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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真实

 

和崔东旭分开已经一年多了,崔晧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分辨着那些细微的变化。

刘海盖了眼,捞起来便是光洁饱满的额头,往下平直的眉骨上浓密的长眉根根分明而毛流感清晰,一双桃花眼睫毛长直乌黑,下眼睑伏着卧蚕,眼窝的阴影往外延伸挤出山根,鼻梁高挺的程度已经达到可以卡住没有镜托的单片眼镜;微尖的耳朵上轮一如既往地会在冬天发红,耳骨串了枚银坠子,人中相比较常人要深陷许多,嘴唇没有血色,很干,但是形状尤其漂亮,是所谓的“”唇;皮肤很白,颧骨内收,两颊带着玫瑰色,整个面部轮廓介于长方形脸型与钻石形脸型之间,却没有两者中任一的缺点;脖子的线条也很美,喉结明显,没有多余的赘皮导致颈纹产生;由三角肌斜方肌到肩头,起伏的弧度完全继承了崔东旭,他的肩同样很宽,锁骨形状对称飞起,看起来十分修长,骨窝被他自己的手指按出了一片淡红。崔晧解开衬衫扣子,一览上半身所有的肌肉起伏,他是精瘦的身形,没有什么贲张的筋络,小腹平坦;他退两步侧过身回头,打量自己背面,两片肩胛骨在手臂张合时中间陷下去的八字形像蝴蝶展翅;皮带当啷落地,崔晧把裤子内裤随手一丢,拖鞋袜子全脱干净,整个人赤条条站在那,标准的倒三角,窄腰紧臀,长腿比例傲人;他抬手抚上左边的腰窝,转回来看自己的正面,坐下,盘腿,左脚搭上右腿,手移回来捏住左脚脚腕,目光里足弓绷紧,脚趾圆润,和手一样骨节匀称。

渴望被紧紧拥抱,亲吻,抚摸,占有。

崔晧抿紧了唇,忍无可忍,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你真他妈贱。”

可谁一开始就有错,恍然大悟已为时晚矣。

崔晧的手机不停地响,是班长的号码,但他根本不想接,直接拉到了黑名单里。

他又一次翘课,去酒吧。

上午人很少,崔晧擦拭了一会高脚酒杯,无聊地趴下去,这种时候他有一种放松的感觉,不需要面对不怀好意的挑衅与骚扰,可以忘记对戴蒙畸形的渴求,混混沌沌中他居然有了地老天荒的念头,来世去做戈壁滩上的红柳,江间三角洲上的白鹭,大洋深处沉船船底的细沙,地摊上成色不好的翡翠。

漫无目的的生活很容易就消磨殆尽人的热情,崔晧睡得并不安稳,他离崔东旭很远很远,但是崔东旭总能变着法地折磨他,他不主动出现在崔晧面前,但崔晧却不时会从各种人和地方间接知道崔东旭最近的动态。比如新闻,报纸,网页。

他想过隐忍,但崔东旭除了自己的占有欲,什么都不曾对他袒露干净,永远留着一手,永远不信任其他人。崔东旭在他面前没有破绽,而他向来演技不佳。

崔晧也想过一了百了,只要一死,万般烦恼皆烟消云散,可是他的本能叫嚣着绝不屈服,宁愿肝肠寸断,黄白涂地,挣断一副筋骨洒血旗头枪尖,做个罗刹鬼,拖了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崔东旭,我现在过得很不好,你开心了吗?

……

“怎么在这睡了……”模糊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响,“……不怕着凉……”

嗯,好冷,真的好冷。

他睡醒了肩膀耸动,外套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留着杏黄色长发的阴柔男人笑嘻嘻地托着腮坐在对面:“饿了没,带你去吃饭。”

崔晧一脸迷茫,低头去看自己的表,他睡了这么久吗?三点二十四分,七个多小时。

“你又哭了,”男人伸手在他卧蚕下一抹,回神的崔晧啪地打开他的手,“不关你事。”

“我心疼。”

“滚。”

“你好难搞哇,”男人摊手,“你喜欢什么样的?”

“反正不是你。”崔晧每天最平和的时刻就是刚睡醒的时候,眼皮要耷不耷,口气也很温柔,甚至有点像撒娇。

男人来了劲:“到底是什么类型?”

崔晧抓头发:“别问,问就是你硬件软件都不行。”

“择偶标准照本人自己来。”

男人竖拇指:“绝。”

崔晧点进外卖软件下单,然后就开始发呆,度过短暂的晕眩期间,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外卖到了以后,他慢慢地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是什么?

他去翻手机,点开各个应用,最后戳在日历的图标上,眨了眨眼睛,哦,明天是我生日来着。

以前每一年都是崔东旭陪他一起过,十五岁以前崔东旭是他心底最温柔的情愫,往后则是深重的伤悲。

崔东旭是他人生中太重要的一笔,银钩铁画,浓墨重彩,是炮烙之刑,是糖渍青梅。

他还是委屈。

是崔东旭把他变成这样的。

很想有人陪,崔晧抬手要给朱客青发信息,却忽然想起朱客青回滨海老家看她奶奶了,再翻翻通讯录和通话记录,班主任?班长,酒吧老板,房东,卖早点的阿姨,某不知名公司的所谓星探,地产广告商,保险公司。

再看看短信,最关心他的是移动公司,有话费你就是他大爷,套餐和流量包是最多的字眼。其次是公安防诈骗小贴士,再者天气预报每日准时更新,其余的垃圾短信不提也罢。

男人晃他:“有什么烦心事,说说?”

“烦你。”

“别的呢?”

崔晧盯着这个对他有非分之想的陌生人:“关你屁事。”

“哇,我们好歹认识一个月了,不是朋友也是熟人,说一下不会少块肉的。”

“滚蛋。”

崔晧气压比平时低了八个度,饶是男人脸皮这么厚也没顶住这怒气,悻悻退了一步,看他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崔东旭,崔东旭,我他妈不信离了你不成了。

坦白讲,戴蒙看得出来崔晧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无论现下多穷困,从小养出来的气韵仪态是盖不住的,但他还真没有想到崔晧和崔东旭有关系。

戴蒙认识崔东旭,并知道崔东旭和崔晧的关系是因为一场剪彩,彼时他入学不久,刚刚宣读完医学生誓言坐在大礼堂里面百无聊赖地听院长讲话,兜里手机忽然一阵震动,是晓晓发了信息跟他中午约饭,他打出好字揿下句号键。

到学校东门,一辆没有见过的车停在面前,晓晓从车窗伸出手来招他:“这里。”

“去哪?”

“我闺蜜家的商城今天开业剪彩,一起去庆祝。”

戴蒙坐到她旁边任她挽着胳膊,鼻尖是水生调的清香,但他闻了却想吐,西瓜酮与莲花一类的水生植物调和出的味道打湿嗅区时使他本能地想退开,这时他想到崔晧,如果用香水来比喻,那辛辣的东方调应该很适合。

总是带伤,总是多情。

车子驶过大半路程,戴蒙闭上眼睛揉太阳穴,越发觉得这种人沾不得,你同他谈利益是谈不通的,他可以把命抵给你,一副心肝叫你踩得七零八落也不悔,但是他若不喜欢你了,断得比谁都决绝利落。

戴蒙天生异于常人的大脑皮层注定了他无法理解除了愤怒恐惧厌恶好奇以外的浓烈情感,崔晧这个意外来客激发了他的困惑:一见钟情除了脸以外其实全是自己附加的想象,想象何至于使人如此疯狂?

