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在那个女人还没说完
写完盗贼日记的,我花了近四个小时,期间上了三趟厕所,吃了一顿外卖蛋炒饭,洗了几件衣服。
对,该去收衣服了,外面有点起风,对面楼上挂着的一个断线风筝已经发疯似地来回摇晃。
衣服晒在上面的大阳台上,我上去时,有一件白衬衫已掉到地上,白洗了,剩余的被风吹得“哗哗”乱响。在我晒的衣服旁边还有几件刚洗的——女人的衣服,一件是粉红色的短袖,短袖正面有个烫印的女人头像,另一件也是短袖,淡绿色的,上面也有一个女人的头像,不过多了一副墨镜,风把它们上面的水珠吹向了我,脸上一阵冰凉。走近它们,还能闻到丁香型的洗衣粉味道,我用的也是这种。我把剩下几件衣服都收起来,挂在臂弯上,脏的那件拎在手上。阳台上的风很凉爽,我又转了一圈才下楼。
走到自己家门前,我看见对面的酒瓶和衣服已经没了,地上只留了一些灰尘。不过门上多了一个倒贴的福字,不是大街上卖的那种,手写的,红纸黑字,横细竖粗,颜体的风范。福字左边的一竖不是很直,估计是不小心抖了。
进了门,我把衣服放到了靠墙边的一张小圆桌上,等下要洗澡,就不叠了。这时阳光已彻底撤出了我的工作室兼客厅,室内温度也降了下来。我把中间的一排大灯打开,让房间里陷入灰暗的部分再度回复到明亮。又开了一盏射灯,小叶海报上面的那一盏,在黄色射灯的v形光环里,海报上的小叶显得很安静。这女人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个淑女。
我把米淘好放电饭锅里煮,还把菜洗了,切了,烧要等小叶回来,她喜欢吃热饭热菜。料理完,我拿着那几件衣服进了卫生间。
我不敢洗冷水,因为我怕自己会突然痉挛。在三年前的某个下午,我曾用冷水洗过一次澡。那天我刚打完球,全身很粘,等不及烧热水,就跑进了卫生间。打开了篷头,冰冷的水珠从那些细小的孔里喷射而出,击打在我的脸上,胸前,还有背上,接着滑落大腿,小腿,让每一部分散发出的热气在瞬间消失殆尽。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腹内的热气吐出,真舒服。约莫冲了10分钟后,我给自己的全身上了沐浴露,使劲涂抹,涂抹,让身上每个毛孔吐露出来的污垢都在涂抹中放弃对皮肤的纠缠。涂抹完上身,接着下身。突然左小腿部分痉挛了,疼痛迅速在大脑里蔓延开,我的呼吸变得紧促,而在冷水的冲刷下这种疼痛再度加剧,没办法,我叫了小叶的名字。小叶很快就跑了过来。她
又看了一遍前天下载过来的电影,再回头看墙上的挂钟,钝角已经变成了一个60度的锐角,10点多了。关掉电脑,我起身去卧室。
卧室里还留着小叶走后的痕迹,像特大号的棉花糖似的淡绿色绒被堆在床的中间,床单有一半已滑落到地上,枕头竖着靠在床头,床头柜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有四个烟头,两个有口红印,与床相对的简易柜的拉链只拉到了一半,一件裙子正挂在这开口上,像一个把头探进去寻找东西一直没出来的女人。我略整理了下被子和床单,就躺下了。关了灯,没睡着,看墙上的光影一遍遍地变换着,还有远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间或还有凌厉的急刹车。我摸了摸枕头旁,摸到了p4,把耳塞塞进耳朵,开机,没反应,再试,还是没有,看来是没电了。我闭上了眼。
如果此时上楼顶,向东北方向眺望,应该可以看到爱华ktv的发光字,金黄色的灯光在字的表面一遍又一遍以两秒的间隔闪动。在这些发光字的下面,某个包厢里,一群男女正发疯似地狂吼,其中一个女人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对着大屏幕狂叫:是谁在自我沉醉!在她旁边可能是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无一例外,都拥着她,时不时还把满是酒气的嘴巴凑过来吼上几句。而中间这个女人大都时候是小叶。包厢里的空气已经很浑浊,四处飘散的烟雾无处可逃,在经历了多次碰壁后,转而向起先吐露它们的人群包围过来,小叶也在其中,过多的二氧化碳已经使她的脸庞上出现了红晕。
客厅里的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又“嘭”地关上,一连串的鞋跟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过来,是小叶回来了?没开灯,只有一团浓浓的烟味和酒味向我迅速袭来。“扑!”我的身上压了一件重物。
“喝酒啦?”
“嗯。”
“抽烟啦?”
“嗯。”
“想吐吗?”
“嗯。”
“那快起来。”
“不要。”小叶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我也抱住了她,她的身上很烫。我一遍又遍轻轻地抚摸她,很快,她睡着了。等她的呼吸趋于均匀,我把她的手从我的头上一点点挪下来,再把她的整个身子慢慢转过来,让她躺平,小心抽出被她压住的被子,盖在她的腹部。
开了床头灯,我起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泡了两条热毛巾,拿过来帮小叶擦了脸和身子,擦的时候,她都没动,只呷了呷嘴。我用手在她额头试了试,还好,没发烧。擦好,我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又拿电热水壶,烧了半壶水,放在床头。掀开被子,上床,小叶转过身,像一条藤蔓似地紧紧缠住了我,我的脸贴着她的脸,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温度,微烫。
昨夜没睡好,挣扎着起来,头很重,但肚子里更难受,进厨房找点药吃下,又坐了一会儿,总算好点。
肚子里有点饿了,我下楼去买早餐,脚下轻飘飘,按了“1”就靠在左边的角落里,有风从上面吹下来,凉飕飕的。对面的金属镜面里的男人嘴唇发白,脸色偏黄,眼袋也有一点垂下来。
电梯到1楼,门自动打开,我从里面出来,看到旁边有人在等,是个女人,30来岁,瓜子脸,身材高挑,穿了件布满黑色圆点的白色紧身连衣裙,嘴唇上唇膏的颜色很惹眼,偏黑的一种颜色,很少见。她看到我出来,直盯着我看,我也看她,她的眼睛没躲闪,仍然继续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是黑的,长长的指甲涂满了黑色,像蜘蛛的爪子,一只黑蜘蛛!
