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娘
雨一直下,下得林叶变色,遑论积水成潭,单说禾的脚边就是一片湿。
人忧愁的事在他看来倒很愉悦一般,禾仰头,任水把他整个脸面都打湿:“你有家了。”
白绛锦苦笑:“这不是……”
他不想拂禾的好意,但住山洞,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这一身粘稠不洗干净,换身衣裳,实在难受。
“我在山下有几间屋,不如回去那里,你觉得怎么样?”
禾没有立即答话,乃是先转身,对他伸出一对臂膀,除了靠肩的上顶端以外,大半个袖子与褙子前襟前裾、里套的交领襦衣、下裳同色百迭裙,都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铜青色。
“来。”
白绛锦有些犹豫:“牵着也能走吧。”
“抱更快,”禾摇头,“扛不舒服。”
白绛锦不想和他对峙,这是一件小事,他向来是一个乖顺的人,于是站到他两臂之间。禾一手穿过他腋下,微弓身体,白绛锦也配合屈膝给他抄起来。
禾旋即跳进底下半空,白绛锦心头一跳,他一个微末凡人,真到易死的境地还是难免紧张。
“往哪走?”禾脚下展开一张水织的网,稳稳地支住两人。
这山高林深的一隅少有人来,白绛锦比不得一些采药人,他没有那个探路本事,往周围望一圈,真是两眼一抹黑:“且沿河往下走吧。”
上山下山,也不过是一天多的光景,白绛锦在幽暗环境里滋生同样低沉的情绪,禾的面庞好像一个幻梦,他是生机,是希望,是将去未知远方的河流。
“你原先……要去哪?”他小心翼翼地问,又害怕这一提醒,禾就马上放下他这个累赘去做自己的事。
“我在追一个族人,他去哪我去哪。”
“我和你一起追,好不好?”白绛锦紧张地抓住禾的肩膀。
禾在一颗弯曲的崖柏上借力一跳:“很危险。”
“我……我……”白绛锦嘴唇发抖,头脑发热,“也许就像你说的,我有修仙的天分,我能帮你呢?”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你救了我,”他嚅嗫道,“我要,报恩……”
“你帮不了我。”禾带着他已经到了旧河道的尽头,仿佛预示着他们这场露水缘分的终结。
白绛锦只能痛苦地闭上眼,说:“那求你杀了我。”
禾对这个一心求死的幼崽感到头痛:“你姐妹不见了,那你去找你姐妹,何苦跟着我。”
“我找了四年,”白绛锦平静地说,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他们都说阿姐是给拍花子的卖了,或者干脆死了。”
“我全家就剩我和阿姐两个人,现在我是一个人,我在外面走了十几个乡,一边乞讨一边找,被人追被人打,我送一个受伤的小老乡回家,回来了,被乡绅和巫婆绑来当新娘。”
“我累了,我甚至怨我阿姐,她不要对我那样好,我就不用找这么久。我又恨我自己,我没用,她要是还活着,就是受了四年的苦。”
禾问:“拍花子的是什么?”
“抓小孩抓女人卖钱的人贩子。”白绛锦想,仙人哪里懂人间疾苦呢,或者仙人只是不待见他。
他求遍各路神仙,受尽旁人冷眼,仍然找不到他阿姐。
回来这伤心地,又遇见伤心事。
他觉得很冷,但靠在禾的怀里,也只是一堵更冷的墙顶着他,萍水相逢,也的确是他唐突冒犯。
白绛锦悲从中来,禾则有些犹豫,说:“哪边走?”
站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村落边缘,白绛锦有气无力地回:“很近了。”
他想着这几天的风雨千万别把房顶刮走泡烂了。
“簌簌”“簌簌”,雨丝密集地铺排在一起,还是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落在农户家上。
茅草顶不住地往下渗水,泡得不像话,水啪地往下砸,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三丫头就遭了殃,后脖子挨了好几滴,不住地缩,她娘就骂她:“干什么呢,灶都快灭了,放柴啊!”
柴也湿,燃起来不容易,她为了免一顿骂,赶紧说:“放了,都是湿的!”
她娘就骂老天爷:“杀千刀的神仙老儿娘皮子,个个都吃了供奉不做事,下下下,下死些个呕血沥脓的。”
听着娘的骂声,她心里也很忧愁,今年雨水绵延这么久,尤其这一个月下得颇为暴烈,田淹了大半,养的鸡鸭淹了,人也死了几个,再不停,他们只能逃荒去了。
山洪的可怖在村人的口中代代相传,大家都绷着一根弦,曾经因为靠河,物产丰饶,引人艳羡的土地仿佛变成一根索命绳,紧紧的,要勒断他们脖子。
听说上村出了一个新娘去迎河神,希望这雨快停吧。
娘把禾搭锅盖重重一放,一道雷声也同时炸响,她猝不及防,也尖叫出声。
“叫什么!”
