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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天(一发完)

 

“哟,小云袖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姐姐再去叫郎中来给看看。怎么突然地就烧成这样了”

云秀一颗心坠下去,面色发白地摇头。他喝下一碗苦得发涩的药。是姐姐刚端来晾了没多久的,温度还滚烫,他就三两口喝下去了,也不怕嘴里被燎出泡。云袖再也按捺不住,匆匆寻了个由头就跳下床囫囵裹上披风就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赶回自己的小破屋子。

他一下子推开门,横冲直撞,可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云袖快哭了。

就在这时候从床底下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红毛狐狸钻出来。

云袖膝盖一软,又要跪坐在地板上。

褚岑一骇,毛都哆起来,四只爪子一齐用上飞蹿到他旁边。谁想这人一把子把他整只紧紧抱在怀里,褚岑一颗心都教他这一抱撞得颤了颤,茫然地僵着。

“我、我害怕我害怕你被他们发现抓起来了”

云袖哭哭啼啼地解释,眼尾一片儿通红。

褚岑沉默着,不知胸腔里剧烈跃动的心脏是为何。

褚岑无意了解云袖的生平事迹,尽管云袖每天晚上都抱着他缩在他怀里说话,他不追问个中细节,知道的东西和有效信息也就是零零散散的,串不在一块儿。

他瞧云袖这样,早上擦桌子下午洗衣服,时不时出门帮前院那帮女人们买东西,好半天不回来,再加上云袖虽然瞧着像女孩,可穿着男装又不打扮,不像是卖的。褚岑觉得云袖大抵就是她们养在楼里帮工的,是那种穷苦人家的小孩,一生下来就被卖进这地方了。

每隔一段日子,他就看见云袖神秘兮兮地把门栓紧,外边的人很难再进来,接着又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的,最后确认万事无误准备妥当了,才从床底下掏出个大肚窄口的陶罐。

云袖做这事儿倒不避着他,大大方方地从罐里掏出些干稻草,然后把藏在里边的铜板一股脑全都倒出来。他一枚一枚地拣起来放回罐子,顺便数着数量。

“小财迷。”褚岑四脚并拢端坐在床边上看他,见云袖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地计数,他嘲笑一声。

钱罢了,他施施术法就能把树叶变金子。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在意的?每天这么累地赚几个铜板,人类真是很可怜。他移开视线。

云袖笑眯眯地也不解释,把罐子重新塞好干草推进床底,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又要抱褚岑。

狐狸团起尾巴卧在他软和的臂弯里。他早就恢复好了,可是不知怎的暂时没动过离开的念头。不过这也不难理解,这儿有一个人给他好吃好喝供着——虽然肯定比不上在山上,但云袖任他怎么欺负也不生气,这倒是真不生气。山里那群家伙面上嬉皮笑脸的,实则阳奉阴违,早就教他看不爽了,再说他给自己又找了无数条留在此地的理由,当然仍是暂时的。

他才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破地方。

褚岑转了下脑袋,闻着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一颗心安静下来。

狐狸于是从冬天留到了春天。

开春时他陪云袖过了个年,云袖穿了件新袄子,很长很厚,整个人看着软乎乎的。等到放烟花了,云袖就抱着他去院子里看,不敢往人堆里扎,就静静地寻了个角落站着。褚岑藏在衣服里,仰起头时看见云袖小巧的下颔,看见上边一点红色的小痣。

“褚岑呀,”云袖在漫天烟花爆竹里的喧闹声里低下头,轻轻对他说,“新年快乐。”他虔诚地闭上眼许愿。

狐狸意识到自己盯着人看得走神了,掩盖什么似的冷哼一声,没应话。

装钱的罐子从一个变成三个,又变成一个,最后变成一个荷包。云袖把铜板兑换成了银两和碎银。荷包是自己绣的,他白天没空,只能在晚上挑起油灯一针一针绣。灯草也是他自己拧的,浸在油里。火烧得很稳,就是不够亮,云袖绣了一会儿就得放下来揉揉眼睛。

他没学过女红,做了拆,拆了做,扎破了好多次手指只能用嘴把血珠含掉。褚岑笑他女孩子家家,有一回看他又一次被刺了,那针老尖,一个不留神就出了许多血。他终于忍不住问:“这是给自己做的,还是给谁的?”

