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掌印
应天府刚入冬,灰鸦鸦的天悬着,虽未见雪,可落霜层层凝叠,路上也结了冰印,已有寒冬之象。
芙蓉楼里却灯火通明。
苏临砚落座时,戏台上已经咿呀唱了半晌。浓墨重彩的脸,一唱三叹的调,字腔铿锵响亮,惊了满堂喝彩,十分热闹。
据他所知,内阁听曲之人不多。
只有九千岁嗜戏如命,甚至设了‘钟鼓司’,合在二十四衙门之下,日日开锣,丝竹管弦喧闹。
今日席开得早,可司礼监那位还没到。
直等戏唱了一折又一折,香炉都半熄,才等到这人姗姗来迟。
就见一群人挟着冷风簇拥围进来,中间那个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悠悠承着各方官员的问好。
闲庭信步,用两个小宦官扶着,好大的派头。
坐入正席时,大氅同腰刀一并都递给了随从,只露出里面的黑金曳撒。玉带金绦一个未漏,膝襕上的蟒纹泛着流动的银光。
端的是奢靡华贵,高调万分。
这人就是掌印薛止。
苏临砚在临安长大,家风严肃,能见宦官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是他和薛止头一次会面。
他春闱会试那时,薛止奉命北上查徭役之案,已数月未归,如此便错过了。
这般算来,薛止身为天子近臣,竟能握有军马,实是罕见。
可见是陛下亲信。
可谁不知晓,当今圣上是位幼帝。
薛止靠坐,捻着一串碧se珠,身姿松散,懒懒洋洋问:“那位左林书院来的,这届的殿试一甲,如今可在宴中。”
话音未落时,他的目光就已斜斜扫去,眼薄睫长,虽是在问,可那眸子凉浸浸,蝎尾针似的,瞥着苏临砚的方向。
薛止很白,接近透明的白,眼珠又是十分罕见的淡茶se,眼白藏痣,腥然一点红,看着不像人,浑然是个妖异。
席间人臣虽多,但大都阉党,也不知是畏惧或羞愧,竟无人敢来接话。
苏临砚脊背端直,未曾饮酒,在这群赏戏喝彩,fangdang玩乐之人中,显得格外鹤立j群,不同流俗些。
他对着薛止的方向直视过去,双眸清明端正,不卑不亢:“是臣。”
“瑞王初进京,刚在金陵苑喝多了酒,头风犯了,已在后阁歇下。”
“剩下这些酒,就剩咱们来喝了。”薛止把玩着那串碧幽幽的珠子,视线未移,像随口一问,“叶首辅怎的没来啊。”
“家师有病在身。”苏临砚音se清澈,在这酒气弥漫,熏香溢人的宴席上,一斛青玉似的,琅琅出尘。
“嗤——”薛止溢了声笑,珠串被叩在桌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病着……”
他这一笑,惹得席间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苏临砚面se未改,背端得像一尺竹。他身量格外高颀,宴席又b仄拥挤,影子长而深地淌下来,也有些压迫之意。
不愧是世家子弟,首辅门生。大名鼎鼎的书院榜首,新科状元。
“叶老不来,我却不能失了礼面。”薛止招手唤来两名随从。
镶金檀盒,象牙制的锁扣,这还只是个匣子。
“r0u灵芝,赤如珊瑚,乃上上品,这可是延年益寿的好物啊。”那随从小心翼翼捧着盒子,端持在苏临砚面前。
苏临砚没看那东西一眼:“家师特意嘱咐,说掌印事务繁忙,不劳费心。”
气氛霎时凝结到冰点。
过了好会儿,薛止才似笑非笑道:“我还是祝愿叶老,能安养天年的。”
他的字音,也咬得意味不明。
那随从更是端着盒子战战兢兢,额前耳后都出了层薄汗,面皮都红透了,看着是在抖。
苏临砚瞧他紧张,又顺手接过盒子,行云流水放在桌前,到此才鞠躬,谢了今天唯一一个礼:“掌印大人的告慰,臣会代为传达。”
随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瞬松了口气,捏着那把冷汗就退场了。
“可这赠礼……”苏临砚慢慢道,“实在是,府中不缺。”
薛止又在笑。
烛火和灯笼都在摆,光影掠动,他的笑像铺了一层玻璃纸。
总之是深长的,没有温度的,让人不适的。
苏临砚就在这样的笑下离场。
宴席上的一些官员多有不爽。
谁不想同这样一般给阉人摆脸se?