脚下打了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忙扶着旁边的楼梯站稳。等我抬起头再看那个女人时,电梯已经关上了。她要上几楼?要上11楼吗?是住在对面1102室的女人吗?楼顶上晒着的那两件衣服是她的吗?这个年纪的确是还可以再穿穿那样的衣服,再过几年,走形了,就不行了,紧绷的衣服会让腹部的赘肉一览无遗。
出了电子门,一团清冷的空气把我包裹住。今天没出太阳,但小区里的老人仍然照旧锻炼,我在那群老人中间看到了那个老头,他站在那棵被锯了顶的大柳树下。他的大号白色t恤很显眼,他在打一套不知名的拳法,打得很利索。
出小区大门时,保安向我打招呼,他说我脸色很难看,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就是有点感冒,他说那赶紧吃点药吧,我说我已经吃了,他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区不远处就有卖早点的。我跟那个卖包子的中年妇女说要四个包子,她伸出右手中指点了点冒着热气的包子,包子上出现了一个小坑,不过又迅速反弹回来,她点了四个,说你运气不错,都熟了。我让她用两个袋子装,每个袋子各放两个。她装好,把包子递给我,我在她粗糙的手心上放了两个一元的硬币。
拿着包子往回走。我一边走一边拿出一个包子来啃,啃了半个就塞回去了,很干,还是回去就着牛奶吃吧。
走到大厦的电子门前,我瞥了一眼那一排大柳树,老头不见了!他回去了?在我买包子的时候?我开了电子门,进去,看见电梯旁的数字正从10慢慢往下倒数。他刚上去?他住10楼?难说,也有可能住11楼。他可能跟那个女人是一家子,老夫少妻也很平常,那个福字就很有可能是他写的。老人的手通常会有点抖,所以长时间运用稳健的腕力,自然会让那一竖偏离原来的轨迹。
电梯的门开了,我进去,闻到了一股木头的味道,地上还有一点木屑,看来刚刚有人运木头上去。
从电梯里出来,我看到1102室前也有木屑,他们要装修吗?极有可能。为了消除旧主人在房子里留下的痕迹,新主人往往会来次大装修,改玄关,做隔间,都有可能,总之房子要顺着新主人的脾气来。客厅最好大点,放个多功能健身器,30来岁的女人需要那东西,让不再紧绷的腹部回复紧绷,让渐渐变粗的手臂再度变细,都可以用它来实现。老头是用不到了,如果他突然来了兴致,要来两下,那么得冒点腰折的危险,老骨头,不灵光啦。但是,很奇怪,1102室的门紧闭着,一点电锯锯木头,锤子敲墙的声音都没有,安安静静,唯一能肯定的,是搬了几根木料进去。
小叶今天起得比较早,我进去时,她正坐在我的电脑前喝奶茶,吸得“咕咕”乱响。我把包子递给她,她接过,盯着我看,说你脸色很差啊,我说没事,小感冒,熬下就好,她说我看你该出去走走了,老待家里身体会变差的。我说你今天还真温柔哦,她的声音马上提高了几度,说娘的,老娘关心一下你都不行啊,什么德行,你知道吗,你再这么窝家里就成窝窝虫了。我说什么窝窝虫啊,她说你火星人啊,连这都不知道,窝窝虫就是老窝在家里的虫。她嘴里塞满了包子的肉,这窝窝虫三个字经她说出来,很含混,很好玩。我说你今天休息吗,她说想得美,今天还要出差呢,我说你们公司又要把你发配到哪里啊,她说,呸,老娘要到新疆旅游一个星期好吧,我说某些人真是命好啊,她说你就嫉妒吧,嫉妒吧。她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包子塞到了我嘴里,说男人,你可要好好保重哦,回来我可要看你活蹦乱跳的。我说,操,你当我是狗啊,还活蹦乱跳!她乐了,踮起脚,捏了下我的鼻子,进卧室去了。我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发现她把我的打开了,我说你看我的啦,她在屋里答应着,说看了,还帮你写了一小段,看你写得这么辛苦,实在不忍心啊。我说你可别给我添乱。在下面果然多了一段文字。
在15厘米厚的防盗门后面是什么?黄金、珠宝、首饰、现金,还是空空如也?一切都要进去才能知道。从1102回来,我又重新听了一遍上次的录音,那是用窃听器录下的。先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呜,呜,飞哦,飞哦。”接着一个男人叫了:“你别乱跑好不好,碰倒了东西怎么办?”紧跟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叫这么大声干吗,吓到孩子怎么办!”一连串的男女对话由此开始,一共持续了5分钟左右。之后,谁都没说话,只有东西拖地的声音,好象有一件特别重的东西在地上拖过,与地面摩擦出了刺耳的“吱吱”声,不时还伴随小孩子的“呜呜呜”没错,那些东西应该是他们从某个房间里搬出来的。但是到底是哪个房间呢?此段为小叶所写
我决定再细细地查一遍,可是一直没机会。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等到11点多,我在接受器前都快睡着了,突然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惊醒,听到那孩子叫:“妈妈,妈妈。”他叫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后来那个男人好象是听见了,他说:“儿子,怎么啦。”孩子说:“我难受。”男人把女人也叫起来了。接着,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我马上凑到门边。门外,男人在说:“怎么突然发烧了,这么烫!”女人说:“都怪你,把窗户开这么大,你看,都着凉了吧。”电梯的门开了,他们进去了,对话声音也随之变弱。好,可以行动了,我抓起绳索,迅速出了门。
抛绳,下滑,一连串的动作,我完成得非常利索。窗户被关了,不过没关系,我带了万能钥匙,我只花了1分钟的工夫就把门开了。书房可能被关得太严密了,里面很闷,我掏出手电,看见有些微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我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让风吹一点进来。
上次没好好搜过书房,这次我特地带了个大矿灯来搜。我把灯放到书桌上。书桌上擦得很干净,看来主人最近整理过了。书籍也是,主人把一些新的书都放到了左边的书架,旧的一律放到了右边,在书桌旁多了一张矮几,上面是几本工具书。这是一张棕色的矮几,看起来有点年月了,也许它就是小叶看到的古董家具中的一件。
我用眼睛扫了一遍那些书架,门会不会就在这些书架后面?男主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他的妻子还是那么年轻,所以得防着她点。一些贵重的东西应该不会放在两个人经常共同出现的地方,如他们的卧室和客厅,而小孩的房间更不可能,小孩子好奇心很重,时不时地会翻检他房间的每个角落——我小时候就这么干过,那么最好的地方就是书房了,在书房里做一个暗室,放一些贵重的东西,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那些家具,那些画呢?难道也放在那个暗室,不可能吧,这些都是需要两个人搬动的东西啊,应该还有另一个存放的地方!也就是说,有两个暗室,一个是他们家人共知的,一个是男主人自己知道的。挺头疼的推理,算了,还是找找再说。
我小心地挪动书架,书架不大牢固,稍一搬动,就直颤抖,几本书险些掉下来。好不容易移出了一条小缝,矿灯太大,不好照,我把小手电探进去,书架后面只有一堵墙,我用手电敲了敲,没有像武侠里描写的那样,突然“哗”地弹开,只好把书架又挪回原位。
按同样的办法,我又检查了其他三个书架,后面也都是实体的墙,不过有一面特别潮湿,好象有什么东西渗进去了,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接下来就是那些书了。在书中藏点东西倒也不是没可能。把书掏空中间,放上自己的东西,这也是很多人喜欢干的。可是书太多了,而且又都是大部头,全部翻完,估计要到后半夜。还是先挑一些旧书吧。
我抽出了一本妇科概论,捧在手里,从头到尾“哗哗”地翻了一遍,一阵刺鼻的味道窜进了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门外好象也有什么东西跟着响动了,是那只猫吗?该死的猫,怎么还不去睡觉。
翻完妇科概论,我又翻了旁边的一本英文书,封面上有一个婴儿,在一双大手中哭泣,不会是妇产科的吧!里面有不少婴儿的插图。书页有些泛黄,某几页还被虫子蛀掉了。虫子要从地上爬上书架,再爬进这本书,得花多少工夫?接着下一本。
约莫翻了三十来本,我的眼睛都发酸了,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意外是夹在红楼梦中的那张旧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赫本发型、碎花连衣裙、大耳环,笑得很灿烂,背景是一片松树林,女人的一只手正搭在一根枝干上。在她嘴角的位置有块霉斑,这使她的笑容彻底被破坏了。
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有点发烫了,不好的征兆。我站起来,甩了甩头,又走到书房的门前,透过那一小块玻璃朝外面看,有两个绿色的光点正盯着这边!
——选自盗贼日记
小叶走后,我的感冒并没有好转,相反更严重了,我给自己煮了点稀饭吃,吃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羽毛未丰对门的家伙难道在对着成语字典练习书法?每个成语还用不同的字体写了,篆隶楷行草,一应俱全。纸片不但飘得我这边都是,连下面的楼梯也都落满了,仿佛下了一夜的暴雪。门上的福字被换了,换了个草书的福字。
屋里有响声,我的手机响了,我赶忙跑回屋。是小叶的电话,我赶忙接起。
“你还知道接电话啊?”
“我敢不接吗?”
“怎么那么迟才回短信,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你猪啊,我晕了怎么能回?”
“你才猪呢,我怎么知道你晕了,啊!你晕了!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发高烧,烧过头了。”
“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了。”
“算了,别扯那没用的。”
“吃药了没,要是不管用就去打针吧!”
“没那么衰,我都已经好啦!”
“你老说鬼话,不信你!”
“真的,我对天花板发誓!”
“看来你是真的没事,还知道开玩笑。”
“你安心玩吧,记得给我带葡萄干!”
“就知道吃,猪!好了,我会快点回来的,这几天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阿妈,你真罗嗦!”
