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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学长的香味

 

“别再跟着我了。”楚江云转过身。

他其实没受多少伤,但看上去很有些狼狈。

单薄的衬衣被他自己撕下来几条碎布,在手掌上胡乱卷了几圈,也没能完全止住新鲜划破的伤口,由内而外洇出湿漉漉的血痕。

肩颈处伤口不多,但细碎密布,是测试球和抑制剂飞溅的碎片划伤的。

随着时间流逝,腰腹被重击过的地方也渐渐露出大片青紫。淤痕尚未尽显,却已足够骇人。

唯有一张脸是完好的,轮廓分明,先前糊上的妆被汗水打湿后也清透了几分,再遮不住俊秀逼人的三庭五眼。是很锋利的长相,像一把开了刃的尖刀。

外套不见了踪影,此时正披在亦步亦趋跟着他很久的小向导身上。

“可是……”小向导犹犹豫豫,不大敢看他,“是你救了我。”

“但我不会对你负责,”楚江云说,“我不是个好人,你不要指望我。我没有地方可以给你住,没有钱供你吃喝,也挡不住来追你的人。英雄救美是电影里才有的童话故事,一旦对此抱有期望,你这辈子就完了。”

小向导眼睛红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带上几分强忍住的呜咽涩意,“我会很有用的,我可以给你净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出去给你赚钱,我……”

他生怕自己就被这么丢下,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能力,小跑几步就扑上去环住了楚江云的腰,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净化时应有的热流涌动。

“怎么、怎么会……”他不相信,又踮起脚去搂楚江云的脖子,努力释放尚未掌握的思维触角,可从前能轻易窥探的精神海,此刻却怎么也探寻不到。

楚江云一动不动地任他搂着,“我不是哨兵。”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小向导眼里溢出细碎泪光。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用处也没有了。

楚江云微微低垂着眉眼,冷酷道:“我不指望你能帮到我什么,我也不会帮你。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人永远只有自己,要么被别人压下去,要么自己站起来。”

小向导终于松开他,面色仓皇,“可我还能去哪里。”

“往前走两条街就是向导塔,天快亮了,再等一个钟头就会开门。你是向导,向导塔不会拒绝你的。”

“向导塔会比黑市更好吗?”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邻居哥哥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楚江云沉默了片刻,“也不一定。”

闻言,小向导突然笑出了声,只是笑声颇有些凄厉,像滩涂边快要渴死的鱼。

他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楚江云,到了这时候也没说谎来宽慰他。

人到绝境大抵都有点自暴自弃,先前对救命恩人的敬和怕也都丢到脑后,破碎的语调里多了几分申斥,“都说向导珍贵,到底珍贵在哪里了……”

楚江云只静静看着他。

珍贵如瓷器往往易碎,岁月中恒久的唯有砥砺不灭的砂石和嗜血破境的刀锋。

他没有把话说出口,因为他深切地体会过,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下位者,连自保之力都没有,此刻能做的也只有情绪宣泄。

至于从沉疴中破茧的是雄鹰还是负鼠,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终于,小向导断断续续的哭啜渐渐止住,他用力擦了把脸,“我叫陈雪然,你叫什么名字?”

楚江云没回答,是无言的拒绝。

“我走了,这次别跟上来,不然我不会留情。”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背后响起几声细碎的脚步,很快又停下,不久,一道匆促又坚定的声音随风飘来。

“如果我以后足够有用了,再见到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沉默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暗夜之中,唯有摇动的枫叶沙沙作响。

楚江云的身体状况其实很糟糕,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那个和他鏖战一场的哨兵。

他没有经受过系统的向导知识培训,在向导塔的严加封锁之下连很多信息也无从查起,只隐隐知道有匹配度这件事。

那个哨兵的等级肯定达到了s,大概和他的匹配度也很高,仅仅是打斗时的信息素外泄,也对他造成了很大影响。

浑身的血都像是被点燃了,皮肤滚烫,只能在暗巷中打了一支抑制剂,等身上的温度下去了,才翻墙回到学院。

此时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却还远不到晨训时间,宿舍区仍然安静着,只偶尔冒出几阵呼噜声,大多也被厚重的隔音墙挡住。

年轻的哨兵们仍在沉睡,不知道夜间的学院外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们是未来的军部高官,是人类的顶尖战力,是基因搏杀中幸运的进化者,在为学院的课程和训练烦心之余,还有闲心关注八卦和派系争斗。他们不需要在意向导的生存空间,只需要在意自己精神海恶化时能否及时得到疏导。

