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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2

 

李安浦坐在电脑前,慢条斯理写着他的博客,不知怎么,今天的思路有些不畅。呷了一口茶,醒醒脑,心里忽然一动,随即打开抽屉翻弄,在笔记本、钥匙圈、名片等一大堆杂物下,找到了一封信。

这是一个中式信封。右上角贴着印有中华民国邮政字样的邮票。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写的都是繁体中文,排列也是老式的那种。

想起来,这封信还是阿陶给他看的。看过了,随手往抽屉里一丢,没有还给阿陶。

阿陶自小喜欢古玩,有事没事就跑博物馆。他跟李安浦十分投缘,经常前来请教。从厂里出来摆地摊后,找李安浦的次数就更多了。

记得那天,他悄悄来到李安浦办公室,手抖了几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李安浦。

“这是从台湾寄来的……他说,他过几天要来谷安,找几个文化人聊聊。我认识的文化人,只有你啦……”

李安浦一怔:“谁寄给你的?”

“哦,是我的表叔。”

“你的表叔?他是台湾人?”

李安浦觉得有些滑稽。十几年前,跟今天很不一样。那时候,港台那边的人看不起寒酸的大陆亲戚,把去往港台的大陆人鄙夷为“表叔”。没想到,阿陶的表叔是台湾人。

“他在台湾是什么老板,想来谷安投资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

阿陶一脸茫然。

他对于这位表叔的全部了解,就是这封信。去年三月,患癌症的母亲在逝世前几天,突然回光返照,告诉阿陶说,他们家在台湾花莲有一个丽表婶,年龄跟她相仿,只比她大半年。1949年从上海跟丈夫去了台湾,从此音讯全无。文化大革命前夕,丽表婶却突然寄来了一封信。幸亏投递员也沾着一点亲,没有声张,母亲收下信件后,看了一遍就销毁了,并且执意不让父亲回信,这件事才算过去了。文革中造反派也没有来找过任何麻烦。不知怎么,母亲临终前竟突然提起这件往事。恰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阿陶收到了表叔的信。

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处都在谈论改革开放。可是,来大陆探亲的台湾人还很少,来谷安投资的企业家也不多。不管怎么样,谁都得小心翼翼。

一个多月后,阿陶的表叔真的来到谷安。他矮而稍胖,皮肤白皙,看来因为不节制饮食,肚皮已经明显地腆出来了。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碳素眼镜,说一口闽南腔调浓浓的普通话,很有些儒雅风度。

阿陶陪着表叔,来到博物馆。一见面,表叔就握着李安浦的手说:

“李馆长,久仰,久仰!我听阿陶介绍,你给了他很多指教和帮助。我叫黄春明,但不是那个台湾乡土作家,完全不是!哈哈!……我也写过,编过电影,还在台北的一份报纸做过主笔,不过都搞得不太成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叙谈叙谈。您再帮忙约几个本地的画家,最好是画人物和水墨山水的,好吗?”

黄春明显得自来熟。他十分尊重李安浦,说一切都由您安排,包括邀请哪些客人,定哪家饭店,点哪些酒菜。当然最后必须由他埋单,决不允许李安浦请客。

阿陶在一边也说:“李馆长,这次你就听我表叔的吧!”

在谷安,能够称得上文化人的,其实并不多。李安浦掰着手指排队:老画家米祚之,他的儿子米诚,画家杨不二,书法家倪府田,《谷安报》记者兼作家文栋,自己也算一个。加上阿陶和黄春明,也就八九个人吧。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原有的拘谨和生分很快就消解了。黄春明非常健谈,一会儿讲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小时候怎么被视作“问题少年”,后来去美国留学,移民局又怎么把他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一会儿讲那个恃才傲物的怪人李敖,怎么多情,又怎么无情。他所讲得这些,对于生活在小城谷安的人来说,显得新鲜而有趣。

作家文栋喝了几盅酒,脸颊一下子涨红了,心里兴奋,话语也多了。下午,他特意将自己去年出版的一部短篇集签上名,托阿陶送给黄先生,请黄先生多多指教。谁知,黄先生读了一个多小时,一见面就说了几条意见,令他耳目为之一新。

“如果你的视角再拓新些,更能成大器!”黄春明思忖片刻,又说,“你再努力一下,两年后,我可以帮你在台北出版一部集。但必须在两年以后。”