打完电话,我开始去洗衣服,前些天换下的衣服还没洗掉。顺便,我把电脑和音响也开了,放了点轻音乐。
蹲下来搓衣服时,我看到窗外那个老头又在那棵柳树下打拳,他现在打的这套拳与前天那套,还有大前天那套太极都不大一样了,快、慢、缓、急、柔、刚、轻、重,与舞蹈临池很像,莫非,他在练书法?起先的那几拳,干脆利落,仿佛甲骨的锋利质朴,接着他的拳又如波浪般回环往复,仿佛篆的典雅宽舒,但是至柔的还在后面,老头减缓了速度,每一拳都多了一点回锋,仿佛隶的含蓄和谐,柔极则刚,老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拳速也随之加快,力度也越来越明显,楷的遒劲和刚毅出现了,速度继续加快,加快,好,该是草的随性和奔放了!老头一个猛地转圈,收腿,站直,深呼吸,结束了。
老头练完拳,向着我这边走来,他掏钥匙开电子门时,我看见他的背上已被汗水湿透了,白色的大t恤紧紧贴了上去。我不知道他打了多久,等我想起我自己还在洗衣服时,我的手已在脸盆里泡白了。
有人在敲门,我洗下手,站起来出去。开了门,是保安,他问我门外那些垃圾是不是我的,我说只有那黑塑料袋是我的,其他的我不知道。保安又拍了拍1102室的门,没反应,他又重拍了几下,还是没有,他转过身来问我,说对面的人是不是搬走啦?我说我都没见过他们,不大清楚,保安叹了口气,说看来只能找房东了。
保安下去后,我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电梯旁的显示器上没有数字变换,我回屋了。
晾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了点意外,我原来丢在楼顶的几个破脸盆不见了。
这几天,由于生病,我一度中断了对隔壁的监听,不过很快就到周末了,上次在录音里好象听到他们有安排外出。这次可以把书房里剩下的书好好翻一遍,虽然我一贯喜欢在晚上作业,但这次倒是可以破个例。
我从窃听器里听到他们的门关上后,又等了一会儿,有时候忘记带了某样东西,又回来取是很平常的事情。
从楼顶下阳台,再进书房这条原来的路线是不能用了,我直接拿着万能钥匙把门开了,没人上来,楼道里很安静。
又看见那只该死的猫,它被一根绿色的绳子拴在沙发的脚上,看到我进来,又把背拱起来了。不管它,我径直走进了书房。
。
在窗户对面的书架旁边也贴了一幅字,同样,也没有落款和印章。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打开书房的门,外面原先挂的那些画也都换成了字,跟里面一样的颜体。看来,主人最近迷上书法啦。我又进入卧室,里面的那几幅现代画也无影无踪了,代替那张脸的是一幅“有志者事竟成”床头是:修身养性。或许老头已经看不惯那个女人的时尚想法了,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了这么多幅字,把那些在他看来都是异端的画都换下。这是老头在证明,这个家还是他说了算的。虽然他老了,但还可以做最后一搏。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回到书房,继续翻书,这次我从底下开始翻起,位置处在脚边的书一般不会成为人们翻看的首选,因为需要弯腰。我翻开一本药理,发现中间有个突起,好,有门!我迅速翻到那个突起的地方,唉!是一只被压扁的蝴蝶!蝴蝶的肚子都已经完全扁平,脚蜷曲着,左边的翅膀裂了,压制蝴蝶的两个页面有几处绿色的斑点,可能是蝴蝶身上的汁液。我把药理塞回书架。
门外好象有响动,我瞥了一眼书房门上的那块小玻璃,猫不见了!在原来拴猫的地方,现在只剩一条绿绳子。我马上靠近小玻璃,厨房里有声音!一只手!不,是两只!正在洗碗池里洗什么东西,是猫!猫全身都沉在水里,毛都湿了,它使劲地想摆脱那两只手,但没用,它的爪子刚扒出洗碗池,就被那两只手按了下去,挣扎一次,按一次,最后一次,猫没有再挣扎,它死了吗?
——选自盗贼日记
由乌鲁木齐去吐鲁番,其实是在走下坡路,不过过于平缓的地势不会让人有明显的感觉。如果小叶正好坐的是汽车,而且又是窗边的位置,她会看到道路两边那些发黑的小石头。小石头组成了漫无边际的石海,而稀稀落落的几座被遗弃的房子就是这海上的暗礁。要穿越这片石海,汽车得花上一个来小时。之后的道路旁会出现一些白色的风车,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飞快转动,如果司机健谈,他会告诉小叶,在2005年的7月,有辆火车曾经被大风刮倒。他会指着远处对小叶说,就在那里。但是太远了,小叶是看不见铁路的。小叶是个好奇的家伙,她可能会问司机他们的车会不会被刮倒,这时新疆司机的脸上就该出现他们维族人标志的笑容了:嘴角大幅度上扬,洁白的牙齿露出两三颗,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堆,还有眼睛上面那修长的睫毛会不时在动。
过了风区,就可以看到一些小山丘了,其实它们并不小,只是由于距离的缘故,使它们缩小了,从近处的山上可以看到,上面没有多少草木,只有或黑或红的土壤,都很干燥,唯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一棵棵胡杨,这个时节它们还没发芽,枝干上还是光秃秃的,甚至连皮都没有,仿佛有一种动物用细细的牙齿将它们啃食干净了。在一带手机是没信号的,没人打电话,也没人发短信,车上会安静很多,而安静也会让人昏昏欲睡,但司机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太久,他会指着左边说,大坂城到了!人们会迅速坐起,这时他们会看到在一片高大的树林里隐约有一片房子,还有树林旁一条弯曲的小河。有些人就此讨论起大坂城的姑娘,问司机她们真的很漂亮吗,司机会说,过去可能是,现在就不大可能了,问他为什么,他会说现在他们都近亲结婚,生出畸形儿了,难看得很。他的普通话发音很怪“很”很容易被被说成“恨”惹得人们笑了。
但是大坂城也很快一闪而过,风景又恢复到了枯燥的山丘和死气沉沉的胡杨,司机也不再说话,只有随车音响里,一个维族的男人在轻轻地哼唱。也许有人会问司机还要多久,而司机只会说快了快了。人们不再问,在轻轻哼唱中渐渐睡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小时,司机会突然大叫:吐鲁番到了!在叫声中,人们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们会朦朦胧胧地看见,在远处,一排现代化的楼房出现了,路边也有人了。车没开多久,就在一个清真饭店停下来,司机会安排他们吃饭。
我也该吃饭了,一个人在家懒得烧饭,索性下楼到小区旁边的饭店里吃。出小区时,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头,他正坐在大柳树下的靠椅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搓脸,今天他不穿那件大t恤了,换了一件短袖衬衫,不过还是白色的。在他身旁有一个拉杆箱,旅行时常用的那种,他要走了吗?好象他不着急着走,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搓脸。
刚要迈出小区大门,保安叫住了我,问我1102室的人来了没有,我说我没注意看,好象没来。保安哦了一声,说他下午就给房东打电话。
下午,保安把房东叫过来了,动静很大,因为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打不开,房东只好叫了撬锁的人。撬锁的用遍了随身带的工具,还是没用,最后他问保安有没有锤子,保安又问我,我想起自己的厨房里有一把,就拿出来借给他。撬锁的对房东说要砸锁,房东说砸吧,撬锁的就开始砸了。还是锤子管用,没砸几下,门就开了。不过大家都没进去,因为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霉味。等霉味消散了一些,保安率先捂着鼻子进去,但马上又冲了出来,他有点颤抖,好一会儿才说:“死人了!”听他说完,我跟房东还有撬锁的也跑了进去。房间里的门都被卸掉放到了地上,所有墙壁上都写满了字,篆隶楷行草,与外面堆着的那些纸片一样,不过都是成篇的东西,其中有两篇我认识:兰亭序和祭侄文稿。尸体在主卧室里,一个女人,吊在吊扇上,脸上黑漆漆的,看不清具体面目,身上是一件布满黑色圆点的连衣裙,指甲也是黑色的,那个女人!她的头发都没了,不过很快就找到了,它们被绑在一根大木条上,木条是装修时常用的那种,还有我的脸盆,里面的墨水还有半盆,看来墙上的字是用它们写的。房东在忙着报警,撬锁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工具还留在门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是短信,小叶发给的,彩信,主题上写着:交河故城。
“瑞安,一张!”我把钱丢在那个小凹槽里,马上,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抓着那张二十元的边角,将它抽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一张标着“温州—瑞安”的车票滑进了小凹槽。我用中指和大拇指捻起了那张车票。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有个中年男人在注视着我,他在看我的兰花指?
