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黑油油的,高空时而闪烁着起飞航班的警示灯。
嗡鸣遍地。
严在溪没有让司机把旅行袋放到后座,非要抱着上车。
严怀山没有催促,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等待他们把严在溪的行李放好。车门被拉开,头顶微弱的射灯随之亮起片刻。
他稍偏转着脸,睁着沉色的眼珠瞥向严在溪打开车门的方向。
严怀山的瞳孔在黑暗中蓝到发黑,黑得很彻底,没有多余过度的颜色,睫毛浓密,在挺直鼻梁上印下斜影。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异常短暂,像仅是随意瞥了一下,神情冷漠。
即使刚刚喝完大哥给的暖橙汁,太久不见,严在溪心里还是有点怕他。
其实之前他还是不那么怕的。
但现在不一样,耐心与闲暇都谈不上充盈的严怀山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把为数不多的温柔与爱留给了其他人。
严在溪渐渐被剔除在严怀山大方施舍的范围外。
除了身上浅薄的亲缘与常人再没有了区别,不敢再仗着兄长旧日的宠溺继续任性妄为。
他十三岁被严怀山接回家中,到二十三岁,几乎取代了父亲与母亲,以兄长身份陪伴在严在溪身边,沉默地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严怀山,在交了女朋友后,从一周一通电话,逐渐变为一个月一通。
时至今日,严在溪绞尽脑汁回忆上一次大哥和他通话的时间好像是五个月前,告知他订婚宴的时间与地点。
严在溪已经搞砸过一次严怀山的订婚,不敢再出岔子因自己而让他哥成为被二度退婚的“大龄”单身汉。
他在电话中满口答应,一定会盛装出席大哥与嫂子的订婚仪式。
但订婚宴前晚,严在溪在酒吧和人打架,鼻青脸肿地被顶着父亲身份的严左行禁足在家,不让他出去丢人现眼。
再之后,严在溪好像就没有见过严怀山了。
光影打在严怀山侧脸,瘦削苍白,眼窝深陷,阴影之下映着欧洲人独有的阴郁。恍惚间,严在溪觉得大哥好像瘦了点。
“还要磨蹭多久?”严怀山看了眼他手上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平静地问。
严在溪猛然回过神,死皮赖脸地蹭到他哥旁边的座位上,把手上的旅行袋安放在腿边,笑嘻嘻地没个正型:“来啦来啦。”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跟之前一样熟稔亲昵,但从习惯性扯他袖子,变成轻轻戳一戳他手臂曲起时西装上的褶皱。
“哥,”严在溪傻呵呵地笑,“好久不见呀!”
严怀山表情平淡地“嗯”了一声,手臂抬起来,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在车中间放下的挡板上轻轻叩击两下。
车子启动了。
严怀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很突然,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回来做什么?”
严在溪老老实实地并紧膝头,像是面对大拿评审的痛苦答辩,道:“准备毕业作品,摄影选题是故乡与海,我记得嘉青周边有海。”
“是有。”严怀山说完,就沉默了。
严在溪搓着发热的手臂,连尬笑也笑不出来,话题就此打住。他开始怀疑孙俏究竟看上了他哥什么?难不成是脸吗?
目光静悄悄在严怀山阖上眼睛休息的脸上打量,过了良久,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真有可能。”
严怀山为了新项目的宣讲会连轴转了一个月,今天下午宣讲会完满结束,这会儿送完孙俏,终于有空好好休息。
但严在溪明明没说话,存在感却仍旧过强,像午睡时刺眼的太阳,无论转到哪个方向都光芒万丈,扰乱心神。
一会儿拉开拉链,滋啦——
一会儿摸索下东西,发出不算大,但在安静时又异常刺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会儿,能闻到由他呼吸间若隐若现飘出速溶橙汁的香精味。
严怀山忽然有些后悔买了那杯橙汁给他,眉心深陷“川”字。他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严在溪突然慌张地怪叫了一声。
严怀山半启的唇顿了一下,到嘴边的斥责变成:“怎么了?”
严在溪一边敲着挡板让司机快点掉头,一边脸色惨白,焦急地跟他说:“哥!我把ni落机场了!”
ni是严在溪十六岁时严怀山送他的狗,到今年也有7岁高龄。
去年医生为它体检时还特意提过ni已经不适宜多次、长时间的越洋航行,严在溪对ni的健康讳莫如深,从它油光水滑的背毛就能看得出来主人给予的宠爱。
但严在溪这次回国带上了ni。
闻言,严怀山放在他身上的目光稍重了一点。
十五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
严在溪不好意思地又是鞠躬又是道歉,风风火火地赶去宠物认领处办好手续,又满脸歉疚地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走这只险被遗弃的狗箱。
结果他低头去看的时候,狗箱里的ni正敞着肚皮睡得四仰八叉,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主人遗忘在大洋彼岸的某个机场。
严在溪无语又好笑,蹲在笼门前揪住ni的耳朵,轻轻扯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骂它:“好你个吃了睡睡了吃的狗东西。”
严怀山在一旁抱臂等着,面色看上去冷冷淡淡,问:“还忘了什么吗?”
