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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她与他与他1

 

他将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面颊,同时禁锢在他的手里。他低下头,没能出声,于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呀,我可能…要先走了。”长发散落在她的脊背,她面色还是略显苍白。

他有些抑制不住,咬了自己一口,才能温和下来问她,“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我现在什么都会做了,你也说过的,我做的都很好,我,我不比他差……”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无色珍珠,目光满是恳切,整张脸都红了,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她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再次确认自己就是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了喜爱与在意,出口的话语却是冷冽的,“我一直有个疑惑,你看起来为何非我不可?”她咳嗽一声,继续道:“我只是教了你怎样照顾我。”

郝子衿被打断,隐忍不发,听清楚这些话后,面上委屈的红都稍稍褪了些,他看看她,眼角眉梢带了丝小心翼翼,是为心虚。还是有些恼的,他嗫嚅道:“就许你非他不可,不许我非你不可?”

“嗯?”“好了,我承认我一开始只是想要你对他的在意。”他敛下眼眸,与她的目光错开,“我从没有拥有过那样纯粹的,来自他人的在意。我嫉妒他,原本我是不想告诉你我不是他的,但你哭得我这里好难受,闷闷的,喘不过来气一样。”

他将她的手放到胸口,接着道:“你虽然只是教了我怎样照顾你,但这些在我看来是新奇又快乐的。你很会鼓励我,夸奖我,或许你习惯了,我却是很少很少被这样对待,可能很小的时候我拥有过,没了后就格外渴望吧。于是我认为你应该是我的亲人,但,后来我发现不够,我渴望与你有更亲密的接触,我,我想要和你成亲,想要你。”

他早已撩起了眼帘,直直看着她,那目光的热度像是和手掌一样,它们一同在灼烧她,她被烫得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她的手挣了一下,被他攥得更紧了。

他真的很热,舒月被惹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看着,心情就像是吃了一碗他最喜欢的放了很多很多糖的腊八粥,“你是在意我的,”他将她的手拿到嘴边,轻吻了一下,目光再转向他,就带了十分的喜爱与恳切,“再多在乎我一点吧,我离不开你。”

她需要他

正是春日,草木葱茏,生机勃发。太阳刚刚升起,熹微的晨光透不过密林,鸟儿在上空鸣叫,宛若空谷传响。偶有风来,带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人行走此间,如同置身绿色的海洋。

日头渐高,光线透过繁叶打在行人的眼褶上,他眯了眯眼,重新辨认出行进的方向后,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前。那里有她,有他的家。

往东行进二十里的密林一隅,有处占地广却很不显眼的低矮房屋,此刻屋顶白烟袅袅,有人正在做饭。

屋内,舒月睡得正香,昨日刚晒过的被子软软蓬蓬的,被窝里简直就是天堂。

鸟儿们早早醒来,时不时从窗外略过,留下清脆的鸣叫。

声音悦耳但实在扰人清梦。她睁开眼,睡眼惺忪,看了一眼窗外,垂下来的帘子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一片昏暗。还早呢,她翻了个身,将全身都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门被人使坏地开着,郝子衿将饭菜一样样端到了桌子上,桌子在风口处,香气随风飘进室内,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尖,她耸耸鼻子,是胡辣汤,她的眼睛一下子挣开,仔细嗅闻,好像还有荠菜!她一下子掀起了被子,坐起身。

郝子衿正在将帘子卷起来,光线慢慢洒进室内,驱散昏暗,他听到身后的声响,头也不回地道:“醒啦?饭做好了,就等你醒呢。”

“好香哦,被香醒了。”她脱口而出。他愉悦地笑出了声,卷完了帘子,转过身,眼角眉梢俱是笑。阳光在他身后,他就像窗外的春,清新又动人。“看来我的技术又进步了。”

她也笑了,笑靥如花。他清咳一声走近她,看看一旁的衣物问道:“你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

舒月连忙躺下,只露出双眼睛,“我自己穿我自己穿。”他点点头,出门去了,约莫是要为她弄洗脸水。

她舒口气,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场病生下来,倒让他照顾她愈发细致。

前几个月尚在病中的她时不时就会昏昏沉沉,严重到连起床收拾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在身边又睡不着的时候,她只能看室内她早已看惯了的景致,这让她触景生情,更添心伤。