“噢。”
白绛锦想我就知道。
他的三间茅草土屋两个屋顶都飞了,一间顶上还挂着一半,茅草在周围地面,树杈上狂放不羁地挂着,湿答答地,很像什么死不瞑目的长虫。
禾把他放下,环顾一圈:“帮你收回来?”
“谢谢。”
雨幕突兀地停滞了,白绛锦身上也飞出液滴,他伸手去碰停在空中的一粒粒透明圆珠,接着茅草从四面八方攒射回来,铁遇慈石一般,一根根吸回椽子,贴成致密的一层,重复,一层叠一层。
他扭头去看禾的动作:云鬓扰动,衣袂纷飞,逍遥自在。
白绛锦喉结微动,头脑发热,禾明明也沾染了大半身血污,长发摇曳像要羽化登仙,而他敞开的曲裾深衣与贴身里衣和长裤同样是浸成深褐色,却活像摔进泥里刚拔出来。
禾的长发随茅草屋的复原下落,顺直地披附到腰,他眼睑微垂,把白绛锦被抽离水汽,给风吹干又翘起那捋额发给按下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只此一句划过,堪堪形容眼前光景。
禾的背后大雨落下。
白绛锦忽然不敢看他,赶紧推开门去翻老旧的橱柜,雕花漆痕斑驳,它传了四代,到他手里,这套联三橱已经褪去所有光鲜,高脚的悬底让它内部不至于泡了水迅速朽坏。
他翻出一身竖褐,想,禾要换一身吗?
白绛锦想烧一些热水,但堆在窗户后,贴墙码放的柴垛显然是湿透了……要麻烦禾还是就这么洗,他看着空空的屋子,又很怕禾走了,立马出门去看,颀长身影还伫立原地让他大松一口气。
“你不进来吗,换身衣服怎么样?”
玉质金相的非人踩过门槛,头顶还差着两寸就能顶门,他实在是身材高大,七尺的门一对比立即逼仄起来。
手里的竖褐也理所当然不合尺寸,白绛锦涨红脸,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他连合体的换洗衣物都拿不出来。
“短了些,你……将就一下。”
“换了,总比穿着脏衣服要好。”
禾不解他的为难,打个响指,两个人从头到脚登时干净整洁了,还从怀里摸出那根顺手揣进来的绿丝绦递给他:“喏。”
白绛锦抬眼看他,他干净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狎呢意味都没有,然而接住它时,白绛锦手指不自觉握得很紧,甚至微微发抖。
“以后,不要随便收别人的腰带。”白绛锦咬牙,连脖子都红了。
“哦。”禾打量屋内布局摆设,隐龙的家大同小异,人的倒是有很多分别,住地上的有,住地下的也有,有的颜色鲜艳,庞大巍峨,有的藏匿深山,曲水流觞。
石头木头竹子泥巴草,甚至黄金这样的软物都是建材,白绛锦这间屋里放的只有一个橱柜,一台织机,两个单凳,一条长凳,一张靠墙窄床,都是木头。
橱柜上摆着一面模糊的铜镜,粗糙的磨痕显示最近有人使用
屋里湿气很重,禾走近,在那张窄床上坐下:“你有你阿姐的骨头血肉吗?”
“没有……”白绛锦一听见阿姐,整个人都冷静了。
“再次一些的头发,长期贴身的物件呢?”
“也没有,”白绛锦沮丧地垂头,“阿姐送给她意中人了。”
禾放在腿上的手点了点膝盖:“那就你知道的,她不见前,最后碰过的东西。”
白绛锦把手伸进里衣,轻扯出挂在胸前用红绳串的一根坠子,一颗很漂亮的玛瑙,也是红的,他们这种家境根本买卖不起,这是阿姐自己去找,磨,打孔,串,拿时间换的。
“你有办法找到我阿姐,对吗?”
