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教
“叮咚——！”
沈千帆按响了门铃，等着吴嫂来开门时下意识的整了整自己的领结。不大一会儿大门就打开了，梳着一个独髻的妇女正站在门后笑着招呼他。
“啊呀，沈老师，今天是不是来得迟了，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她就去拉沈千帆。
“吴嫂。”
沈千帆笑着走进去换了鞋，吴嫂殷勤的帮他接过手里的提包，又要帮他挂脱下来的外套，沈千帆颇有些不自在的站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沈老师快上去吧，小少爷等着你哩！”吴嫂年纪约摸四十上下，说话带着一股软调，做得一手好菜，已经在陆家做了十多年的家政妇，这家的独子可说是她一手带大的。
沈千帆应了一声，接过自己的提包顺着镂空的螺旋楼梯往上走，他走了一半就见一个少年正站在二楼廊上看着他，见他看过去立刻笑着说了一声：“老师。”
“陆鸣。”沈千帆走上去，扶了扶自己的镜框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老师今天有点事，来晚了。”
陆鸣不在意的一笑，转头对站在楼下看着他们的吴嫂喊道：“吴妈，端点茶水上来吧！”
“哎呀，知道的呀，小少爷！”吴嫂应了一声就兴匆匆的转去厨房了。
陆鸣这才笑着对沈千帆说：“听说老师现在要当班主任了，一定比以前忙了很多吧。”
“忙倒还没有，从明年九月才要带，现在只不过是偶尔开开会培训一下。”
“哦，原来这也要另外培训。”
两个人说着往陆鸣的卧室去，沈千帆一眼看见卧室里还亮着的电脑，不禁失笑道：“陆鸣，你都快高考了，怎么还在玩儿电脑呢？”
陆鸣扫了一眼，不在意的说：“学校搞活动，沈重非要让我帮忙，我只好帮着弄弄了。”他说着走过去一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扬手一把摔到了床上，笔记本电脑在柔软的床面上弹了两下，险险的停在床边缘。
沈千帆咋舌，走过去把电脑摆好，然后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伸手取过桌面上写了一半的练习册看。陆鸣在旁边坐下，安安静静的继续写练习。
过一会儿吴嫂送了茶水过来，香气浓郁，入口甘甜，清亮的茶汤盛在骨瓷杯子里，舒卷的嫩叶在沸水中打着旋儿。一喝就知道是当年上好的新茶。
“老师待会儿带一点儿回去吧。”陆鸣看着沈千帆赞叹的神色突然笑着说。
沈千帆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不好意思的推脱道：“那怎么好意思。”
陆鸣没再说话，只是笑。两个人又在书桌前待了一阵，等到练习全部做完的时候吴嫂来敲门。
“小少爷，摆饭罢？”
“嗯。”
陆鸣应一声，吴嫂就兴冲冲的下去了。
沈千帆伸了个懒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起提包和陆鸣一起走下去，出房门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对方已经比自己高了不少，大约有那么两三厘米的距离了。
“陆鸣，长高了啊！”他伸手去摸了摸陆鸣的后脑勺。
陆鸣回头笑了笑。
“几个月没见了嘛。”
沈千帆感慨的笑着说：“长得真快啊，当年你才只到老师胸口这么高呢。”
陆鸣笑着先下了楼。
楼下吴嫂已经在餐厅摆好了饭，桌上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一个冬瓜排骨汤，汤里面还加了许多药材，飘着一股淡香。沈千帆在桌前坐下来，吴嫂正给他和陆鸣的碗里盛汤。
吃过了饭，沈千帆起身告辞，临出门吴嫂塞给他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包好的茶叶。沈千帆想推拒，一眼看见站在旁边望着他笑的陆鸣。
“沈老师！小少爷知道你喜欢特意给留着哩！”
陆鸣淡淡说了一声：“吴妈。”
吴嫂立刻闭了嘴。
沈千帆笑着接过了，穿好鞋出门时听到吴嫂热情的招呼中陆鸣的道别。
“老师，明天见。”
他立刻回：“啊，明天见！”
门一关上走廊一片冷清，沈千帆松一口气。他拎着自己的包和那个袋子，走到电梯边去等电梯。
这是这层楼最高的一层，除了陆鸣一家这一层再没有别的住户。他走进电梯里，看着数字一格格缓缓的往下跳，一直都没人进电梯。他看一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沈千帆从大楼走出来时整个小区里也没几个人，植被茂密的小区中空气都透着一股草叶香，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走时听到中央喷泉那儿传来的流水声，灯光照耀下的喷泉冒着丝丝寒气，深冬的夜里向来没什么人会过来欣赏。
一开始他还会为这嘀咕两句浪费，就好像一开始他会笑着拒绝在陆鸣家吃饭，就好像一开始他会真的要去拉吴嫂坐下来一起吃，就好像一开始他会真的认真考虑怎么辅导陆鸣的功课、怎么教导陆鸣的那些朋友。
但是现在，他都已经习惯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每天下班首先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是陆鸣家的生活了。
沈千帆一路走出小区，呵出的白气四散飘逸，快两步奔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时总算刚好赶上回家的车。车上很拥挤，没什么人说话，都疲惫的低着头假寐，大多是在市中心工作刚刚下班回家的人。
他本来可以不用这么颠簸，但自从近五年前开始他就每天这样往返于陆鸣家和自己家之间。
当时他才刚刚毕业，和女友一起分到了现在的学校当老师。没多久顺理成章的扯了证，两边父母一起给了首付，就开始了还房贷的艰苦日子。原本校长把他喊去让他给陆鸣当家教时他是求之不得的，一个月五千，就辅导一下功课，这简直是太轻松了。
可是没多久，当他婉拒一起吃晚饭被校长叫去谈话，当他休假想去和妻子旅游被校长叫去谈话时，他才知道这每个月五千的外快有多不好拿。两年前陆鸣初中毕业时他还以为这工作总算是到头了，没想到来年一开学就被叫到了校长室。
他还记得校长那微妙的笑脸。
“小沈啊，你班上那个学生，叫陆鸣的，等到上了高中再带一下吧。”
“人家可是陆长正的公子，机灵点儿好吧！”