穿过空空无人的安检,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先是鼻子闻到了浓浓的泡面味;接着耳朵,男人、女人、小孩子、老人,带着各个地方口音的声音汇成了一道无形的洪流,汹涌而至;眼睛也不能幸免,与之相接的是一道道陌生的目光,灯光,如果与它们连成一条线,能织就一道网,而网口就落在瞳孔里;还有脸,吊扇带起的风正一阵一阵地在上面掠过,此时有显微镜的话,可以看到那些细细的绒毛会像江边的芦苇一样,向着一个方向倒伏。——很熟悉的听觉,视觉,还有感觉,有半个月没来了,车站大厅还是这副情景。上次来,还是送拉拉回瑞安的。也在这大厅里,拉拉说好了,不用送了,我说我送你上车就不送了,拉拉笑了,没说话。
我把票递给倚在栏杆上的检票员,她没接,摆了摆手——仍旧是白净的手,说短途车上检。我把票塞回兜里。兜里还有一串钥匙和几个硬币,手伸进去能感觉到它们坚硬的质感。拉拉说过,应该随时在兜里准备几个硬币,要不然当你准备要坐公交,而又没有硬币,就麻烦了。
跨出那片屋檐摊下的影子,能看到不远处的车子,我把相机的背包带往上提了提,向着那辆用绿色的行楷剪贴字标出“温州—瑞安”的车子走去。上车,果然有人在检票,我把票递过去“喀”一把小剪子在边缘上打了个小洞。我没有把票再塞回兜里,而是塞到了相机包旁边的那个小兜里。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我侧着身挤过一个正站着整理行李的女人——她很香,矮身,坐进了那个位置。座椅被阳光晒得很暖,背部和屁股与座椅刚接触一会儿,就能感到,有一阵暖烘烘的热气渗透过来。它们能穿过棉质外套,衬衫,皮肤,再到胸腔和腹部?
腹部?对了,好象拉拉又瘦了,上次见她,她的腹部还是有点鼓的,但后来发来的照片上却完全平伏了。
我掏出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发给拉拉,告诉她我上车了。她没回,可能在忙吧。这时,她应该还在那个小阁楼里,坐在一张破皮小沙发上,检点着她四周的鞋子。阁楼很小,只有尽头的一个小窗有光透进来,而那条细长的光柱也顶多只能照到拉拉的脚,她会感到冷,虽然已是春天了。前天晚上,她跟我说,她脚上生的冻疮还没好——该死,忘了给她买冻疮药!
来不及了,车窗外的风景已开始晃动,车窗上的玻璃也轻微地哆嗦起来,但没持续多久,车子左拐,驶向了出口,略停一会儿,又左拐,上路了。旁边的位置还空着,这是上高速的车子,不会有人来坐了,我把相机包放在了上面。路上有些不平,车子连续几次晃动,想想不安全,又给它系上了安全带。系好,我拿出p4打算听会儿音乐。
苹果p4的音质真是没说的,阳光也很舒服,车子这时也不再晃动,它平稳地匀速行进,我的眼皮不自觉地下垂,把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地缩小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细线。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看到拉拉了,我可以小睡一会儿,再看一会儿报纸,报纸在相机包最外层的那个兜里,它被我叠成了一个四方形。拉拉喜欢四方形,她有串项链的吊坠就是四方形的。
司机好象把车载电视打开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穿过平沙落雁那几个时断时续的古琴调子,挤进耳朵。我睁开眼,果然是周星驰在在“嘎嘎”地笑,片子也很熟悉,是唐伯虎点秋香,前面的几个人都挺直了脖子,仰起了头,盯着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屏幕,那样子很像一群警觉的鸵鸟。不过也有对这电影不感兴趣的,在我右手边的一个男孩子就一直低着头在发短信,一边发还一边笑。难道他也给他的女朋友发搞笑短信,编辑一条“猪也是这么想”或者“驴也是这么想”的发短信发给对方,然后再等着对方把“你坏死了”的回复发送回来?或许他就是这么干的。
我也是属于不感兴趣的一个,我把眼睛再次闭上。唐伯虎点秋香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播完,去瑞安只要四十来分钟,根本看不到结局,电视会在唐伯虎跟参谋对对对子那里或者跟书生对打那里就被司机关掉,像起先打开电视闪出那道光一样,周星驰、华太师、华夫人,还有秋香,都会再次回到那道光里。
后面有个小孩在吵,我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正一边嘟着嘴说不好吃,一边把她妈妈手里的那块黄色的奶油面包一点点扯碎,碎末都落在她妈妈的黑色裤子上,有些奶油也溅到上面,她妈妈倒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地说宝贝,你别玩了好不好,但小女孩还调皮地把奶油抹到了她妈妈的脸上,画了两道斜斜的胡子。看着她妈妈滑稽的样子,小女孩笑了。不知道拉拉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拉拉也该点完货了。她会顺着那个小楼梯下楼,帮着店里的导购员卖卖鞋。星期六的下午,大多数人都在上班,能出来逛的基本上都是中年妇女,她们会在门口略停一停,斜着头,看一眼摆在门口的鞋子。门口左边是新款的女鞋,这个季度流行圆头的平底鞋,正适合她们这个发福的年纪。顺眼了,她们会进来,拿起鞋子看看皮,再看看做工,还会跟同伴一起聊聊“你看,这跟,会不会太小啊。”“不会,这是我们设计师根据普通脚型设计的,适合大多数人。”拉拉会在这时搭上话,接着她还会说:“鞋子光看看不出来的,要试才好,毕竟鞋子是买来穿的嘛。”这是她经常说的,如果那个中年妇女还犹豫,她就会说:“反:“反正试是免费的,即使不买也没关系。”大多数情况下,中年妇女都会同意试鞋。那么,拉拉该问尺码了,有了尺码,她又得上一趟小阁楼,从一堆鞋子中抽出一双。下了楼,她会一边打开盒子,拿出鞋子,一边招呼着那个中年妇女来试。中年妇女会在那个皮垫上坐下,把胖乎乎的脚丫子从高跟鞋里抽出来,拉拉会把鞋子放在她的脚边,让她自己穿上,如果有鞋带,她还会帮系上。鞋子穿好了,拉拉会让中年妇女去那面大镜子前面看看样子。中年妇女通常都看得很仔细,侧着身,略弯着脚,看下鞋的侧面,又站直看看前面,有时还会磕下鞋跟,看看是不是牢固。还好,今年的新款设计得非常漂亮,纵然中年妇女左挑由挑,基本还能满意。好了,剩下来的是最后一步——价格,可能起先拉拉会告诉她现在有做特价,这款鞋子比原价便宜了多少多少等等,也有可能她等中年妇女试好了才跟她说。按照惯例,中年妇女都会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拉拉会笑着说那款鞋子是新款,没得便宜了,中年妇女说那再看看吧,拔腿要走,拉拉又会迅速地拿出用我的名义办的卡,说要不,我用我朋友的卡给你自己打点折。听到拉拉这么说,中年妇女那双转过一半的脚会立马掉转方向,一桩生意也就成了。
p4没电了,耳朵里单剩下了周星驰的声音,唐伯虎碰到石榴姐了。我解开相机包上的安全带,把相机包拿到膝盖上,打开,取出相机,开机,翻看之前拍的照片。前面几张是望海楼的照片,我在洞头拍的,拉拉一直想去洞头看海,可惜都没空,这次可以让她看看洞头的风景,后面是小弟拍的,几张柚子皮的照片,柚子皮摊在地板上,有五个角,很像一个胖人的手,看日期是三天前的,三天前,我好象出差了。当时也是在这么辆中巴上,不过是卧铺,也是在三点半左右,跟拉拉在发短信,刚聊到她新烫的卷发就没电了,我只得把手机塞回兜里,无聊地看看窗外的飞速而过的房子,行人和路灯。
刚上车时那个女人好象也烫了卷发,没错,她是烫了,我撇过头,向右边的第一排看过去,可以看到她,几缕微褐色的卷发正斜挂下来,随着车子的晃动而微微抖动,她发质不好,顶端还有些发白的痕迹,不过隔得太远,不能确定,也有可能是染不好的原因。听拉拉说,染个头发,需要花两个钟头左右,如果还要烫的话,就要更久,具体多久她没说,不知道拉拉有没有染。她的脸很白,染褐色也一定好看。
那个男孩在打电话,起先声音还是很细声细气的,到后来却突然大嗓门了,我侧过头看他,被他瞪了几眼。从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现在应该很生气,对方可能在什么事情上把他惹恼了,连他的耳根子也红了。我可不想惹他,我侧向左边,看窗外的风景。这一带都是稻田,绿油油的野草已经冒出来了,这当中可能也有油菜,去年冬天播下的种,到这时候也该发芽了。再过两个星期,它们会迅速拔高,接着还会约好了似地开出一大片油菜花。那时节,可以带拉拉到我老家曹村那边玩玩,延着田埂,在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里跑一定很舒服,还得光着脚。我小时候就是光着脚丫子跑的,春天的泥土很软,踩在上面,有种在席梦思床垫上跳跃的感觉。席梦思?拉拉很喜欢睡懒觉,将来是得给她买张软一点的,还得大一点的床,这家伙睡姿不好,大一点,不用担心她会掉下去。还有