“试试。”禾闭上眼睛,抬手把那颗玛瑙捻在两指间,白绛锦站着任他拉紧红绳,忐忑地又燃起一次希望。
他的神识游移,往下缓慢地包裹住手臂,掌心,手指,周围一切都不再有具象的形体,而是一团一缕的烟气,而捻在手里的,不过几根发丝般的一指长细线,团拢了,除开玛瑙自己的灵气,和它背后的一团米黄气是一样的。
四年,对隐龙而言不过一梦转醒,而湮灭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这一个线团被他的神识轻巧地抽散,都捋直了从当中对半剖开,没有其他的?禾把它们切得更细,分了组,隔开一段距离,又横切,它们像极了晨曦日光下飞舞的尘灰,细腻柔软得仿佛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在这缩小千万倍的萤火虫群里,他一遍一遍筛过,一次一次切开,找一个不曾谋面的女孩遗留的踪迹。
受伤后易于疲惫,迟缓,当他终于“看见”一点微渺橘色,将将一千三百五十次,神识的触角吞下它滑动,提供“嗅”的样本,朝四面八方散开巨大涟漪,十里,百里,千里,一直到同样的“嗅觉”出现。
每一圈“涟漪”的边缘都生长出树枝一般的分形,二生四,四生八,在目标掌握之前无穷尽地“繁衍”,无声的寂静下,房屋,地皮,山石,高树,土层里的每一根植物根须都垂手可得,虫豸关节上细微的磨损如在眼前,下一刻都变换成或重或轻的彩色雾气。
细细的触角解开打成死结的气、在互相缠绕的一团团絮状物里穿梭,蜿蜒与直线并行,梳理出一张越来越庞大细密的网,它们以一种精巧的方式连接,碰触所有相似的气息给予主人以反馈。
触角爬进一个山谷,继而暴涨,禾精神一振,收拢所有网丝到这个方向,汩汩地包围住附近,立马就要再进一步,一阵锐利的撕扯感却顺着触角传过来,感受到痛的一块在灵视里“黑”了,小小的一块飞速演变成巨大的空缺。
比人被五马分尸,凌迟活剐,斫骨啖肉更胜一筹的剧痛。
禾身体往前一倾,一口不详的黑血把唇缝染色,顺着嘴角淌下一条刺目的形状。
“怎么了?”白绛锦被他的动作一拽也弯了腰,禾的头抵住他胸口下缘,鼻翼急促地翕动几下,气声狂躁。
好一会,禾张开眼睛,松手坐直身体:“很近。”
白绛锦盯住他的血渍,心里还是更担忧阿姐:“她活着吗?”
“不知道,”禾因为受伤,语调变得凶狠,“另一个我很熟,我要扒了他的皮。”
禾舔净血液,笑容狞恶,平和的外套褪下,艳丽得鬼气森森。神识受创比肉体难受得多,既不能用灵丹妙药灌溉,也不能随便让旁人梳理,大多情况下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自愈。
景在附近是个好消息,八成瘫在哪里动不了,不然不会干这种攻击神识,暴露自己所在范围的蠢事。
拖有用吗?也许有,丹元毕竟很难炼化,禾狂乱地想着,手不自觉捏下一块床板边缘,已经剥离的脆弱木头在掌心很快变成齑粉。
“你还好吧?”白绛锦不安地问。
“很好。”禾皮笑肉不笑,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景大卸八块。
“阿姐离我们有多远?”
“山洞背面往东方走,有个山谷,”禾说,“运气好,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白绛锦急切道:“那我们快走吧!”
禾又咬开自己虎口皮肉:“打起来顾不上你,要去,喝点。”
不然就他现在的体质,一道罡风就能抽死人,人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绛锦帮不上忙,被余威碾成肉泥倒是板上钉钉。
“要一天。”白绛锦说。
“命重要。”禾的犬齿变得很尖,微微压唇。
白绛锦只好在他旁边坐下,俯身去吮吸他的虎口,禾的手往上一顶,虎口张得更大,四指的一侧包住那侧的下半张脸,下颌角都盖住,大拇指则压得白绛锦脸颊凹陷。
禾掐得用力,白绛锦原本只想像上次一样浅尝辄止,但下颌被按得很痛,他也给激起一点凶性,狠狠地咬回去,两个眼珠登时充血发烫。
四肢百骸里滚过刀山火海,五脏六腑涨起,争先恐后要撞开肚皮,白绛锦连惨叫的气力都没有,带血的唾液冲出牙齿流满禾的手背,禾放开对他面孔的钳制,一回生二回熟地又把人往怀里带,白绛锦分开腿跨坐,与禾面对面,痛得抵住非人的肩头。
在丧失清明前,他模糊地想,修仙真是苦痛的一件事。
禾抚摸他新生的长发,顺着头皮一路捋到后颈,神识收回,同样发着持续的阵痛,手下的皮肉很暖和,但是要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它不是水,溃散了还能聚拢。