他没有说明理由。但是文栋觉得,他肯定是让自己在这两年内再努一把力,写得更成熟些,心里很是感激。玩了十几年,出书的酸甜苦辣他是尝够了,他曾狠狠地啐一口,以后再也不出书了!可是,写了书没办法出版,这样的作家还有什么屁用!没料想,阿陶的这位台湾表叔颇具慧眼,答应帮助自己出书。文栋悄悄地观察着黄春明的神色,似乎找不到什么狡诈的成份,一举一动,多的是文人的儒雅。看来他是慎重的,要不,也不会说在两年以后。

文栋不由站起身,向阿陶敬了一杯酒。往常,文栋虽然跟他有些交往,但心目中没有将他当一回事。今天却不能不对阿陶刮目相看了。

阿陶端起酒杯,将满满的一杯五粮液倾入喉咙口。他嘿嘿地笑着,显得分外豪爽,又有难以掩饰的得意。

酒喝到了酣畅处,黄春明才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他说,他在台北福州街黄金地段开办了一家博雅斋画廊,希望能把诸位画家的佳作拿去,开一个水墨画展。<b展。

“是博雅斋,不是不雅斋——这名字可不能听错啦!嗯,考虑到海峡两岸的情况不同,加上飞过来飞过去不方便,诸位的作品我只能在台北装裱,不管能否卖掉,都拿不回来了。所以,还是一次性买断,免得有什么后遗症。至于价格嘛,我们一起商议……”

阿陶插嘴道:“价格总归好商量的!”

“是的,我初来乍到,对大陆的行情一无所知,全靠大家指教。尤其是米老先生,您是前辈,很想听听您的高见!”

“其实我也不知道行情。”米祚之笑笑说,“我的画存得不多。这些年政府部门拿了一些,作为对外交往的礼品,给我一些报酬。我本身有工资,所以从不计较……”

米诚听了,却喜形于色。他也向父亲学画,却进步不快,这几年正渐渐转向书画交易,很想去海外开办一家画廊,所以比较关注台湾香港等地的画廊经营情况,曾读过多本台湾出版的《雄师》美术杂志。他拉了拉坐在一边的杨不二的手臂,说:

“我爸爸的画,特别是江南水乡题材的水墨,在港台最吃香了。你的作品,也有这一路的,可以给他。我看,我们完全可以出到这个价……”

他在桌子边伸出手,迅速比划了一下。

杨不二笑笑,没有说什么。

大约在两个月后,谷安的几位画家收到了一份印刷精美的请柬。请柬上这样印着:“台北博雅斋画廊定于夏历八月初十阳历9月22日举办大陆江南水乡水墨画展,恭请莅临指教。备有茶点。”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份漂亮的画折,每一面都选印了米祚之、米诚、杨不二等几位画家的代表作。虽然是拍摄照片后缩小的,并不比原作逊色多少。

李安浦和文栋虽然不是画家,也收到了一份。

文栋看见他,叹息一声说:“可惜台湾海峡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否则真想去那边开开眼界!”

李安浦说:“你以后有机会去的。他不是答应你要出书吗?”

文栋抚摸着手感极好的请柬,端详着模压的花纹和烫金的文字,说:“要是在台湾出一本书,也能印得这样上档次,就好啦!”

他读过台湾女作家朱少麟的《伤心咖啡店之歌》。

朱少麟1966年出生于台湾嘉义,辅大外文系毕业后,在政治公关公司工作。这位从未写过散文和的女孩子,。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住在简陋的工棚内,每天工作12个小时,吃得也很粗糙,简直没有文化娱乐活动,真让人感到可怜。谁会关注他们?谁会为之呼吁?哪个外资企业老板不是为了赚钱,才到中国大陆投资?我们的劳动力价值太低了!

平心而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人唱着那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跨过海峡,蜂拥而来大陆投资。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以半生经营的积累的积累作一番打拼的。这里的道理很清楚,他们是私人企业或家族企业。每一分钱都连着他们的血肉。

台资企业的干部在谷安工作,年会轮换一次,回到台湾或去别的公司。在岗位上,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也颇有压力。也许为了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总部给他们的待遇也是优渥的。只要不出意外,升官发财都是能估计到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在一线劳作的员工,必然会受到剥削。马克思的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开业宴会仍然在继续。杯觥交错间,黄春明携同一位身穿旗袍、手持托盘的礼仪小姐款款而行,来到每一张圆桌前。托盘里,装的是一大堆红包。黄春明给每位来宾送上一份。文栋见别人都满面笑容地收下了——这种场合似乎也不便拒绝,于是也说声谢谢,伸出了手。