可这苏临砚他并非寒门。
诗礼簪缨,门楣显赫,又是先后外戚,称得上皇亲国戚。从小在世族学府读书,是首辅门生。甫一亮相,便节节高升,锋芒毕露。
这无人予他铺路?
众人不信。
能有多高尚,能有多清白,即便y骨头一个,也是阁老拿来对付宦官的棋。
——
月细细一绺,夜已深到看不清人影。
苏临砚早传信让车夫回去休息,只留了小厮提灯在楼下等着。
想着不远,便走回去。
静悄悄走了一段,路上却有辆马车突然驶过,车轮轱碌碌的,挥鞭声异常响亮。
苏临砚心中已觉不对。
等快到叶府,那马车按理说早该不见影子,却像在等他一般停在路口。
便听一声哨响,有人从帘子里扔下什么。哐当落地,那东西重重砸在地上,分不清软y,却能感受到异常沉重。
马车扬长而去。
走近才看清,是一具人尸。
被草席裹得乱糟糟,露出惨败的一张脸,恰有一面之缘。
是今晚递他药盒的小侍从。
r0u灵芝从他怀里跌出来,珊瑚se的,赤而鲜红。
——
苏临砚不免心情复杂。
小厮已然吓个半si,原地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听到主子开口,“装殓起来,给口棺椁。”
小厮赫然清醒,弓着身子,准备把事儿悄悄办了,府上还在养病,不能张扬,实在不吉利。
正卧的灯未熄,从窗沿漏出半星,烛光微弱。
苏临砚朝光亮的地方走去,在门前听到里面窸窣的对话声。
有人。
苏临砚下意识止住步子,还未后退,又听到几句不太明晰的对白。
有……年轻nv子。
师母早逝,叶老膝下无子,更不可能有侍nv。
那这nv子,又是从何而来。
苏临砚浅皱眉头。
等那头谈话结束,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果然走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斗篷罩住身子,却依旧能看出t态纤瘦轻盈,她愣了一瞬,暂停脚步,隔着不远处执灯而立。
袖袍宽大,浑身只露出一截手腕,皮肤被灯亮衬得白皙温浅,圈着只细绿的翡翠镯,冰se深透,是罕见的好料子。
苏临砚退后一步,算是给她让路。
那人却依旧没走。
苏临砚不解其意,夜很静,人声便显得清冷:“无论阁下是谁,今夜之事,我只会当从未发生过。”
过了两息,那人继续向前走,却在二人擦肩时,停住步子。
她踮起脚,把帷帽拉出一道缝,缓缓举起手中的灯。
煤油的味也顺着扑入苏临砚鼻端。
光影擦过衣袂,两个人的影子逐渐贴近,马灯里的笼心子在滚动,乍亮乍熄的,擦过苏临砚的x膛、脖颈、下颌——
直停留至眼睛。
眼珠平滑,双眸如墨染,倒映出跳动的芯光,愈显深邃夺目。本是端方温和的一个人,因为她的动作实在让人不适,眉头微皱,神光霎时变得清冷锐利。
她把这十分唐突的动作,做得合情合理,毫无一丝心虚,坦坦荡荡。
苏临砚喉结微动,低头,想要直视回去。
只从缝隙中看到一双眼睛,就见她落下视线,苏临砚依旧看不到她帷帽下的脸。
于是苏临砚皱起眉,后退一步,架起生人勿近的势头,像是被冒犯到:“姑娘究竟……意yu何为。”
那名nv子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
“你是之江人。”
依旧……非常冒犯。
她的声音很薄,被刻意压低也能听出异常年轻,被冷风夹杂包裹,悠悠的,像是随时可以被吹走。
“是临安来的吗?”
她竟还敢继续问!
苏临砚已经想赶人了。
那nv子把马灯换了只手提,低着头,不管旁人si活,自顾自说起来。
“你姓什么。”
“杭州的宅子还在吗……”
“家中现在还剩几口人。”
“赵夫人……”
她好像还想问什么,却戛然而断,自己止了话头。
其实苏临砚从一开始也并未回答她。
他目光沉沉。
气氛遽然紧张。
苏临砚自入金陵,从未见过她,便应当是不曾相识。这人的盘问来得太快,也太不合宜。
简直随心而yu,毫无分寸。
似是感受到灼人的视线,她轻轻仰起头,对上苏临砚的目光。
先是一怔松。
苏临砚显得有些高了,她低了半个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下颌,边缘锋利些,弧度也明晰。
她又后退一步,完整看到脸。
浓眉漆目,唇鼻分晰,气质沉静时便显深厚,可他蹙着眉,y着脸,被灯掠过轮廓,就英俊得有些夺目了。
苏临砚被盯得难受。
他是君子,从小读四书五经,为人风度谦逊,敬老ai幼,对妇孺更是十分温和,礼度有加。
她没有攻击x。
却让人不舒服。
甚至看不到面孔。
是他在被观察,被试探。
这令人不适,可他心里疑惑更多,甚至压住了这不适感。
他语气已经是没好气,又真是觉得有些好笑,似要看她究竟想g什么。
“在下祖籍浙江临安,礼闱及京,姓苏,老宅家中连带仆人共三十六口。赵?母亲赵氏,阁下认识?”