尝几滴血就痛苦不堪的幼崽,和他试图养活的花花草草没什么两样,非常娇弱。
鼻音断断续续地泄露,禾有了经验,在他流血前把他身上的衣物都褪下,头发在禾环抱他的双手上挽了两圈,用绿丝绦绑好,他的脊骨位置一节节有起伏地拱动,那是筋脉爆裂与骨骼破碎重铸;“啊……啊啊,”他流着泪,汗水,把禾的前襟打湿,“呃”。
他现在是一只蚕蛹,内在是一团软浆,外皮由禾维持形状,奇怪的“噜噜”声不绝于耳。
热的,像温泉。
禾的手顺着他两块移动的肩胛勾画古语,金色的束缚咒遁入皮下,帮他五脏六腑更快地凝结复位;旧的脏污与碎片从他七窍、每个毛孔流出,粘稠的深褐色浆液把禾的正面打湿,二指宽的腰间革带下,挡住的干净衣面相对整个人形聊胜于无。
禾抱着他,觉得莫名平静,潮湿的水汽蒸腾上扬,挂罥在睫毛上,阴暗的屋子好像一方难见天光的密林,他们不在那个山洞里,又好像还在那个山洞里。
血浆是青苔,生满了大半个白玉石像,并且向下延伸,坠落床沿,瀑布跌下悬崖,滴滴答答的单调与汹涌澎湃的激情重合,禾张开嘴,无意义地开合几下,越来越热。
禾依然很痛,疼痛让他亢奋。
白绛锦的喉咙长好了,又开始发出虚弱的呼吸,很轻,很急,禾的犬齿根部发痒,手指在他的背脊上划动,推开厚重得几乎成膜的浆液,新洁的皮肤富有代表生气的粉红色泽,白绛锦在他怀里濒死,新生,反反复复,塑神像也不过千锤万凿,他的血脉攻城掠地,贪婪地蚕食鲸吞着白绛锦。
这种剥夺和再造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白绛锦有了他的一部分,他会不由自主去亲近,一个体外化身,一个他的幼崽。
比生育更紧密的关系……我的,禾怔了片刻,剥下他侧颊的旧皮肤,余下的肌肤表面红彤彤的,好像穿了一身旧嫁衣。
降生于世,疼痛难免。
“啊!啊!”她抱头躲窜,娘的竹仗如影随形,“养你,养你!养你白吃饭!”
她只是哭,像以往的应对的每一次责打。
她被逼到角落,揪住衣袖,竹仗就狠狠地敲在胳膊上,胡乱地打她的胸前,肩膀,有一记落到她的侧脸,立即烧热了,火辣辣地疼,“躲!躲!”竹仗往头顶抽,她泪眼朦胧。
娘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一张巨大的兽口和铜铃眼睛模糊又狞恶,两管热气腾腾喷发:“你怎么不去死!”
“死的怎么不是你?”
“烂……眼的……货。”这些话语也模糊,多恶毒多下流都听不清了……她只是把心肝都快抖出来,眼泪鼻涕口水都往下流,衣服也给扒落肩头,血淋淋的一片。
“去死,……子……婆,”头被按着往墙上撞,嘴巴破了皮吃到一口湿泥味,她的喉咙痉挛,哀鸣,听起来又像呕吐,“呃额……”
“……呃……”她上气不接下气,想屏住呼吸却做不到,“呃……”
“小……”头皮一紧,又被揪着往后拖,她双脚无力地在地上一蹬,手自发地抓挠,“……”
竹仗又噼里啪啦地落下,她感觉身体往前一扑,往前一扑……
不知道多久,她觉得好冷,却不敢抬头,等竹仗落下,然而迟迟没有;她颤抖着爬起来,转身去看背后,屋门掩紧了,要我死……我死……把气喘允了,她也就冷静了。
小弟死了,他们家唯一的男孩死了,她茫然地望向不远的江面,望向远的群山,望向飘渺的更远处。
她赤脚又不是完全地赤脚,一只草鞋还在,就像她是她娘的女儿,又不是她娘的女儿。
她成了她娘的一个仇人了。
走啊走啊,她又开始哭,她冷,她饿,天旋地转。
她想,我是一只鸟就好了,我可以飞走。
变成一只鸟,不是三丫头,沿着江水,飞到天晴,东方发白。
她走不动了,蹲在一丛灌木边上,任雨水把她的肩膀淋到发白。
她沉默地发呆,连身边来人都不知道,一个树皮样的苍老面孔俯下:“丫头,怎么一个人?”
她仰头,雨珠从脸庞划到咽喉,对上深陷的眼眶,混浊的瞳仁闪过一点青光。
老太太伸手轻抚摸她的侧脸,她瑟缩一下,却没有躲,“唉,怎么打成这样,”这手褶皱干枯,戴了一个发黑的嵌绿松石银戒。
“好丫头,家里还有几个人啊?”
“爹,娘,二姐,小弟死了,”她喃喃地,“三个。”
“带我们去你家好不好啊?”
她摇头:“不。”
回去娘会打死她。
“那你跟着我们走吧。”老人背后是五个壮汉,他们分别坐在三辆牛车上,穿蓑衣斗笠,面孔是黄土养出的厚重方正。
“不。”电光石火间她意识到什么,那念头很快,下一刻就应验。
“丫头别怕,我们是来给河神选新娘的。”
她蹲得腿麻,本来想站起立即跑走,起势太猛没稳住,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在泥水里迅速往后拱动两步:“上村不是出了一个吗?”