说真的,他到处采访,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看见黄春明这么公开地送红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他揣摩着市里的某些领导是否也收了红包,他们的红包是不是比别人大一些?但是几桌主宾席设在小包厢里,文栋根本无法看到那里的动静。

红包上印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元宝,和“恭喜发财”的字样,实在很有点刺眼。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市文联组织十多个作家和记者采写一部《企业家列传》,文栋也领到了一个任务。对象是建设银行古行长。行长姓古,却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四岁,一脸的春风得意,说什么话都是理直气壮的。

这天,文栋应邀去建设银行古行长那里采访。白天古行长忙,安排在晚上,而且是去他家里。

踏进门,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内,放着一套红酸枝家具,古色古香。书案上,摆放一对白地婴戏蒜头瓶,不知道是不是官窑的。看来这位行长是很风雅的,也颇有些品味。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可以想见他在古玩收藏方面是下过几分功夫的。

在听古行长介绍他如何发挥金融职能,支持重大工程建设,如何为储户提供优质服务,如何提高员工素质,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时,文栋一边记录,一边将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山水中堂。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步壑看松图》吗?

苍松,山石,卷云,烘托着一位手持藜杖、举目凝望的老人。整个画面弥散着超乎物外的脱俗之气,古朴而又宁静,很有些玄对山水的魏晋风度。多么熟悉的作品啊!

如果不是记忆系统出差错的话,文栋应该肯定,这幅画曾经在黄春明下榻的宾馆客房见过一次。作者为米祚之。当初米祚之不愿意出让,可是黄春明说服了米诚,答应给一个好价钱,让米诚送过来。米祚之缠不过儿子,只好松口。

那天,文栋曾在宾馆客房里仔细欣赏过这幅画,觉得完全是米祚之的力作,难怪他不肯出让。无意中,他又发现,红木画轴的右端竟然有一道裂痕,实在美中不足啊。好在作品是上乘的,或许说是完美的,画轴有点儿瑕疵无伤大雅。没有想到,这道常人不注意的裂痕,却勾起了文栋清晰的记忆。

也许是见他盯住《步壑看松图》看得走了神,古行长察觉了,不由呵呵笑道:“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不过,平心而论,这幅作品还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文栋说:“是啊,好的作品总是百看不厌!”

“有机会,我也帮你弄一幅。我有一位台湾朋友,对中国书画很有研究,收藏很多。托他弄一幅,应该是举手之劳。”

文栋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古行长说的台湾朋友究竟是谁,此刻却不便点穿。“台湾”这个词,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闻风色变,可是作为共产党的国企领导,私下里与台湾人接触,并且接受他们的馈赠,恐怕还是犯忌的。或许在这方面,搞经济的人要比搞意识形态的人来得开放?可也不能越过底线呀!

“那个台湾人,确实是个人物,又懂艺术,又懂经济。”古行长说,“他在谷安办了一家企业,已经投产了。最近又准备批租土地,建别墅,建度假村,很有点气魄的。大陆的文化人,就没有这番大手笔,说是下海下海,口号喊得应天响,可是刚下去呛了两口水,赶紧像只落汤鸡逃上岸来,哈哈……”

尽管有所争议,h原料的采购方案,还是定下来了。龙海光与ls公司上海总部洽谈,并且签订了合同。和画画了,只有美酒佳人!……”

说话间,又有几个妖艳迷人的女孩走进门来。

…………

几天后,李安浦终于弄清楚,建设银行的古行长和黄春明交上朋友,是米诚牵的线。黄春明把米祚之先生的作品送给古行长,获得的回报,是1200万元人民币的贷款。

古行长虽然年轻,却并不感情用事。他专门派人认真调查了“博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春明身份的确认、博雅斋画廊、博雅印数包装有限公司的情况等等。前些日子,有部分工人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男女职工居住在一间大厂房里,中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超工时劳动、食堂饭菜不洁、价格昂贵以及奖金拖延,联名向报社和电视台申诉,希望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劳动部门派人与黄春明交涉,责成他尽快改善工人的待遇。黄春明什么都答应了,却仍然按兵不动。当然,这不属于古行长的职责范围。他需要认真思考的是这家公司是否有能力还贷。1200万元人民币,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古行长恰好有一个去日本考察的机会,行程已经确定。临行前,他关照信贷科长,如果核实无误,尽快给“博雅”办理贷款手续。前提是必须用博雅公司的资产做抵押,千万不能轻率。

听说古行长要出国,黄春明给他准备了礼物——十件书画作品。其中大多是谷安本地书画家的作品。本来黄春明还有一只装满了日元的信封想交给他,但他谢绝了。古行长知道,黄先生完全是出于好意,书画作品可以作为礼品,但是钱万万不能收。即使不讲金融纪律,就算是个人交往,收钱也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李安浦开完馆务会,回到办公室,阿陶敲门进来。开口就问:

“你知道黄春明这几天在哪里?我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找不到他!”

