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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戏台上粉墨轮番登场,时而是花旦依依呀呀地甩著水袖,时而是引来一片喝采的武生翻著筋斗,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明若溪跟著众人笑,跟著众人鼓掌,但唱词一句也没听进去,那戏文中精彩的桥段也似懂非懂,没看明白。

他的心在游移,目光透过芸芸众生,凝聚在那绛紫色的身影上。

孟太妃六十大寿,宫里自然要热闹一番,各国公王齐来道贺,行晚辈礼,围著这位高权重的老人,百般讨好。嫔妃们也齐聚一堂,恭恭敬敬地坐著,不怎么说话,因为她们知道老太妃只喜欢跟孩子们说话。

暮紫芍夹在她们中央。

现在,谁都清楚她不久后会成为真正的“紫姬娘娘”胧月夜天天派人往她宫里送各式奇珍,只为博她一笑,如此的恩宠连肖贵妃也嫉妒。

皇上能得此佳人,他这个忠心的弟弟算是头等大功臣吧?明若溪讽笑地想。

若不是他身体力行,证明了暮紫芍的无害,胧月夜也会不放心地宣告对这名女子的痴情。

已经一个月了

这段日子,圣明的皇上时刻派人关心他的安危,留意有无疾病或祸事发生在他身上。待到发现他与平常无异,照样吃喝嘻笑、照样光顾青楼时,谨小慎微的胧月夜终于龙颜大悦,接下来,就是等个吉日,好好享受美人了。

然而,这一个月,是明若溪有生以来最痛苦难熬的一个月,不是害怕自己会忽然诡异地暴毙,而是被思念折磨得彻夜难眠。

从前,没有肌肤间亲密无瑕的接触,爱也只是爱在心里,仿佛种子埋在泥里,瞧不见,亦可不必理会。但那夜之后,食髓知味,爱恋的种子发了芽,加上思念的灌溉,愈发繁茂昌盛,开出欲望弥漫的花,伸出诱人的枝条,直伸到心空的无尽处

他没有办法克制这刻骨铭心的疼痛,只能努力不见她,不理睬她,整日流连青楼,用酒和莺歌燕舞麻醉自己。

但上天偏偏要跟他作对,今儿,还是遇见她了。

遇见了又能怎样呢?她不爱他,那唯一美好的一夜,竟想用药力迷住魂魄,抹掉记忆。只有他记得那刹那进发出的灿烂,又有何用?

呵,忘了吧,忘了也好“若溪哥哥——”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名美貌少女,歪著脑袋打量他“你为什么不看戏,只盯著杯里的酒?”

他认识这名少女,好像是夏侯国君的小女儿,名字,他却不太记得。

“若溪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儿你带我到城里玩吧!听说煜都有许多新鲜玩意,我都没见过。”少女捉住他的臂,晃呀晃,像是请求,又似命令。

“明儿我可能没空。”明若溪努力笑着回答。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若溪哥哥陪我玩!”她瞪著眼睛,蛮横至极。

“雪燕,不要烦扰你若溪哥哥,”一旁的夏侯皇妃开口“你以为他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兄长,整日就想着玩呀?你若溪哥哥可是朝中的重臣,明儿说不定有要紧事得去办。”

“他能有什么事呀!”孟太妃发话“不过是逛逛青楼,喝喝花酒!夏侯娘娘您别夸他,一夸他就得意!唉,这孩子真让哀家头疼死了,叫雪燕管管他也好。”

“雪燕哪有资格管咱们南阁王呀!换成是南阁王妃还差下多。”

“唉,夏侯娘娘,甭提了,一提起这事儿哀家就伤心伤肺——这孩子,声名狼藉,哪有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肯嫁给他呀!南阁王妃?哀家年纪大了,这辈子恐旧是没指望见著这个人了”孟太妃哀叹。

“老祖宗您就别跟咱们这些晚辈开玩笑了!”夏侯皇妃莞尔“谁不知道煜国的南阁王是天下少女心中的理想。别人我不晓得,就拿我这个傻女儿来说,她可是整天若溪哥哥、若溪哥哥念叨个不停的哟!这次进京,以我看,她一半是来给老祖宗您祝寿,另一半是想见她的若溪哥哥!”

“母妃!”雪燕公主顿时满脸羞红,一蹬脚。各国女眷一片笑声。

“如此,咱们结个亲家可好?”孟太妃忽然提议。

“呵”夏侯皇妃受宠若惊地呼一口气“老祖宗,那甚好!只是雪燕这孩子哪里配得上南阁王呀?”

“夏侯、大煜本是一家,千百年来联姻无数,哀家记得自个儿的身体里还流著夏侯国的血呢。夏侯娘娘不必自谦,这事儿赶明儿哀家同皇上说去。夏侯王那边,就拜托娘娘了。”

“老祖宗”明若溪终于有了反应“孩儿成日替皇兄效力,又是个随意的性子,怕照顾不了雪燕公主”

“你给我闭嘴!”孟太妃一挑眉“你又不是你三哥,他有自个儿的心上人,所以当年迟迟不娶,哀家也不好说什么。你这孩子难道也有个心中的人儿?若有,尽管说出来,哀家替你作主!若是没有,就闭上嘴乖乖等著当新郎!你小子以为哀家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还不就是怕成亲以后有人碍著你、不让你逛青楼!还敢说什么照顾不了雪燕,她不用你照顾,她是哀家挑来管你的!”

明若溪苦笑。

成亲?是呵,人总是要成亲的。何况他是煜国的南阁王,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著国家的利益成一回亲。夏侯与大煜素来貌合神离,历史上联姻不断,也战争不断。虽说表面上,大煜强富,夏侯弱势,但近年来夏侯国君励精图治,说不定人家的国力已经达到了能与大煜抗衡的地步。他,一个小小的臣子,能说“不”吗?

他知道孟太妃是一片好心,也知道雪燕公主是真心喜欢自己,但他向往的婚姻不是这样,绝对不是的。

眼睛偷偷看一眼暮紫芍。她沉静地坐著,入迷地欣赏著戏台上的一出出表演,似乎方才那震惊四座的对话丝毫没有入耳。她仍是那般气定神闲的,饮著甘露,咬著雪梨,周围的一切仿佛早已化作虚无,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即将成亲,她根本不在乎他

“那孩儿就先谢过老祖宗了。”明若溪一咬牙,躬身道。

“谢过哀家?”孟太妃藏不住一丝惊喜“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孩儿全凭老祖宗作主。”声音里满含悲壮与无奈,仿佛答应的不是一门亲事,而是一次诀别的远行。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道贺的,举杯的,奏乐的戏台上的名角们都乱了唱腔,连最最刁蛮的雪燕也傻傻地愣在人群中。

他答应了

暮紫芍咬著梨,却在听到这一“喜讯”的瞬间咬破了嘴唇,雪白的果肉上顿时染了一抹鲜红,心尖异常绞痛,所有的伪装顿时弃械投降。

不,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本是一桩与己无关的事,她应该微笑,像在场所有的人,给他祝福。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抑制心中的激颤,周围的一切霎时一片茫然,仿佛喧嚣的人群化为汪洋大海,要将她吞没。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仍亿初遇的那一刻,他站在淡如烟的水边,雪青色的衣衬著俊美绝伦的脸庞,仿佛冬季初晴时的一片雪光。吹萧的她刹止了音符——这还是头一次,演奏音乐时,她没有专心。

许多话本不该说,但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视下,她却说了。那一日的游历,本该处处设防,她却心怀安逸,仿佛真的是跟爱侣在漫步。