所以戴蒙认定崔晧有病,要么是花痴病要么是恋爱妄想症。

当时会搭救完全是因为他舍友在场,翘课去医院是一时兴起,为了凹善良人设所以先抛话问他。

至于后面那些令人胃痛的巧合,不知道是说戴蒙倒霉好还是崔晧命不好。

到了地方,晓晓先下,戴蒙落后她半步关上车门。

剪彩仪式在商城正前方的广场中央进行,来宾在台下坐席就位,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乐队演奏音乐,东道主代表,上级主管部门代表,地方政府代表,合作方代表依次说台致辞等流程下来差不多四十分钟,主持人宣布进行剪彩,二次奏乐,介绍剪彩者。

礼仪小姐引着剪彩者上台,剪彩者站在居中位置向拉彩者,捧花者点头示意,从另一位礼仪小姐手上的托盘取出手套带上,握住剪刀利落一剪,花团自捧花者手中稳稳落入托盘,剪彩者放下剪刀手套在托盘内,和主人握手,表情淡淡:“恭喜。”

剪彩者右侧下台,主人宣布剪彩结束。

接下来是参观商场,一群人有条不紊地行路,主人准备了宴席和礼品送给各位来宾。

这些戴蒙全是在商场对外宣传的录像里看到的,他发自内心觉得晓晓真的蠢。

晓晓下车后一边奔广场去一边打电话:“喂,秋泠,我到你家广场了哦,好大啊,中午一起吃饭吧。”

对面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晓晓一瞬间脸部扭曲,然后打着呵呵笑:“哎呀,你就来一下嘛,我男朋友也在。”

“秋泠!”晓晓跺脚又不敢吼对方,嗔怒着皱眉,声音压得很低,“给我点面子。”

戴蒙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电话,没存通讯录,但是有印象,是崔晧的号码。

这种时候或许打过去有惊喜?戴蒙觉得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去,九月份的太阳还是有点毒,以后出门一定戴顶帽子。

他拨过去:“喂?”

“来陪我过生日不?”那头少年的声音很爽朗,“我换了个出租房,在五中一家修车铺附近,不会那么挤了。”

“我在xx广场,离你那里很远。”戴蒙说。

“那我来找你吧?,”崔晧不觉他的拒绝,“207路过那。”

戴蒙面无表情揿下左键通话结束,要他在太阳底下再傻等半小时?

晓晓还在那边嘀嘀咕咕,腔调往腻死人的方向“甜”,眉毛越翘越高,头发也被她自己抓乱了一些,然后愣住继而暴怒:“你以为你是谁?挂我电话!”

哦,贴冷屁股被人家坐底下碾脸上了。

戴蒙抬头看那占据了一整面外墙的led屏,256级灰度的色彩过渡放大后显得非常柔和,但是一些鲜艳的色块还是看得让他不舒服,当年正红的明星拿着代言商品冲着路上的人笑,如果离得足够近,放大可以看见红嘴唇的缘是纠缠着的细密的毛边。

啧,晓晓回头,口红赫然咬得花了,但还是强撑出一个笑:“戴蒙,我想吃校外那家卤肉饭了,我们回去吧。”

“好远,就近找个店吧。”戴蒙看着她花掉的口红,真的丑死了,一点都不体面。

“我不想呆在这,”晓晓摇头,“一起打车回去。”

“坐公交车吧,我出门没带那么多钱。”开玩笑,这里是市中心,刚刚付两个人的车费一下去了几十块,他一个月只有三百生活费。

晓晓又跺脚:“我才不要,挤死了,又馊又臭。”

戴蒙看着她,目光沉静,手上拨通了崔晧电话放到耳边:“晓晓,我有约了,你先回去吧。”

“戴蒙!”

“抱歉。”

崔晧接了电话:“我到广场外面的公交站台了,你在哪?”

“你在那不要动,我来找你。”

晓晓蹬圆眼睛:“你约了谁?”

“一个学弟。”

“你去干嘛?”

“给他过生日。”

“你骗谁呢?突然就这么说!”

“崔晧,要我带点什么过来吗?”戴蒙外放,“嗯,不用,人来就行。”

“我不能一起去?”晓晓语气明显还是怀疑,“除了你肯定还有别人。”

“他脾气不好,有点狂躁,容易动手打人,没什么朋友。做事想一出是一出。”

“那你就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你朋友不是也在这?”

“戴蒙,”晓晓尖叫,“你要敢走,我们现在分手!”

“那的确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理你是因为喜欢你,但我不是能受气的人。”

晓晓哽住了,她可能想骂戴蒙,指责他应该是不是觉得她倒贴秋泠丢脸,但是话到嘴巴边上也说不出来,只有脸憋红了,手指着他抖又收回去:“你……”

说什么别后悔?那是搞错了主动权在谁手里,晓晓先表白示爱,戴蒙不过顺水推舟成就好事。

他长得好看,成绩体面,谈吐大方,是能拿出手的货色,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晓晓威胁不成就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睫毛膏刷过的长扇子搭下来到底还是没有原生的柔美,离那种透润的质感差了太多。

“你不要走嘛,我真的不想一个人。”

“抱歉,学弟等着我。”戴蒙转身就走。

晓晓气得倒抽气:“分手!”

戴蒙看见流汗的少年,身边的人觑着他低低言语,崔晧浑不在意地扬眉向他招手:“这里。”

这一笑全是风情,简直和传说现身一般,戴蒙更加困惑,站台边作绿化用的银桂似乎感知到这种心情,微微摆了摆。

崔晧眼底有一片青色,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好,这给他添了几分脆弱感。

头发黑亮又留的长,如果去扯应该手感很好,戴蒙眼神暗了暗。

“生日快乐。”

“嗯。”崔晧弯起眼睛。

两个人上车,车厢里全是去上学的学生,青的白的校服混在一块,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崔晧拉着手环垂着眼睛时,一瞬间好像提前耗尽了热情,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暮气,徒有一副青春的皮囊。