严在溪如芒在背,缩了缩肩膀从地上站起来,朝他嘿嘿一笑:“没了,哥。”
“嗯。”
严怀山平淡地收回视线,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严在溪拖着狗箱紧赶慢追地跟在他身后。
主要是,怕严怀山跑了,他又还没换到现金,万一落得留宿街头,明早横尸荒郊,隔日新闻大字报就会出现——震惊!辰昇集团cfo虐待亲弟,竟落得如此下场!
这是为了公司股价着想。
严在溪给了个充足的理由,走变成了小跑,毛茸茸的脑袋上翘起的两撮毛忽而跳跃。
ni在被连箱带狗装车前醒了。
隔着狗笼,嗅到熟悉的气味,“汪汪”叫了两声,此后就没有停下过了。
严在溪的狗和他本人一样,吵得像个陀螺,咔哧咔哧挠着笼子,根本停不下来。
车还没开出停车场的时候,严怀山微微抬高下颌,看着严在溪,说:“把它放出来吧。”
他没有敲隔着司机的挡板,而是按了个按钮,直接把整个挡板都升了起来。
经过严在溪和他的狗这么一闹,严怀山彻底睡不着了。
严在溪哂笑一声,连忙同他哥道歉:“哥,不好意思啊……”
他之前没有跟严怀山这么客气过,但他们都长大了。
有了嫂子,他哥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再完全属于那个和严在溪关系并不亲密的大家了,他理应注意分寸。
严在溪是个精神至上的乐天派,但是现在,他发现人长大了之后,就是这么现实。
他逃避去想象严怀山真正将嫂子娶进门的那天,以及那天之后生活可能的变化,和哥哥弟弟会面对的分离。
严在溪总在逃避。
严怀山漫不经心看他一眼,语调和他本人一样冷淡:“不必道歉。”
不知道他说的是严在溪不必为ni的吵闹道歉,还是严在溪作为他的弟弟不必道歉,听着见外。
司机要找地方停车,严在溪连忙摆手说着不用,转身攀上后座,屈膝顶着椅背伸长手臂把狗笼的门打开。
冲锋卫衣不透风,严在溪里面就没有穿别的衣服。
他向前抻手的时候,被蹭起的衣摆露出小半截细韧的腰肢,他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天生腰就很薄,白得一晃而过。
“不冷吗?”
严在溪抱着ni翻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哥好像问了这么一句,但他不太确定,茫然“啊”了一声,疑惑地追问:“哥,你说什么?”
严怀山没回答,支起手臂,指腹在太阳穴一侧不轻不重揉捏,应答地随意,略带懒散,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面露疲惫。
时隔大半年,ni的黑鼻头耸动,一下就认出他的气味,蒲扇一样铺开的尾巴摇得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肉实的前爪搭上严怀山大腿,吐着粉舌头哈气撒娇。
“ni,过来。”严在溪让它不要去打扰严怀山。
“没事。”严怀山轻声说。
他把手掌搭在ni毛绒绒的脑袋上,蓬松柔软的金毛陷下一片略深的痕迹,包裹上骨节分明的手指。
严在溪不再说话,眼睛看着ni的方向,但用余光偷偷看着严怀山细致俊美的眉眼。
他突然想到严怀山送给他这条狗的时候,那是严在溪过完十六岁生日的!”
后来,严在溪额头上的伤口早已不见踪迹,严怀山却再也没有弹过琴了。
严在溪鬼使神差地转动脚步走了过去,想去确认外侧的琴脚是否有一道被磕凹的痕迹。
他想知道,这是否还是当年严怀山弹过的那架钢琴。
手还没有摸上去,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在溪。”
严在溪猛然回过神,他转身定睛一看,笑起来:“二姐。”
严虹头发齐肩,一丝不苟地顺滑在脑后,眼尾稍上挑,凌厉的灰蓝色眼睛因微笑而略微柔和下来。
她虽与严在溪同母,却是全家遗传严左行身上西方血统最多,也是与儿时对严左行养育有佳的欧裔祖母长得最像的那个。
因此何琼当年生下严虹时就被严左行直接带回了家,养在文铃膝下。他同文铃的家族签过协议,对外就称严虹是文铃生下的二女。
按血缘来说,理应是严虹与严在溪要更加亲昵。但她从小便被文铃一同带大,实际要更偏心大哥和母亲。
在严在溪被严怀山带回家时,严虹还不满过大哥明明可以把严在溪遗弃在孤儿院,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家让文铃伤心。
但严怀山做事很少会受外界情感干预,他一贯坚持自己的选择并承担无论好或坏的任何结果。
如果严虹不是他的妹妹,恐怕对大哥的评价中会加上“冷血”这个形容。
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当年严怀山究竟为什么要不顾全家人反对,把严在溪带回家。
出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完全受限,每一个人都像泾渭分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婚姻是他们带领家族checkate的决定性因素。
严左行对子女的配偶严格把控,在订下长子的婚事后不久,严虹就同美国参议院一华裔委员会主席的独子订婚。
她毕业那年是在ohio毕业典礼上致辞的荣誉校友,回到国内这一年同大哥公平竞争,是辰昇集团现任ochiefoperationofficer。
前段时间两人涉足地产,为了谈下一块地皮购买权,忙得停不下脚。如今终于顺利完成发布会,才打算休假半个月去美国和未婚夫相聚。
经年累月的相处,让严虹面对这个天真顽皮的弟弟不再如当年他被接回家时一样厌恶,她好像渐渐可以揣测大哥接回严在溪的用意。
严在溪像一株潮湿红墙上攀着的地锦,身上拥有的是严家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有的、鲜活的生命力。
她问:“怎么回来没跟二姐说?”
