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十二 武生
崔晧没有在酒吧打工前跑去过某个影视基地当群演,抹了一脸锅灰和血浆躺在一堆死尸中,为了展现战士们英年早逝的遗憾和寂寥感,摄像机怼脸拍了他十五秒,看得导演捂脸:“多好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
“年轻人,有兴趣演个男二吗?”副导演见缝插针。
“我演技真的很烂,”崔晧诚恳道,“还是不要辣人家眼睛了吧。”
“没事,”副导演下巴一扬,“没进组的那谁,对,男主,他更不行。”
崔晧:“……”
他试探地问:“一天多少钱?”
“188一集,怎么样?”
副导演的口音听起来挺像骂人,但05年的时候,群演就算躺一天撑死了也没有二十块,甚至一半都没有。他点头:“成交。”
导演当场拍起了飞戏,崔晧面对镜头从掩体里爬出,艰难地眨着眼睛去看黝黑的碎石砂岩,眼泪淌下来,在腮边晕开一点灰色,透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红眼的困兽张开嘴发出濒死的吼叫,低而虚弱,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摧人心肝的悲怆,崔晧去摸枪却发现没有了子弹,缓缓地卸下刺刀,看着迎面前来打扫战场的敌人,一刀捅进对方肋间。
崔晧咬牙切齿,无声地用力,崔东旭……王八蛋。
被他捅的那个群演也痛得龇牙咧嘴,用力一推他,真情实意地给了崔晧一脚,枪托向下死命砸他脸,崔晧立即偏头,一个鲤鱼打挺以臂带拳重击在群演胸膛上,群演惊了,也不顾还在戏里,吼道:“你有病吧?”
崔晧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当即又扑上去按住他,双腿分开坐在他身上揪住他的领子,胸膛起伏,脑袋嗡嗡作响,气息紊乱,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彼时崔晧大半张脸逆着光,群演清晰地看见他下颌到脖子的线条起伏,还有眼泪。
“毁了我的生活,开心吗?”
“去死……”崔晧双手用力掐他脖子,导演眼看事情要失控,要叫人拉开崔晧,旁边的群演先霍然给了崔晧后脑勺一下,拖着人往地上甩,展现了一个专业武替的素养。
这一条以崔晧昏倒有惊无险地结束,被掐脖子的群演狠狠地补了两记重踢,有一脚的位置踢偏了点,不然崔晧绝对会断子绝孙。
副导演擦汗,心说这小孩怎么这么疯,这是想起了杀父仇人?
导演双手忽然重重一拍:“就他了,疯球美人戏子军阀。”
副导演:“……”这又是什么时候想的角色?
崔晧醒来时只觉懊悔万分,又搞砸了,上一份奶茶店的兼职因为不堪骚扰说了重话,这次差点掐死人。
他直身,肋骨猝的一痛,发现身上上了夹板裹着纱布,好,看来对方没事。
他打量周围环境,很狭窄的一个小房间,角落里堆着几个箱子和扫把墩布。
这是被丢进杂物间里了?身下临时搭的木板床硬得要命,硌得背疼。
场务推门走进来:“醒了,导演叫你回去把伤养好,接着来拍。”
“还要我?!”崔晧睁大眼睛。
“嗯。”场务懒洋洋地应道。
崔晧低头:“好。”
借钱撑过一个月,崔晧估摸着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就回去找那个导演。
这时男一和女一都拍了有小半个月了,崔晧回去时正好撞上两人对手戏,于是戴了个鸭舌帽默默蹲在一边啃钙片,观摩他们演戏,结果看得他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脚趾简直能扣穿鞋底。
导演扶额喊卡,手无力地比划着:“那个,两位的情绪可以再饱满一点,这里不够有张力。”
男一瞪眼:“不拍了,我要休息。”
“好。”你带资进组,你是爸爸。
女一一口气卡在那,眼神想杀人,表情却硬生生扭成了一池春水:“是,拍了这么久,该休息了。”
大姐,你这么笑好恐怖,崔晧思索片刻觉得要不还是去当群演,免得风头盖过了男一被整。
生活不易,崔晧叹气,放过我吧。
但老天爷他不,我就是要整你,别想跑。
男一环顾一圈没看见闲人,于是指着崔晧:“你,过来,给我扇风。”
崔晧“嘎嘣”咬碎了一颗钙片:“哈——?”
想干架直说,免费送你进icu。
“对,就是你。”
崔晧脱了帽子,指着自己的脸:“你觉得谁比较贵?”