很颓废,但是莫名吸引戴蒙。

不是爱恋的那种喜欢,而是纯粹的精神愉悦。

黑沉的泥沼在崔晧周围展开,伸出嶙峋的双手拖拽着戴蒙。

想要绑住他,拖到脚下踩住脊背,在手脚上拷铁链子,要能磨出血的,紧的硬的;拿刀子划开衣服,像谷崎润一郎的处女作《刺青》里面的刺青师一样给他纹上络新妇或者别的什么,将其意志改造成另一个人;这时戴蒙是他的王,允许他挺起上身后,舌头会舔着戴蒙的脸颊,唇角,往下是喉结,叼着那里像一条小狗轻轻地咬,然后下面毫无廉耻地起起立;戴蒙会给他的东西带上一枚圆环或者系上带子,扯住他的头发扇他一个巴掌,把他的头往下按,在他眉毛上啃出一道血渍,把带血的口水吐在小腹上,往下面黑色的疏毛流;他会呜咽,用流泪的眼睛看戴蒙,戴蒙把水管塞进他的后庭,反复几次,直到流不出任何东西,往里面卡一截鞭柄,筷子,钢笔或别的,再把肉刃捅进去,每一次都用力抽插,把那些利器顶得更深,穿进肠腹,伞头连续戳到直肠凸起的那个栗状物时,崔晧会又疼又爽地翻白眼,眼泪流到因为快感泛红的脸;他的下面充血,但是无法释放,戴蒙会拔出自己来到他面前,去踩那根可怜的东西,扼住他的脖子亲他,时间不会很长,几十秒左右,能让他差点死亡的程度;兴致来的时候继续做,要可以看见后穴肿胀,带出一段肠子,前面箍得差不多要坏死时放开,一圈紫痕浮在上面是最佳的,戴蒙踹他的小腹,留下脚印。

糟蹋完了,残了,丑了,死了,也就没兴趣了。

啊,但是太可惜了,他得遵守规则。

疯子要快乐其实很难,嗯,在这套社会评价体系下戴蒙并不是正常人,但他活在这世上,于是只好按下爪牙,只在暗处舔舐猎物的脖颈。

他所兴奋的不是单纯的鲜血,死亡,而是暴力带来的掌控感,以及美丽事物崩坏再不能为他人而享受,在自己手上落下帷幕的绝对占有。

公交车驶向东边的下杚路,十多分钟后在法,先下巴搁在脖子最底下于锁骨相接的那块皮肤上,下滑,用鼻子顶住,一点一点往上推,鼻子顶过以后是表面半干的嘴唇,很慢,像是要确认什么,然后张开嘴轻轻地咬,舔,最后以含住喉结结束。在浴室的镜子里面,戴蒙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很脆弱,小动物一样。

今天也是一样的,只是崔晧咬他的力道加重了,手在戴蒙的腰间摩挲:“想不想出去玩一下?”

“去哪里?”

“一个朋友的私人马场。”

银白色的流线型车身在盘山公路上闪过,护栏边立着的标识微微反光,层林抛去房屋的轮廓前迭,在天光里散漫着青。

戴蒙鼻翼翕动,还是留兰香,崔晧带他来时也是这个味道。

“不适合你,”戴蒙很早就想说了,“太淡了。”

“那该用什么?”崔晧打方向盘拐弯,“柑橘,皮革,木质,水生调?”

“东方调。”戴蒙说。

“嗯?麝香催情哦?”崔晧眉毛轻扬,“晚上用效果挺好。”

“那就试试。”

“戴先生,我记得你以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山脚下的公路旁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里面缀着几块鹅卵石,崔晧戏谑的声音也落在里面,“现在怎么这样?”

“正经人觉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跟流氓正经,吃亏的是自己。”

“是,老流氓了。”崔晧笑。

”戴先生,我觉得假如当时我十几岁的时候忍得住,学一学怎么做生意,年少有为的样子站到你面前,你肯定不会拒绝我。”

“毕竟你那么爱权爱钱。”

“其实还贪色,”戴蒙与他之间的龃龉厚如北方覆雪,平时不发作就和谐如干净表面,对峙时深扒去看全是虬结的树根在底下冻死腐烂,“我有后悔过。”

“你真的很会演戏,还很贵人多忘事。”这是说戴蒙一开始没认出来他。

“疯子总归不太正常。”

“别蒙混过关,你是杀人犯不是精神病。”

“毕竟我们十年没见。”

“对,反正我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崔晧冷笑,“高兴了就逗一逗,不高兴就踢出去。”

“那你现在是要报仇?”

崔晧沉默不语半晌,烦躁地抓头发:“不知道,不是还剩二十几天?我想明白了就告诉你。”

“你真的坦率过头,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戴蒙说。

“烦死了。”崔晧重重踩下油门。

到马场,崔晧走在戴蒙前面闷声不吭,自己先去换了骑装,头盔,衬衣,马甲,马裤,马靴,马术手套一等一等地上身,服帖地勾勒良好身形。

翻身上马的动作很利落,一看就是老手。

侧面一个长发男人也牵着马走过来,微微仰头,带着笑:“今天怎么想来了?”

崔晧发闷气,看也不看戴蒙:“不开心。”

男人捧心:“哇,好过分,就不能是来找我谈情说爱吗?一天到晚来发泄,话说你要是在我身上发泄我还挺开心。”

“呵。”

“2015年了,你不会还单着?”崔晧嘲讽。

“唔,心里有你还找别人,你把我当什么哟?”

“嘿嘿,你这么久也不找四舍五入就是在陪我,陪我说明你爱我,你爱我我当然要更爱你啊,绝对干不出来这种事的。”

崔晧看起来早就麻木了:“放心吧,你会孤单终老。”

“你陪我一起单着不算孤独终老。”

“谁单着?招子放亮点,爷有人,就他妈站你边上。”

“不是,你怎么能有了新欢就对我这个态度,我……恨死你了!”男人装模作样地后退几步。

“乖,一边玩去吧。”崔晧用一种慈爱的眼神看向对方,心情好了很多。

崔晧偏头问戴蒙:“上不上?”

“太高了,我单手不方便。”

“有马凳,”长发男人说,“我给你找来。”

“不用,我把着你,上来。”

戴蒙只好学崔晧的模样站到马的左侧肩膀前,面朝斜后方,左手接过崔晧递来的缰绳绷紧前兜到不至于拽到马而合适的程度,崔晧猝地出声:“调一下马蹬,对你来说长了。”

“怎么调?”

“拉一下皮带,把手伸平,调到和你手臂一样的长度。”

戴蒙依言照做,然后重复前面的步骤,左脚踩进马蹬,右脚点地起跳,左手扶住马微微垂下去的背颈,按在鬃毛上,因为右手是小臂骨折,搭上前鞍桥时崔晧抓着他的上臂当他的借力点往上带,同时自己后仰,戴蒙转体时尽量收着腿,但还是顶到了崔晧,崔晧腰功和手上力气也相当了得,肩膀和上背贴住马背的情况下依然把戴蒙拽了上来,整套动作的完成只用了几十秒,两个人居然有种天生的默契。

“这也行?”男人嘴角微不可闻地抽动,两个平均身高本来就达到一米九的男人坐在马上显得他特别小一只,于是他也上马,弥补一下一米七的痛。

载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马是跑不了多快了,但什么东西都胜在取义,戴蒙还是觉得这诗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

oroadsdiverdayellowwood,

黄色的森林里同时分出两条路,

andrryiuldnottravelboth,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

itooktheoraveledby,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andthathasadeallthedifference

因而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戴蒙第一起谋杀案的对象是他的导师,他本科毕业后选择硕博连读,整整六年的时间不可谓不辛苦。

论文被剽窃,女朋友被导师包养然后反过来逼他帮写毕业论文;学生补助被回收,不配备实验室设施;日常死人式不回邮件,学术发问没有答案;节假日送礼,做饭打扫卫生陪逛……诸如此类。