她的消极情绪有时会爆发。她原本是个很能忍受负面情绪的人,但身体的不适让忍耐的阀值降低。病症同时折磨着两个人。

又一次的爆发后,她的神智刚清明些许就有泪水滚落,润湿了枕巾,自厌的情绪达到顶峰。

被她赶到门帘处的他看到了,着急忙慌地过来拥住她,她泪眼迷蒙,被他抱住后又推拒他,哽咽地说他离了她会更好。

他听此才有了真实的愤怒,使力将她禁锢在怀里,温和又坚定地说自己哪也不去,他会等她好起来,还会等她同意和他成亲。

她拗不过他,趴伏在他怀里,渐渐老实下来。他的身上热度很高,烘烤着她心里寒凉的自厌情绪,使得她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在给她换了新的枕巾,将她放置在床上并盖好被子后,他想走,像之前的日日夜夜一样,却被她扯住了。

郝子衿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自我挣扎一番还是决定掰开她的手指。手指是掰开了,手掌却被握紧了,还被她无意识放到了脸颊处。她的唇边有淡淡的微笑。

他最终躺了下来,当然只敢躺在床的一角,不防她翻转身体,滚到了他的怀里。他身躯僵直,半晌,才适应她身上温热的香,适应这让他身体发热,心里安宁的感觉,他合上眼,渐渐沉入黑甜的梦。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香。

他自此知晓了她也是需要他的。他这才明悟单指她是走不出病痛的。他是能做些什么,让她开心的。

她醒来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被笼罩在了暖暖的日光中,眼前是自由而惬意的自然风景,身下是软软的躺椅,身边是他。

从此后的每个白天,只要天是晴的,日光是暖的,她一睁眼就总能看到。他不单只将她抱往一个地方,甚至还会在前一天告诉她,她将会在第二天看到什么。

而在天不放晴的日子里,他会拥着她坐在窗前或被子里,为她读新得的话本。他的音色让他即使不带感情也能使她安宁,沉醉。

她于是愈来愈期待睁眼。她的精神气是没有身处在阳光下的她好的,但消极阴郁正在慢慢远离她。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轻轻亲了亲听睡着的她的额头。

接手了她的一切后,他更能察觉她的小情绪了,消逝它们,他从不拖泥带水,只是有时碰到令两人都难为情的事情,他的解决办法反而更让她气恼。

比如洗澡。她有时没有意识,有时是清醒的,清醒的她总是羞怯的。其实他也是。

一开始是因为她总是昏睡,他知晓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睡觉,于是红透了一张脸为她洗了澡。他这时就很为拥有这具长大后的身体感到庆幸,如果是他原本的,他还真不知晓该怎么轻松地抱起她。

他已知晓现在这个身体就是长大后的他了,但是她应该不晓得。她没有问过,他也未曾告诉过她自己是谁,以前是没必要,现在更是没必要。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过去的都已经远离,他亦不想再去回忆。他只想把握当下。

他现下身高腿长,她就被衬得小小的,轻轻的,他不敢大力搓洗她,也同样不敢多看,她太美好了,他怕他克制不住流下来的鼻血,那样太丢人。

她第二天通常不会察觉他为她洗了澡,又或许觉察了,她脸皮薄,不敢说破。

他对此倒一直保持了沉默,他是有坏心思的,他私心里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某天,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提早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有人在为她搓脚趾,而自己全身赤裸泡在浴桶里,背靠在什么上。

她眼睛都睁大了,连忙扭头,正撞进他眼里,两人愣愣对视,都闹了个大红脸。她连忙扭回去,却突兀感觉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肩颈上,她疑惑,刚要看过去就被他挡着了,肩颈处还被他抹了一把,他急急说:“水还热着,你再泡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罢人就跑走了。

舒月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后,重新看向肩颈处,那有未抹除的淡淡红痕,像…血?她的脸烧烫起来,后知后觉明晓他眼中的风景和他的冲动。脸上的热烧到了全身,她又羞又窘地捂住脸,想将头也一起泡进水里。

