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零号任务
那个大汉哈哈一笑:「今晚有约吗?要不要试试新肌r0u。」
玛莲娜把头套又戴上:「不了,今晚约到了小鲜r0u,你再练几个月,可能还有机会。」
接收器适时地又响了,蟋蟀低头去看,一个定位,有队员问出了里弗斯的下落。离她们不远的那批队员已经率先冲向了棚户区。蟋蟀转向围观人群,找不到阿亚提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默默祈祷他们要抓的人和阿亚提他们没关系。
不远处传来爆炸声。治安警用对讲机在通讯,进入定位区的第一批治安警遇到了炸弹,锈城的无人机在即时直播,蟋蟀的接收器迅速收到了最新的官方通报:恐怖分子残忍杀害治安警。然後是任务资讯,去爆炸点东侧的握手楼上封锁逃逸路线。
蟋蟀到达握手楼的时候,那条巷子的居民几乎已经全部逃走了,巷道里全是硫磺的气味。她进了楼道,刚到二层,就看到一个人似乎被炸伤趴在yan台上。她把手枪保险栓打开,检查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然後跑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确实是受伤了,一头一脸的血,周围的地上全是炸弹炸出的瓦砾。
蟋蟀把他翻过来,倒x1了一口冷气。
是阿迪。
她0他後脑勺的血流和x口,心脏还在跳,但出血量极大。她从包里拿出止血带,试图给他包紮。阿迪这时候似乎是醒了,肿胀的脸上开出来一条眼睛的缝:「蟋蟀……」
「麦可呢?有没有医生在附近?怎麽回事?」蟋蟀一肚子疑问,似乎猜得到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
「不是我们……炸弹……」阿迪似乎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告诉枚……我们……没有……」
蟋蟀撕下来衣袖去擦他脸上流下来的血,避免血水呛进他的鼻腔。但他的牙缝也在往外冒血泡,炸弹的碎片可能损伤了他的肺泡。蟋蟀冲他耳朵大喊,觉察出自己的无力,但她只知道麦可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医生:「有没有办法联系到麦可,麦可,通讯号!」
「麦可……别让他们找到她……」阿迪猛地握住蟋蟀的手,他的大手粗糙如同钢钳,无b用力,「上城爬虫……照顾我妹妹,拜托了……」
蟋蟀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好。阿迪的手垂下来,瞳孔逐渐涣散。蟋蟀丢下包了一半的止血带,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她从yan台向对面房间望去,看到许多人在冲下楼梯。接收器收到资讯,1号已抓到。
蟋蟀几乎是一路狂奔冲向矿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不要是阿亚提,不要是茱尔,祈祷到最後一个名字的时候,她意识到祈祷是没有作用的——她的神灵从来没有保佑过她——
被押送往矿坑的,是一个一头亚麻se短发的少nv,身上穿着一件破布似的亚麻披挂,尽管她估计遭受了殴打,头发蓬乱,脸也肿成了青紫se,但蟋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麦可。
萤幕黑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当这些曾经在张曼仪讲述里出现的人以动画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时,故事变得无b真切。有那麽几分钟,我真的相信锈城是真实存在的,有人si去了,而我无能为力。张曼仪搜集了多少锈城的资料?她能够从这个平行的世界里把自己拽出来吗?我拿出手机,想给张曼仪发资讯,这个动画仿佛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绝佳的联系张曼仪的理由。但我发现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又找了几天有关锈城的资讯,没有任何蟋蟀在棚户区的後续,只知道她在零号任务後应该是回到了上城,然後发现夫人不在。卡龙重新把她带到身边,没有人知道夫人去了哪里。
我每天面对着和张曼仪的聊天对话,蟋蟀,夫人,棚户区,卡龙,这些东西好像一些水生植物根j,缠绕交错,把平静的水底搅得乱七八糟。我写了一段话,写完又删掉。再写。再删。直到一星期後我有天对着对话方块发呆的时候,张曼仪的头像抖了抖:
练琴吗?