这些他都可以忍,但是免费拿他拉完皮条后还要贬低他,利用延毕和就业机会逼迫他承认抄袭为师弟铺路……想的可真他妈美。

“叩”。

“叩”。

“叩”。

戴蒙敲响了导师家的门,这个干瘦的像竹节虫一样的矮子住着市中心最豪华的楼景房,远处的老城区湮没在周围高楼的阴影里,苦贱得不值一提。

站到伸出的露台上的一刻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尤其是前女友还被人家搂在怀里吃车厘子。

“什么事?”矮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我觉得我比师弟更有价值。”戴蒙开门见山。

“嚯,你不服气啊?”矮子手指头点出来差点戳到他鼻子上,“你不是专心科研吗,一篇论文有什么。”

“学生补助不是给你多发了些做补偿吗,别来死缠烂打。”

“你那个情况也是蛮可怜,”矮子的唾沫飞出来,“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还好。”戴蒙皮笑肉不笑。

戴蒙现在很缺钱,想钱想疯了的那种。他要维持自己的日常花销和发表论文的开支以及他养母的医药费。奖学金,助教,科研补助,高企实习,项目,但凡能抠钱的地方他都没落下,但是病了的人就像无底洞一样。

他得拿这个论文向最近搭上的国外高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里有更高的工资。

狗屁的学生补助,塞牙缝都不够。

戴蒙盯着茶几上那个汝瓷花瓶,里面插着红白两色的洋金花,整圈连在一起的花瓣重叠的部分往外伸是五个尖角。

“老板,这篇论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别的研究成果随您怎么使用,我下一个课题可以拿给师弟。”

“得了吧,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矮子摸着女孩的大腿,“你要是拿的出这个数或者有个学术大拿的爹,呵。”

戴蒙抿唇,洋金花的颜色在他眼中倐的变深,开得也更为热烈,甚至成了黑紫两色,定睛一看却并没有什么。

钱啊,呵。

导师的妻子一样很有钱,但是导师不爱她,她在导师眼中就是个善妒多疑的黄脸婆。

她和导师闹,但是坚决不离婚。

戴蒙偷拍了导师和女孩的照片匿名发给她,果不其然照片发过去的隔天就看见她冲到研究所薅住女孩的头发扇巴掌。

而他连笑都欠奉,去银行确认贷款信息。

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戴蒙头一回觉得无能为力,他是个感情寡淡的人,对养母也不是常人那种亲情之间的牵挂,而更多倾向于伪装正常的一种手段。

之所以还没放弃是因为养母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他的本来面目,完全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硬要形容,他们应该是知己。

而且他讨厌被除自己的事物支配,哪怕是生老病死也不行。

和导师撕破脸皮势必延毕,有关的人脉也不能用,意味在学术圈里他会走得很艰难,那读博的意义就只剩下学历好看。

戴蒙双手合十沉下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场无止休的掠夺。

戴蒙拖着纯黑的裹尸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重的腐殖层上,锈红,灰黄,油紫,深棕,墨绿点点面面铺展开,从缝隙里透出苍白的叶脉,似根根削瘦的手指在他的鞋底挠过。

树上灰白的青苔歪仄着,像撕裂的已经腐败的嘴,无声地狂笑。

戴蒙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一个被灌木丛和藤蔓覆盖的山洞,他在侧面极有技巧地贴着岩壁打开那一层藤网,方便进入并复原。

裹尸袋徐徐褪去,露出被生石灰烧烂的一副面孔,脖颈侧面绘着彩图,是一具佛像。慈悲像的佛头眼睛似睁未睁,乍的一看好像在流泪,但是换了角度又分明是一张笑脸。

再往下自肩部到趾骨联合是t字刀口,戴蒙虽然临床经验少,但是理论知识很扎实,干净的创口让他很开心。上半身除了缝合线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下半身的两条腿被削得只剩下骨头,关节处和局部晕着红。

戴蒙弓着腰把尸体推进去,仔细处理自己留下的痕迹,这里曾是他的乐园,今天则是他堕入地狱的修罗场。

希望撒旦保佑,让这家伙晚点被发现,哦,戴蒙微笑着退出来拍了拍裤腿。

从下手开始他就明白再无退路了,只有继续下去,在被揭发前得到足够好的成绩,他亲爱的导师才算是死得其所。

这一瞬间仿佛甘霖降下浸润荒漠,戴蒙顺着来时的路笑得不能自已,那些惊惶的眼神要细细地嵌满他身体表面才好。

嗯,说不定他的模样上电视的时候还会有一堆花痴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捂嘴,摇头说,我不信,长的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变态。

善恶嘛,哪是那么好分辨的东西。

“啪,”垃圾袋摔入桶中,压瘪一只烂了的猕猴桃,边上擤过鼻涕的纸震了一下,贴着袋子又弹落下去。

戴蒙双手抄进口袋,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沿城中村破旧的水泥房夹出的巷道行走。

从那窄窄的一线天里看,远方电信塔拉出的长缆像是五线谱,要是有麻雀或者乌鸦,就和谐美妙了。

“兀兀穷年,赚杀个声名起,腰别金镂,到头妻离子散,扒扒半幅心肝,浑黑似煤炭,叫一声好郎君,这奸邪歹人敢是不敢是应——诸天公!冤屈何洗?!勿要放跑了白面的腌臜辈——!”不知道哪户人家里放戏,老生硬朗刚烈的声腔顿时冲了他一脑门,差点跌个跟头。

戴蒙加快脚步,从这逼仄的地方逃出去,迎面一辆电动车见人连忙急刹,自己却把不住摔在了地上,立时火起叫唤:“死嗲的短命鬼,别让我提逮到你。”

戴蒙的心在胸腔里砸得咚咚响,一种暴戾的欲望随之升腾,不够,还不够。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启事里附着的年轻女孩微微笑着,定格在最美的瞬间。

戴蒙反复擦拭那柄瑞士军刀,走向屋子角落,被登山绳扎得酷似蝉蛹的麻袋止不住地在摇,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市郊废弃的工地视野很开阔,从这可以看见城市通天的明亮,在温柔的暖黄色里夹各种鲜艳的彩光。

猩红的地毯被卷起,和麻袋一起扔进铁桶倒上汽油噼里啪啦地烧着,天上烟花纷纷扬扬藤萝开枝般散向四方,正是万家灯火时,同在梦中佳境。

戴蒙等它烧的差不多了,又往里打了一串鞭炮,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新年快乐。”

昨天晚上重症监护室负责监测心跳的仪器停了,他解脱了,但是也非常愤怒。

他遭了背叛,她说过要长命百岁,看他功成名就。

她骗了他。

戴蒙不沾烟酒,也讨厌极限运动,他没有什么热爱的事物,之所以学医也是因为合适,无聊。

做了就做到最后,做到最好,无非就是这样。

“要平安,要喜乐,”养母还年轻时拿着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一直垂到小腿的地方,又黑又长,“我有时候宁愿你不要那么聪明,当个普通人。”

“你讨厌我?”戴蒙那时还没有学会伪装,天生的凶恶相流露眉间。

“慧极必伤,你看得太透彻了就爱不了人。”