严在溪先和她对视,露出得意的神情,左侧的那颗虎牙泄出来,他笑着说:“给你和大哥一个surprise呀。”
严虹也笑了,打开手包,掏出一张副卡:“钱还够花吗?”
她知道严在溪先前和爸爸刚大吵过一架,但并不清楚两人是因为严左行又提起小时候没强硬要求严在溪切除发育不算完全的男性生殖器而大吵一架。自那之后爸爸大为光火,停掉了严在溪名下所有的卡。
严虹想,现在严在溪身上或许没有多少能用的现钱。
但出乎她意料,严在溪竟然拒绝了,他顺势从佣人手里接过严虹的行李箱,大摇大摆朝外走,走着走着,回身冲她一眨眼:“二姐你也太小瞧人你弟了吧,虽然比不上你跟大哥,但找我拍个照也要给点钱的。”
严虹把卡收回去,露出很淡的微笑,说他长大了。
她说着,又想到近几年严在溪不知为何和妈妈逐渐疏远的关系,叮嘱道:“你有空给妈妈打个电话,这三年你不在家里住,也不常回家,她还跟我念叨过你。”
严在溪没有拒绝,笑着应了声“好”,他想起听严左行说过的一件事,问严虹:“a——她怀孕,身体还好吗?”
“好,”严虹想到母亲肚子里存在三个月的新生命,冷艳的面孔不免柔软:“一周前刚去产检,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严在溪扯了下嘴唇,淡声说:“挺好的,她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大哥也会是个好哥哥。”
闻言,严虹看了他一眼。
严在溪亲自把二姐的行礼放上车后,跟她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说:“二姐你也要成家了,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严虹说:“我半个月后就回来了。”
严在溪却轻微摇了下头,含糊地说:“唔,我是说再往后。”
严虹看了眼腕表,拿手机拨了个电话,等待的间隙想起方才严在溪的话,道:“总有机会的,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分不开的。”
严在溪笑得很突然。
电话那头被人接通,严虹催促司机快走,一边忙着讲话,一边和严在溪摆手,她余光扫到严在溪的嘴巴动了几下,像是说了声什么。
但车走远了,严虹没听到。
严在溪目送姐姐离开,他站在冷暖交加的风里,垂在身旁的手突然抖了抖,发神经似的像要把全身的寒冷都抖掉。
ni爬在餐厅的毛绒地毯上呼呼大睡,去骚扰它的严在溪无功而返。
他上楼整理了一小部分带回来的行李,又把更多的东西重新在箱子里放好,他不会在这里久住,等正式去影楼上班就搬去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
严在溪无所事事地捧着相机在庄园里溜达,看到什么都要咔嚓咔嚓拍上两张。
经过书房的时候,他看到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电脑没有密码,应当不是严怀山常用的,不涉及公司机密。
严在溪稍微放心,把相机摆在桌上,输入一个网址。
页面红黄蓝绿闪烁,不太正经地跃出大写加粗的四个字——心灵家园,一旁的小字写着:您精神的乌托邦,携手千万小翅膀与您同在。
页面又上角跳动出最新未读99+消息提示。
严在溪没有管它,径直点开之前发布的帖子,上次楼主更新时间还是一个月前。
细又白净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宽大的袖口偶尔蹭在桌沿,腕心的伤疤不痛不痒地蹭着粗糙的桌面。
严在溪打下几行字。
【好久没来更新,都想死我了吧??】
【最近忙得要死,终于偷空出来给小崽子们更新,还不快来谢恩??】
【我看看上次讲到哪儿了,我发现人脑也算机器,好久不想之前的事情,都锈了。想起来了,上次讲到楼主一个钢铁直男,因为偷亲哥哥被赶出家门,你们一群人还说我德国骨科看多了,无语,都说了我那时候在英国!在英国!】
刷新下一页发帖时,网页跳出一条实时评论,严在溪定睛一看——
【扯淡吧,世界上要真有楼主形容的这么完美的好大哥,我就直播倒立洗头】
他当即回复【????开直播!!!不开不是真男人!】
【我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不接受反驳!谁都别来污蔑我哥,不然我跟谁急!
