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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故土难离

 

回家,这是一个萦绕在所有人心头,但是始终不敢有人提起的话题。

所谓的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他们当初亲眼所见,还是后来陆续从其它途径得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他们必须回去看看,听说有人逃了出去,或许自己还会有亲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顺阳的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渐渐融化的雪水只是让温度更低,道路更加泥泞难行,一些地方结了冰,早上跑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会滑到。

即便如此,还是得回去,哪怕是步行。

两辆牛车,上面全都装载了满满的祭祀物品。

牛车走得很慢。从荒驿到周边的村镇,并没有像样的路。他们一路还得慢慢把路清理出来,遇到坑洼的地方,得想办法填上铺平,防止车轮陷进去,或者是牛车倾覆。

心里很焦急,但是……近乡情怯。

楚昊派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过来,自己却完全走不开。曹大人看中了那些军容军纪的东西,因为不涉及具体的练兵,他就毫不客气地跟楚昊开口了。

过年的时候,哪怕是军汉也比平时要有时间得多。在街上一转悠,楚昊手下的兵就显得鹤立鸡群——干净整洁,还没有那些跳蚤之类。明明穿的是一样的东西,怎么走在一起,自己的兵就跟个叫花子似的?

于是,楚昊被抓了壮丁。

阮白对此一点都不留恋,得到了周七的村子位置后,他就带着人出发了。

两辆牛车在行驶了一段路之后,就分开了。村镇集中在两个方向。

经过一个冬天的锻炼,步行一个上午,对他们来讲不过是热身。

阮白把他们一个个放下,因为人多,路也不好,放下的地点距离各自的村子都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不得不背上行囊,独自到村子里。

最后牛车上停留在一片残垣前。

阮白从牛车上跳下来,三个随行的士卒也跟着从牛车上将东西搬运下来,然后自发将车子从牛身上卸下,一个人去拴牛,两个人开始搭建帐篷。

几个姑娘家身后都派人跟了保护,留到跟着阮白到周口村的就只有这三个人。这三个也是楚昊的亲信,除了有些沉默寡言之外,也没什么缺点。

这一路不算太远,若是赶路,倒是可以早出晚归,但是算上一路上的各种绕弯以及祭祀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所以,阮白约好了第二天再去接人。

在来之前,阮白已经对做足了功课。一个鲜少对外交流的村子,也没有多么复杂的人物关系。从官府得来的记录已经足够,从踏上这片土地起,他就能知道哪一块是谁家的地,哪一片是谁家的屋。

周口村,整条村的人都姓周。不过哪怕在这条村子里,周七家也算得上显眼,就因为周七他娘很能生,一连生了七个男丁,还个个都活了下来。伴随着上面兄弟的成亲,周七家的一片屋子哪怕就剩下个墙垛,也能一眼就认出来。哪怕再简陋,还是比别家的屋子要显得密集得多。

祭祀的活计,阮白唯一有的经验就是跟着他那师傅过年的时候折腾两下,余下的就是最近看着楚昊弄的。

入乡随俗,再说丽娘给准备的祭祀用品,显然也是根据当地风俗来的。所以,剩下的就是依样画葫芦。

东西摆放齐全,然后等待吉时,焚香祷祝。一坛子酒,一大半喂了土地,剩下一小半给三个军汉一人一盅。

酒液中有股明显的酸涩,显然不是什么好酒;但已经是顺阳能买到的最好的酒。

三个军汉看阮白自己没有,都不敢喝,半晌憋出一句:“阮大人,这不合规矩。”

“让你们喝就喝。”他这具身体年纪还不满十八,未成年不能喝酒,不造么?再说那闻着像抹布水·浓汤版的酒,谁要喝?

十五岁的少年,比寻常的孩子还要瘦小一些,浑身被上好的皮裘裹得像只白乎乎的球一样,露出的脸比羊毛还要白上三分。这会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模样像是在发怒,但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像是硬要装大人的小孩儿一样。

三人一边心中好笑,一边也慢慢将温过一遍的酒喝下肚。他们这种军汉平时是没有酒喝的,自己能攒上几个钱,也舍不得买酒。不过他们一喝也喝出不对来。

阮白眯眼一笑:“我加了颗腌梅子。”说着,他把酒坛倒了倒,一颗腌梅子掉落在他的碗里,然后自己吃了。这腌梅子还是胡商送年礼过来的时候,私下给他的。零食哎,在这种不毛之地他竟然还能吃上像样的零食!必须藏起来,谁都不给吃。

腌梅子酸甜,中和了酒中的酸涩,竟然让三个军汉都觉得十分不错,纷纷在内心感慨,到底是大人,真是会过日子。这么会过日子的阮大人,竟然会是从这片村子里出来的?不过人家阮大人跟千户大人要好,应该是从千户大人那里学区的吧?听说千户大人可不是普通的猎户,据说户,据说来头不小。

村中无事,简单吃了饭,阮白约略转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两顶双人帐篷,阮白独占一顶,剩下的一顶三个军汉轮流值夜,中间一簇篝火,木柴燃烧的声音哔啵作响。

哪怕有帐篷,野外宿营也谈不上舒适,阮白也不习惯那么早就睡,但是奇异的,他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哪怕灵魂换了,身体还是记着故乡。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半山高。阮白从铺了干草和羊皮的床铺上醒来,整个人还有些懵懂。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活泼可爱,被奶奶悄悄塞上一块糖;调皮捣蛋的时候,被娘抄起棍子就抽。少年渐渐长大了,开始会对着姑娘们脸红,跟着家中的兄长们一起下地干活。农忙的时候手掌都磨出了水泡,他大嫂拿着火烤过的绣花针给他挑破……