这本就没什么好掩饰,他的身世,本朝官员早已扒了个g净。
这nv子看起来也不像寻常百姓。
她提着马灯的手指渐渐用力,天气太冷,被冻得发红。
“李伯伯呢……”
苏临砚是真的愣住了,他险些觉得自己听错:“……什么?”
她的嗓音有些哑:“那个会做,定胜糕的。”
苏临砚心里咯噔一下。
他缓了许久,才开口:“你不愿露出面容,又怎么相认。”
“三十六口……差一个人……”
她又自顾自说起来,“李伯伯si了吧。”
苏临砚看着她,没甚神情。
“前年入冬去的。”
“病si?”
“年纪大了。”苏临砚也不管了,就这么跟她搭话。
真是奇怪了。
他能这么跟这人聊,也是奇怪了。
她不说话,苏临砚就这么低头瞧着她。马灯里的蜡烛都快没了,灯光很弱,温吞吞一笼,整个庭院又空荡荡的,显得愈发昏暗。
灯油快尽,但其实也没过多久。
说明她离家遥远。
忽的,有洒落的白簌结晶沾上她的衣物,落得越来越多,沾肤即化,冷风寒气愈重,原是下雪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初雪很冷。
黑夜阒寂朦胧,只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光以她向外重重散开,晦明交接之处,落下的飞雪也与之相融。
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
她歪头看了一眼,在原地默了两息,才慢慢朝发出响声的方向走过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苏临砚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于是隔着银白翻飞的雪沫与她对视。
“你的身上,有点血腥味。”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没有压低声音,还是微哑,但非常柔和,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低润好听。
又过了一会儿。
马蹄声踏起,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清楚,苏临砚才呵出一口冷气,推进了阁老的房门。
一进去,点起灯,便听见老人家在笑。
“怎么,不认识了?”
叶老纯粹拿他逗乐,苏临砚更是无奈:“师长……”
他重新煨起炉火,递上暖茶。
叶首辅喝了两口热身子,叹口气:“我年纪大了,可什么都听不到。是你站在门口太久了。”
苏临砚垂眉。
他已察觉到师父情绪不对。
便听叶首辅意味深长道:“怀墨,无论从前如何,当前境况下,前人、前境、都是往昔。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有半点牵挂。”
“总之,该是不曾相识。”
——
薛止派来了个司礼监火者1来接她。
心细得很,上来就递了手炉,动作不慌不急,低眉顺眼,说话也小声小气,恭恭敬敬把她请进了马车。
薛止身边的人,真是要b他自己,瞧着让人舒心多了。
虽已到了宵禁时分,可太监办事儿,巡逻侍卫是不敢拦的。
先帝末年,宦官擅权乱政常见,监察院下设南北镇抚司,北司专门处理皇帝钦定案件,自设案情,意指为狱。
官员一入牢狱,便是釜底游魂,苟延旦夕。
外人道,十二监夜夜审讯,si声咷气从未停歇,凄厉程度耳不忍闻。可看出如今的监察院,依旧是如日中天。
江蛮音掀帘往外看,雪粒子落得越来越急,窸窸窣窣往下坠,霰雪堆积,压弯了灰青se的枝。