云袖摇摇头,只是弯着眼睛。

褚岑知道这是不是做给他自己的意思,那就是给别人的了,顿时一口莫名的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直接买一个不行吗?做出来又不好看。”

”不好看吗?”云袖犹豫地问,把绣了一半的荷包举到灯下仔细看了看,泄气地垂下眼睫毛,纤瘦的肩膀也跟着塌下来,“是有点呢。可是怎么办,我觉得,就是要自己绣才有心意嘛。”

他说着又寻来剪子,褚岑看着他手上动作利索地把线拆了重头再来,差点又一口气没喘上来。

冬天彻底过去了,天气回暖,云袖也开始发育了,速度飞快。

他本来骨架就纤小些,身量抽条以后腰段瞧着更细,腰带一束就几乎是盈盈一握的宽度,腿也笔直,肤色又白哲,一张美人相出水芙蓉似的漂亮。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用特意打扮,就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错不开眼。

他之前换上衣是不避着褚岑的,现在不行了,他在他面前一脱衣服狐狸就要炸毛。云袖懵懵懂懂地把衣服穿回去,小声抱怨着只好抱着衣服去洗浴间换。

妈妈看见他这样漂亮,很满意,连带几天都对楼里的姐姐们和颜悦色的。她知道自己这笔投资是稳赚不赔了,当然愿意多投点成本培养,云袖于是不再被允许打杂工,他每天很早就得起床去妈妈请的先生那学琴。

他以前很多事都习惯回来了以后跟狐狸说,小到今天擦了几张桌子,大到今天上街看见买糖画的老奶奶画了条逼真的龙—一现在却很少说了,因为云袖不告诉褚岑自己在学东西。

他才不想听冷嘲热讽呢,云袖闷闷不乐地用柴火戳着灶,升起的火苗嗞嗞舔着煲汤的锅底,虽然他明白褚岑很多时候泼他冷水是叫他别骄傲自满也许吧。总之,狐狸之前嘲笑他是“除了洗衣擦桌做饭什么也不会的笨蛋”,这让云袖难过了好久,晚上都因为想哭有点睡不好觉。

云袖暗下决心,学成了就给他弹一曲。让他还说自己笨蛋呢。

但是他早起这件事看来让褚岑意见极大,因为狐狸被吵醒了就要不爽地咬他一口。他犬牙怪尖的,云袖闪躲不及,被咬了以后往往得带着俩圆圆的牙印去上课,琴都弹了三巡,牙印还是没消。

他开始很委屈,次数多了也习惯了,摸摸狐狸脑袋说你这臭脾气可没有多少人能包容你呀,以后你继续游历了,可别再这么凶。

褚岑心说才不会,人间一个月才是妖界的一天,他下山存粹是为好玩,并不会耽搁什么,玩够了就回去了,游历是骗你的。山上那帮狐狸无条件包容我——因为我高贵的出身。

到这里他又有点不解了,那云袖呢,云袖为什么要这样包容他?

其实褚岑咬云袖其实不是因为云袖早起,云袖早上起床都没动静的。

狐狸不高兴,是因为云袖最近忙得不行,这就算了,还不跟他说他在忙什么。

其实他也完全可以偷偷跟出去,亲自观察云袖一天到晚都在屋子外边忙什么,施个简单的障眼法就行,谁也不会发现。可他不情愿,显得多在意那人似的。

妈妈算盘打得精光响,她晓得云袖除了那张脸和身段以外最吸引男人的是他干净单纯又懵懂善良的气质,所以没动过心思叫云袖学通房。可后院那帮小厮开始对他动手动脚。老鸨对这孩子的重视程度与日俱增,这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因此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云袖真的做什么,只是口头便宜一定占了不少。

这也足够把云袖吓得小脸煞白无所适从了。

有一回他们玩笑开得过头了,云袖回来以后又开始想哭了,这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怎么了,以前每一天他都能没心没肺地笑得开开心心的,这段日子事情好像一直在变得很糟糕。他摸摸手腕的小印子,忍不住把这件事和褚岑说了。

褚岑听他细弱的、发抖的语调,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心里升起一种焦躁。彼时他还不明白这是心疼和吃味,他还以为是烦躁,对于云袖一碰上事儿就哭哭啼啼的烦躁。

狐狸没好气地呛他:“就你这小身板,他们图你什么?”