后来匈人来了,杀死了村里的老弱。村子里的男人们红了眼睛,都拿起了锄头棍子据敌,却被匈人们一个个砍杀在地。

十四岁的他被归入到孩童里面,跟着剩余的青壮,和妇孺一起逃往山里。但是匈人追来了,他和其他几个人冲出去引开了匈人的注意力。最后几经辗转,他成了匈人的奴隶……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一个军汉站在帐篷外询问:“阮大人,您醒了吗?收拾收拾该出发了。”

阮白随意应了一声,利落地穿衣洗漱,一回头,自己的帐篷已经被军汉们收拾好了。

回程很沉默,哪怕一路上人都一个个接了回来,全都是两眼红肿,没有一个有谈话的兴致。

最后还是潘大宁第一个开口说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荒驿,潘大宁把从军中借来的帐篷一个个清点完毕,然后突然就一转身,重重跪在阮白面前:“老爷!”

阮白皱了皱眉,谈不上被吓了一跳,但是他不喜欢被跪:“有什么事情,起来说话。”

潘大宁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上挣扎了一番。

正从军中回来的楚昊见状,直接牵着马走过来:“怎么回事?”

潘大宁看看楚昊,只能站起来,说道:“老爷,我想开春了回村子里过。”

“大宁!”

“你个白眼狼!”

“忘了老爷是怎么待你的?!”

阮白还没说话,听到的人纷纷责骂起来,性子急地甚至直接给了潘大宁一脚,直接把人踹翻在地,骑上去提起拳头就要揍。

楚昊一伸手,就把要揍人的提起来,拎到一边:“二弟还没说话呢。”

阮白倒是不惊讶,伸手把潘大宁拉起来:“正好想跟大家说这事呢,刚好大宁开了个头,咱们直接就说了吧。所有人手头的事情都放一放,东西交给汤信厚他们,你们都跟我来厨房。”

厨房的地方够大,也有足够的凳子坐。阮白站在前面,楚昊往人身边一站,无声支持。

阮白:干嘛呢?

楚昊往阮白身边又靠近半步:给你当靠山。

阮白脸一皱,懒得跟他计较,回头对众人讲出早就做好的打算:“咱们一起从草原回来,之前形势不允许,只能凑合着一起过日子。艰难的时候过了,我们还是得回家的。这次遭受兵灾的人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人逃了出去,现在开春了,他们很快就要被各地官府送回来了。这其中说不定就有我们的亲人……”

有句话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荒驿条件再好又怎么样,家里面再家徒四壁又怎么样,离不了就是离不了。

“当然,若是实在有难处不愿意回去的,也可以留下来。我们彼此就是兄弟姐妹。其实就算是离开了荒驿,大家又不是不会再见面。”

“离开了也能见面吗?”

“当然,本大人可是这里的驿丞,倒时候发你们徭役做驿户,你们可别想逃啊!”

“哟,咱跑得可飞快,大人你一个人可追不上我们那么多人。”

厨房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可是很勉强。

晚上阮白勉强吃了口饭,然后跟大胖一样团起来,窝在楚昊怀里哭了一鼻子。

“大家都要走了。”

“嗯,哥在。”

“没人给我垦地了。”一百多亩荒地呢。

“哥给你垦。”

“没人给我盖驿站了。”

“哥给你盖。”

“哦,那睡了。”

楚昊狠狠瞪眼,这小没良心的!

忘记枕边人是个影帝,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情。尤其当影帝熟知自己的言出必行的性格,达到目的后,连演都不愿意再演一下,那就更加让人欲哭无泪。

楚昊看着死鱼眼看着他的阮白,在心里默默运气。这种情况叫什么来着?对,过河拆桥!

阮白面无表情:“你敢再抢我被子试试看?”

楚昊抓着被子不放手:“上元节都过完了,说好的每天的早锻炼呢?”

“今天不想跑。”他想睡觉。春天来了,春困的时节到了。

“呵呵。”楚昊学着阮白冷笑两声,飞扑到炕上把人摁住。要不了三分钟,手上就多了一个只穿了内衫的少年。

他掐着阮白的腰把人举高:“别以为哥惯着你,就治不了你了。”

阮白扶着楚昊的胳膊:“阿嚏!”

鼻涕星子喷了楚昊一脸,楚昊顾不上擦脸,先把阮白给裹起来,给人擦脸的时候,才顺便给自己抹了一把:“忘了今天还要分家吗?”低头看着阮白撇撇嘴,顿时一乐,“怎么,舍不得了?”

论时间,他们这群人相处的并不长。可是中间经历几番生死,交情可不寻常。

“才没有。”阮白是真心没觉得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生死一线对别人来说恐怕都是刻骨铭心的经历,但是对他这种特工出生的人来讲,并没有多了不起的。哪怕他以前的工作其实也很少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刺激是真刺激。他也不习惯和别人过分靠近。现在有一个战友楚昊已经是预料之外的收获,其他人不是他冷血,他是真的不喜欢过这种集体宿舍的生活。

分家不是一件小事。不过丽娘是管家的一把能手,各人财产在从草原安顿下来之后,就已经分别统计完毕,在一起生活的总共时间也没有经历多久,这会儿要分财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一共二十个人,路上死了两个,除开楚昊和阮白,还剩下十六个,十个汉子六个姑娘。先是一人一头驴,牲口棚里就空出一大块。