男一长得其实不赖,但是和崔晧对比立即失了颜色,精致有余,英气不足,显得脂粉味太重。
崔晧看他演了半天ng了十几回,人家女一哭了十几回,眼睛肿得跟什么似的,什么玩意。
导演咳嗽:“你来了啊,那个……先去换衣服呗。”
崔晧进更衣室的时候看见那一排旗袍长裙脸都黑了:“什么鬼,我演的是个什么人?”
编剧是个小姑娘,捧着剧本战术后退:“别激动,这个角色……”
巴拉巴拉讲了一堆,崔晧提炼重点:“我有个被人抛弃的戏子娘,从小被当女孩养,子承母业。女装被司令看上,誓死不从没有用,跳河被女主拦,一来二去成知己。战争爆发去从军,马革裹尸。”
好悲惨又无聊的一生。
“穿女装可以,再加二十块。”崔晧穷疯了,干脆放飞自我,只当原先的自己死了,现在是被鬼上身。
他一米八七的人衣服一上身就短了,肩膀又宽,但这并不妨碍他穿着平底鞋走得摇曳生姿,妆一画,假发一戴,谁还不是个漂亮小姐。
他大大方方出来转了一圈:“好看不?”
旋即捏了兰花指甩手绢,眉宇低垂,媚眼如丝:“只愿君心似我心——咿——”
真要放开了,崔晧谁都不怵,里子面子什么都无所谓,他赢了就行。
“多指教啊。”崔晧冷笑。
崔晧和司令对戏,俏生生往那一站,愣比司令高了半个头,司令心中腹诽现在小孩吃什么长的,同时单手就是一个壁咚:“跟了我,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崔晧眉毛一挑,很有些娇纵味道:“我自己有手有脚,要你做什么?”
原话不是这个,但是导演没喊卡,司令继续说台词:“别不识抬举。”
“您抬举别人去,我不配,”崔晧仰头,无缝衔接原台词,“翟三命贱,过不得好日子,只想好好唱戏,守住娘留下的班子。”
“翟三生了女儿貌,心这块却也和一般男儿一样的,喜欢的是姑娘,想要的不过回家有口热饭,别的再不敢肖想。”
“谁喜欢男人?”司令恶狠狠地亲上来,“老子他妈馋的是你,玩完了你爱找几个找几个,我把姨太太送你都行。”
“你不跟我,我就把你戏班子里的人全抓来一个一个扒光了卖,长的好的弄成淫娃,丑的剁了手脚采生折割。”
崔晧脸白得恐怖,鼻尖跟着眼圈一起红,牙齿咬的咯咯响:“无耻……”
“怕了?”司令狞笑,一侧嘴角提起,“这就受不了,还有更歹毒的,听不听?”
“别动他们,”崔晧睫毛颤得厉害,神色却是赴死一般的坚毅,眸光一闪,伸手解开自己的扣子,按着司令的脑袋靠在那一对平直的锁骨上,“有什么,冲翟三来就行。”
“卡,过了。”
崔晧拢衣领,对演司令的演员说:“啧,老混蛋了,真畜牲啊。绝。”
司令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导演招手:“那个,你跳河的戏在后天,可以收工了。”
“好。”
崔晧进更衣室脱衣服?,男一后脚也跟了进来:“妈的,你是高二那个转学生是不是?”
“您哪位?”
“我哪位?撬我兄弟墙角撬得挺爽啊。”男一伸手要给他巴掌,崔晧先扣了他腕子:“劝你他妈别跟我动手,会哭的是你。”
“我单身十七年,女生都不跟我搭话,撬你大爷的墙角。”
“放屁,”男一说,“我迟早搞死你。”
“耳朵听不懂人话就捐了吧。”崔晧甩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崔晧戏份其实不多,毕竟要衬托男主,而他其实也不愿意多演,每一回为了进入角色情绪他都会想起崔东旭,有时候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又不想弄别人,他往往会自残,红眼咬着自己的虎口或者手背用血腥味提醒自己。
他的演不如说是剖开伤口用命换钱,从噩梦中汲取能量满足欲望。
最后一场戏崔晧简直哭得不能自已,这是临死前的一段回忆的内心独白:“翟三学戏学了儿女情长,于是想尝爱人的滋味;翟三学戏学了将门忠义,于是想看万里河山;翟三从记事起就唱戏,其实翟三不喜欢戏,但是翟三活得就像戏;如今曲终人散,翟三便也再不做戏,翟三……总算是活了,翟三不是青衣,是武生。”
崔晧不知道人都是什么时候围过来的,有递纸巾的,也有拿巧克力糖果的,还有送创可贴的。女一拍着他的肩膀:“别哭了,看了太心碎了。”
崔晧低头咬得手上全是血,看得编剧急了去掰他的手:“干嘛呀,你不疼啊?”