她静静瞧着夜空。
眼前是冷寂长街,乌檐覆雪,合拢成一绸化不开的浓墨,黑得压人,其实和g0ng里也没什么两样的。
这是顺祯四年。
是祁衡当上皇帝后,南京下的第三场雪。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小火者揣着交鱼符,在g0ng里畅通无阻。江蛮音不想惊动祁衡,且嫔妃私自出g0ng,也是掉脑袋的大罪,便嘱咐了慢行,回避nv侍。
她不想多生事端。
长明g0ng其实也没什么可回避的人。
祁衡还小,没到选妃的时候。
先帝晚年x格喜怒无常,对枕边人更是残忍冷漠,驾崩之后,g0ng内嫔妃全部奉旨陪葬,没留一个活口。
这后g0ng刚开始,只有祁衡和她两个人。
加上太皇太后那个疯婆子。
别说小皇帝,就是江蛮音初来时,也常被那些盛传的鬼魂之说吓得夜不能寐,要在枕边放一把利器才安心。
这具身t入g0ng太久,早没了少年时的轻灵矫健,又迎着初雪,在天寒地冻里待了那么久,当晚就发起高热来。
阁子里烧起地龙,雪炭也在盆中哔剥作响,兽炉里燃了浓浓的冬青,香烟袅袅,衬得此处格外静。
江蛮音昏昏沉沉,头痛yu裂。
就这样有人还不让她安生,掀开帘子慢悠悠走进来,沾了外面一身冷气,还要用冰凉的珠子点她的额头。
江蛮音被冻得缩了下身子。
短促的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江蛮音翻身把头捂着,哑声哑气:“掌印大人,本g0ng还累着。”
“是啊,听说昨个快到子时才回g0ng,您要是如此乐不思蜀,就不该让人送回来,在外面待上一宿,才算得上尽兴。”
江蛮音不喜欢他拿腔拿调的语气。
薛止的声音并像寻常宦官般尖细,音se甚至极为好听,听说先帝就喜欢听他温读书卷,为这副金玉生磁的好嗓子赏过不少东西。
薛止深得先皇宠ai,曾称赞他是金陵银鹇。
即便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鸟儿,鹇这一字,也实在抬ai了。朝中人愤不敢言,一个阉人怎配?
江蛮音却觉得他像条白蛇——
哪都像蛇。
茶se眼睛藏着红痣,配着嘶嘶的低薄嗓音,笑着似吐信,在哪都弯靠着坐,像极了一条无骨盘踞的蛇,鳞片冷y,霜白无暇。
她一睁眼,就对上薛止那双碧se泛透的眸。
高鼻棱唇,眉浓而深长,肤se极白,像刚烧出来的薄胎细瓷。
他似笑非笑,眼半阖,含着点冷峭:“不累了?”
江蛮音撑起身子,不去看他的脸:“谁敢在掌印面前说累。”
要在从前,她也不是不会跟薛止装模作样几回。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烧得癔症了,竟敢和他顶嘴。
薛止把指根处的碧玉珠串慢悠悠拨弄一圈,静静瞧着她。
江蛮音觉得如芒在背。
她试图掩饰什么:“昨日回g0ng太晚,淋了雪,夜间发起热,身t实在不适。”
“叶青宗那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和他有什么聊的。”薛止眯着眼,说得慢条斯理,笑意也深不可测。
“娘娘好心思,让我打发瑞王,自个儿去跟首辅大臣推心置腹。”
他不知不觉靠近,那张白得透明的脸横在眼前。
“咱家实在是惯着你了。”
江蛮音能感觉到他轻轻喷在自己脖子上的呼x1,离得太近,美丑已经不能分辨。那双眼睛里有不同于常人的se调,红得y冷,越在暗处就越鲜明。
他在顺着猎物爬绕,挑一个好下口的地方。
“掌印大人……”江蛮音尽力保持不动,想将一切情绪都埋藏住,“我没有瞒着你。”
“你是不想?”