云姑牵着手上的驴子,突然说道:“老爷,我也不说别的。驴子和那些东西,咱们拿着烫手,可是我知道你非得要给,我们就厚着脸皮拿着。”反正在她心里面,她这条命都是阮白的,日后一定要报答上,“姑姑最笨,不会说话。只是我们这几个妇道人家,现在回乡什么都没有,一来安不了家,二来也守不住这些东西……”

小孩儿揣着金块上大街,那绝对是要小孩儿的命。这道理阮白当然明白,他挑眉:“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今天是学着骑驴子。咱们得去乐阳镇那里雇人采买,自个儿的钱袋子都揣好了。”

其实经过草原回来那一阵,什么骑马骑牛的大部分人都学会了。现在只是驴子,连姑娘家都没一个犯怵,不熟练的跟在会骑的人身边。

“家里人回来了,肯定都是穷光蛋。咱们得先把房子盖好,最好能找人把地给种了……”阮白骑着小毛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不时哼两句小调。

乐阳镇距离乐阳驿不远。现在的路上虽然不好走,可是今天是骑驴子,不需要拉车,速度比跑步要快多了。过了乐阳驿不到一刻钟,镇子的高墙已经近在眼前。

乐阳镇是一个边陲小镇,地方不大,不过比起顺阳关那五六间铺面来,人家好歹也有像模像样的一条商业街,从客栈酒肆到布庄茶楼应有尽有。只是阮白要找的工匠,是在人家在另外一个小巷子里。

驿站不需要曹达一直坐镇,他干脆接下了导游任务,带着这么显眼的一行人进了镇子。

阮白看着路边到处都是饥寒交迫的男女老少,不禁问了一句:“这些都是别处逃荒来的?”

曹达点了点头:“这次兵灾受灾面积很广,镇子这边有城墙还好一些,附近的村子都是……阮大人这回要是需要人手,把这些人……”

“怎么不说下去了?”阮白回头笑眯眯地问,“今天我大哥不在,你放心说。”

想到某大哥,曹达就是一阵牙疼,赶紧道:“不,是曹某多嘴了。前面就是匠人们住的巷子,地方比较乱,阮大人小心。”

“没事。”镇子里多半都是土路,如今正是化雪的时候,地上本来就不好走,他的衣服下摆上已经全都是泥点子,脏得简直想扒下来就扔,可是现在没条件啊。

工匠的地位很低,日子并不好过。不过比起没什么人声的其它地方来,这里乒乒啪啪地多啪啪地多了点人气。

阮白喜欢事前做好规划,来之前先把所有人的资料都收集齐了。按照房屋建造的先后大小,复杂程度等等,事前都经过了商定,谈起来并不麻烦。

几个会造房子的工匠全都非常意外能有这么大一笔生意。虽说现在郊外都是一片荒芜,人们都没房子住,可就是往常年成好的时候,一般农村人建房,都是自己村里人自己建,根本就不会请他们来。现在一下子就是十几幢屋子,虽说他们不会把生意往外面推……

“这位大人,不知您要建的是什么样的屋子?”工头决定就是土坯房他们也接下,哪怕只是换几顿饱饭,那么多房子也够他们撑过许多时日了。

从匈人那儿带回的钱财不少,分到每个人手上,按照现在的物价,各自造上一间四合院是不成问题。但是财不露白,云姑他们也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要求很简单:“土坯房就好,就是得咱们家盘上炕。”

盘炕的事情他们做工头的最明白不过,这个冬天他们可靠着盘炕赚了一小笔,否则他们都怀疑自家熬不到这个时候,当下就微微抬了抬下巴:“这盘炕的活计,您还真找对人了。别的地方不知道,就咱这乐阳……”

“噗嗤。”云姑直接就是一乐,“这火炕还是咱们家老爷弄出来的……”

工头顿时呐呐。

“咳。”阮白一声轻咳拉回工头的注意力,“这些房子你大概多久能建完?”

“人手足的话,十天就能盖完。”土坯房子材料简单,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手,现场有一两个老师傅看着就行,费不了什么。

“十天?!”那么快?

“若是赶一赶,七天也行。”工头还以为阮白嫌时间长,主动减了减。往常他们可不盖什么土坯房。

“不,十天就十天,别赶工。”阮白摆了摆手,严肃道,“我有几个要求。”

“大人您吩咐。”

“第一,房子一定要安全;第二,房子一定不能有什么质量问题,像是漏水之类的一定不能有。”

“这个您放心。镇子上少说一半的房子都是小人盖的,质量什么的您尽管去打听。”工头信心满满,“不过房子年份久了,多少会有些毛病,这个小人也不敢拍胸脯保证。”

“唔,这个明白。”阮白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然后将重头戏说了开来,“你造完那些屋子之后,还得给我造个驿站。”

阮白的语气很平淡,工头一开始也没觉得什么,下意识就点点头,嘴上应和着:“好,造驿站……驿站?!”

“嗯,驿站。”阮白招呼跳起来的工头往前走两步,“放心,图纸什么的我都有,工钱照算。”

一番谈判,还算顺利。有地头蛇带路到底不一样,阮白这一行人不仅没被当成肥羊,还得到了实诚的底价。

阮白支付了一部分定金,哪怕是土坯房,也有一部分材料工具需要准备,更别说是驿站,还得联系砖窑等等;外加阮白的一些奇思妙想,经验丰富的工头也没敢拍胸脯保证能做得出来,只能说拿给其他工匠看看。

从匠人小巷出来,阮白问身边的云姑:“姑姑不跟丽娘他们那样,在镇上买个屋子?”