给我气得说都不会话了,接着讲故事吧。
我后来好好反省,总觉得对不起我妈,虽然她现在不让我这么叫她,但我在心里偷偷叫她又听不着,我就叫,妈妈妈妈妈妈!
也不知道为啥,反省着就反省进了酒吧,我觉得一个人在房子里待不住,总会胡思乱想。
那之后有又过了几天吧,可能是哥气质忧郁,长相帅气,有不少女孩儿来给我塞邮箱,我本来是一个都不要的,但有个女孩儿倍儿像我哥,就是那种高贵冷艳的感觉懂吗?说不上来,我就寻思要不跟她试试,其实那时候我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亲我哥,我真是脑子犯抽了!】
【那天我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留了那姑娘电话,说来说去,这还得怪我哥!好好一大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我和她聊得久了,就多喝了几杯,出酒吧的时候都糊涂了,丢脸死了,还要人家一个小姑娘扶我出门,我估计是当时逞强拒绝了她吧,我醉了,但不算断片,只是记不大清了,模糊记得是我一个人出去的,然后楼主我,一个男人,被男人强奸了,哈哈,想不到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说实话以我当时那个状态也记不清了,反正我准备自杀的时候我哥救了我,也因为救我耽误了我哥去给他前未婚妻过生日,两人吵架,让我哥这么优秀一钻石王老五被退婚了】
【不过也没事儿,我哥现在的老婆倍儿优秀,具体多优秀就不说了,太详细怕你们扒马给我哥惹事儿】
【行了,今天就更到这儿吧,往事容不得回忆】
【别在我楼里质疑我哥!我见一个拉黑一个!没有我哥,我就活不到今天,没有我哥,我早他妈不知道死几百年,埋土里早叫虫子吃了,烂成骷髅头了!】
严在溪手抖得不像话,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不得不用稍正常的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才能把电脑浏览记录清空,按了关机。
还没走出书房,敞开的窗户外就传来ni中气十足的吠叫。
严在溪欣喜地跑到窗边去,探出大半身体,他看着翠绿草坪上生龙活虎的金毛。严怀山不知何时回来了,慢条斯理地跟在ni身后。
严在溪心口猛然一动,伴随着胸腔鼓涩的酸痛,他摇摆着手臂,筋骨喀啦作响,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朝楼下大叫:“哥!哥哥!——”
天不算晴朗,很薄又淡的阳光从严怀山头顶洒下来,没能落到他脸上。
严怀山微一抬起那张既漂亮又英俊的脸,面颊的肌肉失序,挂上短暂的微笑。
不达时宜,严在溪想起了他二十岁那年,二十六岁的兄长嘴唇的触感。
稍干燥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冰冷又柔软的、饱含剧毒却对他有致命吸引的,犹如最不可戒断的诱人禁果,让他往后如饥似渴地去拥抱能将他粉身碎骨的爱与欲望。
严在溪总觉得跑下楼太慢。
如果可以,他会幻想自己成了一只鸟,穿破一切阻隔在他与严怀山之间的窗柩,俯冲过去,缓缓落在他哥肩头。
或一条鱼。
等到严在溪跑下去的时候,严怀山和ni都不在草坪上了。
他垂了下脑袋,心空落落的,谈不上伤心,只是有些失落。
门外修建草坪的园丁被他叫了一声,关掉嗡嗡的机器:“您请讲。”
严在溪眼含期待,笑着问他:“我哥朝哪个方向去了?”
园丁只以为他是应严怀山邀请来家中留宿的客人,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位同样是严家的少爷,他面上的表情错愕两秒,很快掩饰下去:“大少爷刚刚乘车离开了。”
“哦……”
严在溪扯出的笑容稍微小了一点,但还留在脸上,他又问:“那您看见我的狗了吗?”
园丁指了下大门,答道:“先前被大少爷送进去了。”
“好嘞,辛苦啦。”严在溪拍了拍他肩膀,风一样跑进去找他的狗。
ni又躺在地毯上犯困了,长又粗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摆着,在听到严在溪的脚步时,幅度更大一些。
他放轻脚步,在他的狗身边俯卧下去,微蜷缩起膝盖,手臂轻搭在ni背毛缓慢抚摸。
似乎是嗅到主人的难过,ni张了下水润的眼睛,软又红的薄舌头在严在溪光洁地额头上轻舔,做了安慰的动作。
严在溪夸它好乖,嘴角翘着淡淡的弧度,同ni一起睡了过去。
来客厅打扫的佣人换了两波,但没人敢出声打扰。
严在溪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很薄的软毯,他揉了下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把手里的毯子叠好,问旁边偷偷看他的年轻女佣:“是你帮我盖的吗?”
