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群富家子刚到威尼斯，上了三艘贡多拉。呼拉拉一帮人隔船喧笑，往叹息桥酒店去。在这群富家子里面，只有一个女孩子。这女孩显然是他们的中心。她很美，但不是大家通常认为那种明星式的美，而是越看越耐看那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美。外国人被她这般东方小兽式的美吸引住了。许多意大利男人都忍不住认真地打量她。她的皮肤晒成漂亮的淡棕色，头发如海藻，乱蓬蓬披垂在腰际。露出胸骨前的纹身，那是一只花生米大的花豹。她纤巧、细腻的肌理和优雅的线条之中，处处透出无限的娇媚。但是，这样妩媚可爱的女孩子，她孩子般的面庞却寂静没有表情，显然眼睛里看不见这些为她着迷的男人们。因为，她在想一桩秘密。她身边那位漂亮的男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她的眼神变得像座宫殿般阴郁。他只想让她快乐起来。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阳光抓在手里，洒在她身上。可男孩子哪懂女孩子的心思。女人的秘密，无非有关一个男人。她爱威尼斯，不过是因为这老男人当年的一句戏言：“蓓蓓，将来等你长大了，带你去威尼斯结婚。”让一个二十一岁的美丽女孩，失魂落魄成这样，大概算真爱了吧？真爱？还不如说是“催老”。不满二十一岁女人，试炼过这样一场所谓的真爱，转头看身边同龄的男孩子，简直就像看小孩一样。男孩子不明白这些，下手自然没轻没重。他轻拍她后脑勺取笑：“李蓓蓓，你瘦得肋骨一根根，像难民一样。”这就是男孩子宠爱她的方式，真把她骇了一跳，几乎翻船落水。这男孩子的家里，也算澳门的豪门世家，此人又是独生子，瘦瘦高高的，漂亮得像个姑娘，腼腆得也像姑娘，一开口却像脱口秀艺人，一路上不断地讨好她。然而蓓蓓不喜欢这男孩子。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推开他。她和朋友们坐的船，经过起伏如波浪的小桥。这漂亮男孩子突然从船上站起来，高喊：“爱的城市，我来了！”挺浪漫的话，在错误的人嘴里喊来，只觉呛俗。好在他这张脸还算俊逸，尚余三分可爱。男孩子突然凑到她耳边说：“蓓蓓，待会儿到酒店，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蓓蓓故意说：“你是说，想认我当你姐姐是吗？”男孩子突然急切地叫声“蓓蓓”，作势就要往水里跳。蓓蓓笑嘻嘻地说：“你倒是跳呀！”那漂亮男孩却不跳了，歪在船里懒懒看着她。于是大家在船里笑成一片，起哄让他跳。那男孩子低头揪扯蓓蓓的衣袖：“你……你好狠心啊。”蓓蓓不胜其扰。幸好这时，蓓蓓接到了家里电话，没命介催她返家。蓓蓓不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飞机落地，没想到北京下着瓢泼大雨。李蓓蓓到家时，惊讶不已。她都吓呆了。邻居金爷爷站在蓓蓓家的院里。老人正弯腰，用一把长长的老式铜钥匙开蓓蓓家的门。蓓蓓能清晰看到，老人手里的铜钥匙生着一簇簇绿斑。然而，蓓蓓家用的是最高级、最现代的防盗锁。蓓蓓吓得心咚咚跳。她撑着伞，罩在邻居的头顶：“金爷爷，您……找什么呢？”老人浑身都淋透了，置若罔闻，依然低头用钥匙瞄锁孔。这时蓓蓓看见一样东西，从金爷爷身上掉下来。她指着，想告诉金爷爷东西掉了。可她冲口而出的话却是：“金爷爷，您的尾巴掉了。”地上掉着一长条毛茸茸的东西，棕色的，有一圈圈的白环，可不正是金爷爷的尾巴！蓓蓓目瞪口呆。金爷爷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她。突然，老人盯着她手中的雨伞。“找到啦！”老人拍手笑道。他一把夺过蓓蓓手中的雨伞。他甩了两下，雨水四溅。雨伞开始闪光，仿佛银子做的，通体熠熠生辉，接着光线暗淡下去，雨伞的尖头变得又宽又大，竟然变成了一把长柄扫帚。金爷爷蹒跚着跨上扫帚，嗖一下飞走了。蓓蓓恍惚间，听见半空中说：“谢谢你啦，小崽子！找了这么些年，没想到在你手里。送你个小礼物。玩儿吧！”话音刚落，只听脚边砰地一声，落下一只条纹袜子。鼓鼓囊囊，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直到拿着她行李的司机走进院里，蓓蓓还在发愣。“蓓蓓，下这么大雨，你的伞哪儿去了？”司机老张忙着将大黑伞罩在她头上。蓓蓓机灵灵打个哆嗦。“张大大，您看那是什么？”蓓蓓指着说。“什么？臭袜子！”司机老张一脚踢开。那东西立刻蹦跳着，滚到大花盆下面了。不是做梦！是飞上天啦！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只袜子！看上去就是袜子，不是什么生化武器。蓓蓓趁老张夹着大小行李往家里走，她溜过去，捡起袜子，揣进兜里。她捏了捏，袜子里确实有东西。硬的。她想：“原来金爷爷不是什么著名的考古专家。居然是个老妖怪！天哪！”她的世界观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一进家门，李蓓蓓便发现，真的很不对劲。但凡家中有巨变，往往是一进门便能看出端倪来。父母双方的亲戚云集一堂，大都是不祥之兆。这些亲戚，仿佛是瘟神在开会，又好似衰神附体，每人的脖子就像鞠躬那样弯着，神色怪阴森可怖的，还都不说话。亲戚们好像都在等着蓓蓓——这就是亲戚们还坐在这里的原因。蓓蓓直犯蒙，这是怎么回事！蓓蓓见她自己双亲健在，松了口气——看样子没死人。可是，比死还难受。蓓蓓这才知道，爸爸破产了。这年月，穷已然耻辱。由富到穷，更是奇耻大辱。爸爸和妈妈竟都变得没出息了，他们任由亲戚们侮辱。人在极端处境下是可以甘心受辱，但往往难以承受自己的父母甘心受辱。