“姑姑这辈子就会种地,到了镇上日子都不会过。”云姑摇了摇头。她心里面有自己的盘算。她家里人也不知道能剩下几个,也不知道剩下的是哪几个。她夫家原先条件不错,住的是砖瓦房,要是人能侥幸没事,总能再挣上钱过上好日子。要是人都不幸去了,一间土坯房也要不了多少钱,她一个妇道人家,大不了厚着脸皮继续求到老爷手下当个仆妇,或者和丽娘她们一起在镇上过,也有个照应。

丽娘家原本就是镇上的,不过不是乐阳镇,而是另外一个现在已经破灭的镇子。她和其他几个姑娘一合计,打算干脆在镇上买个屋子,一来安全,二来消息也快。要是家里有什么人来了,镇上总比在村子里得知消息要快一些。她们还打算做一些小生意,所以对房子的要求有点高。

不过现在乐阳镇上房子并不难找。阮白找过去的时候,丽娘已经找到了中意的房子,看到阮白来高兴地说道:“老爷,您看,就是这栋。前面两层能当店铺,后面的围墙隔开……”

“咦?这不是刘家的大姑娘吗?不是听说被匈人抢去当奴隶了?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情郎?”

阮·情郎·白:找死?

就算是丽娘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碰到熟人。不,她想到的熟人以为会是自己的爹娘,但绝对不是这个家伙。

阮白看着丽娘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问:“这货是个啥?”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边所有人包括“那货”在内听见。

丽娘顿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是乐阳镇上的‘大’商人牧老爷子……的大少爷。牧老爷子曾与家父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至于另外的譬如说大少爷性子有点混不吝,那不用讲,直接就能看得出来;另外关于牧家的一些家事,最起码当着牧大少爷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

牧?阮白想到楚昊曾经的顶头上司,现在的同僚牧千户。两地距离那么近,要说两个牧之间没什么关系,他都不信。就算是没一点关系,恐怕也能钻营出一点关系来。

那是一个模样三十多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抹了油,顶着暮冬的阳光一阵反光,身上的衣着也是尽可能的考究,总体类似于阮白上辈子见过的不会化妆的姑娘,粉底擦了脸没擦脖子一样,透着各种违和感。

中年人身高普通,不过气势很高,硬是抬着下巴吊着眼睛,从上往下看人:“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家里大人难道没教你怎么说话吗?”

阮白有些替他感到脖子酸。不过这种人他见得多了,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越跟他计较越是来劲。他也不觉得自己跟个没什么实权的商人家的所谓大少爷有什么好谈的,当下招呼人:“先进去看看,满意的话今天就定下来,再看看有什么地方要改的,最好今天事情能一次办完。”

牧大少爷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晾着过。一行人目不斜视打从他面前经过后,他的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了出来,气得胸口疼,抬着一手指着阮白他们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曹达走在最后,叹了口气把牧大少爷的手臂抓了下来:“牧大,那位你动不了。”

牧大少爷这才看见曹达。曹达他是知道的,乐阳驿的驿丞,背后的靠山比他们家要硬,是顺阳关的曹大人。而且一样是同族,曹达能当个驿丞,他们家作为牧千户的同族,却只能在生意上开个后门,每年还得给牧千户不少打点。当然人家曹达的日子过得未必有他们家舒坦,但是曹达大小总是个官啊!

牧大少爷再怎么样也不敢给曹达脸色,刚才抬得半天高的下巴也低了下来,微微躬身问道:“曹大人,您怎么来了?这位是什么来头?”

他之前就看刘家不顺眼,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商人,竟然经常被他老子拿来敲打他,也不看看那刘家日子过得有多没规矩,女儿还能跟着当爹的一起做生意,真是不守妇道。

曹达对牧大不大看得上眼,只是随意交代了一句:“什么来头你就别问了。”看牧大还不死心,怕这人真惹怒了阮白,看在牧老爷子的份上,他不得不再补充了一句,“我在这位面前就是个跑腿的。”

牧大眼睛都瞪大了,这才知道害怕,也不敢再和曹达套近乎,随意说了两句就赶紧走了。走开没几步路,他回过头看向那屋子,突然“嘿”地一声笑了出来:“老头子还想着让牧二娶刘丽娘,现在人家可是攀上了高枝了。”

阮白一行人并没有把牧大放在心上。他里里外外看过房子点点头:“旧了一些,不过不打眼,屋顶的瓦恐怕要重新换过,围墙再砌高一些,收拾一下再添些家伙什,就能搬进来。”

丽娘比划了一下围墙:“这还要砌高?”她一眼看中这间,就是因为这围墙足够高。

“最起码要到一丈吧。”阮白比划了一下,随意往上一跃,别人也没看清楚什么动作,就见他已经站在了狭窄的围墙上,“看,随便一翻就能进来了。”

丽娘等人:“……”不,这围墙就算没有一丈,也有一人多高,绝对不是什么随便一翻就能进去的。

曹达并没有见识过阮白的武力值,就算是丽娘他们这些见识过的,这会儿也张大了嘴巴。曹达大概知道一点阮白的底细,也明白能活着从草原回来的人肯定不简单,但是阮白的外表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怎么看都是一个软乎乎的被照顾得很好的富家公子,一辈子拿起的最重的东西估计都不会超过毛笔,竟然身手会这么利落……

这在外行人眼中看来,其实还未必能看个究竟。曹家出身将门,曹达的关系虽然已经远了,到底也是会两手的。这么高的围墙,他也能够爬上去,可绝对不会那么轻松,也不会那么快速。

刚从衙门跑回来的牙行管事,被丽娘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宅子一共万金,今天可以先付三成定金,到衙门办理房契;余款三个月内结清即可。清即可。”

阮白分给每个人的钱,绝对有好几个万金。这宅子丽娘是打算一个人买,作为商人的女儿,她对乐阳镇的物价水平虽然不太清楚,但是附近几个镇子其实都差不多。

“价格还有余地吧?”