崔晧哑着嗓子摸自己的胸口:“这疼。”
“好苦啊,怎么这么苦呢,”崔晧疯魔地自语,“我做错什么了?”
“我是武生,不是青衣。”
崔晧最近遇到一个很囧的事,有个傻逼突然全网人肉他,号称要包养崔晧,于是人民群众乐见其成地吃瓜。
崔晧久远的学生时代黑历史也给挖了出来,比如他骨折和朱客青心脏病导致两个人都不能跑步的那几节体育课上玩你拍一我拍一的小游戏那件事。
……就傻逼玩意干傻逼事,好家伙,讲得绘声绘色,跟自己上手了一样,老子毕业这么多年,头一回知道我亲爱的同学们观察我到如此细致入微的地步。
崔晧不想给傻逼热度,网上风风雨雨他一概不管,现实中不舞到面前随他口嗨。
然而他好像低估了脑残的毅力和吃瓜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吃了饭沿着马路散步消食时直面人生规模最大的一次社死:对面商业街全部高楼的led屏正循环播放他唯一出演过的电视剧,底下还有一辆车顶上架着大喇叭来回放:“重金悬赏剧中人,重金悬赏剧中人……”
崔晧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这个电视片段这个傻逼居然在十多个城市的主商业街上都投了,好家伙,全国出名。
崔晧忍不了了,微博cue他私信,第一条信息是我们的经典国粹,啊,这该死的优美的中国话:,你大爷。
对方:五个亿,跟不跟我。
崔晧:现二婚有三娃,车祸重度烧伤高位截瘫,勿扰。
对方:不碍事,寄点精子给我,我弄几个小的出来玩玩。
崔晧:……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他不想陪神经病玩,奈何这个狗东西一再往他底线上踩,一神仙都拦不住找死的赔钱货。
崔晧面无表情给手底的公关打电话,搞舆论是吧,我倒看看你在山海经哪一页。
不查不知道,一查血压蹭蹭蹭往上飙,好家伙,老熟人的败家儿子。
崔晧眉毛一挑,觉得事情不妙。
老熟人何许人也,崔东旭当年的战友,崔东旭创业那阵子崔晧一直住在这位伯伯家里由伯母照顾,从六岁住到八岁,后来崔东旭把他接了回去,过了两年听说这位伯伯生了儿子,他还去吃了满月酒。
后来上初中去外面读书,总也不碰巧,常常是伯伯来了他却有事没法回去,三年里才见了两面。
然后这三年间,伯伯和伯母离了婚,这个败家玩意就被伯母带到国外去了,今年刚回的国。
崔晧一边翻资料一边骂兔崽子,聪明劲有啊,他妈的常春藤优秀毕业生,风投新锐,除了略中二以外其它方面完完全全满足所谓霸道总裁文男主条件。
……就是,崔晧扶额,为什么目前接触下来感觉有些许油腻大叔的味道,明明你只有十八啊。
别爱哥哥,哥哥和你没结果。
崔晧亲自上门去断他的念想,刚到伯伯新家门口,一个穿卫衣的年轻人先他一步敲门:“s?”
崔晧看他一眼,一个金发碧眼的的小朋友,嗯,对,小朋友。欧美人长的成熟,实际上他可能和伯伯儿子同龄。
门开了,伯父向崔晧点头:“晧晧来了。”
“布莱尔来找小律啊,”伯父笑,“他在。”
崔晧看着好像对自己儿子的行径一无所知的伯父很想转身走,但是来都来了,他提一口气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修罗场。
布莱尔注意到崔晧以后立即吱哇乱叫:“你……你……是那个……”
“临时工,黑历史,”崔晧截住话头,“请给我留点面子。”
“什么临时工?”伯父问。
”我高二的事了,演过一个电视剧,”崔晧笑笑,“我在里面穿旗袍和扮虞姬来着。”
“哦,坐,坐,”伯父上楼喊人,“小律,有客人来了,快下来见见。”
磨磨蹭蹭半天,头发乱翘的少年人趿拉着拖鞋下楼:“布莱尔?来这么早干什么,我还没睡够。”
“小律是吧,”崔晧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我是崔晧,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晧哥,我吃过你的满月酒,没想到第二次见你隔了这么久,而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之前没机会见面,以后多走动。”
少年人呆呆地望着他,梦游般伸出手:“你好,我是胡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