薛止在她耳边悠悠吐信子,轻巧地笑了。
“你是不敢。”
他吹个气儿,就有yy的凉风往江蛮音脖里渗。
江蛮音瑟缩一下,像打了个颤。
薛止喜欢她这副模样,不管是真是假,总看着教人舒畅。
像一切脆弱可ai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带着软羽绒毛,在拢起的手指中扑棱棱地乱撞。
江蛮音掀开锦被,伸出手,极微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她观察着这人的反应,又牵起薛止的手,一个男人的手,触感冰凉,像牵了一柄冷玉。
江蛮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声音微弱:“掌印大人何故跟我一个病人计较。”
薛止没说话。
额上的手从被她牵起就是那个样子,一直都没动过。
江蛮音也不是很敢抬头看他。
可她确实还在发热,掀开被子后,衣衫又单薄,一个大冰块在头顶杵着,即便暖炭烧得再旺,也是寒气摧心。
薛止是真的冷心冷情,一点都不带怜惜。
屋里静默长久。
他的手很瘦,但十分修长,掌心宽厚,骨节大而突出,有异于常人的冷粉se,能很轻易罩住自己的脸。
那点肌肤相触的t温,逐渐变得一致。
江蛮音把他的手移开一点,隔着指间的缝隙和他对视。
薛止总是给人一种目光低垂的俯视感,在这个角度更加明显。下颌弧度优美,长睫遮住大半眼睛,左眼瞳孔边缘的红se小痣也被挡住。
他这时候像个正常人。
薛止的手动了一下。
江蛮音压抑住呼x1。
微凉的指尖r0u了r0u她的眉心,江蛮音已经感受不到这个动作的轻重缓急,只知道薛止在0她,从额到眉。
"小贵妃。"
他松开手,起身道:“好好歇着吧。”
——
1位分低下的宦官。
江蛮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侍nv才来叫醒她,说小皇帝传来消息,要和她共用午膳。
江蛮音先行梳妆。
繁复的衣服和装饰,jg细到极点的妆容,眉痕修得细长,肤se白皙,眼瞳像一泊黛潭,她静坐在那里,就是尊不说话的青瓷像。
江蛮音幼时,从未想过长大后的自己,会是这副样子。
一枚被描摹纹绘的物件,浇筑在松脂琥珀里凝固的蜉蝣尸,si气沉沉,苍白无力。
怎么会是她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江蛮音呢。
——
午膳时,祁衡如约而来。
他过完十三周岁,脸上褪去点圆润的稚气,依旧年少,却没什么独属于少年的锐利感。肤白眉细,眸se漆深,一点亮se都不沾,气质竟和江蛮音如出一辙。
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
却是带歪了,不该和现在的她相似的。
江蛮音叹了口气:“皇上,你该多笑笑。”
祁衡浅应了一声,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速来沉默寡言,让他笑,实在是勉强。
罢了,她自个儿都索莫乏气的,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用膳过半,祁衡忽然叩叩桌面,婢nv们知道意思,垂着头退下。
江蛮音虽觉不解,却依然露出微笑:“皇上怎么了?”
祁衡看向她,神se担心,略带迟疑地开口:“是身t不适吗?”
江蛮音抚了下额头,失笑道:“这样明显吗?”
明明妆容得t,在镜子里看不出一点差错,她是不想让祁衡担心的。
祁衡看向桌子上的菜:“你今日吃得太少。”
“感了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挂心。昨日下雪,天气愈发冷,你也该注意身t。”
江蛮音对祁衡十分有耐心,连劝慰都像在哄人:“雪落吉兆,也到了去慰问太皇太后的时候了,你多用些,鼓足jg神。”
祁衡顺从地点点头。
外头白雪堆积,g0ng人已经清扫过地面,露出青石铺就的路,江蛮音和祁衡穿了同se大氅,一路共行。
银灰se的大氅,通t无花纹装饰,太过素净。
江蛮音笑道:“陛下总学我穿做甚么,你还年轻,应当添些更活泼的颜se。”
她牵起小皇帝的手,视线稍落,看到他漆沉的眉目,才发现祁衡已经只b她低了半个头。
江蛮音伸臂b划着二人的身量,又浅浅笑道:“长得真快,已经快和臣妾一般高了。”
祁衡顺势低头让她更方便量划。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们亲密无间,这样很好。
几年前她刚入g0ng时,总喜欢对着不过十岁的小祁衡说。陛下,稳重些,再稳重些。
江蛮音没有忘。
但当祁衡真的稳重时,又希望他再快乐些。
清寿g0ng外,远远就传来杂乱的声响,nv人发出的叫喊十分尖细,把门外的山茶花都吓落一地。
“贵妃娘娘,是,是奴婢照顾不周。太皇太后又发疯病了……”婢nv看到江蛮音过来,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江蛮音让她们在后面跟着,和祁衡一同走进去。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月有半月都不清醒。外人道,她是思念先皇过于悲恸,思哀成疾。
江蛮音已经习惯了。
还未见到人,迎面就有东西砸过来,进贡的龙泉粉青釉,瓷片摔了一地,碎茬都差点划伤了人。
江蛮音挡在祁衡身前,面带微笑:“儿臣给皇祖母请安。”
“妖孽!贱人……”
太皇太后想扑过来,又被其他人拦住。
她已经老了,蔻丹鲜红掉se,手背也浮现出凸起的青筋,nv人形容枯槁,用手指着她,吐出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太皇太后,当今皇上的皇祖母,皇室最尊贵的nv人,居然把自己折磨成了这样。
她看见江蛮音的脸,更是发了狂,本就松挽的头发因为动作更加垂散,黑白发丝交杂,疯狂又扭曲。
g0ng人把她身边的所有利器全都拿走,她就开始抢夺砚台、笔架、书卷,总之一切可以抓在手上的,带有y度的东西,狂乱地砸在地上。
或者江蛮音身上。
“敬妃!”