女孩看着有点害羞,耷着眼睛脸颊微红,不敢与他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严在溪笑着跟她道谢,他把毯子放在女佣不远处的沙发上,说:“我给你放这里啦,记得收走。”
“不客气的,”女孩忙不迭摆头,又讷讷地低下脸说:“谢谢您。”
严在溪能看到她高扎的马尾辫下露出薄红的耳垂,他不禁笑了一声,声音清朗,弯起好看的眼睛。
女孩耳垂上的红漫到面颊上去,不过严在溪已经收回了目光,他抬手招来ni携他坐下“哮天犬”上了楼。
房里一旁的墙壁前靠着被十分勉强拉上的行李箱。
严在溪实在不是个乐于把物品归置整齐的人,他的方法简单粗暴,把所有衣服都揉成一团再暴力合上箱子。
唯一算得上整齐的,只有他旅行包里完好安放的十台相机。
严在溪看了眼时间,惊觉到了给ni吃药的时候,左右环顾四周才想起来药还被他压在行礼箱最里面。
“啧,你呀你,”严在溪抓了把头发,抬手轻拍ni狗头,“小烦人精。”
ni自得其乐地来舔他手心,严在溪蹲下身去拉箱子,供着手背避开它,又被缠上来,他不厌其烦地跟ni玩起拉锯战。
行李箱刚被放倒拉开一个口子,里面的衣服就争先恐后地“爆”出来,哗啦啦流到地上。
严在溪随手翻着,从里面捡出一根磨牙骨头,甩给ni。
ni改不了狗性,咚咚两声巨响,去追玩具了。
严在溪乐呵呵地瞥它一眼,找到它的小药丸,正要合上箱子,手碰到一角塑料,发出簌簌的响声。
他手顿了一下,微皱着眉把盖在上面的衣服拨开,里面裹着的是一盒他从英国带回来的零食,两包曲奇饼干,几块巧克力。
曲奇一包是原味,一包是开心果的,酥香的面团里裹着不大不小的开心果的绿色颗粒。
严在溪还很小的时候,文铃常买零食给他。
桌上会摆满各种巧克力与饼干。出乎意料地,严在溪并不喜欢饼干,他更喜欢吃巧克力,饼干总会完好无缺地剩下。
但如果严怀山在家,很偶尔地,剩下的开心果曲奇会少半块或一块。
所以,严在溪斗胆推测,他哥可能是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曲奇。
曲奇和三粒巧克力被随手放在箱子上,像一道符,定着拉链岌岌可危,或许下一刻就泄洪而出的行礼。
但一直到吃过晚饭,严在溪都没有等到严怀山回家。
他想到曲奇包装上的保质期,觉得放过今晚也没有关系,估计他直接拿给严怀山,也会被大哥冷脸拒绝,还要问他:“你几岁了?”
这么想着,严在溪撇了撇嘴,顿时不想给他了。
ni晚上睡觉喜欢上床,暖烘烘的肚皮贴着严在溪的手臂,源源不断供给他热度。
把严在溪热出一身汗,他无可奈何地抽出手臂,把ni这条重达一百斤的胖狗费力推了推。
第二天早晨,起了大早的严在溪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下楼吃饭。
严怀山穿着休闲的衣服,端坐在餐桌前,晃着银光的餐刀与叉子在他手里像镶了宝石。
严在溪顿了一下,随即抬起手臂,挡在眼前,浮夸地表演:“救命!哪里来的光,这么刺眼。”
当啷一声。
严怀山把手里的餐具放在桌旁,从容不迫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拿过手边的餐巾沾了沾唇缝,面无表情地问他:“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严在溪“嘿嘿”笑了两下,凑过去挨着他坐下,说:“我不是逗你开心嘛,哥。”
严怀山平淡看他一眼,说:“eva说你找到工作了。”
eva是严虹的英文名,严在溪想起昨天他跟二姐聊天的内容,迟疑着点头:“嗯……也不完全算找到,还有一段时间的试用期。”
这次他挨着严怀山的时间更长,严怀山修剪整齐的鬓角和淡色唇周留着刚刮完胡子的极浅青茬儿都看清楚了。
严在溪想了想,还是说:“哥,我要是过了试用期就搬出去住。”
严怀山用刀叉分割面包的手没有停顿,语调冰冷平常:“去哪里住?”