现在,他要成亲了,从今往后,他会陪著另一个女子到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欣赏美景,听另一个女子述说心事,他的怀抱,他的唇吻,将属于另一个人

那夜,她的确撒了谎。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唇间,轻轻描绘著她嘴的轮廓,她并不想笑。只觉得心尖彷佛落了一只彩翼翩翩的蝶,一种微妙的甜蜜弥漫全身。她只希望那个吻能持续下去,直至地老天荒。但理智在催促她,逼她斩断这罪孽的情丝。

于是她伪装大笑,没人知道她在笑的同时,心中淌血。她该为自己的演技鼓掌,因为从他刺痛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欺瞒了他。

那颗催情的药丸,在两人的狂吻中融化,却没有融化她对那夜的记忆。这一个月来,每当独处时,微微闭上眼睛,她就忆起当时的激狂,忆起他那让她脸红心跳的健美肌肤,古铜色的,壮实的,紧紧包裹着她

这一辈子,她恐怕没有办法将这个男人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出去了,他烙下的印,会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她得赶快离开这儿,这触目惊心的喜庆,再看一眼,就会让她体力不支。

“黄公公,”招手唤来近旁的宦官“我忽然感到身体不适,得回香苑喝一帖药。若老太妃们问起,请替紫芍说明。”

“哟bsp;“哟,娘娘您没事吧?要不要奴才请太医去?”

“老毛病了,没事的,别惊扰了人家。若喝了药,身体舒适一些,紫芍再回来当面恭贺南阁王。”

没有做更多的解释,转身便走。再不走,泪就要落下来。

屏退奴婢,独自在御花园中走着,似幽幽梦游,不远处,有一处僻静的亭子,再也抑不住内心起伏的她冲至亭内,把头埋在栏杆上,泪如雨下。

他在恨她吧?恨她那夜的嘻笑,恨她想抹掉那美好的回忆。所以这一个月,他不来见她,有时候远远的,瞧见了人影,他也装作视而不见。这辈子是否再无机会跟他说话了?

现在,她终于听清了那句表白——“紫芍如果我要了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想要你。”这句话隔了这么久才穿透记忆,渗入她的耳膜,钻进她的心。

他是真心实意爱著她的。

呵,不久前,在类似的亭子里,她亲手替他披上长袍,像一个妻子对她的丈夫那样,细心周到。

没有人知道,那件袍子虽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但她在缝补时,一针一线缝进了她的情感。她清楚自己的手艺不算太精湛,所以仔仔细细缝了通宵,烛光昏暗,几乎伤了她的眼。

以后再无机会替他做这些细微的琐事了,这些令她感到幸福的事

抹著红肿的眼,暮紫芍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掠过绿叶的一刹那愣住——斑驳的树影下,明若溪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那里。

“黄公公说,娘娘您不舒服”他走近,铁青的脸绷著,深沉的口吻在努力抑制著什么。

“不要叫我娘娘!”暮紫芍再也忍不住,哭喊出声“我也不用王爷你操心!你为什么要跟来?回你的宴席上去!雪燕公主在等著,老太妃们在等著,所有的人都会发现你不见了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不要!”

“紫芍”明若溪一个箭步,将她搂入怀中“紫芍,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刚刚,虽说被一群人围著,潜藏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他发现,当他答应那桩婚事时,她咬紧了唇、脸色苍白。

难道她并非像表面上那般绝情?明若溪止不住心头的狂喜,看到她一驱步离席,便顾不得所有人的目光,寻了个藉口追逐到这儿。

她哭了泪水证明了他的猜想,虽然让他心疼,却更让他欣喜。

“我在乎你又有什么用?”暮紫芍泣不成声“你迟早是别人的新郎,我不久以后也会是你真正的嫂嫂,我们没有明天没有结果的”

“不会的,紫芍,我们有,”他紧紧搂住她削瘦了不少的身子,吻吮她酸楚的泪“我们可以一起出宫,离开这儿,过我们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溪”暮紫芍怔住,没料到事已至此,他仍是那般坚忍不拔,没有放弃与她远走高飞的想法。

我们一起出宫去——唯有爱她爱至骨髓的男人,才会提出如此疯狂的建议吧?他难道不明白,如果一出宫,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统统毁于一旦,他甚至会成为一个诱拐皇嫂的千古罪人。

不,她爱这个男人,绝不会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步,亦不希望有一天情爱淡去时,他会恨她。

但现在,她要把握这一刻,好奸抚慰他的心,也满足自己的心。这也许是最后相聚的一刻了

“溪,”她轻轻抚上他同样憔悴的面颊,可以触到刺刺的胡须,这个向来把自己打扮得完美无缺的男人,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这些日子,我好想你”明若溪乍听到这句话,仿佛春雷震顶,浑身木立。

“我以为你把那晚忘了。”

“没有哪个女子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而且还是那么美好的第一次。”她双颊绋红,低著头道。

一股激流攥住了明若溪,顾不得光天化日之下,顾不得这宫中诸多耳目,欺身上前,一举堵住了她的唇。

三十个日夜的相思,在唇与舌的纠缠中道尽,爱欲的火焰迅速窜烧,吞噬二人。

他们喘息著,盯著对方的眼睛,不用多言,已明白了对方心里所想——因为,他们此刻向往的,是同一件事。

“跟我来。”明若溪牵住暮紫芍的手,在她的默许下,往那座废旧的庭院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看着那杂草丛生的石阶,还有残垣断壁上摇曳的蒲公英,她满脸好奇。

“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和我的母亲,”他引她步入厅堂“已经十几年了,你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女子。”

呵,原来他带她来看他的家。这阴森冷冷的地方,有他在身边,有他的这句话,却暖意融融,如同炉火闪耀的华室。

“你的母亲”

“已经逝世了,是自缢身亡的,”明若溪指著内室一处悬梁“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儿她就悬在那儿,穿著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之前没多久,她还在跟我说,溪儿,看见你父皇了吗”

“别说了,溪,我都明白。”暮紫芍打断这沉静却痛彻心肺的话语,第一次主动攀上他的肩,吻他的唇。

她的技巧不够纯熟,亲热间有掩盖不掉的羞涩,但这青涩的引诱却足以让明若溪血脉立张。

兽欲主导著他,这一回,他不再如初夜时那般耐心和温柔,铁臂瞬间撕裂她的衣,露出高耸的雪白。

明若溪甩落长袍,地面随之展开一片雪青色的池,他将已经半o的暮紫芍轻款抱起,搁在这柔软的绸缎上。

“紫芍,”他低嘎地呢喃“我的宝贝儿”

他的耸动激烈与温柔并存,似乎并不急于爆发,只想让初尝人事的她享受更多的欢愉。

太阳渐渐西斜,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屋内的色彩也从金黄到瑰红,再到淡淡的灰蓝,直至漆黑一片。

两人的高潮始终没有到来,粗喘和呻吟却一直持续。

他牵引著她,共赴两人的爱情之旅,神奇、激昂、惊心,还有一丝宁静的甜美。

这一场漫长的战斗,耗尽了两人全部的体力,汗水早已透湿覆盖地面的雪青色袍子。深吻了一下对方的额,意识渐渐模糊,他们相拥而眠。

她作了一个梦。

梦中暮色苍苍,冷风吹拂的山头,天上没有一颗星。她不停地奔跑,恐惧仿佛地狱之魔在身后追逐著她,无论跑得多快,它都能赶上。

“走开走开娘!娘!娘亲您在哪儿”

她听见有人在哭,声音战战兢兢,像迷途的小女孩。天空似有雨下,因为周围有湿漉的感觉。

“紫芍、紫芍——”忽然,有人急急地呼唤她。那声音充满关怀,把一切恐惧骤然驱散。

暮紫芍睁开双眼,面庞、发问沾满汗水和泪水,原来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是她自己。

“宝贝儿,你怎么了?”天已经全黑了,明若溪俊美的脸庞在月华中温柔深情,他紧紧地搂住她,双手抚著她光洁的肌肤,让被恶梦吓著的她平顺呼吸。

“没什么”她微微笑道“我只是梦见小时候被娘亲丢在山上的情景,没事的,我经常梦见它。”

什么意思?她经常梦见?那是否意味著她经常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那时候,她有多大?这样的折磨又承受了多少年?