我是循着发疯一样的《魔王》找到张曼仪的,打开门她停下弹奏,抬头看我。张曼仪又瘦了很多,尽管她穿了一件暗红se松松垮垮的套衫长款毛衣,几乎把身t的轮廓全部罩住,但她把围巾摘下来搭在琴盖上的时候,暴露了几乎只有一层苍白皮肤覆盖的锁骨,脸颊的侧边甚至可以看见青se的毛细血管。我等着她说些什麽她又分手了之类的疯话,说实在的,她再分手或者找新的物件,我都习惯了,反正她是不打算再回学校住了,和谁住都没有关系。
但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俄语,我问她这是要g嘛,她说她准备去中亚,实地看看蟋蟀她们吵架的那个地方。我的震惊大概是又写到了脸上,她眼睛木木地看了看我,笑起来:「萧雅你怎麽这麽白。」
我说给你搬家太累,崴脚了,我在宿舍里养了两个星期的脚,几乎不见天日。她咯咯笑,好像这是什麽好笑的事。但我留意到她笑也不对劲,她嘴在笑,眼睛没有,眼白里全是红血丝。我吓住了:「你怎麽了,眼睛这麽红。」
她好像才从出神里回过来,起手r0u了r0u眼睛:「没睡好,太想你了。」
我怔住,窗外的风很大,树枝刮刮蹭蹭地碰着窗玻璃。我脚又开始痛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明明能走了的。张曼仪抬手来拉我:「你生气了吗?」
天哪,这是在关心我吗?我脑子一时间产生了短路。她靠我那麽近,发丝垂在我脸侧,呼x1声近在耳边。我忽然很想开口坦白我有多难受,想叫她不要再耍我了,不要说走就走。但是话梗在喉咙里,我唯一能说的是:「没有。」
她的眼眶被她r0u得越发红了,我叫她别r0u了,她好像听不见。我去掰她的手,忽然感觉手背一凉,有眼泪掉下来。她呆呆地看我,眼泪掉下来,一颗,两颗。我僵住了。她又笑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麽,我的脸se一定很难看,不然无法解释为什麽她忽然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她今天没有涂口红或者唇膏,嘴唇有点乾裂,但还是很软。
我感情回馈机制全部错乱了,隐约知道这种时刻更重要的是问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但神使鬼差,理x追不上感官,涌进我大脑的念头居然是:有点好亲,我要不要亲回去。
这可是後面有个透明玻璃了望窗的琴房。
但……用纸糊上玻璃窗,似乎可以在管理员到达前争取至少五分钟时间。我们两对视一眼,似乎是心有灵犀,张曼仪从挎包里ch0u出一张a4纸,我啪地就糊到了了望窗上。
古人形容揭穿秘密的坦白是「t0ng破窗户纸」,而我们在一张薄薄的白纸背後亲吻对方。张曼仪的眼泪落在我嘴里,有淡淡的咸味,我太久没有哭过,差点都忘记了眼泪的味道。如果我可以分出来一个理x的分身,可能会想在社交媒t上发点什麽「边哭边亲是什麽感受」的帖子,但我没有多余的理x可以使用。这一个月来,我的心脏仿佛是被拧紧的螺母,直到此刻才恢复了自由。
在管理员抵达砸门之前,我们已经戴上口罩沿着灯坏掉的楼梯跑下破旧的琴房大楼。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在夜se里窜过我们身前,钻进旁边黑暗的小松林,我们跟着它跑进去。p城的春天风依然很大,但已经不再寒冷,空气里甚至有新割的秸秆草的甜味,仿佛刚煮熟的甜糯玉米。在亲吻停下来看着对方傻笑的间隙,我大口呼x1着这种甜香,仿佛它的甜变成了酒酿,让人醉得晕晕乎乎,张曼仪的嘴唇被我亲肿了,像樱桃,曾经有个诗人写樱桃是迷人的嫣红屍t,仿佛血滴,血难道不是生命的源头吗?我听到血流在我们身t里潺潺流动,仿佛春日使得河面的冰全部裂开,底下的溪流交替迸发。
「你刚刚为什麽在弹《魔王》。」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要问她。
张曼仪歪脑袋想了一下,说:「因为这是schubert最好的曲子之一。」
我说:「别胡说,你知道我想问什麽。」
张曼仪掰了一下我的脸:「天哪萧雅,不要这麽严肃。你好像海关审理员哦——为什麽要带《百年孤独》入境,是不是想传播虚无主义思想。」
我哑然。张曼仪又一次展示了她高超的转移技巧,轻易挫败了我从她弹奏的音乐窥探她内心的尝试。文学与艺术是最不能揣摩意图的东西,她在暗示我,我从《魔王》猜测她面对着绝望的黑夜,和从《百年孤独》里推测读者怀揣虚无主义一样不靠谱。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去她租住的地方。我欣喜於在她的住处没有看到陌生人的痕迹。但她的住宿环境也实在堪忧,西晒的顶层小房间,暖气片只有两片,可以想见这地方设计的时候就被当做了这栋楼的隔温层,冬天严寒夏天酷暑。墙壁像纸一样薄,张曼仪说能听见对面房间的一男一nv深夜发出的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偶尔那对情侣打架,男的搬铺盖睡在过道,捶打墙壁咒駡,或者发出震天的鼾声。
房间里的空间也很窄。折叠桌上丢着一些信件和没有书号的杂志,还有传单。我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另一个戏剧的宣发广告。窗玻璃外能看见不远处医院红se的十字灯牌和大院的门,深夜依然有救护车不时呼啸而过。我说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会心慌,我以为张曼仪会说习惯就好,但是她看着医院门口正等待门禁杆升起的救护车道:「如果是病人,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会安慰的吧。」