严在溪说:“影楼提供员工宿舍。”
“为什么要搬出去?”严怀山把切成小块的烤面包放进嘴里,教养极佳地抿住嘴唇,不徐不疾地在口腔内咀嚼。
严在溪没有用刀或叉子,单手捏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含含混混地回答:“员工宿舍免费的。”
餐厅没有人再说话,安静下去,偶尔有吞咽的细微声响。
严怀山拿起玻璃杯抿了口水下去,再次出声:“你想出去住吗?”
严在溪正吃着熏肠,又塞了半块面包,噎住了,狼狈地垂着胸口。
严怀山皱眉看他,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
吨吨吨!
严在溪捧着水杯猛地灌下去,透明的水珠从嘴角淌出来,他长嘘一口气。
心有余悸地顺着气管。
差点儿小命交代在饭桌上,还好他哥护驾及时,不然死给一口面包被严左行知道,定要狠狠骂他饭桶。
一旁的佣人递给严在溪一张餐巾,他抹了下被水打湿的嘴唇和胸口,大难不死地笑了一下,回答严怀山方才的问题:“我长大了,哥,我不能总赖着你。”
他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二姐,或者任何人,你们都要成家了,我以后也要娶老婆,我得学会一个人生活。”
严怀山没出声,面色也没有变化,优雅地用餐巾擦着嘴巴。
“再说了,”严在溪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都出去住了三年了,别小瞧我。”
严怀山“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过他离开餐厅前说:“希望下次和我的弟弟吃早餐,他可以独立到不会差点被面包噎死。”
好伟大的一张脸,好冰冷的话。
严在溪被他刻薄一下,不满地叫嚣:“喂!哥!你什么意思嘛!”
他哥的背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严在溪嘟嘟囔囔地嘀咕严怀山,不长记性地又随手拿了一块干得差点把他噎死的餐包,硌着牙齿,嘎巴嘎巴嚼起来,像在嚼他哥的骨头。
对严在溪来说,依赖任何人都是在自杀,他必须学着远离他哥。
面包屑在桌上掉了一些,积成不厚的雪层,严在溪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餐包,奋力咬了下香肠。
他有些苦恼的想到。
但是严怀山已经存在于他一半的血液,所以只要严在溪还活着,就是在进行一场慢性自杀。
等严在溪“劫后余生”,吃饱喝足回到房里,目光瞥到行李箱上放着的饼干时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严怀山。
他有些懊恼地鼓了下脸颊,继续拖延下去。
ni下楼去吃它的专属早餐。
严在溪在卧室里叮铃哐啷了好一阵,响到期间有佣人来敲了两次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在佣人第三次尝试把手放在门板上,准备敲门询问这位一天到晚天马行空的小少爷时,门被人陡然从内拉开。
抱着画架的严在溪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佣人忙低下脸让开步子。
严在溪看了他一眼才朝前走去,但没走了两步,他又倒着走回来,在佣人面前一弯腰,把人吓了一跳。应该是想到面前人的身份,他才硬生生忍住了一声国骂。
“是我哥让你看着我吗?”严在溪狡黠一笑,故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这个问题仅仅局限于两人之间,他给出的真实回答会被当成秘密。
佣人垂着脸,不与他对视,一板一眼道:“我听到房里的声音,想问您会不会需要帮手。”
他给的答案严在溪并不买账,努了下嘴巴抱着画架走了。
天异常晴朗。
凌晨时候下了一场雨,草坪上滚落晶莹水珠,阳光洒在泥软的地面,和陈水相撞,一层雾淡淡从脚下升起,在光照下纤毫毕现。
严在溪单臂夹着画架,另一只手拎起一把椅子,踩着草坪穿过去,脚下溅出细小的水花。
他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好位置,放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唇上横撅着一支铅笔开始找感觉。
其实比起摄影,严在溪要更喜欢画画。
他对着面前空旷的林场发呆。
福利院的院长妈妈说,一次生日只能许一个愿望,所以严在溪把愿望从十二岁攒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一次性许了三个愿。
严怀山久等不到他吹蜡烛,问他许的愿望是什么?
严在溪得意地同他讲,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严怀山冰冷地打破他童话世界的纯真幻想,毫不留情:“不说也不见得会实现。”
严在溪很怕愿望不能实现。
他踮起脚尖,骨头薄又窄的手隔着布料柔软的衬衣,放在严怀山宽厚挺拔的肩膀上,距离很近,他能闻到严怀山颈边飘着淡淡的薄荷香。
严在溪附在耳边,细声细气地悄悄告诉哥哥。
第一个愿望,我想要一套颜料画画。
第二个愿望,我想要海盗船长活得长一点,陪我一起长大。
第三个愿望,学校里很多人拿了新上市的卡西欧数码相机去拍照,我也想要一台相机。
严怀山说好。
但其实,严在溪撒谎了,他并不想要每个人都有的相机。
严在溪只想严怀山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哥哥。
但他怕严怀山实现不了他第三个愿望,还是选择了不告诉哥哥。
毕竟他哥不是神仙,最后一个愿望还是让天上的神仙替他实现。
十五岁那年,严在溪拥有了严怀山送给他的一套画具、颜料,以及人生中第一台相机。
那时候严在溪好不容易借由生日缠来了严怀山这个长相卓越的优秀缪斯,本来是要画人像的。
结果画到一半,他哥的大哥大就响了。
严怀山接通电话,说了几句。严在溪调皮地在他旁边用很小的声音抱怨:“哔哔哔哔!烦死了!”