明若溪只感到心尖一阵灼人的痛,他低下头,轻轻款款地按摩著她额边的穴道,淡色的唇覆盖而上,吮去她的泪和汗。

“宝贝儿,我明儿就著手安排咱们出宫的事,你耐心一点,多等几天总之,我会在十五之前把事情办妥,等我”一边吮吻,他一边低喃。

十五?呵,谁都知道,本月十五日是胧月夜正式宠幸她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抛开一切,跟随溪到海角天涯。

然而,没有如果。她不能背弃义父,更不能陷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于水深火热中。爱一个人就要替他著想,不是吗?跟她这个扫把星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

“溪,”她忽然撑起身子,托住他的脸庞“其实,我们都是同样可怜的人”

是呵,同样在童年时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同样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同样是孤傲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颗脆弱的心,这世上,还能找得出比他们俩更像的人吗?也许从一开始,就是相同的气质让他们相互吸引,那散发自骨髓的灵魂仿佛奇异的幽香,让两颗心在众生芸芸的花园中相遇,擦出爱恋的火花。

月圆之夜的前一晚,暮紫芍被抬进了太阴殿。胧月夜像是窥知了她和明若溪的出逃计划,竟提前了一日召见她。

这样也好,她本就不打算出宫,正不知该如何对那个痴心的傻瓜开口,现在恰好省了她的难以启齿。待到明若溪知道这一切,她也办妥了一切。他俩,从此后会无期。

那场疯狂的爱欲再延续下去,会把他俩燃烧成灰烬吧?是该制止的

沐浴,更衣,薰香,梳发,从这召见前的准备,她可以看出胧月夜的小心翼翼。

真是一个处处防备的帝王,连侍寝的嫔妃也要事先派人细细检查她的身体——衣物,不许穿著,只披一层薄纱,防止衣内藏有危险物;头发,不许束挽,只能散落,防止发簪变为攻击的利器;就连她的玉齿也要逐一查看,防止镶有毒牙。

终于,宦官点了头,确定她无害。于是锦被一裹,她被抬了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瞧见胧月夜的脸。之前的会面,他总是坐在高台之上,隔著数丈甚至数十丈之遥。听他的声音,她知道他不并苍老,却没想到四十岁的他,有如此年轻俊朗的容貌。

煜国皇族的确为人中龙凤,无论男女均有倾国之色。她的义父晴如空,十多年前也是摄人魂魄的翩翩美男子。但在她眼里,最最出众的还是那个人那一袭潇洒的雪青色长袍,让她永生难忘。

“臣妾参见皇上——”她自锦被中剥茧而出,只有一层透明薄纱绕著玲珑身躯,婷婷地立在龙榻之前。

“爱妃免礼,平身,平身。”胧月夜自杨上撑起半个身子,贪婪的目光梭巡著那曼妙的身体,久久不离“爱妃,朕早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了,只可惜近来国事繁忙,耽搁了时日,让你一个人无聊了。你不怪朕吧?”

“臣妾岂敢!”暮紫芍幽幽答“只是臣妾已非完璧之身,皇上不怪罪吗?”

“爱妃说得是哪里的话?朕绝非心胸狭窄之人,什么完璧不完璧的,那都是中原那帮迂腐的男人想出来的玩意!我煜国民风豪放,从无此陋习,朕身为一国之君,又岂会介意?爱妃,只要朕一心一意疼你,还不够吗?”

呵,做了那般荒y之事,还在这儿言辞滔滔?义父说得果然没错,世上最最无耻的人,是胧月夜。

看来,待会儿她下手的时候,可以狠一点。

“皇上此言真令臣妾受宠若惊,臣妾、臣妾”头一昏,故意瘫倒。

胧月夜果然中计,上前搀扶。

“爱妃身体不适?”关切的问语。

“不,臣妾没事。臣妾只是见到皇上,太过激动了。”娇媚一笑,玉臂攀上对方的肩。

这具陌生的身体,多一刻,她也不愿意待。她要速战速决,在自己恶心呕吐之前。

现在,是她距离胧月夜最近的时刻,也是最佳的时机。

再心思缜密的人,也免不了百密一疏。刚才那群宦官注意到了她的衣、她的发、她的牙,却没注意到她的纤纤十指。

指儿尖尖,似玉笋般剔透,上边的指甲也尖尖,似锋利的薄刀

此刻,宫院的另一端,明若溪站在月影下。

不由自主的微笑不时闪现在面庞上,徘徊的步子带著轻快,踢起一粒小石子,飞撞到宫墙上。

三更已过。她就快来了吧?

他们约好,今日此时在这儿碰面,然后一起逃出宫墙,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已经寻到了一处绝佳的住所,在东、西、北三阁王领地的交汇处,一处无人管辖的中间地带。那儿溪水潺潺,茅檐低小,青的草,艳的花,背靠一片延绵的山林,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她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她曾说他俩是一样的人,所以,他看中的,她也一定会喜欢。

从今往后,可以抛开尘世一切烦杂的困扰,不理宫中尔虞我诈,不理朝堂上的是非纷争,他不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南阁王,她也不再是那个招人诽谤的“晦星”美人,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平凡而快乐。

车上备了她喜欢的糕饼,还有清甜的雪梨。他最爱她咬著梨肉的模样,那樱桃红的小嘴沾了果汁,润泽可爱,叫人想猛烈地吻下去。待会儿,得要好好吻吻她这几天,忙著出宫的事,他都没机会见她。

“王爷——”小四急匆匆从墙那边拐过来,气喘吁吁。

“干么一惊一乍的?没事都要给你吓出病来!”明若溪好笑地看着小随从大汗淋漓的模样。

“奴才刚刚听说皇上今晚要宠幸紫姬娘娘。”

“什么?”剑眉一凝“没听错吧?不是明天吗?”

“怎么会有错!”小四捶胸顿足“听说紫姬娘娘已经被抬进太阴殿了。”

“你肯定听错了,”笑意仍在,却已低沉“紫芍答应跟我在这儿碰面的。”

“王爷,恕奴才多嘴,紫姬娘娘真的说过会来吗?怕不是您听错了,”小四支支吾吾“奴才听黄公公说,紫姬娘娘可是一直在等著皇上宠幸呢,成日里派人到太阴殿打听这事,连黄公公都乘机捞了不少银子”

“不会、不会的”笑容完全凝住,明若溪背过身去“紫芍不会骗我,说不定这会儿她正赶往这儿。”

“王爷!”小四焦急地嚷“您就醒醒吧!人家都已经被抬进太阴殿了,您还在这儿傻等,别一相情愿了!恕小四说句不好听的,紫姬娘娘一直在利用您呢!别人都瞧得明白,怎么王爷您这么聪明的人,反倒胡涂了?”