李安浦忍不住嗬嗬笑了。“也真怪,侄子找表叔,找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把,我也有好一阵没跟他见面了!想当初,是你牵的线,我才跟他认识,现在变得倒过来了!”

阿陶告诉李安浦说,他找黄春明是有一件急事。女儿年底就要出嫁了,很想有一套金首饰。听人家说,台湾的金首饰便宜,做工也精致,就准备了两万多元钱,托黄春明去买。黄春明在台湾和大陆之间来回跑,办这种事是方便的。阿陶找他,黄春明一口答应,于是随手把钱交给他。谁知女儿心眼活络,一会儿要项链,一会儿要手链,一会儿要日本款式,一会儿又要意大利款式,花样百出。阿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只能听她。便急着来找黄春明,告诉他要改变式样。哪里想到,怎么也联系不上。

李安浦说:“你也真有钱,嫁女儿买首饰就花几万!”

“咳,打肿脸充胖子啊!”阿陶苦着脸说,“半辈子的积蓄都在里头了!人家总以为台湾来了个表叔,财大气粗,我一定沾了许多光。不少人还托我找工作……狗屁!他送给我的一件西装,还是垃圾货,翻开看,里边绣着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什么龟田秋二,呸,说不定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你也讲得太严重了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看见你,才发几句牢骚。咳,人嘛,有钱就是亲戚,就是朋友,没有钱什么狗屁也不是!……”

在阿陶寻找黄春明的时候,刚刚从日本考察归来的古行长,也在向人打听黄春明的去向。博雅公司的秘书告诉他,黄总前几天去台湾休假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人说得清。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还会去美国和欧洲。

古行长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按照黄春明给的台北住址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几次,回答都是“您拨的号码已取消,请查询!”

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不祥之兆,立即驱车前往鼋湖。博雅度假村工地,一片寂静,除了几间简陋的工棚,一台搅拌机,丢得横七竖八的水泥桩子,简直看不出有什么施工的迹象。夕阳正在西坠,在晚风里摇曳的苇草涂上了一层惨红的血色,显得分外萧瑟,让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古行长呆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一切都是圈套?

李安浦后来才知道,黄春明究竟是不是阿陶的表叔,谁也不知道。一表三千里,用一个表叔的称谓是很容易的。他的那家博雅公司,用的都是二手设备,进口时报了很高的价格,其实整个企业资产,连200美元都不到。他在台北,早就债台高筑……

十七岁的哦嘘,心里像装着一盆火,热焰腾腾,烤得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及西樵山秋天的大祭,便决意把独木舟划向大海。

大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他亲手做成的独木舟上,放着几只黑色的陶器,几块火石,几件衣物,还有两根用树枝做成的划桨。这,就是他全部的装备了。他将依靠这些最简单的装备,走过鳗鱼河,再沿着东去的河流进入大海。

他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挨饿。一路上,可以采摘岸边的各种果实,可以打猎。到了大海,更有无数快活地游弋的鱼在等待着他。如果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寻觅不到,去大海还能干什么?

太阳刚刚露出脸蛋,东天的云彩像玫瑰花似的又红又紫。宽阔的鼋湖湖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晨雾,仿佛笼上一顶纱幔。岸滩边,丛生着一长片望不到边的野茭白,嫩绿色的剑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大概是几尾草鱼,正“吧嗒,吧嗒”地啃吃嫩茭叶。仔细听去,苇叶在风中的摩擦声,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是那么和谐。

此刻的西樵山显得十分安谧,安谧得没有任何声息。

当哦嘘偷偷地离开西樵山的时候,以留恋的神色回头望了望。只有水站在森林边,给他送行。曙色里,仍可以看出水的腹部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水也要跟她一起去大海。

她噙着泪水,紧紧搂住哦嘘说:“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道!”