“我前额叶掌管情感的区域有损伤,对于大部分利他行为感受不到愉悦感。”

“不损人利己就已经是好人了。”

“我还没有犯罪是因为没有诱因,但是我有实施的想法。”

“谁没有过恶念?我还想把我那个早死的死鬼的坟给掘了。”

“我注定是社会中的异类。”

“异类多了去了,差你一个不成?人格障碍,跨性别者,同性恋,恋童癖,恋物癖,恋尸癖,异食症,宗教狂人,bds,瘾君子,妓女,”养母开始编辫子,“虽然大部分活得很痛苦,阴暗,甚至猥琐,但他们就是活着,没有理由。”

“你的未来比他们中大多数人要广阔,你很自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是你的事?,但是无论做什么都有规则,如果你打算在现有社会体系下好好生活,就不要触犯法律。”

“法无禁止皆可为,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也是你活动的限制。”

“如果你非要走上那条道路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凡事贵在尝试,也不需要刻意做出一副所谓正常人的模样,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保持理智不踩其他人的线就行。”

“按常理来讲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戴蒙伸出手指戳自己的额头,“但这个建议听起来还行。”

“我很高兴你是个抱有高度好奇心以及理智的小家伙,”养母蓝灰色的眼睛眯起,像一只狐狸,“你愿意听我说话,这很难得。”

“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而已。”

“哦,为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而庆祝。”她微笑,打开果汁饮料倒在玻璃杯里,一人一杯。

思辨的,理性的,这位有着一半外国血统的女士从他七岁与她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从来不见她为什么而失态。她按自己觉得舒适的方式生活着,不对别人做什么要求,但绝不是万事怕沾身的软弱者,相反,她有一颗极度勇敢的心,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总在别人需要时发声,伸出援手。

从旁人和她之间戴蒙获得了很难得并深刻的体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这样一个按照道德标准定义来讲的高贵灵魂离开后,戴蒙产生了铺天盖地的孤独感,日日夜夜啮咬得他发疯。

理性与良知是一个整体,但是失去良知远比失去理性来的简单,对戴蒙这种天生道德感稀薄的人来说,良知的约束力近乎于无。只要一把火,越界是轻而易举的事。

嗯,他厌恶这种平和无聊的生活了,对,他要去满足他的好奇心,打破规则束缚后的下场无所谓了。

但是结束别人生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的只有空虚,直到第十九个人电视报道十五个是因为有四个尸体没找到倒下,看着那个沽名钓誉的所谓新锐画家一副乱七八糟一堆点彩的油画,他忽然明白他失去了什么:现有社会体系下的的无限可能性。

他真是失了智了,戴蒙意识到这一点后发现他做的准备并不充分,他只有一个人,但是他要面对整个社会自上而下的围剿。偷渡,整容并改换证件或许是现在最好的出路,然而他现在连达成这个条件的成本也没有。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放弃了他引以为豪的理性,表现了一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犯罪形象,无计划性的行动处处是漏洞。

戴蒙想,我真该去医院看看脑子,不然怎么会糊涂这么久?为自己的无能狂怒又能改变什么?天性和从小到大过于顺利的生活让他对挫折的耐受力十分低下。曾经在导师那里吃过的亏全部成了笑话,他不该为了发泄动第二次手。

他谋杀了自己的未来。

穷途末路了,在积满雨水的深巷中跋涉时,戴蒙听着耳畔忽然消失的尖锐鸣笛声,明白在尽头会有一群人扑上来钳住他,扣住,往下压,丢进看守所里等待开庭,然后在监狱度过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

他终将死去,以最寂寂无名,最悲哀的方式。

但是上天给他判了死缓,意大利手工皮鞋的尖头停在了他面前,伞身倾斜盖在他头顶,英俊的男人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跟我走吧。”

“丧家犬一样,怪可怜的。”

戴蒙没有问他是谁,直身与他并肩,这个穿西装的男人扔给他一个头盔,自己摘了眼镜也戴上头盔和护目镜,居然是开着重机车带他在城中村狭窄逼仄的道路里穿行,很有一点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桀骜味道。

这一片的监控覆盖率很低,而且很多探头都是老旧损坏的设施,戴蒙刻意避开,男人对警方来说是生面孔,留下的信息越少对戴蒙就可能越有利。

戴蒙给他指路,绕到了某条公路侧面的巷子里,果不其然对面马路边上停着辆警车,男人轰动油门捏离合器换挡,箭一样弹出。可怜的老捷达慢了半拍,只吃到机车尾气。

飙上公路后一连几个红灯闯过,男人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带着他进了个类似会所的地方的后门,叫他等着,差不多半个小时后,男人开车过来降下车窗冲他昂下巴:“上来。”

戴蒙一坐进副驾驶就和顶上悬挂下来的毛泽东同志的相片面面相觑,这个内饰风格一看就是中年人:“借的车?”

“租车公司租的。”

“找得到你身份信息。”戴蒙说。

“谁还没几套假证?”

15年假证交易还是很猖狂,身份证真的一百,假的八十,有人驾驶证用了六年才查出来:假的。

戴蒙浑身湿漉漉的,水贴着皮肤洇开,冷得难受,他双手轻轻搓脸:“去哪?”

“我的别墅。”

“要多久?”

“很快。”

戴蒙不说话了,连呼吸都放缓,靠在比墙软不了多少的坐垫上觉得背疼。

“唔。”男人从西装外套的贴紧左胸的口袋抽出口香糖,不紧不慢地咀嚼,留兰香的味道与薄荷相似却更加甜香,雨刷在前车窗上来回划动,始终是一个扇形,无法成为半圆,雨水声里万物寂静,戴蒙忽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应该是这个味道,要更浓烈才对。

麝香,没药,檀香,孜然,胡椒,豆蔻,姜黄……动物性材料和辛香以及温暖的辣味。

这是谁来着?记不清了。戴蒙猛地弹起,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有所空缺,不应该,他的记性很好啊。

是袭击那个健身教练反而被砸倒在地上磕到头那次留下了后遗症?血流的很多,还是受害者送他去的医院,虽然他出院后就找机会把对方锁在车里推下了跨江大桥。

男人的侧影在闪电劈下的白光中轮廓清晰,手握住方向盘打灯转向,拐上盘山公路,远处的指示牌像个干枯的人形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山上风景很不错,你看了应该也会喜欢。”男人说。

厚重的,无法逃离的宿命感滋生,类似的话他好像也说过,戴蒙扭头看着对方:“嗯。”

车在欧式庭院的铁艺围墙边停下,红粉两色条纹的半重瓣花一直爬到栏杆顶上又垂下来,那红色在灰蒙的雨中依然热烈,如此骄傲。

戴蒙盯着那花,想,太张扬了。

“喜欢?”男人伸手去摩挲叶子正面光滑的蜡质层,报出花名,“七月四号,美国独立日。”

“很漂亮。”戴蒙应和他。

男人笑,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你不喜欢。”

“你总是把喜恶藏起来。”

“我以前以为是你温柔,不愿意给人难堪,”男人把车开进庭院,往后方车库移动,“后来我发现……”

“你就是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人渣。”

“戴先生,好久不见。”

崔晧真是没想到戴蒙敢在网络上发视频,这男人似笑非笑的样子邪性极了,斯斯文文的温润长相愣是染着森森鬼气,完全变了个人。

戴蒙少年时的形象是君子,卖了他以后就是小人,重逢是落水狗,张狂理应是与他不搭边的东西,然而如若不是内心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的狂人,怎么敢犯下累罪行。

崔晧站在阳台上抽烟,烟灰抖落在脚边,思索着下一步,今天是一月之期的第十五天,在这个期限内他们对彼此仍有义务,找个律师去见戴蒙好像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接管戴蒙的看守所是揽胜区看守所,看守严格,如果越狱要做好发生正面火力冲突的准备,崔晧对于公家的人还是有所忌惮的,代价太大。

头疼,他妈的当初那群二代,看守所进的比家门都勤,简直半个老窝,估计还有人能画个平面图,可惜他妈的几乎死绝了。

崔晧揉捏自己的脸皮,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他妈的真荒唐,一个狗屁连环杀人犯,有什么好救的?