“河神气性大啊,”这笑故作和蔼,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木雕的面具保存不当开裂了,“过了三天了,再不停我们都禁不起。”
“我不去!”
“唉,哪里就选定你了呢,别害怕,选上了也是好事。”混浊的瞳仁碌地转一下,两块脏石头和雨里的黄泥地交相呼映。
“你去吧!”她霍地站起,觉得肺腑里有一股腾腾热气,拿手去掩有一掌刺目的红,那只破烂草鞋也不要了,脑袋里只想着:都要我死!
不过是解手的功夫,哪里能料到小弟掉进水缸沁死了呢!二姐缝衣服,娘腿痛卧床休息,爹去借粮,小弟闹着玩,她们就带着笠斗披了蓑衣在门前追打。
在风雨里跑得热汗直冒,吁吁喘气。
她觉得下腹一绞,就对小弟说:“等我一下,不要乱跑。”
想了想,还把他推到了屋子里,关上门。
回来迎接她的却是头朝下栽进灶房水缸的一具小身体,她叫他,拍他,他怎么都不醒。
喊来了二姐和娘,二姐学村人救落水,口对口吹气,按胸口,他仍然一动不动。
娘开始哀嚎,凄厉刺耳。
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娘说:“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两个都没看着他!”娘捶自己的腿,“你们怎么能不看着他!”
“蓑衣……他自己怎么会穿蓑衣,”娘抓到关键,“你们谁给他穿的?带他去雨里跑。”
二姐受不住压力,说:“我在补衣服。”说着,还跑去把补到一半的长裤拿过来,娘的目光于是钉在她脸上,缝衣针一样又粗又尖利,能扎穿她。
娘的神情是一种平淡的了然,眼角堆的褶子都舒展开。
一切都不消说,当娘的多了解自己女儿。
“过来。”她抖了一下,然后乖乖地走到床边,娘揪住了她的耳朵,狠狠地打了她两个巴掌。
以这两个巴掌为开端,她挨了生平最毒的一顿打。
——牛车追上来,老人的声音嘶嘶的,毒蛇挺身对准猎物的姿态:“丫头,大家都身不由己呀。”
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禁锢里醒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白绛锦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头痛欲裂,他在禾与自己的身体,它们共同组成的囚笼里挣扎着,手用力去推,却落不到实处。
我在哪,好重,好重,什么东西压着我,滚开!他用拳头捶,用双手抓,用牙咬,直到挣扎得没有力气,周围还是很黑,忽然有一只钳子似的东西抓到他的手,他用力拽,拽不动,害怕地用另一只手去扳,在黑漆漆一片里孤立无援。
这钳子松开片刻,下一刻抓住他两只手,他疯狂地往后弓身,双脚踩到一个硬物向后借力,这也挣不开,他感觉眼皮被什么强行扒开了,然后还是一片黑暗,他开始嚎叫,期待喝退辨不出形体的怪物。
“嘘,嘘”,怪物发出声音,“冷静,你很安全。”
一点水液落地的声音,白绛锦想,那是唾液吗?
他于是更剧烈地扭动,喉咙嘶哑:“滚开……滚开……”
他感觉手上的限制松开了,脚往下踏,一步一步往前走,又好像撞上一堵墙,呢喃地说:“好暗啊,看不见。”
一簇火光凭空亮起,越来越大,直到照得他留下眼泪,不自觉眨眼。
他伸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干净,一个白花花的影子捋顺了睫毛:“还没醒吗?”
“再打我,我也打你。”
活该,白绛锦气性上头,吃人就该死,他张开眼睛,凶狠地瞪视,目光逐渐聚焦……还是死了算了,他想。
天杀的……
脸上身上手上都粘满乱七八糟浆液的禾垂眼,静静地看着他,这仿佛一种无声的审视,而他手里还揪着禾的头发,一滴成分不明的粘稠水液掉落,砸在他大腿上。
一切都很糟糕,被他弄得衣衫不整的禾,还有光裸的他自己。
他想解释,但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白绛锦有限的人生岁月里,前十九年从来没遇见这种事。
禾不在意的把手往下摆唯一干净的一块揩了揩,火光来自一个悬在空中的冰球,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冰壳使得它的光亮不完全透出,而是有一块一块的花纹与亮度,与月亮表面相似却更有暖意,微黄朦胧的夕阳流淌在屋内。
“醒了就放开,衣服在那边。”联三橱的案顶,叠放整齐的曲裾和铜镜并排放好。
“我……”白绛锦语塞,“你……”
衣服是他自己脱的吗?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白绛锦问:“你给我脱的吗?”