不会的,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那依在他怀中炽热的身子、那凝望他时深情的眼神、那声声坠入心底的呼唤,不会是假的。

他笃定,她对他的爱恋,不会比他的少。

“就算她现在在太阴殿,一定也是被强迫著抬进去的,”明若溪坚持道“小四,叫人随我去太阴殿!”

“去那儿干么?”他一脸迷茫。

“救人!”他不敢想像她被胧月夜玷污的情景。她是他的女人,今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王爷您真犯胡涂了!”小四叫起来“皇上宠幸自个儿的嫔妃,您带著人马闯进去,这算怎么回事?别忘了,您只是王爷,而他可是皇上呀!”

“好,那我自己去!”明若溪力图甩开拉著他的手。

“王爷!王爷!”小四死死地攥著他“您要三思呀!这可是犯上的罪,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不值得!”

此刻,沸腾的血冲进了他的脑,什么“三思而后行”什么“欺君犯上”他都顾不上了。他亦没有考虑她是否是个“值得”的女子,他只知道她是他爱的人,全心全意,飞蛾扑火也要维护的女子。

力臂奋力一推,小四被甩到一旁,雪青色的袍在夜色中飞扬起来,往太阴殿的方向驰去。

“王爷,皇上已经歇下了。”太阴殿的侍卫一见是他,立刻向前阻拦。

“我有要紧事得立刻面见皇上!”凛冽的目光四下一扫,不由让人打了个寒颤。

“可皇上正在同紫姬娘娘说话,吩咐谁也不让打扰,王爷有事还是明儿早朝再议吧!”

她果然在里边?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今晚,他一定要见著她,哪怕事实的真相会让人承受不了,他也要把答案揭晓。

紫芍,我是这样相信你,这样爱你,千万别骗我,别让小四说中了

明若溪不住在心中祈祷,掌风一挥,四周侍卫应声而倒。门就在眼前“吱呀”一声,冷风灌入,触目惊心的一幕也一览无遗。

他愣住了,殿内的景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再冷静的人也会霎时呆若木鸡——

胧月夜倒在地上,身体蜷曲著,喉间满是血污。而暮紫芍就站在他的上方,通身散发出杀气。她的手,指甲尖尖,一滴一滴坠落地面的,是源自胧月夜喉间的乌紫血液。

“皇弟”胧月夜嘶哑地呻吟,朝明若溪伸出一只求助的手“救我”

“紫芍,这是怎么一回事?”半晌,明若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爷难道还看不清楚吗?”暮紫芍冷冷地答,她的身上仍旧只披著一层薄纱,烛影中,那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先把这个披上。”他解下外衣,想遮住她的身体。

“别过来!”她退后三步“我的指甲上涂有剧毒。”

“我不管你涂有什么,先把衣服披上!”明若溪一声怒吼。他仿佛明白了此刻发生的事——紫芍,他一直信任的、爱著的人,之所以来到他们兄弟身边,只是为了这鲜血淋淋的一刻。她,果然另有企图

暮紫芍没有再拒绝,隔著一段距离接过外衣,裹住自己的躯体。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她微微笑着,语气悠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若溪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二哥要侵犯紫芍,她不肯就范,所以伤了他。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对爱情忠贞。但很显然,他的猜测是错的。自从他爱上她以后,无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错的。

“我指尖涂的毒,除了东阁王晴如空,无人能解。倘若五日之内皇上拿不到解药,必定全身溃烂,驾崩无疑。”暮紫芍缓缓地用那雪青色的外衣抹掉血污,一点,一点,他们的爱情,也就此污浊了。

“皇弟”胧月夜挣扎著开口“她想要什么,都给她先救朕要紧”

“是吗?无论我想要什么,皇上都舍得给?”暮紫芍逼视地上垂死的人“如果我要传国玉玺呢?”

呵,答案终于浮出水面。原来,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那一尊没有生命的玉玺。的确,那是尊价值倾城的玉玺,有了它,就可以号令天下,名正言顺地统领煜国疆上。但他一直以为,他们的感情是凌驾一切之上的,无与伦比。

“原来晴如空派你来,就是为了要朕的传国玉玺?”

“什么叫做你的传国玉玺?”暮紫芍伸开利爪,往那血迹斑斑的咽喉上又是狠狠一抓“那本来就是本来就是我义父的东西,别忘了,他才是皇长子,而你是次子!当年,你用了卑鄙的手段夺去皇位,害我义父流亡天涯。现在你还有脸说那是你的东西?”

“紫芍,住手!”明若溪站在原地不敢乱动,怕惊惹了她,却又不忍看她伤害自己的二哥。

胧月夜是他的二哥,纵然再奸再恶,也是他至亲的恩人。

“当年篡位之事,我也有参与,你是否也要在我的脖子上抓上一爪?”他凄凄地问。

暮紫芍没有理会他,只看着胧月夜。“皇上,事到如今还是把东西交出来吧,臣妾只要平安返回东域,解药自会有人送来。”

“如果你们言而无信呢?”

“那就随你信不信喽,”暮紫芍笑颜飞扬“别忘了,解药在我们手里,你的命也掌握在我们手里,所以,话是我们说了算。当然,你也可以吩咐手下将臣妾立即乱箭射死,但如果臣妾没有回东域复命,东阁王会将那粒举世无双的解药投进火炉!”

“好”迫于无奈的胧月夜终于点头“皇弟,你到内室去,在朕的书案底下,有一个暗屉玉玺就在那儿。”

明若溪无话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血亲相残的一幕。更让他无话的,是暮紫芍脸上冷酷的笑容,狰狞、狂邪的,仿佛那是一个寄居她体内的鬼魅发出的笑声。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她吗?从前,距离再近的时候,他也把她看错了吗?

暗屉一抽,一只锦盒呈现眼前。

“这就是玉玺?”暮紫芍露出怀疑的神色“打开它!”

“你怀疑它是假的?”胧月夜痛苦地摇头“事情发生突然,就算朕想造假,这一会儿工夫到哪儿去找尊代替品?放心吧,紫芍姑娘,你不认得它,可你义父晴如空认得它,朕不会拿自个儿的命开玩笑的。”

“好,暂且信了你。”她捧过锦盒“现在,臣妾得出宫了,烦皇上派个人送我一段,这一路上关卡多,问话的人也多,臣妾不懂得怎样回话。”

胧月夜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这个人,不就在眼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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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出了城,前方夜色苍茫,已是安全地带。

“多谢王爷相送,就此作别吧。”暮紫芍跨上骏马,两名婢女跟在后边。

明若溪一直沉著脸,出城之后末发只宇片语,此刻忽然勒住了她的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动弹不得。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低声道。

“哦?”她淡淡一笑“王爷请讲。”

一阵惊呼随即而至,只见明若溪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拖下马来,大步流星地抱至丛林之后。

“别过来——”他喝止两个急欲跟上前来的婢女“我的话,是要单独跟你们小姐说的。”

暮紫芍咽下刚刚的惊叫,朝婢女们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一方空间,留予两人独处。

“王爷到底有什么话?”她仍旧嘻笑。

“紫芍,”他依然将她搂在怀里,紧紧不放“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别装了,告诉我真相。”

“真相?”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意味“我以为刚刚在太阴殿里,我说得很清楚了”

“见鬼!紫芍,你要玩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走的吗?为什么你忽然换成这副面孔?是为了报答我大哥吗?如果是,现在东西已经拿到了,等二哥取了解药,我们就离开这是是非非,好吗?”