陆鸣把头磕在公交护栏上，拥挤的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让他头晕。半个小时后终于到站，他跟着几个人一起下了车。
路边的街灯有几个坏了，深夜只有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还开着门，他走进去买了一点纸巾洗涤剂一类的东西，拎着往回走。
街上灰有些大，旁边一个楼盘正在施工，日夜叮咚作响。他拎着袋子拐了几个弯，走进他们小区。小区里光线昏暗，只有旁边施工楼盘的照射灯照过来，熟门熟路的摸回家，家里一片黑暗，没有动静。
沈千帆放下手里拎着的东西，悄悄走到卧房边，看见妻子正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在床上睡着，想一想干脆关了门，自己洗完澡去睡了客房。
旁边施工的叮当声隐隐传入他耳中，他觉得累得睡不着。
‘只要再半年就行了。’沈千帆想着。
六月份高考完，难道上了大学还需要家教吗？在那之前的这四个月，熬熬不就过去了。
沈千帆迷迷糊糊的翻个身，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和家人一起吃个晚饭了。儿子的小脸还只在过年假时仔细看过几次，其他时候每天一早赶去学校，半夜才能回家，就连周末也要补课，实在是没有时间精力再去亲子一番。
有时候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让他当这六年的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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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诗
沈千帆从椅子上起来，拎起包就准备走。年级主任看着他笑：“千帆啊，要走啦？”
“欸，主任，昨天晚了点儿，今天提早一点走。”
“呵呵，去吧去吧！”
他把没批完的作业一起收进包里，拎着跟同事们道过别就走了。走到半路一摸口袋，发现手机给落下了，又转回头去拿。站在门口的时候听见办公室里的声音。
“真不知道他给那小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都上了高中了还要他辅导功课，辅导什么呀！他一个教英语的什么都能包了！？”
“呵呵，小刘怎么说话呢。”
“哎！主任啊，这等明年那小子上了大学，这位子还要不要挪一下了？要我说主任您得小心嘞，这小子保不齐就蹭一声升上去了！”
“诶诶，刘老师，你这就不对了，主任的位子是那么好当的啊？教几年书就能升上去了？要我说，别的我倒都不放心上，就这个晚自习，凭什么他就不用带？就他一个人不带晚自习，我们其他老师得多带多少节？”
“呵呵呵，都是一个年级的，互相帮帮忙嘛。”
“这一次两次嘛就算了，六年都这样，我老婆都要来跟我闹！”
沈千帆站在门口，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好背后有人喊他：“沈老师？”
他转头，对方手里还捧着一叠作业本，正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是他带的一个班上的班长。沈千帆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周婷婷，你来送作业？”
“是啊，沈老师，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沈千帆犹豫一下，说：“我把手机落下了，你帮老师带出来吧。”
“知道啦，老师！”
能给沈千帆帮忙，小姑娘显然很高兴，她喊一声报告进去了，把作业放下后顺手就把沈千帆桌上的手机带了出来。递给沈千帆的时候她问了一声：“老师怎么不进去拿？”
沈千帆笑一下，示意自己两手拎着的装满作业本的包说：“老师偷个懒。”
周婷婷瘪了瘪嘴。
两个人一起在走道上走的时候周婷婷有些不高兴的说：“肯定是其他老师又在说您坏话了吧！”
沈千帆一惊，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大胆。又一想毕竟不是他当班主任，自己又年轻，可能学生们在他面前都未免胆子大些。沈千帆一笑没回话。
周婷婷撇嘴翻个白眼说：“那些老师们可过分了，有时候课也不上就乱八卦，还说什么要把门关好，不能让别人知道什么的。”
“真是，当老师怎么还不好好上课呢？”
沈千帆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只好勉强说一声：“周婷婷，这么说老师可不好吧。”
周婷婷冲沈千帆做个鬼脸，一闪身就进了旁边的教室，临走还笑着丢下一句：“要是沈老师，我才不会这么说呢！”
走廊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有些背着书包是准备回家了，还有些聚在一起的校服也不好好穿，书包也不带，窝在楼梯一角说着话，看人的时候一脸凶相，有胆小的学生都不敢走那楼梯回家。
沈千帆腾出一只手拉过缩在转角墙壁后的一个小个子学生，搭着他的肩往下走，嘴巴里还问着：“李明瑞，今天的作业都带齐了吗？”
李明瑞两只手都抓着书包带，低着头只到沈千帆腰那么高，嗫嚅着回话说：“带了……”
沈千帆也不在意，穿过聚了一堆学生的楼梯拐角往下走。以前刚来的时候他还有心想管一管，但是校长亲子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让他搞清楚学校的性质和学生的背景再做事。
他还记得校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说：“小沈啊！你如今好好教课，把陆鸣带好就行！三个月之后我给你打包票都能转正！这些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妻子徐梦萍一开始也不赞同，但是久了也叹气说的确是管不过来，这里的学生一个个不是什么老板的孩子每年几十万的给就是什么局长的孩子年年学校还得指望着批工程，剩下那些普通升学进来的也都有眼力见儿，不惹事不闹事，就算学习差点儿也从来不捣乱。
该管的管不了，能管的不用管。就这么回事儿。
沈千帆抓着李明瑞的书包带，带着他往楼梯下走，转弯时那一群人里突然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他：
“沈老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