“嗯。”
禾坦荡得让白绛锦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他自己,都是男人,坦诚相见怎么了……他捋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脏污,不会有谁对人一副泥打滚的样子感兴趣。
“劳烦你,把我清理一下好吗?”白绛锦背过身,把头上绑着的丝绦解下,不消片刻,他看了一眼手上,丝绦又是新洁的绿色了。
他的肌肤正在朝禾展露的颜色靠拢,但比禾更有血色,手指好像变长了一些,关节和指尖有轻微的红晕。
把衣物三下五除二套上绑好,白绛锦回头:“可以走吗?”
禾点头,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河水冲到更低的一段河道发出怒吼,质疑这两个不惧死的小东西,暴雨下得所有动物在夜晚都不轻易露头,他们偏要雨中逆行。
阿姐死了,我也不活了,白绛锦脑袋里,四年满满当当只塞着这一个念头。
他眼皮轻跳,雨珠打得它做一株含羞草,好羡慕又好嫉妒,禾轻而易举救他,又随便地捎带一程,磐霖娘娘,这是您显灵了,还是我死前一梦。
天色有些许亮时,禾忽然说:“我们在原地打转。”
白绛锦眉毛一抖,眼睛有了神采:“鬼打墙?”
禾对他摇头:“不是,是隐龙的手段。”
躲过天道偷灵气,复制现世与其融合,捏造一方世界,不是幻梦且随主人心意变动,复制的东西盖在蓝本上,蓝本不会变,只是原本的位置多出东西,与人的易容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禾要揭一张随时在动的“脸皮”,又务求快速,他不再动用神识做细致的辨别,而是带着白绛锦升空。
“咔”,“碰!”白绛锦目睹着摧枯拉朽的一场毁坏,天河开洪,奔流直下,在禾脚下温驯的水花落到地面群聚,张开了它的爪牙巨口,生造了一条新河道,撕裂的山石草木都伴着白沫子打旋,它们在连日的降雨里吸饱了水,于是就成禾手上一块任意揉搓的泥巴。
禾无意炫耀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如同他的手脚,他只是迅速通过,带着知道猎物死到临头,作困兽之斗的兴奋,犬齿又冒了头。
白绛锦觉得自己的齿尖也有点利,要抵住什么磨一磨的冲动,心也不受控制狂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
新生的大泽上,禾逐水疾行,踏飒如流星,有那么一刻的停顿,长发打开作两股飞扬,如同燕子的剪尾。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的血会是燕卵吗?白绛锦知道这可耻,把自己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转化成莫名的野望,又寄托于非人之身。
从前他听从阿姐的,把阿姐找回,他才知道未来如何。
阿姐,我想见你,再给我指一条路吧。
白绛锦手心出汗,在迫近目标的时刻,他听见禾打了个响舌,鸣镝一般,是刀剑出鞘,是山崩地裂的号角。
大泽尽头随着禾口腔的击发音,挣出一把可怖的皮贴骨,它从地下钻出,遮天蔽日,白绛锦难以看全那个狰狞怪物的面目,只觉得实在庞大,打横平放的话,剪影都蜿蜒如山脉。
禾把他放下,那一块水面托着白绛锦,没有一丝波澜。
如水面般平静,禾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
他的手背翻转,骨节立即变得粗大,十指生出有些许内扣的利爪,皮肤染上青色;衣物由脚开始,一寸寸往上化作贴身的鳞片,周身罡风大作,引来极剧烈的寒冷。
白绛锦呼气,一片雪花落下,定睛去看,睫毛沉沉地往下坠,转瞬间已经沾满霜花。
眨眼后所能看见的光景,是头发变作青色长鬃,手掌连蹼的一个背影,一条粗壮尾巴在冻出的冰面上摆动,鳞片竖起,互相摩擦。
“滋啦。”鳞片里的火星、冰屑一同高高飞起。
非人的体型涨了两倍,然而面对庞然大物,依旧像蚍蜉撼树。
禾在冰上重重一踏,身体流星赶月地射出,白绛锦只能看见一道白线。
眼皮又开始跳,白绛锦握紧拳头,用力地几乎抽筋,“咚!”投石器砸城墙似的暴烈伴着一抔飞溅的蓝血回应了白绛锦,他愕然地抬头,一块小山大的血肉崩飞上天空,这么远的距离去看,都大得不像话。
他周围亮起一圈青光,半圆的透明罩子在他头顶拱起,成型。
一片巨大的蓝绿红黄劈头盖脸,翻江倒海一般倾覆而来,看似孱弱的护罩顶住了所有冲击,血肉铺地如同打翻染缸,烧得冰上嘶嘶作响,可怖里竟还透出些泼辣明快。
怒吼直上云霄,百来对雷公电母都争不过的气势,白绛锦眼见护罩外寸寸龟裂,他的血也暴沸,两条颀长的金色咒语跳出,密密匝匝绕上他周身,他仍然被震荡得呕出几团血块,抑或是什么脏器的碎片。
白绛锦的七窍流下鲜红,全冻在皮上,他耳朵嗡鸣,站立无能,仰面躺倒了。
眼前也朦胧,废力张开一条缝,只能窥见数排望不到尽头的长柱,向那个狰狞的巨大轮廓刺下,造一件豪猪式样的“盔甲”。
开口笑的青壳板栗于现在的景而言,是个恰如其分的形容,青色冰柱越钻越深,几乎要顶断他全身上下的骨头。
上一次的重伤让他连化形都做不到,现下更是皮开肉绽,露着灰白的几团肠;鳞甲、硬皮、硬膜、肌肉、筋膜、骨头、脂肪,禾硬是一击打穿了七层,还把他钉在原地。
禾坐在族人的头顶上,语气轻飘地说:“跟我回去。”
“回去让天道杀了我?”