那倒也是。我说,你要不要回学校住,万一有什麽,还能有个人叫救护车。话一出口我就想殴打自己,但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对张曼仪的独居感觉到心慌。她看起来如此地富有生活的经验,也生活了这麽多年。反而是我,一副温室花朵动不动崴脚的模样。
张曼仪笑说不了,我们的宿舍楼超过夜里十一点一概算作晚归,会被扫脸记录,她这种夜夜笙歌的夜猫子,可不想毕业清宿的时候看到记录里满屏自己的脸,保不齐还会迎接宿舍管理员一些类似老家妇科医生会露出的鄙夷眼神。我大为诧异,我之前也没感觉到她晚上常常外出,但转念一想好像我也没有晚上问过她在哪里,她只是会经常在我意料之外的时刻突然出现,造成一种她一直待在我身边的错觉。
「你晚上去哪儿,24小时通宵自习室?」我半开玩笑问她。
她掰手指给我数酒吧名字:「野玫瑰,路牌,小西窗……」
我目瞪口呆,在西城区生活了两年,我不知道有这麽多酒吧。但也是,在这座荒凉的城市里,年轻人是需要很多地方安慰一身「班味」的身t,打发疲惫无趣的时光。
「下次带你去。」张曼仪从书架上拿下来一瓶洋酒,「你喝盐酒吗?」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居然有这麽大:「什麽是盐酒。」
张曼仪把杯子扣进盐罐,杯沿上瞬间粘上了一圈盐霜,然後在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喏,盐酒。」
我才看到酒瓶上的字母:「你这是什麽,龙舌兰加盐,argarita半成品?」
「不是argarita,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张曼仪说,「大家为了纪念某个人而用ta的名字给某个东西命名的时候,怎麽知道这是那个人想要的呢。」
「你放心,我不会在论文致谢里写你的名字的。」我喝了一口,辛辣,龙舌兰酒的原味,没有任何糖浆的冲调,这喝法让我想到了一圈墨西哥男人围在村口抡玻璃瓶子。为什麽烈酒会让人想到男x?这种对酒的刻板印象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但这杯盐酒有一瞬间让我感觉放松。仿佛喝掉这杯酒,我就暂时摆脱了自己乖乖nv的身份,变得桀骜不驯了起来。我甚至有胆量问张曼仪之前不敢问的问题了:
「喂,你上周怎麽消失了。」
张曼仪盘膝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喝酒,她的短发长长了,似乎是这一阵子疏於打理,头发的边缘显示出一些杂乱蓬松的痕迹,但也可能是被我刚才弄乱的。想到这里,我脸有点热。
「你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我的胆子是真的变大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窗外的红光落在她脸上,红光一般是给鬼故事用的,但张曼仪的脸在红光里也并不吓人,反而还显得异常立t,仿佛火灾现场处变不惊的大理石雕塑。她的神情有点恍惚。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她忽然放下酒瓶。
我说我会。
她摇摇头,说:「不要找。」
按张曼仪的说法,如果一个故事没有线索,说明它不再想让人听见了。如果一个人选择了消失,那最好的尊重,就是不要去找ta。
「你没有找到锈城的新线索对吗?」我想我忽然知道了张曼仪情绪的来源。
张曼仪看着我,我有点得意地打开了手机收藏的动画网站:「我收到了线索。」
「你以为锈城放弃了你吗?它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去找你。」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非常笃定,「夫人失踪了,但是我知道蟋蟀会找到她的。」
「这只是故事。」我第一次听到张曼仪否认锈城,她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话,仿佛稍微用力一点都会让句子沉重得经受不住,「我有个朋友叫小勉,去年消失了。她的伴侣,姑且叫她森森吧,一直在找她,找了一年,丢掉了工作,和家人也决裂了。後来找到了,但是没有办法把她救出来。我们去她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家看望森森,屋子里全是各种档和材料,没有锅,没有衣柜,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她的生活在找寻的时候就丢掉了。」
但又怎麽能说她没有生活着呢,我怀疑这样一个说法。张曼仪给我看森森发的动态,她把网路博客当成了一个真实的日记本,重新发明日期和纪年方式,以小勉消失的日子数计算,每一天做了什麽,找了哪个律师,去了哪个疑似有人见过她的郊区,在那个郊区等了很久,吃了一碗很难吃的面。第401天,她找到了小勉。
「我们买了樱桃去的,但是到最後,没有一个人吃那袋樱桃。因为森森说她去看小勉的时候带了樱桃,小勉想逗她开心,拿樱桃喂她,但是她太虚弱了,手撞到栏杆,樱桃就掉了。森想去抓,没有抓住,她们看着那颗樱桃在地上滚呀滚,滚进栅栏的底槽里。森森说,好像是一颗血珠,就这麽掉到尘土里,变灰,然後消失不见了。
「有什麽意义呢?这样去找,有什麽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