地举起了双手,没有生命被威慑的绷紧,也没有被至亲之人指摘的错愕。“死亡是所有人的命运,天国的门时刻敞开。”
“约书亚,你也开始为自己的行径找借口了吗?”雷尼并不为其所动,他咬紧牙关,几度想要扣下扳机。“说点有用的吧。”
“告诉我你作恶的动机,然后,向上帝恳求恩典吧。”
约书亚对于迫近的脚步不为所动,他偏转的头仿佛正努力倾听着雷尼话语的内容,在某些角度也像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敷衍。
“跪下吧,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雷尼拔高的嗓音有些尖利刺耳,他试图用愤怒填充自己空虚的内心,以此换取支配的力量。
俊美而危险的男人就这样顺从于雷尼吐出的指令,在维持着投降姿态下俯身跪地。他身姿修长挺拔,即使此刻屈从,也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微垂的首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像是家中收藏的昂贵白瓷。引颈就戮的男人神色平和,浅淡的薄唇轻吐出声:“five,please”
雷尼感到荒谬,记忆里约书亚的形象遭到了覆写。他明明不是这种服从他人的性格。
但很快,一切变得熟悉起来。
约书亚触摸在雷尼小腿的手缓缓下滑,讥诮自那水润的眸子中泄露下来——鳄鱼自然会留下无足轻重的眼泪。
“宽恕我,赦免我的罪。”
“让我付出应有的代价。”
“告诉世人我们的故事,让他们知道,仇人的爱和血如何浇灌你的生命。”
当那个吻落在自己的左膝时,雷尼差点将枪脱手,他心神不宁地挣脱男人的环抱,陌生至极地审视面前跪地不起的男人,看着他衣冠楚楚,看着他步步紧逼。
下方逼仄的环境让约书亚白皙的脸颊蒙上一层汗水,湿漉漉的样子是少有的狼狈,“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此感到开心吗?”约书亚问,明明在讨论自己的死亡,男人的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模样,仿佛在讨论什么颇具价值的筹码。
“你不会,因为你从出生便刻下了我的痕迹。”他自问自答,优越地指出大男孩不愿意承认的部分。“我是你灵魂上的纹身,不能够清除,也无法剥离。”
“那你又是真的爱我吗?”雷尼失控地反问,他俯下身逼近了男人,试图用愤怒增添底气,但是对视上那片蓝色时就已经丢盔弃甲。
“你想要拥有一个承装感情的器皿,所以去选择你的家人,去挑选你爱的人。未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塑造出一个痴迷的、贪婪的雷尼,你很得意吧?”雷尼想要挤出嘲讽的表情,却被这种攻击的尖锐刺痛了自己。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有些怅然若失地说:“为什么会觉得,感情是可以塑造的。”
他越挣扎,越痛苦,如同没办法挣脱蛹而生命消逝的蝴蝶、地下掩埋多年等候一声鸣叫机会的蝉。
“你拥有开枪的自由,我的小雷尼。”
“这个距离,你不会脱手的,我教过你。”约书亚催促道,他没有选择站起身,视线落在男孩调整枪械保险的手。
“你一直都是个好学生。”
雷尼擂鼓般的心跳串掇了他的神智,咬紧牙关的青年发现自己没有一丝颤抖,手腕就如同兄长教育的那样对准了男人的额头。
然后行动就被中断了,他听见无法判断远近的爆炸声响钻入耳朵里。
冲天的火光在这一瞬间唤醒了雷尼本不清晰的记忆——薇薇安描述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也如今日这般。
雷尼踉踉跄跄的从房屋中往外跑,他不明白为什么往日强健的体魄,在这种危机关头却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求生的本能催促他不断加快脚步,快速迈过这座承载着他和约书亚成长记忆的房屋
余光看见火舌舔舐着画着幼年约书亚和自己的油画。
亲眼见证一切化为乌有,呼吸中满是腐朽被点燃的味道,他的眼睛因为升腾的热浪而感到酸涩,生理性地流出泪水,无意识地回头一瞥,看见被他甩在身后的约书亚,男人并没有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仿佛真的如此听话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轰然倒塌的悬梁自高处坠落,恍若惊雷。视线所及的事物正无法挽回地走向自己的覆灭。
你知道这一切可以画上句号了。理性是如此想的,感性却与之背道而驰。身体违背着刻在dna里的本能地冲向了那个方向,他高大的身体紧紧地遮蔽在约书亚的眼前。
一瞬间,重物砸在后背上的疼痛,被火舌灼烧皮肤的刺痛,以及约书亚温柔抚摸脸颊的冰冷重叠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意识的微笑起来,就好像是这样紧紧的拥抱才是他所渴望的。
拥抱着自己的兄长倒在地上时,雷尼感受到自后背到双腿的沉重。
也许我要死了,就这么荒诞的、可笑的死去。
像是被诅咒一般死在这个十几年前就该死掉的地方。
当沸腾的情绪冷却,雷尼才真切感受到手上的刺痛。他透过被高温扭曲的空气,费力地看清疼痛的根源。——那个漂亮的羽毛浮雕深深地印刻在他泛红的掌心,让他无端地想起了男人赠予这把枪时玩味的话语:伊卡洛斯,你不要飞的太高,太阳会将你的翅膀熔化。
就像是一个不会拥有好结局的故事,乏善可称的走向终章。逃出樊笼的鸟,还是习惯性的飞回笼中,自由的羽翼还是被轻易地折断了。
故事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尾?
不会是吉普赛女人水晶球里的预言,不会是详实线索拼凑出的推理桥段,也不该是飘渺梦境中的随机碎片。
一切虚妄的像是遗漏了关键帧的蒙太奇,梦境复刻的场景像是出售给雷尼这个唯一观众的舞台剧。
再度见证一切归于灰烬的苦闷与不甘在建筑物轰然坍塌的疼痛中消弭,在令人呼吸困难的环境中勉强地寻找着约书亚的身影,不停地眨着眼睛,企图挤出刺激下溢满的眼泪。偏偏视野中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他不甘心地伸手拭泪,棕绿色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前方,他终于还是找到对方。约书亚依旧是那身白衣,在火舌肆虐中像是一道死亡的影子。雷尼不免用最恶意的心思揣摩,猜忌对方是否有意为之。——也许他的哥哥就是想要他们一起死在这种地方。
可是,我又有什么值得的?雷尼不免好笑地咬紧牙关。他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梦里的行动却有不能自控。
很快,闭合的嘴巴被高浓度的烟尘敲开,他开始不断地咳嗽,能够吸纳入肺的氧气越来越少,雷尼想要找到一个脱离困境的退路,混乱的大脑违背本能地牵挂着约书亚,他本该步履不停地离开,优越的身体素质并不会因为楼层的高度而受到多么大的伤害,但是约书亚,约书亚只是一个皮囊漂亮头脑不错的普通人。
雷尼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他就这样闭着眼睛将约书亚扑到身下,倾倒的立柱重复着老旧的桥段,轰然砸在身上,剧痛让他发出困兽的哀鸣,下意识收紧了臂弯,却没有感受到怀抱一个人应有的重量。——这次,他什么也没有拯救。一个人在塌缩的世界里孤独的躺在地上,反刍自己做出的抉择。
当雷尼以为自己将沉醉于死亡所带来的黑甜梦境时,他苏醒过来。
最先恢复感知的是听觉,机器细微的声响、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纷纷钻入耳朵,从模糊不解其意变成清晰的模样。
“也许他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