他来为她送衣物时目光瞟上瞟下就是不去看她,有些好笑,她体贴地憋住了。裹身体的巾帕一早放置在了架子上,他在将拿过来的衣裳一同放上去后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穿衣。她的脸又红了,好半晌才道:“需要。”

三人会面

她的身体还未大好,泡在这样暖暖的水里,头还是有点晕的,身体的力气不足……好吧,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

他站得离她的浴桶很远,离烛火却很近,红晕还未从他的脸上消去,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感觉很新鲜。

她原先极少见他脸红,但现下在这个人的身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他像是蓬盛的火焰,不同于边缘暗色的明艳,他是生动的,是鲜活的,他……或许,自己不应该再用原先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人了。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晓他不是他,但是有些东西是相似的,相似就会让人恍惚,恍惚就能让人产生错觉—他可以被替代的错觉。

可他从来都不是他。

她能从昏沉的梦魇中清醒,多亏了他,她不应该混淆的。这个问句,她也在问自己,要不要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斯人已逝,她再悲痛,他也回不来了。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所以她说了需要。

一碗汤被他递了过来,舒月回神,杂乱的思绪归于平静,她对上他温热的目光,微笑接过,开始享用这顿早饭。桌上都是她喜欢的,她吃得香甜。郝子衿口味偏清淡,不习惯吃些辛辣刺激的,于是他为自己另做了份白粥。

摆放整齐的小菜多是清淡爽口的,有时舒月被辣到就直接夹起一筷,用以中和口内过甚的味道。她眯起眼,是为满足口腹之欲的愉悦。

饭后,舒月将以前自制的简易茶具用香茶灌满,她装好就往外头跑,跑到灶台处对郝子衿说一声:“我先去外头了,你来找我!”

郝子衿抬起头,唇角弧度弯弯,“好。别跑太远。”她应答的声音飘荡在房前,惊起一片停留的鸟雀。

舒月之所以跑得这样快,是因为她在房屋一角栽种的花儿开了,她想早一点儿见到。以前他们只在山谷内见过栀子,后来在她和赵眏的共同努力下,自家院墙外也能有栀子存活了。而今天刚巧花开。

舒月小心翼翼用交刀将花茎剪断,把花儿们一朵朵放置在用竹藤编制的精巧小篮里。

此时太阳正高,即使丛林茂密,仍有大片光斑散落在这方天地,打在采花的人身上。

她还是像他最后一次见她那样赏心悦目,让人一见就挪不开视线。奔波了许久的旅人如是想到,他克制不住地往前走去,想再一次走进她的视野,突地,有人跑了过来。出于一种极端警惕的心理,赵眏顿住了脚。

来人是郝子衿。舒月惊讶,“你怎么知道来这个地方找我?”山里有风,吹乱了她的额发,他伸出手将其拨正,与她目光相接,“这附近,我都来过。在你昏睡的时候。”

在不知晓明天的你会不会醒来的时候。我将你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

赵眏愣在了那儿,手指微颤,这人的眉眼、身材该死的熟悉,不是他的又是谁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具身体里了,“他”是谁?

月月知不知晓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气息不稳,她,她应该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这又是什么情况?“自己”轻抚她的鬓发,她目光躲闪,面上竟还有些微的红!

赵眏头晕目眩,连日的奔波劳累几乎耗尽了他的精气,而支撑他来此的愿景一下子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他实在难以为继,克制不住地栽倒下去。

“扑通—”有什么重物落地了,两人都往声源处看去,那形状…好像是个人?舒月与郝子衿对视一眼,两人都很困惑,这地界,人烟稀少,乍一出现类似人的事物,实在奇怪,但他们还是相携着慢慢走过去了。走近了才发现那的确是个人,还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郝子衿将他的脸扭过来,瞅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位大哥的样子,这人怕不是没怎么洗漱过吧。他看向舒月,她摇摇头,她也看不出这人长什么样子。

“怎么办?”他半蹲着,扬起头问她,舒月向四面看去,除了他们的房屋,此处实在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没办法了,“将他搬到我们的住处吧,毕竟是个大活人,放置在这儿不好。”

郝子衿点点头,干脆地将他抗了起来,舒月将交刀放回篮子里,准备一同回去,只凭他一人,怕是不轻松。她看着开得灿烂的花儿们,轻叹口气,还没怎么摘呢。

被他轻刮了下鼻尖,“我回去就写信,让人快点儿把这个人弄走,到时你想怎么摘就怎么摘,别不开心了,嗯?”