“现在的这些宅子官府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去年这兵灾一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的出去。要是空关着没人维护,要不了多久,大概就只剩下一点地皮了。”

“咱们这儿好多个兄弟姐妹,若是你这回给个实价,下次还找你。”

一针见血,针针戳心。

大冷天的,牙人额头上满满都是汗水,他也不敢擦,皱着一张脸愁苦得不行:“这价格已经不能再便宜了。换了往年,光是这样的宅子,都得两三万金。这还带铺子,里面还有不少家具,用料都是好木材。”

“明人不说暗话。如今的乐阳镇上总共有多少个人?开铺子就算要和那些商队做生意,最起码也要等上一两个月。”嗯,这段时间刚好用在重新整修、搬家和准备货源。当然,这一点丽娘不准备让人知道。

牙人这回不光是额头冒汗,后背都湿了,哀哀求饶:“刘大姑娘,这价格又不是我定的,真不能再降了。”

阮白看着牙人做戏。女人家要独立过活,哪怕背个凶悍的坏名声,也比当个软包子被人欺负要好。

双方又扯皮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个结果。阮白抬头看看天色:“今天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回去了。”

刚才还一脸精明样的丽娘,顿时就变成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是,老爷。”

“哎?有话继续可以再谈的嘛!只是这个价格你们去哪儿都这样了,我做这一行多少年了……”牙人嘴上挽留了两句,心里面冷笑。这种假装不买让人降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想骗他降价,门都没有。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阮白他们一行人,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牙人:“……”

“哎,老蔡,这宅子多少钱?我牧大少爷要了。”

丽娘还不知道自己看中的房子被截了胡。乐阳镇不大,不过他们一行人要办的事情不少,出来的时候分工明确,加上各人都有些私人的事情要办,所以最多也就是人一伙行动。到了约定的时间在镇子口集合,十几头毛驴在一起,简直像个小型商队。若不是现在人少,绝对能引起围观。

回到家里,阮白等楚昊回来,再叫上丽娘一起到书房谈话。

丽娘有些小紧张:“不知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楚昊也不明所以,用眼神催促阮白。

阮白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绕弯子了。之前不知道丽娘有自己经商的打算,现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做代理人?”

楚昊一听就明白了,不过他心头略有些不快。只是他现在不想当着外人/丽娘的面,跟阮白较真。

“代理人?”丽娘不解。

“嗯,就是老板是我,你给我工作。”

在丽娘心里面,她的命都是阮白的,给阮白工作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她总算知道一些阮白的性格,当下把能问的都问清楚,装作深思熟虑之后才答应下来:“若是老爷不介意丽娘是妇人,尽可放心托付。”

她自幼跟着她母亲学管家,就连父亲那些生意往来她也有所接触,要论管账什么的,她相信自己比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强。但是她也知道,她要做生意如果背后没个靠山,肯定得吃点苦头。现在有阮白在背后站着,哪怕现在阮白的官职不高,可是背后不还是有个楚千户在么?

丽娘满怀信心地走了,留下楚昊瞬间翻脸,黑着脸低吼:“什么意思?哥不是说过自己有个商人,你这是跟哥划清界限?”难道阮白还以为自己能和他分开?

其实在和丽娘谈的时候,阮白就注意到一些楚昊的情绪变化,无视楚昊的黑脸,勾着人脖子亲了好几口:“不气了?”

楚昊内心悲催:“嗯,不气了。”他这辈子算是被男鬼吃定了!

“我这不是跟你划清界限。”阮白声明,“你现在手下的那个商人,是从军营里出去的,主要也是负责的那些士卒。丽娘他们和士卒毕竟不一样,再说有些事情女人做会比较方便。”

什么事情非得女人做?生孩子吗?楚昊瞬间就想歪了。

阮白没有吊楚昊的胃口,直接说道:“我打算让丽娘在西山城落脚。”

“西山?”对地理远比阮白熟悉的楚昊,只是讶异了一下,随即就点头,“不错,西山距离顺阳关只有八十里地,有大周最大的皮草药材交易市场。民风也开放,女子做掌柜的并不少见。”

“我也是临时起意,之前并不知道丽娘打算自己做生意。这样的话,乐阳镇太小了,而且姑娘们自己住也不是很安全。”

再有一点就是那个牧大。牧大跟丽娘说话的时候,曹达并没有出面,显然曹达略有几分顾忌。有句话叫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像牧大那种人,论理还是和丽娘认识的,按年纪甚至能当丽娘的父亲,结果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这种人哪怕有事没事在家门口随便说几句闲话,日子久了,姑娘们还要不要做人了?可偏偏这种人又不能直接一刀切了。他倒是有办法对付这样的人,但显然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他也不可能守着丽娘他们一辈子。

撇开私人情绪,楚昊觉得阮白这样的安排不错,只是:“他们都走了,以后你得自己做饭了。”以他对阮白的了解,二狗虽然还算喜欢折腾吃的,但是让他平时这么一天三顿得做饭,显然是不乐意的。

果然,阮白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就着楚昊搂抱的姿势,干脆将整个人的分量都压了上去。这可不是在现代,什么都有机器,拖把都能有无数种的年代。哪怕他来到大周之后还挺多下厨的,可实际上洗菜什么根本就用不上他;还有打扫的问题,现在连卧室基本都是楚昊在收拾,让他自己动手……由奢入俭难!