“我保你。”
景硕大的气孔喷出两股硫磺味道的热气:“你是个什么东西,怕得追了我三界,保我?”
“那我就杀了你。”禾说。
隐龙一族过去犯下杀孽众多,于是在千年前六界混战时,被二百余族联手镇压,杀得只剩下三十几个族人。
他们被放逐到六界之外,一片盘古开天起就有的大荒里,还被落下大阵监管,一旦回到六界,沾了因果,即使重返大荒也要受天雷加身。
千年足够太多繁华落幕,也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格杀令仍在流传,当年的二百余族延续到如今,还有七十多个算是强盛,发现隐龙现世,必定斩尽杀绝。
禾的瞬膜划动,两只手爪嵌进他头顶厚重的角质层,一层一层地画禁咒,准备毁了他的元神,以免死灰复燃。
景张开能够吞下宫殿的嘴,恨极了:“你以为当缩头乌龟就能保命了!外面多少杂碎想要我们的本事!要我们的皮,肉,骨,血!”
尽管生命正在流逝,他的声量依然不逊色于雷鸣:“五百年!我从出生到如今,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五百年!那些狗杂碎我一个都没杀过,凭什么我要在里面待着!”
“你这个贱骨头,关你关得猪狗不如,怕杂碎怕得杀同族!”
禾画得很稳,他甚至在笑:“你果然是个幼崽。”
“六界混战以前,隐龙最常干的事就是同类相食。”
“为了追求力量,无所不用其极,让你好好的待在六界里,我还拿什么由头管那几个死剩下的老东西。”
人在杀死兄弟时会想什么?
在经由筛选的“思无邪”里有诗云: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禾的手爪在落下第五十四层禁咒时,刻穿了景的硬膜,如同他当年一口一口把兄弟咀嚼下肚,景死后,他也会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个雪团打得景如同尽了花期的山茶,壮烈断头,在雪势缓弱时,鳞片被撞出编钟的声响,又好像一声叹息: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光爆响,冻成冰碴的血肉粘附在一个无声无色的圆球上,或者说是它们把景不可见的元神压缩到这般大小,禾把它握入手中,濒死的狠戾让它转瞬间有岩浆沸腾的温度,然而只是把手爪的表皮微微灼黑。
他平静地,残酷地碾压他的同族,就像他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隐龙禁不起再一次的围攻,苟且偷生与自由,他为所有族人选择前者。幼崽的悲鸣何其凄厉泣血,说着他心知肚明的话,然而主动握刀就能改变走向末路的宿命吗?