密林细细筛下阳光,他的面孔有一瞬极其明媚,舒月被感染了,她眉眼带笑,刚想说些什么,第三人的咳嗽声突兀传了过来。

赵眏挣扎着要下去,郝子衿顺了他的意,他被放到地面后立刻调整状态,很快就稳住了。

赵眏对上舒月略带关切的目光,“多谢相助,我一路爬山涉水,本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不想迷了路,可否让我暂住于此修整一番?”

他声音暗哑,的确像多日未曾饮水。他看过来的目光莫名有点熟悉,舒月想不出原因,干脆当做了合眼缘。她有些不忍,看向郝子衿,眸光湿软。

郝子衿第一眼就不喜这个人,说不出因由,只是一种感觉,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这个人离他们远远的,但…她的目光好软,怕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暗暗叹口气,道:“只能待一晚,明日会有人来接你去其他地方休整。”他比这个人状态好,多防着点儿就是了。

“多谢。”赵眏拱手作揖,有一种身形落魄也掩不住的风流。舒月心头怪异的感觉加重了。

三人同行,郝子衿在中。“叨扰了,夫人。”赵眏略过中间这人看向舒月,尾音拉得有些许长,舒月看向他,笑笑,“能帮到您,我也很开心。”

赵眏扭过头,心头情绪翻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在一起?!月月真的没认出他来吗?

沉默。赵眏好不容易将心绪归于平淡,一进屋内,还是差点没克制住,熟悉的房间,不熟悉的陈设。他的眼角都有点红了。

为防止自己克制不住,他进屋后几乎不讲话,在泡进热水里,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屋内,他才终于开口。

活儿干完了,郝子衿掂着盆,神情轻松地往外走,没想到会被叫住。那人在他身后问:“你是谁?”

郝子衿压下心内陡然升起的不安,调整面上表情,转过身道:“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兄台问此,不知何意?”

那人面色冷然,“不,你绝不会是。我才是。”

郝子衿面上轻松神色尽褪,他狠狠咬了一口嘴唇内侧,疼痛让他克制。“空口白牙,谁会信你?”

清洗过面颊的赵眏眉眼锋锐,眼眸暗沉,“我会让她相信的。”他粲然一笑,依稀有昔日郡主的风姿,“到时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郝子衿还是年纪尚轻,在对视中落了下乘,他的情绪太多,太杂,不如对面那人坚定,匆匆离去了。

在听得脚步声远离后,赵眏才维系不住面上神色似的将自己沉入了水里,这具身体的面貌与他原本的相差太多,他要怎样才能让她相信自己?

他在自己即将溺水时浮出了水面,当一种念头极其强烈时,其他念头都会被掩盖。思绪平复,他找到了另一条路。他与她已相处甚久,他要相信她,相信他的月月能看出他们两人的不同。

所以目前他最需要做的是多去月月眼前晃,还有,他需要时间,一天远远不够。

他抹了把脸,走出浴桶,热气稍稍消散,窗外天色正明,映照出他精瘦的身躯。他垂下头,第一次有了细细观察的时机,这具身体的肤色很暗,肌肉邦硬,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特质。

他长叹口气,这差别也太大了。多思无益,他用巾帕擦干身体后一丝不苟地穿戴好衣物,嗯,是合身的,看来自己与他身形相仿。

清洗果然让人神清气爽。赵眏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正与那个人谈笑的她。柔和堆砌在她的眉眼唇角,他恍惚得见曾经的她—曾经的与他交换了重要信息后的她。

疑虑浮现,他相信她不会这么轻易对那人袒露心防,所以在他竭尽全力向她靠近时,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去依靠他,慢慢信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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