他的眼晴里有诚挚的渴求,目光闪亮如一碧清潭,明澈无瑕的感觉弥漫了她的心。

天,谁来阻止她的溪,阻止他爱她,别让他再说出如此激人肺腑的话语让他就此恨她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暮紫芍觉得泪水都快随之滑落了,但她暗暗吸气,告诉自己,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得将冷漠坚持到底,否则,前功尽弃,她的伪装会彻底崩溃在他的爱意情浓之下。只有上苍知道,她是多么渴望能跟溪远走高飞,那快乐无忧的生活,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幸福。

可她,一个总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真有福分享受吗?

晴如空会放过他们吗?胧月夜会放过他们吗?这两个可怕的男人,只用一根小指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何况,成为他们共同的眼中钉之后,未来,将惨不忍睹吧?

她好怕这千载难逢的爱情,这一辈子也不敢期望的爱情,如同折翼的仙子,坠落到她的身边。但仙子毕竟属于天庭,一旦发现误入凡尘,总会振翅飞去——她不要她的爱情有消失殆尽的一天,她要留著幻想,幻想着溪会永远爱恋自己。

所以,现在的逃避是对的,逃避可以带来永无止境的美丽幻想。

“王爷,事到如今,紫芍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一咬牙,吐出残忍的话语“我一直在利用您——凭著您的聪明,难道丝毫没有觉察吗?”

“利用我?”明若溪像是没有听懂“不,你在撒谎!我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我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王爷太小看自己了,至少,在胧月夜眼中,您是最最值得信赖的人。紫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您相信了我,也等于他相信了我。还记得那次出游时的刺客吗?当时,紫芍没有闪开,并非因为不懂武功,而是因为有王爷您在。”

呵,他想起来了,当时,他是真的以为她不会武功,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刺探,胧月夜才会放心地召见她。

“后来,紫芍替王爷缝补长袍,百般亲近,也只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我盼著您能帮我早日见到胧月夜,完成今晚的任务。”

“好,就算我相信你说的,一开始你接近我,的确是另有目的,可是后来呢?”明若溪不屈不挠追问到底“不要告诉我那天下午,你的眼泪是假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跳也是假的?还有,在你主动吻我这儿的时候,也是被迫的?”

他拉过她的小手搁在他的小肮上,提醒她,那个缠绵的下午,从阳光灿烂到暮霭深沉,他们是怎样狂欢,而她,又是怎样地抛开一切羞怯,取悦他

“王爷如此出众的人物,是女子都会意乱情迷,”她挣扎著缩回自己的手“紫芍只是个普通女子,当然一时把持不住。但那又怎样呢?不过只是一场肉欲的狂欢,过去了,人就清醒了,我不肯跟您浪迹天涯,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说明?”他怒吼“什么说明?”

“说明我根本不是真心对您!”她也大声回答,用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颤抖至快令她晕厥的心“王爷,您死心吧!我这一辈子只会跟从一个人,那就是我的义父。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紫芍,宝贝儿”明若溪软硬兼施,这会儿语气又弱下来,他捧住她的脸温柔呢喃“这世上,二哥也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呀,但我从没有想过要把一辈子卖给他——咱俩是一样的,除了主人,还得找个白头偕老的人呀。你说这话对不对?嗯?

“傻宝贝,别装了,看你装得辛苦,我听得也痛苦,笑一笑,好不好?我已经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咱们可以在那儿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生一群像你这样傻乎乎的宝宝——说不定,你的肚子里已经有咱们的宝宝了”

呵,她的溪真让她哑口无言。这种时候,话已绝情至此,还能笑着说出如此动情的话语这世上,她不可能再遇这样的人了,这辈子,下下辈子,千载难逢好想回抱他,告诉他自己的确是装的,装得痛彻心肺,但她还是不能。

“王爷若不信,可以试一试。”半晌,她冷静作答。

“试?”明若溪仍笑“好啊,怎么试?宝贝儿,随你怎么试我都不怕!”

“王爷可以试著吻吻我,”她一扬眉“看看我是否还会意乱情迷。”

“嘿——”他忍俊不住“就这个?好,你等著,宝贝儿,我会让你的谎言不攻自破!”

不容分说,他一举堵住了她的唇。

灼热舌不断侵入,用尽平生气力让她感受自己的激情。但愈吻到深处,他的心就愈发失落,仿佛一股寒气自地区冒出,覆盖他的全身。

他的紫芍,是那样的冷,无论他的嘴唇如何诱哄,就是没有反应。他像在吻著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那时候,明明只要两人微微相触,就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才短短数日,天地就变了颜色?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于是再次猛攻而上,这一次,似要把整个魂魄灌入她的身躯,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努力终究白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退后两步,望着那冷凝的睑,明若溪深深喘息。

“王爷,这下子您该相信了吧?”暮紫芍乎静地问。

他点点头,别过脸去,手盖住自己已经湿润的眼。好半天,才说:“你走吧,我不会再拦著了。”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接著是马儿在风中的嘶鸣声,愈行愈远的马蹄声。她,终于消失。

明若溪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茫茫的旷野,一个踉舱,摔倒在地。

他耗尽全力,生平第一次的爱恋,竟落到惨澹收场的结局。连上天也会笑话他的自作多情吧?

手心有什么硬硬的,翻掌一瞧,月光下,草丛中,一条金饰闪著灵动的光。

这是她的足链,他认得。刚才,定是在她匆忙之间,落下了。

他好恨

一脚踢出去,将那足链踢出老远,落在黑暗处,不见踪影。

可是,他又好舍不得

于是迅速往足链坠落的方向摸索,荆棘划破掌心时,终于找到了这小小的牵挂。

是呵,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他怎么会舍得?

这场火一般燃烧的爱恋,快让他灰飞湮灭了,待到清醒,才发现四周空空荡荡,仿佛梦境。只留下这个晃荡掌间的金饰,算是明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明若溪流下了第一次心碎的泪,以后不会再流了,因为心已毁损,无心可伤。

她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地方,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灵魂遗失在大煜宫的深处,再也不是从前的暮紫芍了。

“紫儿——”晴如空张开双臂,迎接凯旋而归的女英雄,慈祥的笑容是她进京以来最最想念的,但此刻,那温和面孔却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温暖。

她心里一阵刺痛,因为这面孔叫她想起了另一张与之有血缘关系的脸,那样的相似,只是年轻许多。她想起那夜在丛林中,那悲痛绝望的眼神,那凄然泪下的表情

“紫儿,你瘦了许多,不过不碍事,义父已经吩咐厨房炖了药膳,好好滋补几日,你很快会好起来的。”晴如空拍著她的背,爽朗的笑声没有间断。

“义父”暮紫芍哽咽,没有人能明白,她身心的伤,不是一、两碗药膳能治愈的。

“义父明白你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这样吧,想要什么,直接跟崔总管说,库房有的,马上抬到你房里,没有的,义父立即派人去采买!别哭泣了,我的小美人哭成花脸猫,可就不美了哦!”“义父,”她捧过锦盒“这是您要的东西。”

“呵呵,好,好,”晴如空拍著盒盖,却不急于打开“搁在那儿就好。”

“义父不先辨辨真假?”暮紫芍诧异。

“紫儿,先把这个吃了,”晴如空并不回答,只掏出一粒药丸“指甲上涂了毒,若不小心划破了皮肤就不好了——服了这个,可以让义父放心。”

“多谢义父。”她就著温热的泉水吞下解药,忽然天真地问:“义父,咱们东西已经到手了,这个什么时候派人送一粒给胧月夜?距离五日之期限不剩多少时间了,迟了,胧月夜恐怕有性命之忧。”

“给他?”晴如空扬眉一笑“这解药是本王多年炼制之心血,怎么能送予敌人?”