“你真傻!”哦嘘笑了,也紧紧搂住她,“怎么会死呢?等我回来,我们在一道会更加开心的。”

除了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壮举。

水舍不得他离开,却又无法阻拦他。哦嘘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于是悄悄地把一串石珠挂在了他的脖子里。石珠是她亲手打磨的,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圆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哦嘘咬紧牙,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拥抱,跳上独木舟,还故意不朝身后看一眼。走了好远,他才发现脸颊上还有水的泪痕。

此刻,义无反顾的哦嘘绷紧了浑身黝黑的肌肉。血,在脉管里沸腾。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臂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远方的大海是那么诱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将独木舟划向大海。

不过,真的上了路,心里又生出很多牵挂。就这么离开了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叫人舍不得。鼻子一酸,眼眶里竟也有些湿润。

独木舟顺利地穿过鳗鱼河,轻盈地漂流在东流的河水间,渐渐向东方移动。西樵山的一切,很快淹没在夜幕背后了。被森林覆盖的陆地,熟悉的家园,还有阿爸阿妈和伙伴们,都愈行愈远。

哦嘘是有心眼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择凌晨离开西樵山。临行时,他告诉阿爸阿妈,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

阿妈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阿爸毕竟是男人,他宽厚地说:“儿子,你长大了,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要记住,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他点点头:“嗯。”

“去大海不容易,会吃很多苦。不能忘了,自己是一个男子汉!”

他又点点头:“嗯。”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特别是瞒住了巫师,要让巫师知道了,出来阻拦,那可就麻烦了。

使劲向前划了一阵,哦嘘感到有些累,不由放慢速度。抬起头,发现发现天色变了。乌云涌涌地在空中聚合,把亮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一阵闷雷以后,雨点便不可遏止地从云壑间哗啦啦地扑打下来。雨点很大,也很密,顷刻之间,独木舟下的河水成了灰暗色。小舟上毫无遮掩,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

雨点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有一阵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双划桨的手,却没有停歇。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他放开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声音来自丹田,冲出喉咙,无遮无拦地在旷野里回荡。被风一吹,传得很远,比独木舟划出的水波远得多。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唱完了,似乎意犹未尽意犹未尽,他又大声叫喊: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这,与其是给自己壮胆,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行。嘿嘿,天上下一点儿雨,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明白,只要一桨一桨往前划,自己去海上航行的理想就完全能够实现,哪怕路途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

雨水湿润了他的嘴唇,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出舌头舔了舔,忽然间有些懊悔,咳,只顾匆匆忙忙地走,竟忘记往陶罐里灌米酒。在海里航行,喝点米酒,多带劲呀!

不由咕噜一下,往喉咙里空咽了一口。

西樵国的人们,很早就懂得种植水稻,也很早懂得用稻米来酿酒——一直到若干年以后,太湖流域的人们才传说,有一个名叫仪狄的人,是造酒的祖师爷。那是不对的。哦嘘的家里就有不少酿酒的陶器,有煮料用的陶鼎,发酵用的大口尊,滤酒用的漏缸,贮酒用的陶瓮等等。每次酿酒时,阿爸阿妈先是把稻谷放在水里浸泡,用旺火蒸煮,再发酵成酒醪。年少的哦嘘常常是等不及过滤掉酒糟,就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一次还醉成了一团烂泥。不过,他的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啦!在西樵国不会喝酒,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想到这里,哦嘘不由笑了。

他不擅长说话,可是双手灵巧,脑子十分活络。凡是听过的事、做过的事,都往心里记,不容易忘掉。此刻,他一边划桨,一边想起了阿妈讲过的西樵山故事。

阿妈说,西樵山的前面,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荒地,到处生长着杂树杂草,常常有野兽出没。后来,一群人为了逃避水灾,从东南方过来,看中了这片土地,开始动手垦荒种田。他们很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用汗水种出了一片好庄稼。田畈里,饱满的稻穗黄灿灿的像金子;绒球似的棉花,像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人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个心里甜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西樵山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山洞。山洞里住着一条浑身是毒疮的乌龙。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呼噜噜、呼噜噜地睡懒觉。一天,乌龙突然从你梦中醒来,睁开凸出的眼球,朝着山下一望,不由十分惊讶:“喝!谁在我脚下动了土,把我挠痒痒的树枝搞掉了?好大的胆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它恶狠狠地说着,口吐恶气,飞卷出洞。一刹那,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人们根本来不及阻挡,金灿灿的水稻和雪雪白的棉花就被乌龙糟蹋得遍地狼藉。

