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骸骨
“阿姐。”
“你怎么又哭了?”白金金蹲下来,“谁欺负你了?”
“没有,”白绛锦抹眼睛,“我梦见我死了。”
“日子长着呢,几十年后的事,你别担心。”
“不是,不是,”白绛锦语无伦次,“我几十。”
“别急,慢慢说。”
“我变大了,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个人把我推下去……”
“谁推你?”回忆与现世重合。
“不知道……”白绛锦含糊地说,“我好生气。”
“好生气……”
“下次我要推回来。”
……“他在发烧吧。”女孩看他发红的脸色有些担忧。
“不是。”禾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回到剖景的那块地上,山谷的底部被他铲了一层地皮光秃秃的,两扇打开向上延伸的山体被景剐蹭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哇。”她轻轻地感叹出声。
禾闭眼放出神识,景的气息依然浓烈,死了也如同活着一般,白绛锦的阿姐就在附近,不会错的。
细密的神识触角逐渐在更远的一个东南角积聚,蚕茧一样密密匝匝绕住那里,禾额角滑落一滴汗,嘴唇抿紧,压抑的烦躁感又攀上心头,然后演变成更深的杀心。
怎么会?又是一头隐龙。
白绛锦阿姐的气息还和它混在一起了。
禾问:“听得见吗?”
白绛锦似乎是醒过来了:“找到了?”
“找到了,还有个坏消息,”禾说,“我去探路,你们等着。”
白绛锦伸手扯他衣襟:“一起去。”
“你们会死,”禾弯腰把他放下,掰开他的手指,“给我一天。”
“我会撑住一天,你能活动了还看不见我,就带她下山。”
白绛锦拦腰抱住他:“她在哪?我一定要去。”
“你去会死。”
“死我也要去!”
禾叹息:“不懂你们凡人。”
凡人,凡人!白绛锦多恨啊,凡人只有自己的两条腿,没有千里眼,没有顺风耳,他若有这些神通,不说什么逍遥游,只论找阿姐都事半功倍。
白绛锦还要再争,禾按了一下他的头顶,他的手立即软了,人也站立不住,要跪下去,这下换成禾捞了他一把。
“等我。”禾的嘴唇贴上他额头,凉丝丝的。
他把白绛锦放到女孩身边,想了一下,说:“你叫什么?”
“我姓尹,他们叫我三丫头。”
“你做他的姐妹怎么样?”
女孩笑了:“我是想当金金姐的妹子,也得问人家让不让,认不认啊。”
“你是他良人不?良人也不能乱认亲戚啊。”
良人男女不分,在夫妻互称里可以通用,她娘常常教导要会看人眼色,两个人拉扯得这么明显,她不算真正明了男女之事,却也被娘天天训诫训出了一根含糊的弦。
“没有姐妹,他不想活。”
“他要金金姐,”她摇头,“我不行。”
“但我想讨一个名字。”
“你穿这么好,也是个读书人吧,给我起个名字吧。”
禾看看阴郁的天,萧索的山,脱口而出:“空山。”
“尹空山?”
“对。”禾双脚点地,两个起落就不见踪影,遁入重山深林里了。
“噫,妖怪。”她目瞪口呆。
得了名字的三丫头对着白绛锦说话:“你醒醒啊。”
“他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绛锦悠悠地睁眼。
“走了,他是妖怪吗?”
“应该吧。”白绛锦躺在地上,头发反着丝缎的微光。
“他是不是吸你精气啊,你怎么一下子就晕了。”
“不知道。”白绛锦想,我又被落下了。
娘生下他止不住血走了,爹进山打猎让他好好呆在家里,十五岁夏天,学堂休沐回家看阿姐,家里空无一人。
“他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空山,这名字好吗?”
“好啊,空山新雨后,清新,宁静。”白绛锦说。
“那这么说他是个好妖怪啰。”尹空山又眉开眼笑。
“算是。”
“他让我当你的姐妹,怕你不想活,”尹空山说,“他是你良人不?”
“算也不算,”白绛锦说,“他不是人,不懂什么叫良人。”
“哎呀,只要肯花工夫,心意相通早晚的事。”
“夫妻夫妻,就是相扶相依,你不懂的我教你,我不懂的你教我。”
白绛锦看她:“你许人家啦?怎么一套一套的。”
尹空山说:“你不拉家常啊,大家都这么说。”
这一下可实实在在捣在他心窝上了,白绛锦半天说不出话,他孤僻得很,不爱应声,也就没有那些交往,全靠阿姐在村里的人缘好,不然他这种闷葫芦被人欺负也没有地方申理。
尹空山继续说,“金金姐不见了,我们村里几个人都很担心,也留意着的,去打听离得近的地方有没有拍花子的来过,到山上看野兽足迹,河岸边也沿着去找。”
“有心了。”白绛锦听见“咕”的一声,去摸肚子。
尹空山说:“是我,我饿了。”
白绛锦一连三天没吃过东西,光在痛和热里面挣扎,现在头皮也一跳一跳,他半撑起身体,环顾两面,山顶上全是倒伏的树木,残留的草皮凌乱不堪。
尹空山说:“我记得几个有余粮的都提前上山躲洪了,现在天气冷,应该能看见炊烟。”
她富有生气的声音低伏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到一口吃的。”
他看着尹空山,莫名升起一种愧疚感,眼睁睁让一个小姑娘挨饿,要是禾……白绛锦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你不过认识禾四天,已经成了事事倚靠他的废物吗?
白绛锦起身,捋直曲裾:“走吧。”
“他让你等。”
“一天。”白绛锦说。
尹空山拽住他的袖子:“那走吧。”
白绛锦沿路走一段做一个标记,到了视野开阔处,斜风裹挟的雪花越来越稀疏,慢慢有化的趋势,再往前一段,直接就是雨幕,尹空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她伸手由雪花进到雨水中间,又缩回来,反复几次。
她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跑快点。”
白绛锦人比她高大得多,步伐也大,被雨淋得打了一个激灵后清醒许多:“我背你?”
尹空山说:“你要是晕倒了,我会摔得很惨。”
雨把远处抹成深浅不一的灰色,两个人的鞋袜都积水,从缝隙里挤出噗叽噗叽的声响;尹空山踏进一个水坑里,那双为了迎河神被套上的布面鞋子踩得很肮脏,但她并不难过,反而有种轻松的快意。
我跑得比之前快好多啊,她想,好像换了一个身体一样。
也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们跑了一阵后,竟然真的眺见对面半山腰有个房子,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大雨冲垮的不止庄稼,还有一些山体脆弱的表层,滑坡的碎石头和泥浆搅和堆拢在人畜走出的小道上,白绛锦先跨过去,尹空山紧随其后,一大一小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去。
两个落汤鸡忐忑地敲响了门,过了一会还没有动静,尹空山试着再敲了几次。
还是无声。
尹空山的肚子“咕”的催促她,她不死心地又敲一回,门霍地洞开——它是怒气冲冲张开嘴的黑喉毒蛇,一对尖利的细长眼睛在“喉咙”里俯视她。
“什么事?”很不耐。
“我想讨点吃的。”尹空山手不受控制地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