楚江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

他身手利落,娴熟地避开监控器,从外墙爬回自己寝室里,落地时却突然僵住,关到一半的窗也霎然而止。

“学长!你终于回来了啊!”顾钧从床边探出半截身子,因为太过匆忙而差点掉在地上。

楚江云定睛看看对面的另一张床,十分眼熟,是他的床单被褥,理论课的书也从中间翻开,倒放在床沿,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这是他的寝室没错。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江云皱着眉,“我一直是一个人住的。”

顾钧手忙脚乱地下了床,怕自己太不庄重,还特地整了整衣领和下摆,“宿管说今年新生比往届招得多一点,宿舍不大够用,正好多出一个人,就把我分到这里了。”

楚江云知道,自己能够一直单独住双人间,也不是什么特别优待,只是考虑到他是个还没有分化的普通人,才把他和其他哨兵分开罢了。如果宿舍不够,分进来一个人倒是也合理。

要是以往,楚江云肯定不会多说什么,可他现在分化成了向导,和哨兵住在一起,朝夕相对,就很容易暴露。

“你们今天刚分寝室?”他琢磨着明天找宿管谈一谈,尝试再争取一下单间。

顾钧很老实地点了两下头,像是被老师点了名的好学生乖乖答话,“昨天入学考结束,今天根据考试结果分了班,然后安排寝室的。”

楚江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以为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想准备去洗漱时,顾钧还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学长,你晚上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回来?”

楚江云头也不抬,“打工。”

“哇,学长是自己赚的生活费吗?好厉害!”

“……”

顾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没话找话,鬼使神差似的。

下午也是,本来宿管已经给他分了宿舍,可一听到有个幸运儿被分去和学长同住,他一下子就急了,直接找上人,许以重利换了寝室。

大概是学长那天身染向导素的味道实在太好闻,自己潜意识一直忘不掉?

他悄悄偷看一眼学长的脸,觉得也有很大可能是自己色迷心窍。

正好楚江云洗漱完了,顾钧非常自觉地给他递毛巾,不料“啪”一下被拍开手,“别碰我!”

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顾钧立刻连声道歉。

楚江云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我有洁癖。”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不小心,以后一定多注意!”

……

长夜将尽,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晨训了,两人都躺上床,争取赶上最后一点休息的时间。

身体已经很疲惫了,神智却始终清醒,楚江云尝试了很久也睡不着。

辛苦跑了一趟黑市,不仅一无所获,连仅剩的两支抑制剂都搭进去一支,怎么算怎么划不来。

寝室里还多了个没有边界感的哨兵室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问题。

再过不久就是学院实训,因着分化成向导的缘故,他还没有找好队友,眼下也要提上日程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亟待解决的事情,塞满了楚江云的脑海,挤走了睡意。

思来想去之际,隔壁床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楚江云睁眼看去,只见顾钧的被子团成了一个包,整个人都埋在底下,稍有动作,被褥便像山峦般动荡起伏。

“你在做贼吗?”楚江云不解。

那团被子蠕动了几番,不一会儿,一个脑袋从闷得死死的被窝里探出来,“学长,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就是香香的……”顾钧鼻尖翕动,想了想说,“好像雨露过后的空气……也有点像刚刚晒过的书本……”

初晨的阳光透过未遮上的小半窗户洒在他脸上,耳朵有点红红的。

楚江云顿时有了猜测,心里说着糟糕,声音却仍然平静。

"外头桂花开了,可能是花香吧。"

翌日晨训,有人拿着本子,按照寝室对学生挨个问话,瞧着像是在找人。

一路问到楚江云和顾钧时,他对着本子多看了楚江云几眼,才问:“你们昨晚几点回的寝室,有没有离开过学校?”

楚江云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答案,不料顾钧抢先道:“我和学长晚饭后就回寝室了,没有出去过。”

楚江云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那人见回答的是顾钧,又看看本子,很快打消了疑虑。

等人走后,楚江云才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顾钧左右看看,怕人听见,想要附到他耳边,又担心他洁癖,最后稍稍隔了点距离小声道:“晚上离校打工是违反校规的。”

“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怕我违规的事情被发现?”

顾钧像小仓鼠一样频频点头,浅金色的头发伴着一摇一晃的。

楚江云面不改色:“可我会怀疑他们在找的其实是你,你在拉我作遮掩。”

顾钧一下子傻了:“啊?这个、我……”

一时间手舞足蹈地胡乱比划,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楚江云噗嗤笑出了声:“逗你的。”

“哦哦哦,”顾钧连连拍胸口,“吓死我了。”

“……”