“那后来怎么办呢?”哦嘘急忙问。

“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勤劳的人们日夜不停地干活,种出了这一片好庄稼,却被乌龙横蛮地糟蹋掉了。他们为自己的劳动果实心疼,无不留下了眼泪。可是,光哭又有什么用?大家咬紧牙关,动足脑筋,又种下了一季庄稼。眼看着庄稼越长越茂盛,人们期待着好收成的时候,乌龙又突然醒来了。它瞪圆喷火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狂笑着飞出了山洞。

西樵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神箭手,实在忍受不了乌龙的肆虐,横下一条心,要与乌龙决一死战。他用树枝和兽筋做成大弓,又用石块制造造了三支最锋利最坚硬的箭镞。

这天,乌龙又在山下肆虐翻滚。小伙子忍无可忍,屏住呼吸,瞄准在空中翻滚的乌龙的眼睛,一箭射去。“咯嘣”一下,准确地射中了它的左眼。乌龙感到十分疼痛,怒吼了一声,从云端俯冲下来,呲牙咧嘴想一口吞掉神箭手。神箭手不慌不忙,拉开大弓又是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它的右眼。乌龙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神箭手没有罢休,瞄准它的脑袋,射出了第三支石箭镞。乌龙疼得浑身痉挛,尾巴拼命一甩,把西樵山的大山头都削平了,变成了一座小山。它绕地翻滚,把山前的平地滚出了一片大湖,这就是鼋湖。鼋湖里的大鼋,原来是乌龙变成的呀……

从此,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湖岸边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湖里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养得肥。湖滩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丛中,有许许多多的野鸡野鸭,生活得自由自在。

哦嘘问:“阿妈,这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有那个射死乌龙的小伙子吗?”

“是啊。这样的小伙子,才是英雄啊!”

“阿妈,我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哦嘘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也发自内心。他满腔热血地驾着独木舟去大海,其实不为什么,也正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能不能成为英雄。

但,离开了西樵山,离开了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哦嘘饿了,肚子咕咕直叫。肚子一叫,浑身上下就感到没有力气了。

从离开西樵山到现在,他只顾划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月亮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夜幕下的水面灰蒙蒙的,漫无边际。放眼望去,四处影影幢幢,好像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都有可能跳将出来,把人吞噬。可是,令人兴奋的是在绿荫中,能够听到秋虫的鸣叫。“啾啾”、“嚓嚓”、“嘟……嘟……”似乎还有金属发音器般的“铃铃”声。有单声部,也有多声部;有弦乐,也有管乐。没有太多跌宕起伏,但主题很是清晰。它们仅仅用一双薄翼与两条腿的摩擦,在奏响各自的心曲,忽徐忽疾,如怨如慕,却颇具丝竹的神韵。

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要划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看见大海。

哦嘘感到有些孤独,也有些茫然。

独木舟上没有带什么吃的,也不可能带很多。但这并不要紧,依靠一双手,他就能设法喂饱肚皮——下河去抓几条鱼,或者在岸上采集一些野果。心里空落落的,却很难办。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里,一年四季总是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他从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脱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鱼。他们没有任何捉鱼的工具,全靠一双手,却总是不会空着回家。捉鱼不难,首先是要把水搅混,等鱼儿们四处逃窜了,他们就顺着河边水草往下摸。河里的东西真多,有河蚌、螺狮、螃蟹、虾子、甲鱼、鲶鱼、鲫鱼、黄鳝……说不定也会在岸边的洞里抓到一条滑腻腻的水蛇。哦嘘却不怕蛇,在他看来,蛇跟别的鱼没啥两样。

哦嘘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鱼。昂刺鱼通常只有巴掌大,腹部微白,两鳍黄褐,一有风吹草动就扎进水草里。它的两鳃各有一根长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肿起来,好几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嘘不怕,他动作轻巧地摸上去,找准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鱼的两鳃,任它在手里活泼泼地乱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现在,他只能在独木舟上自己犒劳自己。

哦嘘把独木舟靠在了岸边,悄悄跳下河去。毕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凉意。他熟练地把双手伸进岸边的草丛里,一边搅动,一边探索。草丛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条小毛毛鱼都碰不到。

他很沉得住气,向前趟了几步,继续伸手摸索。

忽然,右手碰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不由一阵欣喜。还没有回过神来,发觉中指被什么咬住了,隐隐地疼痛。他大叫了一声“哦嘘”,想把那疼痛赶走。谁知,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拎起手,嗬,一只好大的甲鱼!