手机来短信了,贴着我大腿的那部分不断传来振动的感觉。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有一条短信,是拉拉发来的,她问我到哪里了。我点了回复,说还在高速上,应该快到了。现在是四点,再过十几分钟,就可以看到瑞安的高速路口,我不用到到站下车,我可以在虹桥北路下车。从那里可以直走,但不用很快,因为拉拉要到六点才下班,我完全有时间,一边欣赏着虹桥北路酒吧街的风景,一边缩短我跟康龙二店的距离拉拉是二店的店长,不过还是走快点比较好,那样就可以陪拉拉一起上银行交钱,通常她在五点之前都要去趟银行。我可以帮她排队,让她到椅子上坐着,她们店里有规定,不能坐的,除非在仓库那个小阁楼里,而仓库里空气不好,拉拉除了点鞋子上去坐一会儿,平时很少坐仓库里。所以,能让她在银行里坐一会儿,多少会让她麻木的双腿感到舒服点。
过了好一会儿,拉拉才回短信,说到了叫我直接去她店里,她现在在银行,我说我刚才还在想帮你排队呢,拉拉说,得了吧,净拣好听的说,我说我说真的,拉拉说,信你啦。看来快轮到她了,要不然她不会就只回这么几个字的。银行收银员的态度都不大好,要是慢了点,估计要被说的,拉拉得飞快地填好单子递给她才成,字还得写端正,不过拉拉的字写得不错,至少比我的好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结婚的请贴就让她写,倍儿有面子,好象某广告是这么说的。
我把相机又重新放回包里,直接抱着。等拉拉下班了,还要给她拍几张照片,来之前说好的。这个月她是优秀店长,会上公司里的杂志,她说她不相信公司里那个小编辑的技术,说一定要我拍。我拍过几张她的生活照,她其实还是蛮有镜头感的。特别是有一张抱着红酒瓶子的照片,特别乖巧,有一阵子还是我的电脑桌面。那一个月,我天天看着拉拉对我笑,之后我换成了她在公园里的,她还是笑,大大方方地笑。
旁边那个男孩的声音又细下去了,他的眼神也温柔了很多。他一边细声细气地说你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一边用手在玩衣服上的一条小绳子,他把小绳子一圈圈地绕上在手上,又一圈圈地退下来。前面的那个女人已经起来拿包了,她应该也是在虹桥北路下车吧。我拿起相机包,扶着上面的行李架往外面走。走到那个女人那里,我靠着椅子站住,这时可以看到女人那些泛白的头发其实挑染过的。拉拉会去挑染吗?等下,也许等下就可以知道了。
“在夜里,它们长得特别快,从竹筋上钻出,在湿润的泥土中一点点游移,顶开小石头,拐过大石头,然后再像鱼儿探出水面一样,轻轻地破开地表那层黄泥土,如果这时你去看它们,就可以看到那一个个小尖头了。”——布满绿格子的作文本非常干净,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我努力在那些格子中间写上字,让它们很乖巧地躲避着四条边框。可能太在意这些了,才写完一段,我的手心就出汗了。找了块小布头,擦了擦手心,我另起一段,空两格,写下了第二段: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去一趟外公家,那个时节山上的野草和野花还没冒出来,但笋早已经有了,其实有些早产的家伙,在冬天就已经出来了——人们叫它们为冬笋。行走在山谷间那条小道上,我得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看看有没有突起的土块,在那些土块下面很可能就有笋。外公的家在竹林的另一头,往常去早上就到了,但这个时节,这么慢慢悠悠地走,就得到中午了。如果真碰到路上有笋,还得捡根竹枝插在旁边,好提醒外公来挖。我手中的笔已经深入到这页作文纸的腹地,我再次拿起小布头,擦了擦手心。外公的脾气可是很暴躁的,如果发现了不告诉他,被他知道,是要被骂的。等
“阿和!阿和!”可能是注意力太集中了,这两声叫唤一下子惊飞了那个“等”字的点。我抬起头,看到了窗外的阿银。“阿银,你叫什么,阿和在写作文,今天不跟你玩了!”是母亲的声音。阿银走了。我重新低下头看着那个“等”字,最后的那个点挂在了第三行的最前沿,像块随风晃荡的酱油肉,太难看了。想不起接下去该写什么,我用大拇指和食指一遍又一遍地转着铅笔,这是我跟班里的大超学的。转了十来圈,我仍旧想不出。
“阿和!阿和!”阿银又来了,这次他躲在了我窗户底下,声音也压低了很多,见我抬起头看他,他笑了。我问他干吗,他朝我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说水枪,刚做的。说完,他还用手推了下,果然“哧”地一声,从里面喷出了一股水柱。水柱笔直地射向了对面的那棵梨树,真远!我说你给我也做一个吧,阿银说你都不出来,做给你干吗。我说我要写作文,没办法。阿银说,写什么作文啊,天气这么好,出来玩嘛。我说我后天就开学了,要交上去的。他笑了,说这个简单,我写了好多,给你抄一个就可以了。我说你写得好不?他说肯定比你的好,快出来吧。我说那你走开点,我爬出来。我把作文本合上,和铅笔一起放到了左边,脱了鞋子递给阿银,爬到了桌子上,弓着腰从窗口跳了下去。接过阿银递过来的鞋子,套上,我又转过身把窗户小心地合上。母亲还在跟那几个人在聊天,隐约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是中午的时候过来的,母亲让我和小弟叫他们舅舅,说南阳来的。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倒好象跟我很熟,连连摸我和弟弟的头,说长得真快啊,都长这么高了啊。摸我的那只手很糙,我没让他摸第二次,一偏头,就躲开了。
“我先去拿柴刀,你到水竹林那边等我。”我和阿银一直朝着后山走,经过他们家时,他把手里的水枪递给我,自己跑回了家。我继续走,一边走着,一边学着阿银的样子,抓住水枪底部的那根小棍,拉了下,又推回去,水喷了出来。我把水枪转过来,看了看前头,原来阿银在这节竹筒的前头钻了孔,再把那根小棍拉出来看,上面裹了块布,难怪拉得时候这么费劲。这种水枪父亲曾经给小弟做过一个,不过我没看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水枪里的水已被我打光,我走到前面的池塘边汲水。隔壁的阿妙婶正在那里洗衣服,她看到我走过去,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到后山去。她又问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我说是啊,来了三个客人。她压低了声音,说哪里的,我说南阳的,她的眼皮迅速暴张,露出了整个龙眼似的眼珠,说南阳来人啦,我说是啊。她问他们来做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阿妙婶没再问。我把水枪的头伸到池塘里,拉了后面的小棍,竹筒里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哧”水进去了。
端着装满了水的水枪,我继续向着后山的那片竹林走去。那片竹林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小山坳里,听父亲说是爷爷那一辈人种起来的,起先也只种了几株,没想到竹子长得快,没几年就长成了一大片。不过,比起外公那两座竹山,还是差太多了。外公的两座竹山种的都是高大的毛竹,远远看着,就像两朵天上降下的青云似的,沉沉地压在大山上,走近了,还能听到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还没走到那片水竹林,阿银就跑过来了。他一手提着把大柴刀,一手抓了一条黄黄的东西,那条黄黄的东西随着他的奔跑激烈地摆动着。他大老远地就叫我的名字,我停下来等他。等他走近了,我看到他手里拿的那条黄黄的东西是一条布。他把那条黄布递给了我,说先放到你兜里,等下做水枪用得上的。我问他哪里弄到的,他说从他奶奶一件旧衣服上剪的。我说你奶奶还穿这么黄的衣服。他说你晓得什么,我奶奶可时髦呢。我说那还真看不出。他没接话,提起柴刀砍了路边的一棵小树,很熟练地剃掉枝叶,砍成三段,递给我,说这个不错,等下可以做推子。我接过那三段树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很清新,很好闻。