至于出门上馆子……那味道还不如自己做。

楚昊十分乐于接受阮白的投怀送抱,干脆把死狗一样瘫软的人举起来还抖一抖:“乖乖叫一声哥,哥来帮你解决,嗯?”

阮白原本只是想让楚昊帮忙解决丽娘他们一行人的搬迁落户问题,没想到自己先得轮上。可是他会乖乖认命吗?当然不。

“你帮我怎么解决?你来做饭吗?”阮白眉头微扬,“平时没事倒是可以。反正你起得比我早,中午也能回来,下午还能早退。等驿站建好了,咱们搬过去,地方也没现在这么大,打扫的事情可以交给我。”等他弄个抽水马桶出来的。

楚昊原本只是在听他扯,可是他很快就起了憧憬。他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平西王世子,真的只是一个千户或者是别的什么普通人,阮白口中描述的一切几乎就像是两人成亲后的日子。

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哥会赚钱,到时候请两个人,军营里有很多退下来的。粗活交给他们干,二弟只需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阮白听楚昊的声音有些发飘,干脆放松下来。驴子不比汽车,哪怕是开一天车也累得慌。他的这个身体在蹿高,周人的衣服用料多,一时还看不出来裤子短,只是他已经感觉到骨骼生长带来的酸痛。

他摸摸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丁点肉,再摸摸自己的一大块腹肌,果然在古代长点肉不容易啊,最近的锻炼也得稍微缓缓。

“刚成立的驿站都是六等,等过段时间,咱们给升上五等驿,驿丞住的地方就能大一些。咱们家就两个人,也不用太大地方,嗯,要留一间客房出来,要是爹娘过来,也能有地方住。二弟还没见过我爹娘……”楚昊自顾自讲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声小呼噜,低头一看,阮白已经睡着了。

天气微微转暖,若是出太阳,中午的风已经带了一点暖意。荒驿中也没再特意烧煤,只是用每天做饭烧水的热量来暖炕。

想到阮白嫌弃炕太硬实,楚昊铺床的时候多垫了一层被子,又去把大胖小胖捉来擦干净塞被窝里,才去安排事情。

如今道路通了,很多消息一股脑地传递过来,积压的事情不少,得尽快处理。再说,敏公主的事情已经让他不耐烦了。

阮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昨天才从乐阳镇上请的工头,竟然一大早赶了过来。

“还是先实地看看比较保险。”工头不是第一次和官员打交道,但还是第一次和年纪这么小的官员打交道。不过经过昨天的交流,他深切地知道,眼前这位也就是脸嫩,可不是一点都不懂可以随便糊弄的外行。尤其是昨天拿出来的那些图纸,若是真能试验成功,那以后他造房子起来,也能有不少便利。

阮白看人眉毛上都挂满了露水,心里面熨帖:“工头不急,先喝一碗热汤再说。”现在早晚天气还是很冷的,这人出门的时候,估计天都还没亮。

其实这热汤也没什么,就是荒驿里什么时候都有的骨头汤。因为是待客,云姑盛的时候特意切了几片肉,还切了一点酸菜。

工头没想到这热汤真这么实诚,早上出来的时候他还吃了点,现在一看突然就饥肠辘辘了。

喝完热汤,两个人就开始谈正事,先去预定的施工地上转了一圈。驿站本身并不是问题,除了施工要求高一点之外,全都按照规制来。难点全在阮白所画的驿丞的房子上,房子不大,可是要求一点都不少。

“阮大人,不瞒您说,您若是地上打算铺上木地板,那地基最起码得抬高一些,可若是抬高了……”工头比了比将来驿站的主体建筑,“恐怕不大好。”

“嗯。”阮白点头接受,“那如果不铺木地板,用方砖的话,会不会很潮湿?或者把驿站也抬高一些。”

“可是这样一来,得多花许多钱。”

两人商议了一天,楚昊回来的时候,工头刚走,阮白感觉有点喉咙痛,突然问道:“丽娘他们的家里人有消息吗?”

楚昊点点头又摇摇头:“没那么快。现在太乱了,许多逃出去的人不想回来。一些人少的地方,巴不得人留下,直接上书朝廷,让这些人留在当地,估计通过不难。一些人已经被安排进了当地,只差个户籍还没有理顺,现在统计的那些都是口头说说,这里面的消息未必确切。”

“有人浑水摸鱼啊。”阮白倒是很明白这个状况,赶紧提醒,“赶紧趁机帮我也弄两个身份。”

楚昊瞪了他一眼,又把人抓过来捏了一把:“哥给你弄身份还需要‘趁机’?咦?怎么瘦了?”

阮白把伸进自己衣服里的手拉出来:“说正经事呢,瞎摸什么?”家里又没体重称,两个人天天抱一起睡,哪里能那么简单就看出瘦不瘦的?这人趁机占便宜才是真的。

楚昊锲而不舍百折不挠:“你瘦了才是正经事。”皮肤的手感是越来越细腻顺滑,但是肉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尤其是肋骨这里,摸着都嗑手了!

“我长高了!”

楚昊用一种萝卜也能长高的眼神看了半天,决定:“长高归长高,谁允许你长高了就能瘦下来的?一会儿晚饭多吃一碗饭!不准挑食!”