那天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带他回来来着?大概是我的仇人只有我能杀?不管戴蒙想没想到,当初所谓的“恶作剧”但凡把对象换成其它人就会毁了别人的一生。

然后折磨戴蒙一星期再提出“爱情”契约,是想看看戴蒙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戴蒙向他展示了温顺驯忍的理性,而现在他的笑容分明揭示了这春阳般的皮囊底下是多么狰狞的恶鬼。

说到恶鬼,人的道德或许有上限但绝对没有下限,崔晧真正开始复仇的开端是一个录像带引发的惨案,里面完整纪录了崔晧被凌虐和轮奸的整个过程,录像带上面斑驳的细小划痕显示主人还经常播放,所以说恶趣味这个东西还是不要太重的好,戏弄完人家以后还留下证据提醒人家我羞辱了你,你不是找死是什么?

当天晚上崔晧把这个王八蛋打了一顿按进浴缸里面,活活溺死了。

谢谢这个狗东西,保留了他记不起的一部分。

崔晧那时候17岁正在上高二,在酒吧打工,每天顶着学校和工作两个环境的压力,其实差不多要到极限了,他的抑郁病状和一般人比起来多了太多狂躁,他常常是焦虑不安而无所适从的,攻击性极强地面对现实生活,然而自残后更觉生而无趣。

戴蒙在他面对校园暴力后对他进行的关怀,是继朱客青以来在如同卷着暴风雨的黑夜里的深海一样的日子中突然亮起的明灯,以至于某天晚上崔晧做梦梦见他在亲自己时醒来,心疯了一样在跳时,他下定决心,要把人留在身边。

崔晧认识他半年以后戴蒙就保送医学院,然后交了女朋友,但是即使戴蒙已经不是单身,崔晧也想尽办法地要和他在一起,狂症发作时谁都拉不住他,包括他自己。

在他高三上学期知道戴蒙有女朋友一个月后,崔东旭走进了他打工的酒吧,持枪威胁了周围一群人以后终于成功把他塞进车里带回他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的那个家,抽了皮带结结实实肏了他一顿。

崔晧永远打不过崔东旭,所以只有挨肏的份,崔东旭对他可以说是没有底线,但有一条绝对不会让他,不可以反抗崔东旭的喜欢和性欲。

崔东旭肏完他就挨了一连十几个巴掌,脸肿得老高,就这样也在哄他,但是态度十分坚决,说,你如果跟那个戴蒙继续接触和在酒吧打工,我不确保我下一次会干出什么事情。

崔晧就这样被强迫性地辞了工,差点连学都他妈上不了,他以前不舍得打崔东旭,现在动手就是往死里抽,吃奶的劲都用上,反正他妈的崔东旭又不还手,任他打。

只是有时候崔东旭真的逼急了,会直接把他按在床上做到哭不出来,弄得一身青青紫紫,一天都下不了床,稍微动一动浑身都疼,后面疼,前面射得太多也疼。

他好一点了就会哭着抖,也不像以前一样骂人,就是死死瞪着他,崔东旭就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破釜沉舟一样地坚毅。

崔东旭做好了亲手送他下葬再殉情的准备。

这个老混蛋,什么都不管了,彻底不在乎他的想法了,但是有一点崔晧坚定地没有退让:崔东旭想在他身上装定位器和监听器,他跳起来砸烂了一面中空的木质墙,哭得歇斯底里,脱光了衣服躲进柜子里,整整三天时间,只要崔东旭一靠近就尖叫。

崔东旭的精神也绷得很紧,要疯了的不只是崔晧,他也差不多是极限了,他说:“晧晧,不装了,你出来。”

“不!”

“晧晧,真的不会,不骗你。”

“不!”

“晧晧,出来,我真的生气了。”

“不!”崔晧用哭腔嘟嘟囔囔,“你就只会威胁我。”

“我不出!”

崔东旭这回直接暴力拆解,整个柜门都直接卸下来,崔晧受了刺激,害怕地往后缩,说:“我不干,你有本事把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枪毙了。”

崔晧爱人同样可以没有底线,但他绝对不要失去自由,这是他情愿死也要守住的东西。

“你不装了不就是想着把我锁在这里再不出门了吗?”崔晧吸鼻子,用最弱的语气说最狠的话,“可以啊,但是你不时刻看着我,我就和仆人在一起做所有你在我身上做过的所有事。”

“他们不愿意我就强奸他们,反正我被你肏得像条狗,和什么做都无所谓吧,水管,电线,花枝,雕像,筷子,栏杆,窗帘,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我都要试一试,我已经是个烂货了,不介意再贱一点邀请路人。你打断我的腿我都要爬下床去舔人家的下体。”

崔东旭气笑了:“你当地下室摆设的?”

“你锁啊,反正我迟早会疯掉,不出去祸害人。”

“你就和一个疯子过下半辈子吧。”

“我就只是一个活着的充气娃娃,反正你干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反抗。”

崔东旭沉默了一会,抚上他的脸颊:“不,你能,你知道我绝对不敢让你以任何方式离去。”

“皓皓,我知道我也病了,我没有任何可以让你宽恕的理由,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做得过分了,我不愿意你想要点什么都去向别人索求,你该是朗月明星。”

“是你第一个把我踩到泥里。”

“我们……”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注定回不了头了。”

“你让我喘口气吧,”崔晧就那么赤条条站起来,“给我留一点尊严,我不想失去所有和外界建立的联系,我不会再去酒吧和其它地方,我想安心读书。”

“你也不要安排人来监视我,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崔晧说完抓住了崔东旭的肩膀,崔东旭没有感觉到疼痛,但崔晧的指节却泛了白,他所不能承受的对于这个老男人来说统统是不痛不痒。

“我们如果不是父子,这段关系也不会善终,你从来只自顾自地索取付出,而我和你的差距太大,年龄阅历注定被碾压。如果我们的位置倒转过来,你憋屈吗?绝对会。”

“谈恋爱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啊,”崔晧自嘲,“到我这就变了味。”

“我还是有很多幻想的,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一点,梦里什么都有哦——”

崔东旭不怕他撒泼打滚,就怕他一副做好最坏打算的镇静模样,那样就像是另一个人站在面前。好比那绷到极致而有所回弹的弓弦,下一刻就会狠狠地断裂打在身上。

“好,我上学接送你。”崔东旭自从两人闹僵以后第一次向他妥协。

“不要怕我啊,”崔东旭试探地伸手去抱他,崔晧没有挣扎,于是崔东旭完完全全把他笼在怀中,“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担忧,我无所畏惧,唯独你让我裹足不前。”

一个浪子终于归家,而另一个浪子终于畏惧了世俗,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但想要自由的念头仍在疯长,崔晧趁着晚自习上到一半,崔东旭还没来校门口守着接他,翻墙逃出学校,去找戴蒙,而戴蒙只是说,学业重要,不要为他浪费时间。

狗屁学业,崔晧冷笑,说,你是害怕被崔东旭整治,你想去告诉他我逃课?我直接提前说是来找你,你看看谁死得快点?