“可是”暮紫芍顿时呆立“您不是说过”

“紫儿呀,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他仰头大笑“你以为义父派你去那儿,真是为了这不值一文的玉玺?你义父我如今独霸一方领域,皇袍加身易如反掌,何需所谓的名正言顺?有它,更好,没有它,也不碍事。”

她霎时明白了——呵,她还真是个孩子,真以为自己费力办的是一件可以让义父“名正言顺”得到天下的伟大差事!她一直告诉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替义父取回本该属于他的玉玺,那尊十多年前被胧月夜施以诡计夺去的传国大印。

然而,此刻她才发现,她扮演的不过是一个行刺者的角色,用最卑鄙的手段,甚至不惜奉上自己狐媚的身体,只为了取别人的一条命。

夺一尊玉玺和夺一条人命,虽然都是“夺”但意义截然不同。虽然,这都可以帮助义父成就自己的王朝。

但这番大道理她来不及细想,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冲入脑海——若胧月夜就此不治身亡,她的溪岂不成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不是吗?若不是她骗取了溪的信任,从而骗取了胧月夜的信任,她也不可能达到目的。但世人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只会把罪责推到明若溪身上,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成了弑君的帮凶。

宫中人心险恶,朝堂上流言蜚语众多,将来,要溪如何立足?

即使没有人诋毁,溪那样一个注重兄弟情义的人,也会自责不已吧?

天呵,她做了什么?那指上厉厉的尖甲,在划破胧月夜咽喉的瞬间,她还在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进行的是一桩正大光明的事业,却万万没想到,那毒辣的一爪会把溪推进险恶的深渊。

他对她如此深情,她却这样回报他

“紫儿,让咱们来看看这传国玉玺——”晴如空得意的笑声震回她的思绪。

锦盒打开,一尊美玉呈现眼前,半透明的,雕著游龙盘绕的精美花纹,即使不是皇室的传国之宝,也是一尊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唉,胧月夜呀胧月夜,当年你使尽手段就是为了它!如今你万万没想到,它会让你全身溃烂而亡吧?”晴如空狂喜之中,手向盒内伸去。

猛然的,没有来由,暮紫芍突生不祥预感。

“义父当心——”她失声大叫。

但已经迟了,只见两枚暗镖在玉玺被抓起的那一刻,弹射而出,正中晴如空的双眼。

紫污的血从那双眼睛中流出,正如几日前,胧月夜喉间的狰狞情景。

这一刻,暮紫芍恍然大悟,奸诈狡猾的胧月夜并非像他们估计的那样无能,他早早做好了准备,在他们布局撒网的时候,也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什么叫作茧自缚?眼前,就是最好的例证。

她僵著身子看侍卫们冲了进来,惨叫著的晴如空抬起一只颤巍巍的手指著她。

“义父,紫儿真的不知”她想辩解,但这样的解释又有何用?

毒镖的确是通过她的手射向晴如空的——她那双捧回玉玺的手。就算人们相信她是无心之失,晴如空鲜血淋淋的双眼她也难辞其咎。

太医进来了,捧著药箱的侍女进来了,人群哄乱中,她呆愣著不知所措。

虽然没有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从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她知道就在刚才的一刹那,东域民众会从此视她为罪人。

“小姐,您还是先回房歇著吧,这儿地方小,您又帮下上忙。”侍卫长冷冷地道“我派两个兄弟护送您回屋。”

是嫌她在这儿碍手碍脚,还是怕她再有什么危害?那应声上前的两个侍卫,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吧?

暮紫芍默默退下,推开久违的闺阁之门,忆起当初进京之前,窗外有一树粉紫妖娆的花,而此刻,春寒料峭中,已经零落殆尽——物已非,人亦非。

她缩在床头,心中忽然涌现一人的身影。那夜,在骏马骋驰中,她曾想回首望他最后一眼,却始终不敢。她此刻好想大声呼唤这个人的名字,但侍卫就在门外,只得用锦被堵住抽泣,浑身隐忍至激颤。

“溪溪”泪纷纷而落,声音从她心底涌出,仿佛伤感之泉源源不绝。

本以为回到故土,就是回到了亲人的怀抱,但刚才的突发事件把这“回家”的温暖全数冻结。而他自那夜的诀别后,心里还会有她吗?

连上苍也不知道,那时候,当他吻她时,她是怎样拚了性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溪的深情,溪的吻,溪的环抱,让她有一种想抛开一切,与他远走高飞的冲动。

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两侧,直至渗出血来,才把这冲动悄然打发。当时,指甲上涂了剧毒,稍微划破肌肤就有性命之忧,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为了演好那场戏,她倾其所有。

马儿驰出一段距离,当她确定已不在他视野之内,终于忍不住,晕厥在马上

“小姐,王有请——”不知过了多久,侍卫敲门道。

“义父怎么样了?”她急忙起身开门,关切地问。

“王洪福齐天,无已大碍。太医说只要悉心调养,一段时日后自会复明。”侍卫轻哼一声,漠然答。

“义父没事我就放心了。”

此言一出,侍卫马上瞪了她一眼“小姐,王本来就好端端的,若不是您捧回来的盒子,他怎么会受伤?您竟然说您放心?”

暮紫芍咬紧唇,不敢再多言。

为了那个盒子,她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虽然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回赠,但事到如今,竟连一个小小侍卫都把她当仇人?她骗了溪,背叛了他们的爱情,这是上苍给她的惩罚吗?呵,罪有应得,十足的罪有应得!

晴如空双眼缠著白布条,靠在床头,所有的英姿全数散尽。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对于一个身处险境,随时得提防周围一举一动的统治者来说,锐利的目光更是不可少。如今,晴如空少了这一双精明的目,仿佛大鹏折了翼,猛虎失了爪——胧月夜还真是能抓住要害、一击而中呀!

暮紫芍跪到地上,低头等待发落。

“紫儿,你太让义父失望了,”晴如空幽幽道“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让义父将来还怎么委予你重任?唉,从小到大,义父都是如何教你的?你怎么连一招半式都没学会?”

“是紫芍一时疏忽了,请义父责罚。”

“疏忽?聪明的你哪会疏忽!我看,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了吧?”

暮紫芍茫然地抬眸。

“紫儿,义父当初就差人提醒过你,明若溪虽然英俊绝伦,倾倒天下女子,但你应该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你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一转身,就把这嘱咐给忘了?”

遗忘?义父的嘱咐,若不是一直惦记在心底,她也不会背弃她的爱情了。

“你呀,怎么可以喜欢上那样一个人呢?他早已声名狼藉,你又不是不晓得!”

没有办法,她就是爱上了,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引诱激荡著她的心,让她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坠入无底深渊。她怀念那种爱恋的感觉,怀念他的唇吻、他的怀抱——这一切,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即使义父认为她活该干刀万剐,她也永不后悔。

“紫儿,她们告诉我,你常常偷偷跟明若溪幽会,还预备跟他远走高飞,是不是?”

他们?溪要带她飞出宫墙的事,除了小莲、小玉,再无人知道。但两个身有残疾的奴婢素来与她情同姊妹,相互怜惜,无话不谈,断不会出卖她

暮紫芍僵著的脑子无法思考,然而铁一般的事实闪亮刺眼地就在眼前——那两个感情深厚的“姊妹”不是晴如空派来监视她的人,还会是什么?

身子一软,她通身无力,唯有支起双手勉强撑住身子。

她从小视为至亲的三个人,一个从不信任她,另外两个则一直在监视她。这瞬间,她的世界顿时荒芜一片,仿佛大雪覆盖时的寂寞无声。

“好,既然我那个弟弟这么喜欢你,我就成全他!”晴如空阴冷一笑“我可以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但必须要他用一件东西来换!”