这甲鱼真大,青黑色的背甲,雪白的圆肚皮,恐怕一只大陶罐都容不下它。脱离了水面的甲鱼,拼命挣扎,嘴巴却仍然死死咬住哦嘘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松开。

一阵钻心的疼痛,迫使哦嘘只想把甲鱼扔回河里,等它松口时,再猛地把它抓住。谁知,甲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较劲,嘴巴越咬越重。

紧急中,哦嘘想起阿爸曾经讲过,甲鱼咬人很厉害,是咬断了指头都不肯轻易松口的。除非要等到星星出来,它才会张开嘴巴。今天下雨刚刚停,哪儿会出星星呢?

他灵机一动,顿时有了办法。随即用左手拔了一根芦苇,让牙齿帮忙,咬下了一截。他瞄准甲鱼的鼻孔,使劲把这截芦苇捅了进去。也怪,甲鱼马上松口了。

鲜血淋漓的手指头终于被解放了。

哦嘘没有轻易地放过甲鱼,一手拎起,狠狠地摔向独木舟。啪的一声,甲鱼被摔得肚皮朝天,青黑色的脑袋缩回了甲壳。但,不多一会,它的四只脚慢慢伸出来,笨拙地把身体翻了过来,脑袋又试探式地往外伸。哦嘘不容它乱动,又一次狠狠地把它扔下。

收拾甲鱼并不难,难的是取火。刚刚下过雨,哪儿去寻找干燥的树枝呢?连半干半湿的都难找。费了好大的劲,眼睛都薰得留下眼泪了,总算用火石在岸边点燃了一堆火。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在甲鱼身上用泥土涂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把它放到火堆上,慢慢地烤。

火力不旺,烟味倒是很浓,甲鱼烤得很慢。等它渐渐透出诱人的香气时,哦嘘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他很有忍耐力,又翻来覆去地烤了一阵,才开始享用。

他手脚麻利地将涂在外表的泥土揭下,里面露出甲鱼雪白的肚子,冒着袅袅热气。嘿,这样的美味,上哪儿去找呀?

哦嘘很快将甲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一阵睡意袭来,也顾不得再顾不得再去捉鱼了。他想,今晚就好好地在岸边睡一觉,待明天早晨,再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上路。

他确实累了,乏了,困了。刚才一路划桨,力气用得太猛,一点也不肯歇息,现在停下来,又吃了东西,一双眼皮就很不听话地黏合拢来,怎么也睁不开。划桨的手,也渐渐地麻木了。他的身体却像是生出翅膀,轻盈地飞腾起来。

……哦嘘眯缝眼睛,遮挡住强烈的阳光。他看见,在碧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正静静地蹲在沙滩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显得十分专注。

海风迎面吹来,稍微有些凉。那女孩前额下垂的秀发不经意间被撩起,让哦嘘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可是在她紧蹙的眉宇间似乎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哦,她究竟是谁?为什么那娇小的身躯会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哦嘘从空中飞落而下,无声地来到了女孩身旁。

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仍旧低头凝视着沙滩。哦嘘越是靠近她,越是感觉到她流露的忧伤。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蹲在沙滩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终于,哦嘘忍不住开口了:

“你是谁?你蹲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

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我在等你到海边来啊。”

“等我?”

“是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水呀!”

哦嘘的心一震,老天,果真是水!

“水,怎么是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惊讶极了,一叠声地问。

水却一言不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从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哀怨,也看到了不甘。哦嘘突然涌起一种心痛的感觉,伸出手想拥抱她。可是,水轻轻一闪,他扑了一个空。

哦嘘心里十分焦急,又赶紧追上前去。哪儿想到,水就像是一个影子,无法触及。他不甘心,继续追赶,水又变成了一条鱼儿,“噗通”一声,就跃到了海里,悄然游动。顷刻间,便在波浪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水!水!……”

哦嘘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紧随她往海里跳去……

哦嘘突然醒了。他发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一钩下弦月正清冷地挂在天上。独木舟孤零零地靠在岸边。草丛里,虫子在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叫。

梦境中的一切让他心里愈发孤单。

他又想起了阿妈。

阿妈曾经说,开天辟地的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只有一个叫作女娲的神。在某一天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于是用黄土捏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模样。捏成的那些人是没有知觉的,这不要紧,她吹一口气,泥人就获得了生命,活蹦乱跳地四处跑。他们是女娲的孩子,与女娲一道过日子,让她的脸上整天充满了阳光。

女娲用黄土捏了好多人。后来,她终于有些厌倦,觉得一个又一个地捏泥人太麻烦了,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牵一根绳子在泥水里舞动,绳子一举,就出来一个人。这样做人很容易,但是,由于女娲捏人没有花多少力气,那些人日后只能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而女娲亲手捏黄土所造的人,才可以顶天立地……

哦嘘一边听,一边纳罕地问:

“阿妈,那……我是不是女娲用绳子挥出来的呢?”