戴蒙不讲话了,于是接下来崔晧和一向看不起他的班主任沟通后在两个月内“逃”了好几次课,当然,手段不怎么和谐,他搞到了这个自诩人民好教师的已婚男人背地里和高一女生师生恋的证据,照片拍到这孙子脸上,当场脸就青了,急急地说,你要干什么?

请假,顺便帮我打个掩护。崔晧抽出一张纸擤鼻涕,最近翻墙的时候衣服穿少了,感冒。

那个女生崔晧其实认识,高二撞见过她在外面搞援交,娇娇小小的个子,谈吐却和一般大人别无二致了。崔晧一开始以为她旁边的醉汉在骚扰她,拍了照做证据后上去就一拳撂倒对方,然后拨通110等警察来拖人,女孩反应过来以后就去抢崔晧的手机,说,你干什么?

崔晧一梗脖子,和电视里放的正义感爆棚的愣头青男主同款正义凛然的极度自豪的表情道,为民除害啊,哈哈。

女孩翻白眼,不,你就是个傻逼。

她踩着高跟鞋拿起被拽掉的包转身就走,崔晧说,唉唉,你不要怕打击报复啊,这种人你越忍他他越猖狂,就算爬得再高,这种社会败类迟早要完。

女孩看着追过来的崔晧笑了,哥哥,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呢?像你这种一看就是从小被人家宠到大的,人情世故懂多少啊,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崔晧蒙了,傻不愣登地看她,可是他占你便宜啊?你自愿的吗?

我的天哪,你真的好可爱啊,女生咯咯笑,你长这么帅用智商换的吧,我都说的这么明显了。

拜拜,拜拜,女生拦了车就坐上去,留崔晧一个人在尾气里沉思,半天的寂静后他悟了,然后抑郁了,你妈的,我他妈是个傻逼。

沿着那条路,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心里想着,怎么总是这样的,好像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把什么都看得简单,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啊,怎么这么难呢?

他困惑地想,想不出答案。

那就索性不想,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只觉得没有任何地方能成为他的归所,天上在下雨,屋檐下在滴水,而刚刚丢掉奶茶店兼职“见义勇为”的崔晧看见了一个霓虹招牌,一身休闲西装的男人打起伞向他走来:“进来避个雨怎么样?”

“好,谢谢。”崔晧感受到男人靠近的温度,跟着他到了街对面。

“看你年纪不大,应该还在上学,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

“我工作丢了。”崔晧只这么讲,别的一概不吐。

“你成年了吗?”

“没。”

“现在很缺钱吗?”

“嗯。”

“来我这吧,”男人拍他的肩头,“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做什么?”

“援交。”

“你不需要出卖身体,”男人眼里有狂热的光,“你只要勾勾手指,会有一大堆人贴过来。”

“我这里有很多客户。”

“哦?你打算给我拉皮条是么?”崔晧淡淡地说,“去你妈的。”

“有很多钱,确定不试试?”

“试?”崔晧看着他笑得肚子痛,“我试了还脱得了身吗?”

“开始是陪吃陪喝,后面就是陪睡,然后你会不惜代价留下我这颗摇钱树,我不是傻子,我很清楚你们是什么路数。”

“你真的长得太好看了,”男人欣赏的目光炯炯,“姑娘们都会疯狂爱上你。”

“我喜欢男人,”崔晧直腰,“还是不去骗人家女孩的好,恶心。”

“这又怎么了,男人也会喜欢你。”

“哼嗯?”崔晧眯眼,“你喜欢我吗?”

“我不是同性恋,但我不介意和你试一试。我想让你给我口,感觉应该特别好。”

“哦。滚吧。”崔晧厌恶陌生人和他谈情,尤其是讨论身体和性行为。

“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我酒吧里还缺个服务生,来不来?”

“滚蛋,不去。”

“哦?那我还是找人强了你拍片吧,这样挣钱。”

“我啊,之前见过你,五中附近的奶茶店对吧,片子就散进五中去,让他们开开眼。”

“威胁我?

“来不来咯?”

“你说你逞什么强呢?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多狼狈,根本没有尊严可言,干嘛还死守着所谓的脸面。”

“小少爷,”男人逗他,“你是不是离家出走啊,看看你这个手指,从来没干过家务的样子,多漂亮。”

“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除了叫我滚你还会骂什么?”

“你他妈脸皮真厚,是不是上了三四十岁的老男人都一个德行。”

“呦,你也烦你爸是吗?”男人好像有读心术,口轮闸肌微动,扯出微笑。

“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烦死他了,这不让干那不让干。”

“是啊,可烦他了。”崔晧说。

“来根烟或者喝杯酒怎么样?稍稍放纵一下自己,不会有太大问题。”

“算了吧,”崔晧不接他的东西,“等我真的穷途末路了会考虑找你的。”

“我等你,这个招牌前面推门进去地下二层随时欢迎你。”

“你现在这样缺钱,需要我借你吗?”

“叔叔,别献殷勤,”崔晧懒洋洋地,“不吃这套,我他妈拿了要还的。”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给人陪练,躺擂台上睡。”

“你要真有善心,多犒劳犒劳手底下的人,别强迫人家就好。”

崔晧见过很多牛鬼蛇神,他对崔东旭唯一赞同的一点就是每个人自有生存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强求你的朋友或其它人与你心存一致,君子之交本就不必水乳交融,徒增烦恼而已。

今晚其实没有陪练的兼职,他只有星期天才去,但是他好想发泄,也许他不是最悲惨,但此刻崔晧抑制不住地想,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还要经历多少恶心的事情啊。

如何才能继续骄傲地笑呢?