蓓蓓自小被当成家族中的小公主。她一贯认为，亲戚们都抢着巴结她爸爸和妈妈，是天经地义。好像真的是，打人就是要打脸。亲戚们极尽揶揄之能事，张口闭口骂她一家三口“穷光蛋”，仿佛亲戚们都是先知，早已卜算出她家这场横祸。原来真的是有晴天霹雳！蓓蓓坐在那里，动也不想动，真想就这么死了才好呢。除了一颗凭本能还在跳动的心脏，她整个的人都静止了。她嘴角带着一抹苦笑，她的眼睛是死的。但是她还能听见亲戚们的话。她现在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在地狱中。亲戚说：“是章舜廷趁你爸爸最难的时候，害你爸爸，把你家整到破产。”妈妈立刻警觉地阻止亲戚们：“你们何必再提章舜廷？”蓓蓓捂住耳朵真不想听下去，可是亲戚们对她不依不饶。亲戚说：“要不是她李蓓蓓，章舜廷怎么会把李家往死里整？章舜廷对她念念不忘！她不要脸。分明是世交，她还管章舜廷叫叔叔。她竟然跟章舜廷发展出那种……那种关系！”章舜廷，章舜廷，她不想再从亲戚们嘴里听见“章舜廷”这三个字。可亲戚们偏偏要大说特说。亲戚说：“要怪就怪她爸爸自不量力、活该倒霉，谁让她爸爸竟敢跟章舜廷作对。”是了，把她爸爸害到破产的人，就是章舜廷！她好奇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和章舜廷在一块的每时每刻。她好奇自己居然还记得他说每一句话时候，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并不是没有反复提醒过她，他自己有多坏。因此那时她说：“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呢，天天提醒自己的女人，自己有多坏。”他便说：“我比你大这么多，都能当你爹了。你找我，你可是亏了。”她便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就更亏了。”她托着腮说：“我愿意。是的，我愿意。我是为你生在这世上的，就算为你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现在，她可还甘愿为他，少活几十年吗？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章舜廷！她真恨不得杀了他。蓓蓓望着客厅犄角里，黑檀木架上的大马士革花纹刀。拿刀杀他这类玩笑话，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的。她瑟瑟哆嗦起来。开玩笑的时候，谁会想到，最终玩笑都要成真。有一次她举着他的蘑菇，开玩笑说，要像电影里那样割下来，永远留给自己私用。她应该再去见他一面吗？蓓蓓死死盯着大马士革花纹刀。仿佛魔鬼从那把刀里发出召唤，蓓蓓从心里到眼神都成了冰。突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害怕。蓓蓓看见妈妈走到茶几边。舅舅们都以为妈妈要为他们续茶水，都忙欠起上身。这时妈妈却做了一件令大家震惊的事情。妈妈跪下来，响亮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妈妈竟再次嗵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两记响头磕完，妈妈将脸和肩贴伏在地上，闷不做声地直冲着三舅。蓓蓓一旦从惊骇中醒来，便直奔过去，挨着妈妈跪下。后来，蓓蓓明白妈妈磕头的缘故时，痛彻心扉。妈妈给三舅磕舜廷，她只想着要撑下去！好比蝴蝶无论如何要破茧而出，纵是极度的痛苦也要忍耐。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转，周围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可她却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亲人们为什么都在等她，妈妈为什么要给三舅磕头，而且还连磕两次。她心里恍然大悟地说了声“哦，原来如此啊”，随着这声觉悟，她感到好像被掏空了，站都站不稳似的，心里却死一般地踏实了。她对三舅妈和善地微笑：“我三舅事事只听你的。你放心吧，我就算卖身，也会连本带利都还给你的。”吐出这句平日里一定会憋在心底的话，蓓蓓感到好像把原来那个懦弱的自己，像撕层皮一样撕下来扔掉了。她焕然一新地站在众人中间。众人面面相觑。蓓蓓若无其事地将拇指的印泥擦干净。她没意识到，她按下手印的这个动作，对爸爸才是致命的一击。她下月就满二十一岁了，那时他们必须离开这最后的栖身之所，到那时她将准备好一无所有地进入社会，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不一样的是，她除了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债务，一笔对年轻姑娘来说，庞大、沉重到乃至绝望的债务。众人只见蓓蓓脸上淡淡的，却不知道蓓蓓此刻的心事。蓓蓓在心里说：“章舜廷，这就是你送给我的成人礼。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