阿妈说:“不,你是阿妈生出来的。你是阿妈的儿子。”

阿妈不承认哦嘘是女娲的孩子,不管是手捏出来的,还是用绳子挥出来的。她很喜爱哦嘘,阿爸也很喜爱哦嘘。当然还有水,还有水肚子里的孩子……

哦嘘觉得阿妈讲的话一点都不假。他也不相信自己是女娲没费力气做成的。不过,他知道泥土也是生命,就像他做成的贯耳壶一样,闪烁着生命的黑色素。有些泥土可以做成精美的陶器,有些泥土可以长出茂盛的稻谷,有些泥土却永远只是泥土,让人的脚步踩着,让太阳晒着,又让风吹着四处扬起……

哦嘘想让自己成为一件精美的陶器。

他不愿意让这种孤独感延续下去。他大声叫喊,让自己振作起来:

“哦嘘!哦嘘!……”

天色渐渐地透亮了。

青白色的曙光照着河道两岸的芦草,照着孤单的独木舟,照着孤单的哦嘘。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站起身,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很久没有唱的歌。长长地呼啸一声,重又让独木舟上路。

一切还刚刚开始。

他是坚韧的,默默鼓励着自己,不辞辛劳地前行。每天划着独木舟,起早贪黑往东,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却没有一丝反悔之意。饿了,他采集野果子、捕捉鱼虾,千方百计地填饱肚子。困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他忘了寂寞,忘了辛苦,也忘了在西樵山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长,比任何时候都长。

歇息下来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航行的方向。心想,所有的河水都流入大海,只要顺着东流的河水,百折不饶地向东走,哪怕走几段弯路,也一定能进入大海。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海,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向自己呼唤。这让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双臂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手掌心磨出了血泡,也根本顾不得。

早晨,他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奋力划桨。到了夜晚,天空中的北斗星,也能给他指引方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遇到过风雨雷电,也曾迷失路径,森林里野兽的嚎叫使他感到势单力薄。偶尔的,他会怀疑自己,就这么傻傻地划着独木舟,独自去看大海,值得吗?难道大海真的要让自己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都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都能作出解释。想当年,父亲也驾了独木舟,去寻找大海。他究竟有没有找到?大海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终究是去寻找过了。为了大海,哪怕死,也值得骄傲!显然是因为父亲勇往直前,哦嘘才紧随其后,也悄悄地做了独木舟。

哦嘘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念头。

他也没有退却的理由。

男子汉绝不能退却。哦嘘暗暗对自己说,除了阿爸,整个西樵山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必须要做第一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勇往直前。一定要让水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为我感到骄傲!

记得有一天,他和水在鼋湖边的树林里追逐,玩得累了,两人一起坐在岸边的树桩上,水悄悄拿出几根像刀豆一样的绿色荚子,放在了哦嘘的鼻孔边,一定要让他闻闻。哦嘘说:

“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不能吃的,是让你闻的。”

哦嘘闻了闻。那荚子散发出一种酸溜溜的特别的气味,随即鼻孔里一阵发痒,再也忍不住了:

“啊嚏!……”

好响亮的一个喷嚏啊。紧接着又是一个,“啊嚏!”差一点儿让他绷断了裤带。

水不由噗哧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可是,还没有笑罢,“啊……嚏!”她竟然也发出一个声音拖得长长的愈加响亮的喷嚏。

哦嘘笑得抖动肩膀,一头伏在了膝盖上。

“谁让你捉弄人?哈哈,你自己也被捉弄了吧?”

水好不容易才止住喷嚏,说:“这是合欢树的荚子,怎么样,打了喷嚏,感到很舒畅吧?”

哦嘘说:“你让我长知识啦!”

这次驾驶独木舟上路,哦嘘也准备了一把绿色豆荚——合欢树的荚子。此刻,他觉得有些疲乏,于是找出几个荚子,放到鼻孔边闻闻,顿时一阵酸气袭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啊嚏——”

一个喷嚏打得酣畅淋漓,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一天,又是一天。

一夜,又是一夜……

在孤独中逝去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终于,在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早晨,哦嘘和他的独木舟从从河道里进入了一个宽阔的港口,沿着港口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几天,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水面。

他眯缝眼睛,凝视这从未见过的景色。

难道,这,就是日思暮想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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