只有年少轻狂是抵不过现实洪流的裹挟的,崔晧后来依然踏入了地下二层,见到了陶頫,奠定了以后生活阴郁迷离的基调。

这也成为了那场祸事的开端,毕竟猎艳场上从来不乏追求扭曲快感的猎奇者。

崔晧的警惕心很重,于是他们找上了戴蒙。

戴蒙只做了一件事,就把他推向了深渊:他把崔晧约到了路灯坏掉的公园,然后自己没有来。

崔晧以往逃课都会及时回到学校等崔东旭来接他,这一次崔东旭却多等了九个多小时才接到他。

崔东旭描述当时带回他的情景:

他抱着浑身带伤的崔晧放上医院担架时目眦欲裂,狂怒不矣。崔晧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无力地垂下落在身体两旁,人已经是一副痴傻样了,一双眼睛中看起来只是眼睑边有一道划痕而完好的左眼瞳孔呈扩散状。

崔东旭说他是被一通电话叫来的,没有号码显示,应该是公用电话。

崔晧历经这灾难整整一年时间以后才能与除他

之外的人交流,然而后遗症是彻底留下了,一旦有其它人靠近他周围三米,只要他不吃药,无论什么情况他也会扭过头来像鹰隼一样盯着对方。直勾勾,像野外的虎狼猛兽。

他还很迷恋刀具,光唐刀就收了十几把,藏品中花纹钢为主,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则是刀柄包着鲨鱼皮的玉树藏刀。

崔晧上了大学以后很少去上课,但他从来没挂过科,每门都是优秀,似乎一切都回归常态了,他毕业,进公司,升职,加薪。

但是他和崔东旭都知道,这是粉饰以后的太平,当年追查加害者时送检的精液样本以及指纹只锁定了其中一个强奸犯,这孙子后来强迫一个穿男装的未成年少女被发现了。

可对于男性,以前的刑法没有强奸罪,没有强制猥亵,他们只能告对方故意伤害。

08年的晚上,大二的崔晧拿到了一把枪,以及自己的藏刀在一片野草里动手杀了第一个人。

这个猥琐的流氓说,当时他是顺路看到临时起意加入的,他和人家约在那个废弃火车站打野炮,结果人家放他鸽子,他准备走了就看见七八个人把崔晧按着虐待,硬了。

他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它几个人是谁,但是看衣着都挺有钱的样子,衣服裤子鞋子认不得什么牌子,就知道他们那表挺值钱。

这个流氓单身汉一个,家里人差不多都因为他干得那些事已经和他断绝关系往来,崔晧弄死了他也并不追究别的了。

但崔东旭不仅找上了这王八蛋的狐朋狗友整治了一顿,还使他的家人断了经济来源,借款无门,逼得单身汉的哥哥离了婚,媳妇回娘家重新嫁了人,而单身汉的母亲气得中了风,嘴歪眼斜。

这爱面子的老太太看了自己的样子想不开,流了几滴浊泪,跳楼了。

他去问崔东旭,崔东旭说,这就是我当时想做的,我让他们体验一遍。

那种束手无策,铺天盖地的绝望感。

崔东旭本质上是极度情绪化的人,他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偏颇固执得可怕。生在古代帝王家,八成是个铁血暴君。

11年,24岁的崔晧厌倦了,他已足够强大,再难无动于衷地被豢养,当真相已经明了,何必牺牲多余的骸骨把王座垫得更高。

既然统治的根基已经腐朽,摇摇欲坠,那就改朝换代吧。

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父亲,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从此走进深海,然后竖起高墙。

戴蒙躺在监狱的床板上觉出了一点东西:他可能早就想死了,现在不过求仁得仁。

他进看守所里面后半个月,又被人打了一顿,在食堂拿着编号的饭盒打饭时,一个干巴巴的瘦小中年男人把塑料饭盒砸在他脸上后扑过来,恶狠狠地压着他打,几下就打得他口鼻出血,头昏脑胀,一边打还一边吼骂:“你个畜牲——!”

几个管教一时间愣是架不起人,也吼:“他妈的你给我老实点,想再蹲几个月是不是?”

上手一顿擒拿抓按住男人后劈头就问:“什么理由,说!”

等拉开了,男人黄豆大的眼泪水就啪啪往下砸:“我女儿啊,才二十一!”

“这个畜牲!”男人痛苦地弓起本就驼了的背,脸上的褶子难看地皱到一起,透明的鼻涕也淌下来滑到干裂起泡的嘴唇上。

戴蒙捂着鼻子,想起自己看到的一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

一个看起来被家人照顾得很好的姑娘,可惜只有四五小朋友的智商。

戴蒙清楚地想起自己是如何诱骗她的,她一个人站在街口,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脸上带着一派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天真。

“你在等谁?”戴蒙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等我妈妈。”

“我带你去找她怎么样?”

“不可以,你是陌生人。”

“我不是,我手机里还有她的照片。”前几天在她们家附近蹲点拍到的超市买菜照片。

“你妈妈给你买西红柿的时候特别高兴,说你特别喜欢吃这个,我看她笑得好开心就拍下来了。”

“可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啊。”

“见过的,你那时候还小,我已经十几岁了,不信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戴蒙拿出手机,悄然播放录音,自己则讲话佯装打电话:“喂,阿姨,我遇见小妹了。”

“对,在街口,你快过来吧。”

戴蒙把手机拿得稍远些让已经播到末尾的录音清楚的飘入女孩耳中:“谢谢啊,谢谢。”

“没事,应该的。”戴蒙说。

这录音同样来自买菜,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末尾则是女孩妈妈和熟悉的小贩道谢,因为一把多送的青菜。

“怎么样?我带你过去。”

“哦。”女孩舔了舔糖葫芦,跟在了他身后。

戴蒙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抓紧点,不要再走散了。”

“嗯。”女孩可能是感冒了,说话带点鼻音。

他们以一种看似从容实则迅速的方式从人群中离开,走入偏道,戴蒙说:“你妈妈是不是平时管你吃零食饮料很严?”

“是啊,今天我求了她好久才给我买糖葫芦。”

“请你喝这个。”戴蒙拿出一瓶罐装可乐。”

“谢谢。”

地西泮片也是屡试不爽的镇静剂,只是需要时间发作,当然不同体质的人反应速度也不一样。戴蒙拉着她的手走了十分钟,女孩有些不安:“我和妈妈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方向。”

“嗯,我们好像是走错了,不过原路返回时间还要更长,我们抄一条近路过去好不好?你也想早点到妈妈身边对吧。”

“好。”女孩有片刻犹豫,然后还是答应了他。

“走累了吗,”戴蒙看她不经意间活动脚腕的小动作,说,“我抱你走吧。”

他双臂一展,把这娇小的姑娘轻易地抱起,她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周围,快活的姿态像某种还未飞翔过的雏鸟正在悬崖边上的巢里试探着向下看。

有路人甚至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还鼓起勇气问可以拍照否,戴蒙笑了笑:“要不要拍?”

“可以,一张哦。”女孩往他怀里缩了缩。

路人:“………”好可爱!

路人抱着手机恋恋不舍地走了以后,戴蒙终于把她带到了一条足够偏僻的巷子里刮了刮她的鼻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离她服下已经有二十分钟,女孩脑袋一点一点:“困困。”

“那就好好睡吧。”可爱的小鸟。

这融于骨血的刻骨仇恨,谁能遗忘,谁敢遗忘?直至篱墙颓圮,丁香焚尽,油纸伞抛向空中,寒刃出鞘完成一场戏剧里的绝杀,都还有空茫茫的遗恨。

在刀光的间隙里窥见杀人者的眼泪,方觉这一场刺杀有多悲凉。

我要向谁言说啊。

念念不忘的回响为什么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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