她张开血红的唇,露出将要破败的牙齿:“敬妃……你个贱妇!杀了我儿的凶手!”
“江玉栀,你个贱人……你怎么还敢来我面前,我要杀了你……”
她从前没有这么疯癫。
自从今年开春,皇帝追封生母,江蛮音和姐姐越发相似,她就越发举止错乱,发病频繁。
从前那个对江蛮音磋磨不断的nv人已经老成这样……
江蛮音上扬的唇角丝毫未动,冰砌的面孔,不露情绪,慢声道:“皇祖母,您看好了,我不是前朝敬妃。”
“敬妃乃皇上生母,已被追封为皇太后,葬昭西陵,谥号圣文。”江蛮音说着说着,渐渐笑了。
她口中的‘贱人’,是祁衡生母,江蛮音的同族姐姐。
“皇祖母啊,你口中的前敬妃娘娘,正在享皇家的香火供奉呢。”
她也笑得奇怪,嘴角露浅浅的弧,像皮子画开裂的小破口,也像磕碎了一角的清冷观音像。
这副神态,配着从门缝投来的白se雪光,眼角眉梢都染了薄银se,下半张脸是暗的,半明半昧,b太皇太后都更要像魑魅。
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太皇太后发出尖厉的叫声,突然挣开g0ng人的阻拦,朝江蛮音冲了过去。
江蛮音下意识就把祁衡拦在身后。
疯nv人扑过来,一把扯掉她的发冠,长发被拽散,玉饰金簪灵灵掉在地上。
那只已经显露苍老青筋的手,急切地往地上抓过去。
她想捡地上的簪子,再狠狠cha进别人身t里。
敬妃的血?江蛮音的血。不管是谁的血,只要是汩动的,哗哗流向地板的,红得灼烧视线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快慰。
她快抓到了,马上就要抓到了……
那根尖锐锋利的簪子……
瞬息之间,一只手带风横来,把她的手和那支簪子一起,狠狠攥住。
力气大到可以把这个老人痛得哀嚎。
是谁?谁在拦她!
太皇太后瞪大眼睛,sisi盯着面前的人。
那个以前只会缩在江蛮音身后的病猫崽子,那身软骨头逐渐y朗,竟敢挡在别人前面了。
太皇太后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眼睛瞳孔不停缩张,伴着y测测地笑,用仅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个私胎孽障……”
“皇祖母!”
一声大呵掩盖住她后面的话。
江蛮音蹲下,试图掰开他们攥住的手,尖锐的头不知道cha进了谁的皮肤里,往外不停冒血。
“阿衡!松手!”
事情发展太快,实在令人措手不及,g0ng人们慌作一团,连忙一起把太皇太后制住。
江蛮音看到祁衡手上有淋漓的伤口。
她x1了口气。
江蛮音心里全是后怕,语气既担心又含怒意:“是我要让你挡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根小小的簪子要不了我的命,却能叫你吃好一阵苦头。”
江蛮音幼时,是跟着练家子在武场长大的。
g0ng中妇孺,没有伤她的本事。
可小皇帝不一样,从小金枝玉叶,在深g0ng教养,又无师父引导,兵器的种类怕是都没见齐全。
祁衡看了会儿手掌流血的伤口,又把视线转移到江蛮音脸上。
他面se从容安静,长睫投下y影,苍白皮肤上镶嵌的眼眸,是跟她相同的漆黛se。
他看了江蛮音很久。
“阿姊……”
祁衡从地上0起她被拽掉的头发,那黑长的发丝沾饱血,乌黑浓长的一绺,黏在他的掌心。
他静静拆穿她,面目在y影里,被斑驳光线映得模糊:“你今日,是故意惹怒她的,对吗?”