顺阳关一通路,伴随着各种消息一起过来的,还有楚昊特意派人采买来的各种蔬果鲜食。虽然味道不咋样,但是食谱好歹丰富了一些。

阮白这个身体的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晚饭多吃了两碗。楚昊表示很满意。

相比于顺阳,西京和京城都要暖和许多。京城外的金裳河岸边,早就已经游人如织。平时难得一见的淑女们全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踏青游玩,吸引了众多士人公子。哪怕是贵为一国的国君,皇帝也带着家人一同来金裳河游玩。

当然,皇帝的逼格不一样,人家在金裳河边有一个庄园,占地面积颇为不小,还邀请了许多重臣和家人一起同乐。

未出阁的贵女中,敏公主无疑是最亮眼的一个。她本就地位尊贵,加上遗传自其母,却比母亲更胜一筹的美貌,凡是见过她的几乎都要悄悄多看几眼。

不过如今的话题中,敏公主的婚事却让她的处境有些尴尬。本来她和楚昊的婚事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她也是好奇,才听说楚昊这个人来京城后,就去见了一见。在没见到人之前,她原本还担心未来夫婿只是徒有其名,可没想到真人确实英武非凡,还没有一点京城那些少爷公子们的不良习惯。

她对楚昊是满意的。可没想到就在平西王妃来京城准备说亲的时候,楚昊竟然失踪了!这本来也没什么,她知道自己满意,别人未必对她也满意。况且她身为公主,早就已经对自己的婚姻认命。

可是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嚼舌头,说是她放话非楚昊不嫁。

为了这件事情,她几乎已经成了整个宫里面的笑柄。

皇帝为了这件事情也很犯愁,逮住把自己往树后面藏的上将军:“你家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上将军装糊涂:“臣家的小子在那儿爬树呢,没啥意思啊?”他今天带媳妇儿子来了。六岁大的儿子正扒在树上跟他媳妇对峙,晚上逃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丝。

皇帝大怒:“别跟朕装糊涂!”

上将军抹了把脸:“陛下,强扭的瓜不甜。敏公主也到岁数了,该找个人嫁了。”

阮白不懂得种地,但是他身边的,哪怕是“城里人”丽娘也知道一些农时。

在他还在为了驿站纠结的时候,家里面突然呼啦啦来了好多人。

阮白惊:“干嘛呢?这怎么回事呢?”

丽娘解释道:“楚大人雇佣了一些人开荒地。平时这时候人可不好请。哪怕再要赚钱,这时候得先把自家的地料理完了。再说开荒辛苦,有些日子还过得去的,更愿意去跟着别人建房搬砖,虽然一样辛苦,可多看看说不定还能学到一门手艺。”

“开什么荒呢?”阮白咕哝了一句才想起来,自己手头还有百亩多的荒地。不同于荒驿是用来安置流民用的,那百多亩地却是在阮白一个人名下。若不是这地方太过靠近顺阳关,其实这里的地并不差,而且临近水源,要开垦起来也方便。

这个方便也只是相对而言。在阮白出于好奇心抓着锄头砸了一下地之后,似乎听到腕骨发出“噶帮”一声响,疼得整个人一个激灵,木木地站在原地不动。

刚巧云姑过来送水,看出不对,赶紧放下手上的提篮,三步并两步跑到阮白身边,把他还抓在手上的锄头柄拉过来往边上一放:“哎哟你个傻孩子,这是没下过地呢?”

阮白的手腕就是被震了一下,停了停又被云姑揉了揉已经没事了。他弯腰重新握住锄头,卯上了!他就不信他一个特工,竟然连区区的锄头都搞不定!

今天楚昊稍微早了点回来,经过几天的磨合,新的军纪已经推行下去,士卒们虽然大多不明白,有些也不情愿,但是军令如山,哪怕他们心里面再怎么叫嚣,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反对的话说出口。

“那群蠢货,头上身上全是虱子跳蚤,让他们剃个头就跟要砍他们头一样,五大三粗的人嚎得眼睛都肿了;结果等他们一个个打理干净,嘴巴全都咧到了耳后跟!”楚昊搂着阮白抱怨,随即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么多人,“家里来一下来了那么多人,这些人的……个人卫生也要注意。我跟他们谈了十五天全部整完,包食宿;另外完工后可以免费借用农具和耕牛,外加提供一些粮种。”

阮二狗面无表情,说出口的话都硬邦邦的:“这些人哪儿来的?”

“都是一些灾民,这是当初逃得不远刚被送回来的。朝廷的命令虽然下来了,可是官府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他们,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反正一样要用人。等这边弄完了,要是看着人还行,还能让他们给云姑他们干活。”

说完他才发现阮白不对劲,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张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都比平时严肃:“怎么了?不舒服?”

“没怎么。”阮白死犟,结果没犟住,楚昊对着阮白上下扫了一眼,一把就把他藏在袖子里的狗爪子扒拉出来,露出手心几颗亮晶晶的大水泡。

楚昊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心口一抽一抽得疼,小心摸了摸:“怎么回事这是?你不听话下地了!”

阮白下意识反驳:“你又没说不能下地。”

楚昊气极反笑:“我雇了那么多人,你这个当老爷的还要下地?”一个冬天下来,阮二狗早就把自己养得细皮嫩肉,真当自己是农民出身吗?就算是,人开荒也有得苦吃,这人当开荒是玩呢?

阮白不吭声。尤其当他好不容易点亮翻地技能后,经由观察发现,翻地用的是牛,那锄头只是用来锄草!他今天两手的水泡,只换来四个字——情何以堪!

楚昊到底舍不得真生气:“明天别去了,要去也就在边上转转好了。”他算是看出来了,男鬼以前一定是富贵出身,那一身的臭毛病可多,今后一定要再多惯些臭毛病出来!