走过一排碇子,就是水竹林了。水竹很细,很密,象老师让我们画的素描基础练习,不过之前还要密,是父亲和一帮人上山砍了,才疏了些。每年,大人们都要上山砍一次,要不然,人还真走不进去。砍下的竹子被大人们背下来,丢在池塘里,浸得个半个来月,再捞出来编席子,有时也直接卖给做纸的,他们用大卡车来运,水竹太长,即使堆上了车,也总有一大节露出来,拖在地上,像社戏里悲戚的秀才垂下的头发。
“就这株吧!”阿银摇了摇他面前的一株水竹问我,我说太大了吧,阿银说,小的皮不厚,很容易裂的,我说那就这株。阿银朝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提起柴刀,轻轻地叫了声“嘿”砍向竹子,竹身上立马现出了一个鳞片状的口子。阿银继续砍,那个口子变得越来越大,还不时有碎末带出来,竹身也颤抖得厉害。只听得“哗”地一声,竹子向我迎面倒过来,我赶忙跳到了一边。竹子重重地砸在了我让开的地方,落地时,还反弹了两下。阿银愣了一会儿,迅速跳上旁边的吐坡,向四周张望。他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遭,跳下来对我说,还好,没人看到。
阿银抬起竹子被砍的那一头,迅速地向下剃掉了枝叶,又按着竹节的分布砍下了七段,我说不用做这么多吧,阿银说,多做几个,叫上阿拉小弟,我几个一起玩打水仗,不过这里难保会有人上来,我们得快点,你把那块布撕成七块吧。我说行啊,我来撕布。我掏出布,撕了下,没撕开,阿银放下竹子,从我手上抢过布,说你应该照着这纹路撕,他咬紧牙齿,一用力,布“噗”地一声裂开了。记得老师上课时说过一句裂帛之声,大概就是这样的。阿银把剩下的布丢给我,说剩下的,你来撕。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剩下的布继续撕开。阿银把砍下的竹筒又拾掇了一番,从衣服兜里摸出了一根蓑衣针,开始钻孔。我看到地上还剩大半根竹子,问阿银剩下的这些做什么,阿银抬起头来看了看,说我们做竹筒饭吧。我说我们又没米怎么做啊,阿银说,你回家拿嘛,我说被我妈看怎么办,他说你真胆小,小心点不就看不到啦,快点去拿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估计等你回来,我就可以做完这几个水枪了,竹筒饭应该很香的,只要闻闻竹筒的味道就知道了。我拿起地上的一个竹筒闻了文,的确很香。我跟阿银说,那我去了,阿银说你赶紧去吧。我飞快地跑下了山。
我抄了一条近路回家,快到家时,我放慢了脚步。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贴着墙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里面好象在争吵,是母亲跟那几个人在吵,都说得很大声。其中有个男人说:“你这样是不孝的,你知道嘛,你爸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是把你养这么大,你多少要回报他的嘛而且你有两个儿子,过继一个做孙子也没什么嘛。”另一个人又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母亲也重复了一遍她之前说过的话:“把我养大没错,要我回报他也没错,但要我把儿子给他,就是不行!”母亲刚说完,起先在说的那个男人又说:“你这是不孝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跟放录象的倒带似的。我没兴趣听下去,拉开窗爬到了屋里,找了个塑料袋,到楼梯那边舀了半升米倒进去,还拿了半包火柴。从楼梯口那里可以隐约看到母亲和那几个男人,他们脸都很红,跟我父亲喝了酒的样子很像,小弟在门口左边的光亮处写作业,他头埋得很低,都快贴到书上了。我提着米爬出窗,走到墙根,向小弟丢了个小石头,小弟抬起头,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向我走过来。我跟他说了去水竹林打水仗的事情。小弟有点犹豫,说被阿妈知道怎么办,我说不会的,我们太阳下山之前就回来,阿妈不会发现了。小弟同意了,他跑过去,把书和作业本一卷,又跑回来,说书和作业本怎么办?我说没关系,先放窗户这边好了。我又把窗户打开,把小弟的书和作业本放进去。
重新关好窗,我跟小弟向后山跑去。阿妙婶已没在池塘边了,池塘里只有几只鸭子在游,我捡了块石头丢过去,那几鸭子慌忙散开。小弟也拿起石头要丢,我拉住了他,说那边有人过来了,快走。在池塘的另一头,的确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影晃过来。小弟说,不好,好象是屠狗兴,快跑!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弟已经跑了,我赶忙追上去。
跑到水竹林那边,阿银已把水枪都弄好了。他看我们跑过来,问我们怎么啦,我说我把屠狗兴的鸭子给打了。阿银说你还真胆大。我说我才不怕他呢,要是他真打我,我就把他的狗窝给拆了。阿银说,捣狗窝!这点子不错,我们等下就去捣狗窝。我说,真去?他说,那还有假。我又说我不知道路的,他说他知道,上次他跟阿强去过,就在这竹林的尽头,说完他又问我米带过来没有,我说带了,从兜里把那半升米摸出来给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说够我们三个人吃了。说完,他从地上拣了三个竹筒,分别倒了些米进去。等米都倒等米都倒进那三个竹筒里,他让我们每人拿了一个到水竹旁边的那个小水洼去淘米。淘好米,他又拔几颗水竹旁的野菜放进去,说那样好吃点。最后,他摘了几片水芋的叶子给我们,让我们把竹筒封上。
该煮饭了,我问阿银到哪里煮,阿银说就竹林里吧,我说那样被人看到怎么办,他指了指上面,说连个天都看到,烟肯定也散不去,没有烟,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煮饭呢。我抬头看看上面,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枝叶,阳光只从那一点点的小空隙间透过来,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似的。阿银带我们走到竹林中的一块小空地上,我很奇怪茂密的竹林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块空地,阿银说那是他跟阿强他们砍出来的。地上有几块被烧黑的石头,阿银告诉我说,他们上个星期就在这里烧过一次竹筒饭。把石头重新又摆了一遍,阿银让我们把竹筒都架到上面,他自己从旁边抓了一大把的竹叶过来,很小心地塞到竹筒下面。塞了厚厚一堆,他从我手里接过火柴,点着了叶子。火苗迅速扩散开来,竹叶迅速由灰黄色变成了黑色,烟也随之一阵阵地在竹林间游走开来。小弟问阿银什么时候可有的吃,阿银说大概十几分钟,小弟又问十几分钟要多久,阿银说大概一个下课的时间。小弟好象是明白了,转过头对我说,那倒很快的。烧了一会儿,起先的那堆叶子烧完了,阿银又加了一把进去,然后又把竹筒翻了个个。翻过来的那部分已被烧黑了,不过没焦掉。小弟深吸了口气,说真香啊。阿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还没呢,要熟了,更香。我蹲得脑袋有点发晕,就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竹林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鸟在叫,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阿银,你不是说屠狗兴的狗窝就在竹林那头嘛,怎么没听见狗叫啊。阿银说,可能是竹林太密了听不到吧,我说你自己进到狗窝里看过?阿银说,没进去过,但看到屠狗兴到那屋子去过,听阿强说,他是经常去的,要是没在那里养狗,他去那里干吗。我想想阿银说的是有道理的,又蹲下来看竹筒饭,竹筒那头蒙着的水芋叶已经干掉了。阿银的下巴动下了,好象在咽口水,他说马上就可以吃了。小弟说,这个竹筒都没切开,怎么吃啊,阿银说看你们肯定没吃过,赶紧去弄几张水芋叶过来。小弟跑去摘了几张过来,阿银说,要洗下才行,小弟又跑去洗了。阿银拿了根小棍子把火捣灭,拿起左边的那个竹筒,立在一片水芋叶上,用柴刀劈开,饭从竹筒里散落到了叶子上,阿银拿起两片竹筒,抖抖清爽,丢到一边,说可以吃了。说完,他用手托起地上的水芋叶,把嘴巴凑过去吃了一口,说真香。我早已经闻到香味了,我也像阿银一样把饭弄到水芋叶上。我那份可能没煮透,底上还有些生的,但不管了,开吃!