阴冷的笑声让她全身发毛,暮紫芍急切道:“义父,他现在已经恨死我了,您就饶了他吧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我的紫儿什么时候学会疼人了?”晴如空嘲讽道“看来她们说的没有错。嗯让我想想,白白得了个这么漂亮的新娘,四弟该用什么东西来交换才算合理嘿,对了,就用胧月夜的人头吧!紫儿,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义父在替你选择如意郎君之前,当然得好好考验他一番。如果他舍得用胧月夜的项上人头当聘礼,就算他有诚意!”

暮紫芍拚命摇著头,但她知道,就算自己再怎样声嘶力竭地反对,晴如空要做的事,终究还是会做。

她的溪她最最不想连累的人,偏偏被她拖进了这个难缠的局。

眼前一片灰淡,暮色笼罩了她的心。她忽然什么也不愿想了,眼中只有凄然的笑。

“宝贝儿——”不知为何,为何,明若溪对她的昵称钻入脑海。呵,好粗俗的称呼,却让她的心底泛起丝丝甜蜜。再见面时,他还会这样叫她吗?

“紫儿,这些天你就待在房里好好休息,别到处逛了!义父这就派人给四弟捎信去。不过得取一件你身上的信物才好。”

剑光一闪,暮紫芍看到一束发自她颊边翩然而落。

“有了这个,四弟会紧张的。”她听见晴如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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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爷,不要、不要月儿受不了了不要”

缎被凌乱的床上,明若溪疯狂地驰骋,他身下的女子不停哭泣求饶,但素来怜香惜玉的他似变成另一个人,呼喊之声充耳不闻,只是闭著眼睛放肆地索爱。

“紫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一直骗我?我们不是很幸福吗?我对你哪里不够好?告诉我,我改就是了,为什么要骗我?”

他梦魇般呢喃,刚猛的身躯不住撞击。忽然,又像是万分心疼,放缓速度,沿著那肌肤柔柔抚摸,拭去女子脸上的泪水。

“宝贝儿,我刚才把你弄疼了吗?不哭乖,不哭了你一哭我就没了主意告诉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只要你点点头,我就不罚你,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快乐”

他摸出一串金饰,缠在女子足边,俯下去,吻那花瓣般的足趾。

“王爷、王爷求您别这样、别”床上的女子破涕为笑,瘙痒难耐。

日息月落,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从房中无力地逃出来,瘫倒在花厅的椅子上。

“月儿姊,怎么不多陪王爷睡一会?看你神情憔悴的样子,可怜哟——”过来一绿衣女子,捏著她的下巴取笑。

“呸,死碧奴,少拿我取笑!明儿换你伺候王爷,我看你连这一半的时辰都挨不过!”

“王爷还真把咱们这花楼当王府了?这段日子,他连早朝都不上,只顾著在这儿灌酒索欢唉,怪让人心疼的。”

“还不都是为了那个什么紫芍!”月儿咬牙切齿“把我当成她的替身,真恨死我了!”

“谁?就是上次王爷带来的那个小四的妹妹?”

“什么小四的妹妹!他说什么你就信呀!我看那女人来历不简单,王爷对她可痴情了!刚刚你没听见?一直叫著她的名字呢!”

“天底下还有能让咱们王爷伤心的女人?这可奇了!我还以为只有他伤女人的心呢!喂,赶明儿,你旁敲侧击向王爷打探打探那女人的来路呀”

“呸,你想让我自寻死路呀!王爷也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唤她的名字,平时谁敢提?那天小翠捧了一把芍药花回来,王爷当场就把花瓶给砸了!唉折腾了半晌,我都快让王爷那刚猛的家伙给捅死了,不行,得找妈妈拿金创药去,我还要留一副完整的身子从良呢!”

两个烟花女子齐齐掩嘴笑,无意中一瞥,看见小四急匆匆地进来。

“四爷,又拿什么好东西来了?”月儿和碧奴指著他手里的锦盒“给我们买的胭脂水粉呀,还是花朵儿呀?”

“两位姊姊哪用著小四买这些!我那眼光,别把两位姊姊打扮丑了!”小四往屋内张望“唔王爷醒了吗?”

“怎么,有事?”很少看到小四这种奇怪的神情,仿佛十万火急,又仿佛难以启齿。

“我还是等王爷醒了再说吧”他徘徊两步,忽然一顿足,非常壮烈地自语“算了,死就死!谁知道王爷心里怎么想的呀,万一怪我禀报迟了小四的脑袋可担待不起!对,现在就说!”

“四爷,您到底在嘀咕什么呀?”月儿和碧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忍俊不住。

“两位姊姊,倘若小四触怒了王爷两位可得替我说说好话,万一小四因此被砍了脑袋,还请姊姊们抽空去瞧瞧我那可怜的老娘”

两个妓女面面相觎,哈哈大笑地看小四掀帘入内。

屋里,明若溪已经醒了,僵坐在床边,目光凝视缎被上一串闪闪发亮的金饰。

“王爷”小四支支吾吾。

“又是皇上找我?”明若溪声音阴沉“我已经教过你怎么回话了,才几天呀,就忘了?”

“不是皇上”

“其余的人更不用理会!”

“王爷,这个是从东域送过来的”支支吾吾变成结结巴巴“听说是紫芍姑娘的东西,还有一封信”

什么?沉如死水的眸于顿时一闪,目光厉厉射向小四手中的锦盒。

她还记得他?甚至派人送来了东西?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鼻子酸涩不堪。事到如今,该了断的已经了断,她还要玩什么花样?她真的这样毒辣,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吗?他现在这样,难道跟死有差别吗?

他抑住狂跳的心和深深的喘息,只淡淡地挥挥手“我懒得费眼神,小四,你随便念一段吧。”

“我念?”小四诧异,然后明白了“那王爷,小四就暂且先替您瞧瞧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嘻嘻,小四认字不全,念不好还得由您自个儿看。”

信拆开,摩挲的纸声中,小随从半晌无语。

“要念快念!我没工夫在这上头磨蹭!”明若溪终于等不及,抬眼望去,竟发现小四满脸惊愕。

“王爷这信不是紫芍姑娘写的!”

他也愣住了“不是她?嘿,她又要搞什么鬼?”

“这是东阁王写给您的大意是说,紫芍姑娘与您郎情妾意,若真能结为百年之好,他这个义父不会横加干涉,只是嫁女若无文定,说不过去,需得王爷您亲赴东域一趟,奉上聘礼。另外,紫芍姑娘近日偶感风寒,东域贫瘠,无药可医,若您不速速来迎,病人体弱,凶多吉少。盒中有紫芍姑娘的贴身信物,一并附上,以示诚意——王爷,这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若溪只一会儿就领悟了话中含意,他再也按捺不住,身子一跃而起,醉意全消。

盒盖打开,一束青丝放于其中。没错,那是她的发,那袭他抚摸过的、缎亮如瀑的长发,如今被砍下一缕,呈递他眼前。

盒中另有张纸条,晴如空的字迹赫然于上——芍药贵美,人人倾慕;若想攀折,以月易之。

“芍药”自然指的是暮紫芍,而“月”顾名思义,当然是指胧月夜——对方是想要他用胧月夜的人头换回紫芍的性命!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另一个骗局,只知道自己一颗心早已悬起,哪怕这幕后的主使是她本人,哪怕这一切会间离他与胧月夜的兄弟之情,他也要试一试——他不能拿她的性命来冒险。

“小四,随我进宫!”一句话甩下,他披上袍子,离开这半月来未曾踏出半步的花楼。

胧月夜当然没有死。

虽然,五日大限早巳过期,解药也遥遥无踪,但明若溪见到他的时候,他一如往昔地躺在龙杨之上,有美人从他身畔退离。他脖子上有淡淡的抓痕,但伤口已经愈合,从远处甚至瞧不出受过伤。

“皇弟肯从青楼出来了?”他轻笑“此次进宫,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陛下知道?”明若溪并不吃惊。他早已知晓,胧月夜耳目众多,有通天遁地的本事。

“你大哥可是要你用朕的项上人头交换你的新娘?”