江蛮音怔住,接不上话。
——
江蛮音没有想到,祁衡如今已经这么锐敏。
他已经不是稚龄幼子,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跟着自己身后叫姊姊的小孩子。
可他依旧还稚弱。
你知道他可以挺拔修长,傲然苍盛。
但祁衡现在只是一颗未褪笋衣的竹,不止风雨剥蚀,更有人为的暗算和窥伺,他摇摇yu坠,岌岌可危。
江蛮音也忧心忡忡。
她不能允许祁衡有任何差错。
“你叫我一声长姊,阿衡,你我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江蛮音0上他手中的伤口,从裙摆处扯碎一条布料。
她把祁衡牵起,用布料给他止血:“你只需知道,阿姊永远都不会害你。”
——
江蛮音衣鬓散乱,头上的冠子都被扯掉了,是万不可能在g0ng中这么走回去的。
路上行人太多,不好掌控。自己g0ng里和太皇太后的清寿g0ng早被一一打点过,割舌剜眼的后果,已经让人心都清净,他们不敢议论。
祁衡传唤太医,在近处的别g0ng处理伤口。nv侍也从她g0ng中拿了新衣和钗环,在隔房帮她整理仪容。
风寒还没好,又被这般折腾,江蛮音的脑子已经开始有些钝钝的。
她推开侍nv弄粉调脂的手:“别涂了,头疼。”
江蛮音看看镜子,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吧。”
侍nv沉y一会儿,不好开口。
江蛮音r0ur0u眉心,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现在和画中的江玉栀没那么像了。
画中的江玉栀,肤光胜雪,星眸若春水,眉目含情,是枝头一枚含着露的兰花,清冷姣柔。
侍nv曾g画着她的眉毛,苦恼道:“娘娘和画中人五官神似,皆美貌动人,但仔细看来又所差甚远。”
因气质这个东西,不好模仿。
一盆花也会出两颗兰。
她不是珠玉,是块冷石头,和优雅温柔,尊贵娴静这类沾不得边。
要细细g绘似蹙非蹙的眉,眼角唇珠都晕开浅绯胭脂,姿态和神情仿得细致入微,才能和姐姐有八分相似。
她这双眼睛深而沉,像潭底,没有情绪,也毫无情意。
不像鲜活的人。
“该见的人也见过了,就这样吧。”江蛮音cha上最后一根簪子,随意道:“难道回g0ng还会被拦在外面不成。”
“娘娘说笑了。”
祁衡那边似乎也包扎完毕,太医仔细嘱咐好了疗养事宜,留下膏药,这些人缄口如瓶,没有丝毫多问。
江蛮音其实很喜欢现在后g0ng的模样。
安静,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被妥帖打点好,不用害怕被欺凌作践,也不必担心祁衡的一举一动被当成消息传给暗处的豺狼虎豹。
陪着小皇帝在深g0ng待久了,这种生活于她而言,已是不易。
薛止……
薛止——
江蛮音暗念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每一抹笔画她都清清楚楚,像被用唇齿临摹含咽了千百遍。
等到祁衡叫了她一声,江蛮音才将将回神。
“阿姊?”
他看到江蛮音愣了一下,脸上说不清是迷茫还是凝重,于是又担心地问了一遍:“阿姊?”
江蛮音看向他的脸,朦朦胧胧的面孔,然后模糊的光晕开,随着视线逐渐明晰。
她缓了下神。
“确实是有些太累了。”江蛮音扶额起身,她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看到祁衡担忧的脸se。
”朕送你。“祁衡顺势挽起她的手,等走到半路,才用她仅能听到的低语说:“今日上朝,文武百官在为我新择太傅。”
江蛮音屏住呼x1,问:“是谁?”
祁衡撕看出了她心之所想,快速回道:”内阁首辅称病,多日未曾上朝。太傅到底是谁,现在尚且不知。“
“在朝堂之上……我并非是可以定言的皇帝。”祁衡脸上有了罕见的孩子气,“阿姊……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蛮音只有心疼。
他知道外面的风言影语。旧帝荒诞无稽,躲在后g0ng不理朝政,宦官又极尽谄媚之能,网罗亲信,结党营私。
先皇暴毙,他九岁坐到那个位置,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掌印太监奉候在侧,士大夫对新帝不满,另有亲王虎视眈眈。
不是敬畏,在那把椅子上,收到的视线全是打量。
“会好起来的……”江蛮音深x1一口气,握紧祁衡未缠纱布的另一只手,看着地上白到刺目的雪,“她已经快si了,别怕……什么都别怕。”
更安稳的日子,迟早会来的。
——
江蛮音在寝殿休息了好几日,这风寒之症总是时有时无,让人困乏得紧。外头那颗显贵的绿梅都开了,她也没心思去看。
新太傅还未择出,祁衡看似镇定,其实近日都在研习诗书,朝暮不休的,非常刻苦。
江蛮音闲来无事,差人往g0ng里送了许多香料来,对着香谱研磨。
香道用具繁多,江蛮音特意辟了高大的曲扇屏风将书房两侧分开,一边是博古书架,一边是香炉轻炭,门外及里又有纱帐相隔,整间屋子被分割三块,说不清的拥挤。
江蛮音靠伏在长案上轻眠,案上堆满了香罐香筒,染上香木油膏的帕子也落了一地。
打好的镂木香篆成片堆积,主调犀木花香,含有一丝的栴檀,木质沉静,气味内敛。
碧玉香炉还在静静焚烧,r白se的细烟袅袅升起。
房间里安静极了。
薛止掀开纱帐,他放慢脚步,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江蛮音还在睡,头发顺着肩颈滑垂在案上,发丝和香木松脂混在一起,还沾了许多细碎的零陵花。
薛止用她案上的一方帕子在香炉熏了片刻,放在鼻端,轻嗅她合的香篆。
江蛮音最不喜檀,她嫌香味持久不散,益清悠长,又太过明冽。这种种好处,她却很是计较,说过于显眼。
薛止那时讽笑道:“以香辨人?又不是人人都似娘娘般小犬鼻子。”
挨了她一眼。
那时候的江蛮音还很乖觉,是头一回敢瞪他,瞪完之后又害怕,表情尤为生动,所以薛止记得很清晰。
可这案上摆放的木块香粉,皮腐而se紫,质坚重,味清和,皆是沉檀。
小贵妃突然转了x?