阮白勉强嗯了一声:“阿强他们认识几个雇工。今天看他们聊得……哭鼻子了。”他们这十几个人原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不过这回倒是碰上熟人了。劫后余生,哪怕是大老爷们都难免情绪激动。

楚昊雇人的时候倒是没多想,他也不是亲自去的,只是吩咐挑了些看上去还算身强力壮的。对这种情况倒是不奇怪,不过他皱了皱眉:“看看再说,左右也就半个月时间,有些问题要是我们能解决的就先解决掉。”

阮白也跟着叹了口气:“不患寡而患不均。”

要是大家全都身无长物一贫如洗,那自然是同仇敌忾兄弟情深。但现在的情况是,同样遭灾,自己一贫如洗,“兄弟”却突然变有钱了!于是,兄弟发财了,照顾一下小伙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要是不照顾,那兄弟绝对没得当!

这种理所当然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按照荒驿的大小和布局,要安排雇佣的这十几二十来人住下,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当然,住宿的只能是通铺,一通铺,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难免会有一些短缺。在这一点上,楚昊并没有打算让这些被照顾的人多占便宜,除了必须的一些东西之外,他没打算免费提供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打算让这些人的家人一起住进来。

本来这种安排已经算是非常优渥的了,可那是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这一有了对比……

“老高,你不是说那阿强是你们一个村子的吗?怎么人家能吃那么好?”天色微黑,在田间忙碌了一天的人扛着农具回来,一路上聊了开来。

另一个也是眼睛闪亮:“就是啊!中午你们看见了没?那肉有那么厚!两大块!”

“看看人家下地都穿那么好的衣裳……”

“行了行了!咱中午又不是没得吃,烙饼那么大一个!”老高打断几个人的话,他虽然心里面也不是滋味,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跟阿强聊了聊,人还把两块肉都给他了,再说这些人尽管和他一起逃荒,阿强到底是和他一个村的,看现在这光景,他今后还得多靠着人家。

“烙饼是烙饼,肉是肉啊。平时咱们过年都没见过那么大的肉啊。”

“说到底,这当官的人家就是不一样,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傍上的?你们见那几个女的了没?那一个个水灵的……”

“啧啧啧,这有钱人家真是会享受。”

“看看那老爷年纪不大,不知道能不能消受得了,呵呵呵。”

汉子谈起姑娘,话题瞬间就跑偏。老高也松了口气。

其实在荒驿的几个姑娘,真要说得上是美女的,估计也就是丽娘一个。而且哪怕是丽娘,以阮白的眼光,那也是小丫头片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年纪人都还没长开,也就是胜在一个青春无敌。

只是顺阳这里气候干燥,人们的皮肤多半不那么好。哪怕是城里人有心拾掇,也多半是用一些脂粉遮掩,并没有太大的润肤效果。丽娘他们被阮白“命令”了一个冬天,外加上收拾得各种干净,又是锻炼习武的,他们自己不觉得,可是走出去那就是和一般姑娘不一样。

不一般的姑娘在看到有人把中午饭分给帮工的人之后,晚饭直接变成了限量制。云姑虽然心软,但是也没说什么,管家权毕竟在丽娘手里。

阮白看着分得清清楚楚的饭菜,心里面暗笑一声。他两只手都有水泡,楚昊肯定会把握机会要给他喂饭。平时在自家人面前也就算了,可是今天还有许多外人……

刚巧看到那些雇工们都进来,丽娘把阮白推了出去:“厨房这种地方,老爷你怎么进来了?大娘,还不快点把饭菜端去老爷屋里!”

阮白点头满意,老爷架势端得足足的,高冷地看了看雇工们,微微皱了皱眉:“嗯。汤信厚!”

汤信厚立刻放下手上的饭碗,一溜小跑到阮白身边:“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阮白一抬下巴:“晚上别让这些人乱跑。”

“放心吧,大人。”汤信厚拍胸脯保证,目送阮白离开,转头看到几个面露不忿的雇工,冷笑,“咱们家大人是为了你们好,晚上最好都别乱跑,这几天晚上都听见狼叫了。忙了一天,赶紧去吃饭。”

老三版狼吃完自己的,往地上一趴,两只胳膊粗的大爪子夹着一根大骨磨牙,咔嚓咔嚓。

一行人的乍一看见老三一家,全都唬了一跳。胆子小的直接软倒在地,放声尖叫的都有。

大胖小胖被尖叫声吓了一跳,不过仗着爹娘在身后,立刻就呲牙咧嘴:“汪!汪汪汪!”

两个小家伙安顿完之后,营养一直就很好,比同龄的崽子要大上不少,一身蓬蓬的胎毛也很能唬人,光体型已经跟一些中型犬差不多大。它们一叫,顿时吓瘫的人就更多。

哪怕有几个胆子大的想上前打狗,看到老三老四的样子,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吵什么吵!”楚昊走进来,冷冰冰的眼神在厨房里扫了一圈,“赶紧吃饭,明天还要做事。丽娘,把地里面的事情全都交代下去,用不着你们。云姑,做饭来不及,让其他人帮忙。”

“是,楚大人。”

楚昊没直接对雇工们说什么,不过多年养出来的贵气,加上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一身煞气,只是放出一点,就让雇工们两腿哆嗦,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他虽然不是恶人,但也不是什么善人。他愿意也会在自己有余力的时候,给困难的人一些帮助,他不需要感恩,但是也不会姑息那些得陇望蜀的。给了他们那么好的条件,还贪心不足,还编排他家二狗!当只有他们几个人会种地呢?

“啊——”

男人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划破长夜的寂静。可惜吵醒的就是荒驿里的几十号人,一些雇工刚爬起来就被两个值夜的驿卒给叫了回去。

“没你们的事!”许六的年纪小,可也人高马大,这会儿脸一板,身上还挎着一把长刀,十几个雇工愣是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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