云袖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攥着袖口把眼泪抹了,头一回不作声,只是缩进薄被里睡了,高高地拉起被沿蒙住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透出来。

褚岑坐在椅子上看他这样,那种异样的情绪更甚。他烦闷地化为原型,从窗户跳出去了。

他自个儿上街,用的人形,就是这一出去,叫他碰上了长老们派出来寻他回山的侍臣。

妖界一天就是人间一个月。

狐狸有意钓着人,赌着气回去了。

第一天过得有滋有味,到了晚上睡觉时却梦见云袖了。

梦里云袖还在哭,他乖得连哭都是不出声的,只有肩膀在一下下轻轻地耸着,眼泪汇在下巴上又往下落。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心地笑过了,褚岑想,一开始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

他在梦里抱住云袖,云袖摇摇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褚岑从一阵心悸与失重感中惊醒。

第二天过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坐在高台上,漫无边际地想,云袖其实很能干,长得也——也实在漂亮,比他们这的狐狸还要俏几分。还有,云袖熬的粥确实好吃,这还没完,重要的是云袖没什么心眼儿,单纯善良还好骗好哄……带回来呗,反正还能给他做腌肉吃,也不算没事干,山上可还没有狐狸会做这个的。

这时候他反倒想不起来云袖是灵体这一茬了。

晌午的时候有侍女找他,手上拿这个东西,说是清洗收拾衣物时翻见的。褚岑定睛一瞧,是个荷包。

他的额角太阳穴兀地突突跳动起来,心脏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褚岑呀,你以后会走吗?离开我。”

“会。”

“那,那还会继续在外面游历吗?外边捉妖师这么多,在碰上怎么办,再说了”

“少担心了,又不是你出去。”

云袖垂下眼睫毛,看着有些失落:“我没办法呀我的身份牌子在妈妈那呢。没有它,我走不远的,都会被遣送回来。”

褚岑抖着手接过了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打开一看,里边满当当的全是碎银两。他不解地看着,好一会儿突然半折下腰,捂着震颤的心口发愣。

这是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

他想到那个严冬里云袖时时生着冻疮的手,承受不住什么了似的闭上眼。

第三天长老出关了,把他召了过去。

看见褚岑魂不守舍的样子,长老慢慢的笑了一声,说。

这些天星象告诉我,你在人间碰上了一段情缘。

褚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猛地一抬眼,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白都是有些通红的。

“你喜欢他,褚岑,”他说,“你不明白吗?”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开。

隐藏了几个月的事情被轻飘飘而又重如千钧的一句话给挑明了,褚岑的骨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像是一枚钉子,生生敲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要流出血。他捂住眼,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漫出来。

我要回去找他,他怔怔想,无措地、疼极了地抽气一声,又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命定的欣喜。是啊,我喜欢他,我怎么不知道呢?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云袖说过会包容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都还来得及。

褚岑转身夺门而出。

云袖那天早上醒来时,没找着狐狸,隐隐约约猜到他是走了,再也不回来。

他于是更沉默,有时姐姐们问起来才会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摇摇头说没事,别担心。说完了抿抿唇,低下头只顾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笑容渐渐淡下去,他又露出了那点茫然的神色。

转眼从夏天到了秋天,快要三个月了,枝头上鸣叫的蝉钻回了地里,郁绿茂密的树叶转了黄又一片一片地落,褚岑确实一次也没回来过。云袖偶尔才敢偷偷想,他会发现衣服里的荷包吗?会嫌弃吗?会丢掉吗还是,也许并不需要呢?

学琴并不简单,先生很严厉,说了两遍还没听懂的话就要上戒尺抽的。当然不是抽手心手指,这些还要留着摁弦扫弦,因此那半掌宽的戒尺大多都落在了手臂上。云袖下了课回去都得疼得厉害,这还要抖着手拿来药酒,自己用棉花蘸着往破了皮高高肿起来的尺印上搽,否则好得更加慢,受的罪也更多。

可到底是顺利学成了。

前段时间他上台弹了琴,只是一夜就赚得盆满钵满,半个月下来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他这样受追捧,也有希冀过一辈子这样只卖艺也好了。不久后的某次登台结束,一个富商看上他,要买下他做妾。俩人谈价钱谈了两夜,云袖还是要被卖出去了。

消息传回来,云袖长期无甚光彩的眼睛反倒起了波澜。

来传话的人看着名极一时的美人微微垂下头,鬓边簪的绢花坠的珠串拂过脸颊。接着他笑了一下。

他看见云袖露出来的梨涡,只感受到无尽的悲哀。

穿着嫁衣跌跌撞撞跳下摘星楼时,有许多纷纷扬扬的回忆飞雪似的浮掠在云袖眼前。

儿时吃过的糖葫芦和冬瓜糖,看过的糖画,跑过的首饰店和放过的烟花平凡的、不起眼的、他视若珍宝的一切,乏善可陈的一生。

耳边风声呼啸,画面一帧一帧闪动,最终定格在那一场白茫茫的、要淹没一切的漫天隆冬雪里。

“咦?狐狸?你是受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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