狼吞虎咽地干掉了竹筒饭,肚子顿时饱了很多。阿银站起来,舔了舔嘴唇上那几粒饭,说我们该打仗了,我说那狗窝什么时候去捣,他说打完仗我们就去捣狗窝,现在,同志们,让拿起武器,作最后的斗争吧!他做了个毛主席挥手向前的手势,学得真像。我们欢呼着跑出水竹林,去拿放在外面的水枪。
按阿银的安排,我们每个人两个水枪,都事先汲好水,打完为止,谁身上最湿谁就输。为了尽量地保护好自己,阿银又砍了不少糯米藤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布置阵地。他显然是老玩家了,只见他飞快地在竹子与竹子之间缠好藤,又在藤与藤之间放上水芋叶,这样,一道“坚固”的屏障就形成了。
等我们也弄好了屏障,战争就“爆发”了。我对准阿银的阵地一阵狂扫,水在他的屏障上面“啪啪”直响,这家伙可能被我猛烈的战火吓怕了,一直龟缩在里面没有出来,等我一枝水枪打完了,还是没动静。可是,我刚想换枪,我的身后就感到了一片冰凉。我转过身来,脸上又被喷了,朦胧间,我看到是阿银,我赶忙拿起地上的水枪反击,但他大叫,说你被打死了,不许动,我不管他,照样向他扫射,小弟好象也冲过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打了谁,我刚把脸上的水抹掉,就马上又被喷了,我只好大叫投降。
第一局是我当了俘虏,第二局我改变了战术,我偷偷地叫小弟与我一起联攻阿银,我从正面冲,他从后面包抄过去——这是跟电影上的解放军学的。解放军的战术果然有效,阿银光顾着打我,没防备小弟的偷袭,结果也是背上被打得一片湿透。被打败后,阿银大叫不公平,说我们兄弟这样打是不行的。我说你没说不能联攻啊,他咂了咂嘴,说看来反动派实在狡猾,我认输。
最后一局,阿银说谁也不准冲出阵地,而且也不能联合,我们同意了,但是一开战,我就向小弟使了个一起打过去的手势,小弟会意,跟我一起端起枪对着阿银那边猛扫。阿银在阵地后面连连惨叫,说不玩不玩了,你们怎么不遵守规则啊。我说你没说不能一起朝你打啊。阿银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说,你读的书多,我说不过你们。我问他还玩不,他说不玩了,横竖他都会输,怎么玩啊。我说那就去捣狗窝吧。阿银说他不想去了。我说别那么丧气嘛,要是捣了狗窝,我就请你吃糖。阿银听到有糖吃,马上来劲了,说那同志们,跟我来吧,我们一起把敌人的窝给端啦。说着,他又做了个挥手向前的动作。
阿银带着我们向竹林的尽头走去,我让小弟跟紧我,别走丢了,小弟凑上来,轻声说,我们还是别走进去了吧,我听说这里面好象闹鬼的。我说怕什么,大白天的,闹什么鬼。小弟说,这里这么阴,太阳又晒不进来,看着就像是有鬼。阿银笑了,说你怕,那你一个人回去好了。小弟说,那不行,要是我一个人被鬼抓了怎么办啊。阿银说,那我们不管,要么你跟来,要么你一个人回去。小弟说,那我还是跟着你们吧。
竹林里突然静了很多,特别是越往里走,越安静,偶尔传来一点竹叶摩挲的声音,但也很轻微。小弟一直盯着地上,一再叫我们小心,说地上可能有东西的。阿银可能也有点相信,捡了一根枯枝,不时在地上扫来扫去。他带着我们拐了老大一圈,突然停下来说他好象有点迷路了。我说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啊。阿银说上次是阿强带他来的,他也是第一次走。我说,那要真找不到路,还是回去吧。阿银说,要回去,还是要走五灵寺那边比较好,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再回头走,等到家,说不定太阳都落山了。我说那怎么办,阿银说,不管了,还是继续往前走,不就一片竹林嘛,总会走到头的。小弟突然冒出一句,说要是我们碰到板门鬼就走不出去了。阿银说,你放屁,这时候讲这个干吗,我妈说了,不好叫板门鬼的,叫多了,真过来,就麻烦了。
我们继续往前面走,走了好一阵,隐约听到了一阵敲钟的声音。阿银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说你看吧,我们还是走对的,这是五灵寺的钟声。又走了一阵,林子前面总算有了房子的影子,阿银指着那房子对我们说,那就是屠狗兴的狗窝。我问阿银,我们该怎么捣,阿银说我们包抄过去,从窗户那里对着屋子里面猛扫,打死那群狗仔。我说这个主意好。阿银说,打完大家都往五灵寺那边跑,在五灵寺里面集合。我说没问题。
阿银给我们每个人分派了进攻任务,我打中间,小弟打右边,他打左边。我们悄悄地向着那个石头房子走过去,阿银示意我们都蹲着走,像唱戏的武大郎一样。我说走鸭子步,难看死了,他说那随你,被发现了别怪我。我看着那所房子的窗户,仿佛已看到屠狗兴的那双红眼睛正透过窗户看着我,我马上蹲了下来。
艰难地挪到那房子前,阿银用柴刀给正面的窗户划了一个小口,窗户用塑料薄膜遮着,估计只遮了两层,一划就破了。阿银指了指那个小口,示意我过去。我挪过去,把水枪的头对准了那个小口。屋里好象没什么动静,不对!有动静,有“悉悉梭梭”的的声音,很轻,就像老鼠爬过梁子一样,看来狗仔们真的在里面,可能被屠狗兴喂饱了正睡觉。阿银又给小弟那边也划了个口子,接着是他自己这边。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他才向我们挥了一下手,示意我们可以开打了。我就等着这一刻了,我猛得推上推子,竹筒里的水畅快地喊出了一声“哧”全部射了屋里。屋里顿时“哐啷当”一阵乱响,紧跟着是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是屠狗兴的声音!我把手里的水枪一丢,大叫一声:“快逃!”第一个冲出了竹林。我头也不回地朝着五灵寺那边跑,身后传来了一个孩子的惨叫,不知道是小弟被抓了还是阿银被抓了。
跑进五灵寺,我已经站不住了,像滩稀泥似的,一下子就软到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影闯进来,是小弟!他向我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对我说,阿银被抓了。我说屠狗兴没追来吧,他说不知道,没看身后。我说那我们赶紧躲到大佛的后面去。我拖着小弟,把他拉进了大佛的后面。在后面的一个破蒲团上蹲下来,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听着寺庙门外的声音。已经敲过了晚钟,大和尚应该不会进来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庙门外面,除了有个女人走过,就没有其他人了,听那女人的声音好象是阿妙婶,她跟大和尚说了几句话,又走远了。
我看见屋顶的那片天窗渐渐暗下来,拉了拉小弟的手,叫小弟起来,小弟说站不起来了,我说怎么啦,他说脚抽筋了。我俯下身帮他揉了揉。揉了好一阵,他的脚才活络过来。
我扶着小弟出了庙门,外面已经快黑了,我说我们快点走吧,家里该吃饭了。小弟说,阿妈肯定发现我们跑去玩了,她要打死我们的。我说不管了,先回家再说。
从五灵寺到家还有好一段路,小弟不能跑,只能慢慢走着。走过池塘边时,我看到有个人正坐在池塘边抽烟,走近看,竟然是屠狗兴,他也看到了我们,说你们还不快回去啊,你妈要哭死了!我们赶忙加快脚步。
走到家,家里没亮灯,母亲正在坐在门口,不过没哭,她看到我们过来,说快去吃饭吧,菜都凉了。我问舅舅他们呢,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管他们做什么!说完,她哭了。
有点起风了,我打算再拍一张就走,可是取景器里的黄牛突然跑了起来,绕着圈子跑。也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摸出手机,我看到灰色的屏幕上有个134的号码在跳动,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一个男人的声音钻了进来。
“夏和,在哪里?”