“陛下的消息比臣的还迅速。”他苦笑。不过一枚棋子而已,一举一动能瞒得过下棋的人吗?这一点,他懂得,紫芍却并不明白。她那样拚命卖力,到头来只沦落到被别人戏弄的下场。

那尊玉玺就像一个玩意儿,胧月夜利用它戏弄了她,也戏弄了晴如空。

“哼,你大哥真是小瞧了朕,他以为朕的东西那么好拿?随随便便派一个女子施一把毒药就能取走?嘿嘿,朕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什么样的毒药没尝过?想赢朕——要赢,十年前争天子之位的时候,他就该赢了,没想到他十年后还在作白日梦!”

“圣上英明。”明若溪低眉道。

上当的人岂止是晴如空?连他这个素来绝顶聪明的南阁王也一直以为胧月夜被暮紫芍的美色所迷,让他接近她,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危险。然而他错了,胧月夜不过是将计就计,用他来麻痹暮紫芍的意识,让她以为自己骗取了他的信任,从而骗她带走那只藏有暗镖的盒子。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自己心仪的女子拱手送给他人——这一点,明若溪也是事后才领悟。亏他当时还因为玷污了“皇嫂”而痛苦挣扎!他和紫芍在这一整出戏中,不过扮演著穿针引线的角色,真正挥掌力拚的,仍是幕后的两位主使。

“皇弟,你不会怪朕当初瞒著你吧?”胧月夜满怀歉意却又充满喜悦的声音“朕也是怕这出戏演得不像,引来对方怀疑,所以才现在好了,据探子来报,晴如空双眼已伤,你我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对方打了个方寸大乱——哈哈哈哈哈!朕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臣不敢。”抱紧拳,任凭心中再多激情起伏,也不敢妄动。

“好,皇弟,算是朕对你的嘉奖,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一挥手,皇恩浩荡。

“臣臣只想请皇上救救紫芍。”艰难的请求再无法启齿,也要逮住时机开口,趁著现在,胧月夜龙心大悦许他奖赏的时候。

“唉,皇弟,朕看你平日风流倜傥,怎么也是个痴情的种?呵呵,了解,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行,朕会帮你的。”

“多谢皇上隆恩!”没料到,这恩准得来如此容易。胧月夜说了帮他,就一定能帮到他,那诡异的脑袋花样层出不穷,天下都能夺走,何况是救一名女子?

“不过”凡事最怕有下文“皇弟,你别忘了,你可是订过亲的人,夏侯国虽不足为患,但婚姻大事出尔反尔,对我大煜的名声总不太好。”

眉心一蹙——他竟忘了,原来自己已经订过亲了,那日在孟太妃的寿宴上,为了赌气做了难以弥补的错事。

“皇弟,夏侯国与我大煜虽千百年来联姻无数,但到了咱们这代,血缘中的关系已经不大,也该找个人再把这血脉重新联上了。朕知道这有点儿委屈你,但夏侯国这几年励精图治,朕不想跟他们有摩擦,现在,还不是跟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你懂吗?”

“臣明白。”微微闭眼,一躬身。

怨得了谁呢?是他自己答应的亲事,就得自己去履行。只不过即使救回了紫芍,他们,也没有明天了。

“明白就好,”胧月夜打了个呵欠“皇弟,你先回去吧,事情准备好了,我会派人告诉你。哦,对了,有件事得提醒你——我是答应救她,可不想让她把你拐走,别再像上次那样在宫外备辆马车,在我瞧不见的地方置办田地了。朕绝不容许自己最能干的弟弟,这么年轻就学陶渊明归隐山林。记住了?”

呵,下棋的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明若溪答应了个“是”这个字听起来像是随意的许诺,实际上却是在出卖自己的余生。

城门敞开,暮紫芍往两域交界处一望,看到一袭飘逸的雪青色。

他还是来了

早就知道他会来,虽然她伤他至深,但这性命危机的关头,他绝不会置她于不顾。

已经是初夏时节,为什么,她依然瑟瑟发抖?

浑身裹得密密实实的,高烧的额没有冷退,通红的双颊藏在帽沿之下。迷糊的眼,昏沉的脑,憔悴的脸,她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他?

“王爷可把聘礼带来了?”她听见身边的将军遥遥地喊。

明若溪似乎微微点了点头,手一示意,便有下属把个穿黄袍的人从车内拖出。那人蒙著脸,看不清容貌,但明黄的颜色为天子所有,他应该是煜皇胧月夜。

“王爷,恕末将斗胆,这聘礼是真是假?”

明若溪淡淡一笑,下属立刻领会,将那头罩一掀,被束缚的人呈现面貌。

“王爷,末将还想多问一句——近日并未风闻有宫变之事,此人不会是”

“是冒充的?”明若溪接话“姚将军,你也不想想,若宫变之事传开,本王还能携著聘礼到这儿吗?只怕未出京城就被御林军砍了!总之,你们要的东西我是带来了,收不收悉听尊便!”

“那好吧”姚将军只得叹息“想来王爷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况且您未来的王妃还在末将身边,您不至于那么绝情吧?如此末将把聘礼收下了!咱们这么著,您看怎么样——双方前进一百步,一边纳聘礼,一边迎新娘,如何?”

“如此甚好。”明若溪答。

“姚将军”坐在轿上的暮紫芍忽然发话,声音虽弱,但气势逼人“你们在这儿自言自语的,到底想做什么?还聘礼呢!我有说过想要嫁人吗?”

此语一出,四下一片嗡嗡声。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姚将军纳闷地看她一眼“那边那俊朗的南阁王难道不是您的心上人?咱们王明明有交代”

“中原女子出嫁从父,东域女子出嫁从身!”暮紫芍投以一抹涩笑“我自个儿的婚姻大事,除了我自个儿,谁也不能作主!那边的南阁王的确俊朗,可惜花名在外,不是本小姐的喜好——要嫁也不是嫁给他!”

她看不清明若溪此刻的表情,只知道四下议论之声沸如潮水。

不,她不能让这桩交易继续。起初被义父软禁著,阻止不了,但此刻人就在她眼前,她要拚尽最后的气力,毁掉晴如空的如意盘算。

义父抚养她十余载,报答是应该,但她不能用若溪的性命来报答。他爱上她,本已经够伤心伤肺的了,现在如果再让他为了她去弑兄弑君呵,她暮紫芍自认不是红颜祸水!

“让那个什么王的把聘礼抬回去吧!本小姐不希罕!”她又说。

“嘿,小姐不要太天真了,”姚将军冷笑“您我都明白这并非一桩亲事这么简单,今儿,您不嫁也得嫁!”

“姚将军,你算我什么人呀?我嫁不嫁得听你的?这可奇怪了!”暮紫芍自敞篷的轿中站起,斗篷一撕,亮出隐藏的匕首。

这匕首原是她贴身之物,搁在床间暗格中,晴如空为防她逃跑或自残,事前搜过屋子,却始终没发现此物。她庆幸自己留下了它,做为最后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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