薛止放下香帕,扫视面前的书案,一本本翻过去,皆是香谱香乘,还有《墨娥小录》这类医香杂方,无甚特别之处。
他坐在江蛮音对案,拿起了剩在桌上的香膏碎脂,以竹篦轻合,慢慢调制。调香熏衣这种媚主活计,他也算十分擅长。
只是上一个用他所制之香的主子,早已si了。
沉香悬挂于水瓮之上,用明火煮开蒸腾,直到水汽不再四散,盘旋在沉香上方。
薛止的动作很轻缓,银碳也没有一丝烟气,咕噜的冒泡声让人更好入眠,等到一线香合完,江蛮音还是没醒。
也太耐睡了些。
薛止把调好的香膏随意放在案上,和江蛮音已经打好的香篆云片堆在一起。
却不经意瞥到一本被江蛮音压在臂弯下的书,薛止想细看,发现她压得紧密,依稀可辨是本《东河棹歌》,那页恰有行小字——‘灯火城河夜夜春’。
这是本江南游词。
这番动作,终于是把江蛮音扰弄醒了。
若上次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在,这次就是真的毫无所觉,睁开眼就被那从高处投下的影子吓得不浅。
江蛮音乍然惊醒,手臂从桌案滑落,差点碰到正燃的香炉。薛止眼疾手快,将她的腕子捉住。
躲过香炉,却没躲开案角,那细瘦的腕子扣上去,咔嚓一声,像是碎了什么东西。
那条水se上好的翡翠镯,是薛止随意送的,她倒也戴了许久。
如今可算是裂了。
——
萝:你怎么每次都扰人清梦!
薛止:摊手——
这奇珍异玩,能送进京师的,都是jg挑细选的,再送进g0ng里,那可都是居奇的上好货se了。
那块通t满水的玉料,总共就那么大点。司饰的人细扣了一个正镯位,正喜不自禁呢,就看这位爷眉头一皱,y生生改小一号,成了贵妃镯。
匠人面se不改,可心里早就扼腕叹息,还想着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小心翼翼问:“掌印大人,这玉料百年难遇,细镯倒是可以切制……可这剩下的料子,岂不浪费?”
薛止当时拿起那块开了窗的玉石,透着缝隙往里看,觉得那黛绿se像极了谁的眼睛。
他把石头丢回盘中,轻轻低笑了声。
那笑听着也凉丝丝的。
一个太监,都不是男人了,甭管当多大的官,x情也不似常人。瞧这掌印,可不就是y晴不定,怪异多变的。
司饰局的管事在心里懊悔自己多嘴。
他与薛止只见过几回面,每次看到他那双长了红痣的眼,就觉得心中犯怵,故也不敢抬头。
就听他说了句:“串成珠子,送到我这里。”
真真是暴殄天物。
要被司饰知道这条镯子也碎了,还得让他捶x顿足个几日。
江蛮音可不敢开口。
她没什么心疼的,不过一个镯子,也无甚含义,长久以来还算细心ai护,只是怕薛止因为这个又对她yyan怪气。
现在他的手还握在她腕子上呢……
那这可就不算她自己弄坏的。
江蛮音轻咳两声,yu盖弥彰:“掌印大人,可别伤着手了。”
翡翠是质地最密的玉石,断口锋利。
江蛮音没感觉到疼,那这血腥味,就来自薛止的掌心。
薛止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道:“我瞧着娘娘倒是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