“在——”我看了看四周,四周只有稻田,我不知道该告诉他在哪里,索性笼统地跟他说:“在曹东这边。”
“曹东?”他停了一会儿“那你来信用社这边吧。”
“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再次翻看了下刚才的号码,有点熟悉,可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牛似乎跑个没完了,它在我接电话的时候,一直都在跑。风更大了,吹得耳朵发冷。收拾好相机和三脚架,我向着前面的那条水泥路走去。稻田里的稻茬已经很干,踩在上面“嗦嗦”作响。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在稻茬间吃谷子,我走过去时,它们纷纷唧唧喳喳地窜起,飞到了不远处的稻草堆上。
去信用社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公路那边过去,一条是走学校那边,我选择了学校那边。路上人很少,两边的门都关着,风吹得阳台上的衣服来回晃荡着,有一件红色的内衣挂到了阳台外面的电线上,不仔细看,很像旁边的那些红灯笼。经过学校时,有几个小孩正拍着篮球从里面出来,他们只穿着短袖,大衣和毛衣在手上拎着。他们身后是校训:厚德载物,教书育人。这八个字,我读书的时候,还是泡末做的,现在已改成了铜字了。
“夏和,你过来,帮老师一个忙。”团支书赵老师在校门口朝我招手,我赶忙跑过去。“你来,帮我把这几个字贴上去。”赵老师指了指地上几个斗大的塑料字,又指了指我头顶上的那一根梁子。“老师,好象太高了,我够不到,有没有梯子啊?”我用手够了下,还差半支手。“梯子啊,”赵老师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好象办公楼里有一把,我去拿,你看着字,别让人拿走了。”赵老师转身走了。我拿起最上面的那个“厚”字,字很轻,边缘上有些焦,显然是用火烫过的。透过“厚”字里面的镂空处,我看到远处有个黄色的身影。放下字,再细看那个身影,好象是思燕。
“梯子来了,你爬上去吧。”赵老师把梯子架到了梁子上,又用手按了按。我放下书包,顺着梯子爬到了梁子旁边,这时能看清楚是思燕了,她正拿着一把扫帚,一点点地打扫包干区。
“你先贴这个字。”赵老师把“厚”字递给了我。我接过来贴到了面前的梁上,思燕的对面好象还有一个人,不过那人不高,埋在那排冬青后面,看不清脸。“贴住了吗?”赵老师问。“贴住了。”我说。“好,那再把这个字贴上,记得稍微隔开点,不要太紧!”赵老师又把“德”字递了过来。突然,一直埋在冬青后面的那个人跳起来,朝思燕扔了一把什么东西,好象是叶子。思燕似乎骂了句什么,隔得太远,没听清,不过她笑了!她也从地上抓了刚刚扫拢的东西扔了过去,那人很灵活,躲开了,是他!这次我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隔壁班的那个家伙,他早上刚被校长拉到台上批斗过,说他理四六分的头,穿牛皮鞋,简直就是流氓阿飞,思燕怎么会跟他认识!
“夏和,别发愣,快贴啊!”赵老师在下面叫,我赶忙答应着,同时脚不自觉地向旁边迈了一步,摔下去了!
电话又来了,还是那个号码,他问我到了没,我说快了,等我想再说时,又挂了。我跟在那群小孩后面走,走到十字路口那里,他们走了右边,我走了左边。左边再过去几步就是信用社了。“夏和!”对面有人在喊,我转过头,看到了明展,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大平!我看了看两边的车,加快脚步向他们走过去。
“怎么这么慢啊!”明展一边翻看着手里的手机,一边问我。那是部老款的诺基亚,绿屏的,三年前我曾用过。
“我在田里拍东西。”
“出息啦,改摄影啦!”
“没有,拍着玩的。”
“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小气,快点拿过来看看!”
“好,你看吧。”我把相机拿出来。
“还是先召集人吧,时间不早了。”大平说。“对哦,得赶紧了。”明展没接我递过去的相机。
“召集什么人啊?”我问。
“开同学会啊,不是说好的嘛!”明展一边拨号码,一边说“喂,公庭啊,你到哪里啦啊,还在南岙!快点,快点多少人?很多人!都到了,就等你了,好了,好了,先这么说,你快点!”
“崇爱说不来了!”大平把手机递到我们面前,上面有条短信,就几个字: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来不了了,你们玩好、喝好。
“鸟人,肯定是因为那件事。”明展掏出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我,我说我戒了,没要。
“什么事啊?”大平问。
“这个!”明展撩起袖子,一条蚯蚓般的疤痕露了出来,它蜿蜒在明展的左手腕上,仿佛随时准备蠕动。
“不会吧,这事都过去好多年了。”
“怎么不会,上次我碰到这家伙,他一看我到就跑了,真是个怪人,算了,不理他了,咱们联系其他人!夏和,思燕的号码你有吗?”
“思燕?没有。”
“你不是跟她挺好的嘛,怎么会没有呢。”
“我以前的手机被偷了,所以就没了。”
“那你可以问下其他人嘛。”
“其他人?我就只有你的。”
“靠!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我知道的号码也就南岙那边的几个。”明展问大平。
“要不,我们去网吧上qq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几个人的。”大平说。
“曹村有网吧吗?”
“你土农了吧,曹村当然有网吧了,不过你找不到的。”
“那你带路吧。”
大平带头向前走了大概一百米左右,拐进了右边的一条小巷,小巷是石板路,路上有只灰色的狗正翘着腿对着旁边一块刻着“泰山石敢当”的青石撒尿。“去!”大平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了那狗,狗低吼了一声,窜进了旁边的竹林里。再走了几步,大平转向了左边的一条小道,小道走进去,一些平房开始现出来,大平走到第一排第三间的房子前面,推开门,说我们进去吧,明展皱了皱眉头,说什么鸟地方啊,真臭。的确很臭,我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混合了混合了汗味、烟味还有电脑机箱散热气的味道,里面有很多星星点点对着我们,适应了一会儿里面昏暗的光线,我看清是一些中学生。大平走到角落里,跟坐着的一个女人说笑了几句,女人站起来,拍了拍一个小孩的肩膀,说你的时间已经到了,可以走了,小孩不大乐意,站起来时,还猛敲了几下键盘。大平坐进了那小孩让出来的位置,向我们招招手,叫我们过去。我的鼻子实在痒得厉害,就掏出手机跟他们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先。明展说,你事还真多。
出了网吧,鼻子总算舒服多了。我拿出相机翻看了下今天拍的东西,发现有几张都糊掉,看来明天还要再去补几张。对面是一排竹子,长得很茂盛,我端起相机想拍两张,可是风大,竹子晃得厉害,老是对焦不准,只得作罢。刚才碰见的那条灰色的狗又出现在小道里,它看到我,加快脚步,跑了。
“走了!走了,妈的臭死了,什么鸟地方啊!”明展他们从网吧里出来了。
“有没有找到几个?”我问。
“没有,这些鸟人平时上网还经常碰到的,今天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估计都是去喝酒了吧?”
“有可能,我看我们干脆去他们家里找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
“也行,”大平说“夏和,你知道这附近都有什么人吗?”
“这附近?好象没有了,再近点,也就是去上都,那边好象还有甲双、大冲、甲锋他们三个。”
“那就去上都。”明展点着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走着去?”我问。
“这么近,当然走着去啦。”
回到大路上,我们三人并排朝着上都的方向走。
“夏和,我记得甲锋好象还跟你同桌过吧?”大平问我。
“是同桌过一个学期。”
“我还记得你替他挨过一顿打。”
“夏和为甲锋挨过一顿打?到底怎么回事?”明展转过头来问大平。
“事情是这样的”
中午的作业是抄三遍生词,我坐在座位上,用新买的钢笔对照着生词表,很小心地抄着。教室里大冲和蓓蕾正在打闹——蓓蕾追着大冲打。他们在课桌间窜来窜去,有几次差点撞到我。我看他们没个停歇,只得往坐到里面去——坐到了甲锋的位置。那是靠着后门的一个位置,平时要逃课的家伙都会跟甲锋换位置坐到这,但大都时候都是甲锋自己坐,因为他也经常逃课。
刚坐到甲锋的位置上,门外突然有人踹了一下门,门由于有桌子顶着,只被踹开了一小口,但还是碰到了我额头,我一摸,肿了一块,就大骂:“他妈的,谁啊!”还没骂完,门又被踹了一下。这下门被踹开了。门外站了一群人,其中前几天跟思燕打闹的那个家伙也在里面。我问他们干吗踹门,站在最前头的一个胖子说,我喜欢踹,你又怎么着,我说撞到我了你知道吗,他说,就是要撞你怎么着。他一说完,旁边几个家伙都笑了。我骂了一声“靠”冲过去给了那胖子一拳,结果被他隔开了。等我准备再给他一拳时,旁边的几个,已经冲上来猛打。身上,脑袋上,顿时不知道有多少拳头在招呼着我。我隐约看到那个“流氓阿飞”就在我左边,我一转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照着他的脸猛打,身后的那些拳头我已不顾了。
“嘿!你不知道,隔壁班的那个家伙被夏和打得不知道有多惨,听说光鼻子就缝了好几针,不过夏和,你也够倒霉,你干吗坐在甲锋的位置上啊?人家后来告诉我说,其实他们是来打甲锋的,不过他们只知道甲锋坐那个位置,而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真是一群傻子!”
&nbssp;“是很郁闷啊!”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把别人打得那么惨,你是不是跟人家有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