这一遭过后,楚江云倒没有那么排斥新室友了。

不过他铁石心肠,行事只考量利弊,午休时还是去找了一趟宿管。可惜好话说尽,宿舍不够就是不够,最终也没有搏回单人寝的权益。

出门后经过宿舍楼外的绿化区,顾钧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

顺着一排排新开花的桂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凑近了去闻。

楚江云一瞬间便想起自己昨晚瞎编了什么鬼话,铁石般的心肠也难得的心虚起来。

和学长住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反而很有几分煎熬。

顾钧毕竟是顶级哨兵,五感超脱于常人。

同在寝室,他总能清晰听见一旁的翻书声,夜间钻进被褥的窸窣作响,浴室里哗啦啦的水流,衣物摩擦过皮肤渐渐褪下,还有熄灯噤声后,学长浅淡的、舒缓的呼吸声。

还有那股香味,淡淡的却十分好闻,并不是外头传来的桂花香。可那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似的,每每询问学长时,总是得到否定的答案,倒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了。

可他真的很喜欢那道香气,即便它有着很大的“副作用”。

顾钧怀疑自己正处于躁动期,不然怎么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趁着学长外出时偷偷在寝室里打手枪?

上次学长问他为什么会丢那么多纸的时候,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好在他说有点感冒应付了过去。

每次看到学长一无所知的平静的脸,他都深深怀着负罪感,只能在其他地方多用些小心思,试图弥补。

他想过好几次,是不是搬出寝室会比较好,然而下意识的行为总是更能证实真正的想法——

听老师说实训需要全校参加,并且可以跨年级组队时,他第一时间就跑去找了学长。

楚江云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看着顾钧溢满期待的双眼,他想了想说:“我过两天再给你答复。”

楚江云是有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因为他发现顾钧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在应下温岚的请求,去给入学考帮忙之前,他其实对这批新生做过调查,而顾钧作为各项成绩的第一名,更是他的首要调查对象。

顾钧是公爵之子,正经的爵位继承人,母亲也是侯爵长女,出身显贵。更难得的是,他父母感情甚笃,在联邦中也是有些出名的。今年度蜜月时也一点没藏着,途中遇到的好些路人都有把合照和相遇经过发到星网上,佐证了这场百年难遇的贵族真爱。

因此,顾钧可谓是在两家人的蜜罐中泡大的。

楚江云不是没和贵族打过交道,毕竟学院里就有一大波贵族派的哨兵学生,萧问荆更是其中翘楚,他非常清楚贵族出身的高阶哨兵都是副什么德行。

豪门望族,家人溺爱,顾钧本也该眼高于顶,用鼻子看人才对,可楚江云怎么看都觉得他傻里傻气的。

幼稚天真,说什么谎话都能信,没找他帮忙就能自己先跳出来,也不防着点人。

晚上会趴在桌子上画画,几天工夫就给墙上门后都贴上了花花绿绿的贴纸挂件,每天早上还会给自己这个室友捎一瓶热牛奶。

不像个哨兵,像个烂好心的小艺术家。

楚江云冷酷地想。

既然顾钧是这样的性格,如果实训和他组队的话,对自己是最有利的。

他必须要藏着向导身份,抑制剂却不够用,如有万一,到时候得有个能帮他的人,顾钧就很合适。

他是s级哨兵,又是贵族出身,有能力有势力,更难能可贵的是心性天真。如果是他的话,楚江云有一定把握,即使他知道了自己是向导,也不会把自己出卖给向导塔。

这么想着,楚江云几乎要说服自己了,不料注意力先被转移到另一件事上。

临近实训,学院的气氛愈发紧张,贵族派和平民派的学生在校园各处都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学院不是培养良善学生的地方,甚至对哨兵们的“野性”乐见其成。逞凶斗狠无人制止,很快就愈演愈烈,终于在一天午休就餐的时候爆发。

起因不过是一个平民学生撞翻了另一个贵族学生的餐盘,但事件升级得很快,不久就演变成聚众斗殴。等楚江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学生伤重,打了空间车送去急救。

他是被当作外援喊过去的,到地方时双方已经休战,气氛却仍然凝重,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对峙着,互不相让。

楚江云打眼一看,便瞧见好几张熟面孔,头都打破了正在流血,没有包扎,只用袖子捂着,看样子随时准备冲上去再干一架。

有人也看到了他,立马开始欢呼:“楚哥来了!”好像突然有了底气一样。

贵族学生则嗤笑不已,“不是吧?你们拉来一个没分化的垃圾当救世主吗?真没出息!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你说的厉害,有本事和楚哥比一比啊!当全科第一是随便拿的吗?真是菜狗乱吠!”

“我……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自己不敢上吧?天天楚哥楚哥的,不知道以为他是你爸爸呢!有种你和我打一架!”

眼看矛盾又要激化,贵族学生不知往外瞧见什么,突然也纷纷激动起来,“萧问荆!萧问荆也来了!”

楚江云一怔,下意识回过头,目光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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