严怀山看他一眼,他讪笑着把嘴巴拉上。
挂了电话,大哥说他有急事要走,可严在溪的画还没画完,他慌慌忙忙地瞥到一旁放着的相机,眼疾手快地拽住严怀山,说:“哥!让我给你拍张照吧。”
严怀山又对着他摆出死人脸。
严在溪腆着脸,根本没弄明白相机要怎么玩的时候,就对着严怀山的脸瞎按了一下。
闪光灯巨他妈亮。
严在溪先是吓了一跳,当即诚惶诚恐地去看他哥,他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事不妙!
严在溪拔腿就跑!
严在溪一边跑,一边卖惨:“这还是我第一次拍照呢!哥你应该感到荣幸!”
相机死沉,他抱着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转头去看严怀山,早就不见人影了。
切!
严在溪不满意他哥又悄无声息地跑了,低下头去看相机里刚拍的照片。
相机里严怀山的脸糊虚影根本就没法看!
在很久的未来,当严在溪试图寻找启蒙自己爱上摄影的原因,却只能想到十五岁生日那年,严怀山被留存在相机中的一团模糊虚影。
画没有画出来,倒是勾起了不少年少往事。
严在溪放下画笔,毫不在意地躺在草地上,两条笔直又细长的腿交叠翘着,蹬掉脚上的鞋子,脚尖毫无规律地在半空画着圈。
他哥说对了,有些愿望即使不说出来,也不见得可以实现。
严在溪黑又亮的凤眼眯成一条缝儿,抬头直视太阳。
睫毛浓长地缓慢动了一下,任由鹅黄色的太阳晒得皮肤愈发滚烫,仿佛可以治愈他身上早已腐烂的病灶。
其实严在溪哪里也不想走,他想做一条ni一样,能卧在严怀山脚边的小狗。
但他是附骨之疽,不能扯着他哥一同朽败。
等看得两眼泛黑时,严在溪开始想象他是一只诞生于惠特比的吸血鬼。
白天变成蝙蝠,晚上出来捕猎。
某日抓到了圣洁又美丽的神父,躲在阴冷潮湿的小巷里正欲痛饮鲜血时被神父以美貌俘获,次日被脱光了衣服陈列在白炽而刺目的太阳光下暴晒。
太阳分分秒秒灼烧他的疼痛让严在溪渐渐缩成一团很小的蝙蝠,羽翼奄奄一息,垂搭在地。
黑暗的太阳在他眼中逐渐扭曲,在温度达到沸点时,倏然冷却为一汪无边际的沉蓝海面。
严在溪好像看到严怀山有如深蓝宝石的美丽眼眸,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
难不成,他真的是爱着他哥的吗?
严在溪把手背在眼前,铺天盖地的黑压缩在眼前。
滋滋——
手机震动及时叫停他萌动的春心。
严在溪喘了口气,驴打滚儿着起身,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是先前就存好的联络人【涮了那只小肥羊】。
他看到这个名字,心虚地转了下眼睛,在接通前清了清嗓子:“您好。”
“是严在溪同学吗?”喜洋洋影楼老板娘的声音响起来,女中音,很有磁性。
“是的,请讲。”
这还是严在溪第一次同她通话,先前他们仅是通过邮件与qq沟通。
老板娘没有多余客套,声音听着有些着急,说的话有一点突兀:“我们原定你这周四来试用,我想问一下你今天有空来影楼一趟吗?”
“出什么事了吗?”严在溪奇怪地皱了下眉,问道。
老板娘听上去颇为头疼,说:“我们的摄影师急性肠炎住院了,但她明天还排了一场订婚仪式的跟拍。”
“原来是这样,”严在溪一把拎起他的画架和拿来的椅子,一手举着电话朝不远处的建筑小跑过去,“我大概半小时后到您那边。”
“好的,好的,”老板娘松了口气,急促的语气稍缓和:“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严在溪轻松笑了一声,和她开了个玩笑:“我还要好好表现等您给我转正呢。”
老板娘满口应下。
但严在溪也没想到他的转正来的如此迅速。
几乎是在迈入这家挂了【喜洋洋婚庆】牌子的二层小店的瞬间,他便被坐在一旁角落阴影里玩电脑的短发女人认出来:“是严在溪同学吧?!”