禾不知道,他觉得大概是速死和缓死的区别。
既然终将消亡,禾希望平静的日子能多有一些。
除了景,他在族人里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最没有斗志,却最有天赋,那场漫长的鏖战更消磨了他为数不多的激情,隐龙一代比一代更强,一代比一代残酷。
他的瞬膜挡住绿色冰柱拔出时飞溅的蓝血冰花,每一根柱子都有三丈直径,景从头到尾隔开一丈就插着一根,只算最长的一列,都有两千余根。
隐龙从大荒里来,也终将陨落在大荒。应龙生龙蛋抚育,盘古从中破壳,开天辟地,他们隐龙是由重的鸿蒙里诞生的造物,比后来声名大噪的四方神兽四方凶兽都更早现世。
穹窿下,禾反手顺着缺口把族人撕开,一分为二,劈山的难事到他手底变成力士荡索,景的两半躯体波浪状凸起几下,断口里筋膜骨笼织的网依依不舍地互相勾连,禾以掌为刀,动作利落,一个缺口只要一下,两万多掌以后,景变成一堆相对规整的肉块。
那个曾经嚷嚷着龙血是好东西的人类老头子被他杀了,但在死前,禾用搜魂跟那老头子学了一手。
体量惊人的灵物,人没有办法一下炼化,于是他们在识海里面开辟小世界,用于储存。
神识是元神的延伸,识海是神识总量的聚落,如同水与雪花,雪花与暴雪的关系。
禾把这些肉块全部收进识海,再是每一片隐龙的血肉碎渣,转眼间空出白茫茫一片
他往回走,去收那些溅射出来的血肉,每走一步地皮就薄一层,这些痕迹因为没有及时冻住,往下渗了很多,他铲了地皮,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
直到在白绛锦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顿了一下,然后绕着护罩清理。
这场人间行就要到尾声了。
他收敛干净,天地寂静。
这种死一样的停滞,头脑空空才是他的常态。
随着他的停滞,雪也化了,一切又是那种濡湿的,柔软的,像嘴唇的有热气的东西。
他变回人形,拉起躺在地上的白绛锦,给幼崽抹干净面孔,检查手脚。
禾机械地做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一块。
少了一块……禾揉搓白绛锦流出瘀血的耳朵,这感觉叫什么,物伤其类……搜魂让他搜到了太多东西,又新奇又让他无措。
少了一块……少了一块,好像是有什么少了一块。
噢!还有一块,景的。
那一块飞得很远,方向应该是江边。
……
一间盖瓦的土墙屋里,两个壮汉在床上盘腿而坐,咂摸半个时辰前在江上见到的东西,一个浓眉豹眼,一个脸圆嘴大。
浓眉的大汉先开腔,很后怕:“娘嘞,我胡麻子今天真是开眼了。”
“见了鬼了,”胡麻子往地下呸一口,“真有河神啊。”
脸圆的那个摸着自己的肚子,手里拿了一坛酒,一个碗,倒了大半碗,擎起来喝一口压惊:“架势上可真不是个善主。”
“我以为就是老婆子算了日子装神弄鬼,”他两条浓眉拧起来,眉头聚到一块,“这都两次了,不能再是假的吧?”
“谁知道河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刘丰田说,“我们管不着,也该收拾包袱走了。”
“也是,这块地荒了大不了去别的地方。”胡麻子他们几个本来就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他们一开始也是逃荒逃出来,到了合适的地方落脚,卖力气活,后面主人家苛刻,他们就出去和游侠混,做打手,当扒窃,乞讨,也结结实实吃过许多苦。
来这个乡上就跟了乡绅李举人做活,不能说横行乡里,但说话还是比一般种田的威风些,官家收税,徭役的法度下来了都要和李举人先说一番,李举人再和乡民们解释,当中间人。
这两次河神迎亲都是李举人牵的头,师婆配合,他们和其他几个汉子压阵。
他们都分了钱,这钱带血,真说起来,胡麻子挺心虚。
今次押去的是个正儿八经的丫头,身上还带着伤,气性也很大,狠狠地咬了马秃子一口。
到江上,还是一排十五只船,还是两个最有力的男人,在主船守新娘,他和师婆在主船右边,他打鼓,师婆行祭仪。
师婆也穿着上次的行头,裹头插羽、彩饰排链,黑衣黑裤外罩蓝染大袖披风,编五彩细丝的腰带驱邪避祸。
主船两侧各有两只鼓,一齐被擂响,胡麻子一边打鼓,一边看站在他前面的师婆,师婆转过身,面对他翻起两个白眼仁,又抖擞肩膀慢慢地转回去,手舞足蹈地跳一阵,胸前的穿珠排链,腰间挂的骨头、穗子和手摇铃在扑朔雨中色彩阴郁。
直到一个仰挺,她面对河面站稳身子,虽然脸皮都皱得像个干橘子,声音却很洪亮,又念一遍上次的祭文:“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胡麻子没读过书,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大概是随便叽里咕噜,鬼扯一通。
烧完蓍草,大雨忽然停了。
它是戛然而止,如同没有来过,新娘也仰起头,尽管眼睛上蒙着红绸,但因为习惯,还是去“看”。
熟悉的阴冷提前蔓延,师婆浇酒:“起!送新娘——”
鹅毛大雪飘落,两个主船上的男人往河心划,胡麻子看着他们,手脚冻得不听使唤,上次可说是打雷刮风,这次可实实在在有异象,这师婆难道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是骗子?
他乱糟糟地想着,意外陡生,两个男人放下莲花座,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炸开,他立即掩住耳朵,看着好几个人倒下。
喉咙里一阵腥甜,师婆也躺倒了,她口鼻眼耳都有出血,手脚不住地痉挛,这下哪里要她喊回航呢,所有醒着的人都拼命划船,往岸上去。
胡麻子眼睁睁看着侧边有一个十丈高的浪头打来,眼睛立即充血,他忘了自己怎么上得岸,又是怎么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看到河心竖起一座山,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