虽然已经要完全相信,这就是他邮件联系上的那个【喜洋洋婚庆】,但严在溪还是举着手机上的地址,犹豫着正要查看门旁挂着的门牌,被她的声音叫住。
“是,是我。”
严在溪半尴不尬地收了手机,想到邮件附图中那个三层小洋楼,又不动声色打量了眼面前这个开在居民楼外,灰扑扑的门面。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目光看到亮着的电脑上还未来得及关闭的扫雷页面,刚踩到地雷,正弹出loss的弹窗。
“赵qianqian,你叫我qian姐就行。”女人说。
严在溪有点恍惚,没太听清她的话,下意识道:“倩倩?个青倩吗?”
“钱,挣钱的那个钱,oney,”赵钱钱想起他是海外归国的留学生,从贫瘠词库里蹦出一个单词。
“哦……哦好,”严在溪抓了下头发,明澈的眼睛无措地眨巴两下,本能地重复:“钱姐好。”
赵钱钱也明白她这里实在是图文不符,有点尴尬地笑一声:“那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发你那图是我自己设计的装修图,我攒够了钱就重装一下这里,保证跟发你的照片一样。”
严在溪跟着陪笑两声,不知道说点什么。
房间陷入了沉默,窘迫的氛围穿插进空气中。
“你实在不想来没事儿,本来就是我不好,”赵钱钱一开始也是没想到他真的会是海龟研究生,只以为是个滥竽充数的,但等严在溪真的发来资料,表示真的想要拿到这份工作时,她又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了。
她合了下双手,说:“但是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帮我顶一下?之后我再想办法。”
赵钱钱慌忙补充:“我会按正式工工资的两倍结给你的,拜托拜托。”
严在溪连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还是按实习生走就成。”
他想到方才进来时背身看到的高楼,虽然比他预期那样远了一点,但还是差强人意。
说到这个,赵钱钱的动作一顿,让严在溪敏锐地察觉到还有别的事情。
赵钱钱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之前的那个摄影师刚刚突然跟我说不干了。”
严在溪愣了愣,紧接着听她说:“所以你就成正式工了。”
“那——”他的视线在赵钱钱身后逼仄的空间缓慢环过,严在溪犹疑不定地尝试开口:“员工宿舍是……”
赵钱钱讪笑一声,指了下一旁,说:“水电随你用,楼上有卫生间和一个简易淋浴房。”
严在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边靠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简易铁床。
严在溪现在后悔是来得及,但重新找新的工作又要拖几天。
今年的哈苏摄影大赛将在月底截止投稿,满打满算他只剩下23天的时间拍下一张满意的参赛作品。但严在溪必须远离严怀山才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只会磨折生命的思考,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严在溪朝赵钱钱露出一个弧度适中的微笑:“我什么时候能搬进来呢?”
赵钱钱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不带距离感地在他腰后一拍,觉得这小子够上道,说着“随时都可以”,一边走到柜台前抽了张纸,顺手按开顶灯。
她背过身时,严在溪才看明白她烫了时髦翻翘的卷发,看着像个倒扣在脑袋上的窄口花瓶。
房间内霎时被光线照亮。
严在溪更清晰地把整间房看了一遍。
说是婚庆影楼都算抬举,这里勉强称得上是一间承办婚礼外包服务的摄影作坊。
90年起,西方白色婚礼逐渐流入,店里的装修有如照猫画虎。墙面刷着惨白的漆,用已经发黄的胶带粘了几根永远不会腐烂的绿色塑料藤蔓,还钉着一扇很假的木制窗户,窗下摆着一张漆料斑驳的卷边长椅。
不过挑高很足,估计有三米多,角落挂着垂下的红色幕布,前面有两把看着就能想象坐上去会吱呀乱叫的木椅子,连结婚照服务也一同包了。
两排活动衣架上挂有男士西服与女士婚纱,料子一般,款式也很旧了,但摆放地却异常整齐,被人用最大的努力精心归整过。
严在溪在赵钱钱找东西的时候,往里走了两步。
穿过柜台后的挨门,是一道狭又仄的楼梯,一路延伸上去,通往无边的昏暗。
他止步在小门前。
“小严,”赵钱钱把写了字的纸递到严在溪面前,“这上面有你明早要去的地址和对方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客户之前提的要求。”
她说着顿了一秒,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明早拍订婚倒没多少事,就是一周后有一家婚礼跟拍有点麻烦。”
严在溪先前在英国的时候帮朋友拍过结婚证,对大致流程算得上熟悉。
从她手上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把客户的要求看了一遍,才抬头问:“钱姐,那明早我还需要过来吗?”
“不用,”赵钱钱让他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凌晨起来直接带着设备去纸上的地点就好。
严在溪点了下头,又问她:“我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大概后天或大后天搬进来,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