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他依靠着椅背,没有睡,轱辘在木制地板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响动,他转过身来,眼神有一丝朦胧。
严在溪耳边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
房间内,他站在门前,和坐着的严怀山彼此对望。
“哥……”严在溪的声音在轻微颤抖。
严怀山看着他,淡淡地眨了下眼:“嗯。”
严在溪的手很凉,是海风吹久了。
他身上还有一层很淡的、独属于大海的气味。
严怀山房间里酒气很重。
严在溪垂了下眼皮,看到他桌上见底的酒杯和一旁拿走木塞的酒瓶。
醉酒的严怀山看着与寻常无异,但认真去辨别,能听出说话的声音不那么冰冷。
他看着严在溪,叫道:“小溪。”
“怎么回来了?”严怀山问。
严在溪把门合上,走在地上,触及疼痛与冰冷,他低头缓缓看了一眼,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脚底在走路时被细小的石子划破,有细微的伤口。
所以他走到严怀山面前的这一小段路,都伴随着鲜血与痛苦。
严在溪没有察觉到,他的喘息声很大,说的话听起来模糊:“今天……是我生日……”
“嗯,”严怀山微微抬起下巴,参加宴会的发胶还留在头上,随着时间,粘力变弱,一绺头发垂下来,遮挡住他右边的眼睛,黑色的小痣在眼尾停着,像条黑色的小虫,舔着他的眼角。
严怀山和他对视,说:“生日快乐。”
“哥,”严在溪清澈的眼睛里有一层水,“我撒谎了,怎么办?”
严怀山耐心地看他,神情很淡。
严在溪继续说着:“我那时候不想要相机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又把颤抖吞下去:“我也不想要画笔和颜料,我不想要嫂子,我不想你成家,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你离开我。”
“哥。”
严在溪的眼睛浸满泪水:“我不想你只做我哥。”
严怀山很轻地呼吸,严在溪的脸几乎要贴上他,好像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他们共享着一半的血液,共享彼此的呼吸。
严怀山抬起手,粗糙的指腹碰在严在溪的颊畔、拇指轻轻地摩擦他干涩的嘴唇,滑到下巴,五指沿着起伏的颈部下滑,留在他突起的喉结上。
“小溪,”严怀山嗓音变得低沉,眼眸也随着黯下,他喉结滚动,很轻地问:“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你做我女朋友、做我老婆、做我同生共死的爱人、做我啃噬嘴唇,拉着疯狂做爱的那个人。
严在溪没有回答,他突然吻上严怀山的额头、眉心、下巴、耳垂。吻得接连不断,他亲吻哥哥闭紧的眼皮,亲吻他眼角的细纹,舌尖轻舔他的鼻尖。
“哥……求求你……”严在溪舔到自己的眼泪,他流着泪在严怀山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严怀山嗓音暗哑地问他:“求我什么?”
“求求你……”
不要结婚。
“求求你……”
别爱别人,爱我吧。
像我爱你那样。
泪水淌在严怀山的脸颊上,是严在溪的。
严在溪将每一个字含在吻中,留在严怀山脸上。他的吻停在鼻尖,踌躇不下,严怀山高挺的鼻梁成为兄弟的界限,迈过那里,他们不再是兄弟。
吻最终没有攀上嘴唇。
严在溪低着眼睑,不敢去看他哥的眼睛,怕看到一些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小七在福利院玩捉鬼游戏时,对永远不敢躲进狭小角落,所以总第一个被鬼捉到的严在溪的评价没错,严在溪是一个胆小鬼。
他像条胆子很小的鱼,猛然颤抖了一下,避开和严怀山对视的视线,清醒了:“对不起,哥,对不起。”
严怀山放在他脖颈上的手垂落了。
严在溪头也不回地跑走,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严怀山沉默地从椅子上起身,他拿着酒杯站在窗边,垂下深沉的眼眸,在映入眼瞳的光亮中,捕捉到严在溪跳上车子,驶离的背影。
拇指在杯壁摸索,严怀山在思考,在做出一个决定。
良久,他拿起座机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严怀山冰冷地命令:“如果他有离境的打算,立刻告诉我。”
早晨八点四十三分。
赵钱钱盯着乱蓬蓬的头发,趿拉着拖鞋狼狈地赶来警局接人。
严在溪面色苍白地坐在警局的椅子上,六神无主地垂下脑袋,盯着手臂。
“我真他妈服了你了,”赵钱钱找警察了解完情况,崩溃地骂人:“你神经病啊,怎么大清早会进警局啊!”
严在溪只开车匆忙地逃离家,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脑一片空白也不敢开车,把车停在路边赤脚走在路上,累了就躺在路边,可能睡着了,也可能醒着。
被早晨出来遛弯儿的好心大爷碰上,又闻到他身上散发出很淡的酒味,直接一个电话报了警。
警察给他做了酒精测试,发现严在溪没有喝酒才让他登记了信息,用严在溪留的电话联系了赵钱钱让她过来接人。
赵钱钱伸手来拉严在溪,发现他身上很冰,看他神情不大对,犹豫了两秒在严在溪身边坐下。
严在溪痛苦地用手揉了下脸,遮住眼睛,沙哑地说:“我没事,钱姐,我不知道要留谁的电话,麻烦你了。”
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
赵钱钱带着严在溪从医院出来,看着他裹了纱布的脚,叉腰叹气:“我有种带儿子的错觉。”
她特意补充:“还是那种叛逆的不孝子!”
严在溪苦笑了一下,又同她道歉。
“好了,打起精神来,”赵钱钱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严在溪摇头:“我也不知道。”
赵钱钱不放心他一个待着,眨了下眼睛,说:“不然给你安排咱们闭店前最后一个工作吧。”
严在溪抬头看她。
赵钱钱俏皮地笑了下:“我还没拍过婚纱照呢,大师你帮我拍个沙滩照呗。”
下午一点零三分。
赵钱钱提着沉重的裙摆,气喘吁吁地在沙滩边走着,手里捧着个牌位,朝他吼:“好了没啊!沉死老娘了!”
严在溪不说话,持续按着手下的快门。
赵钱钱口嫌体正直,闪光灯亮起前,就摆好了美美的姿势。
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英国时间早晨八点二十二分。
严在溪的电话震响,他迟钝地拿出来,接通。
“师兄!”徐念茹的声音焦急地响起,“alex联系不上你,你快去看一下邮件!”
严在溪麻木地问:“怎么了?”
徐念茹很着急:“alex说你提交哈苏的作品出问题了,评委认出你的名字,私下联系了他,哈苏大赛评审部门发现你和谢呈提交的照片一模一样。”
“然后呢?”严在溪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仄。
但徐念茹没有听出来他的不对劲,生气地说:“关键是他们后台查到谢呈的参赛照片是二次提交的,就比你的早几个小时,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昨天碰面你给我们看了你的照片,我们出去买甜品的时候你的电脑放在咖啡店,我跟alex说可以为你作证!绝对是谢呈偷了你的照片!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但是因为谢呈是比你早提交的,alex那边需要你配合提交相关证据。”
“师兄?”
严在溪没有说话,徐念茹急得跺脚:“哎呀!师兄你在听吗?我都要急死啦!马上报名通道就关闭了,一旦进入审核阶段,你们会被公示的!”
“谢谢你,念茹。”
严在溪安静地说:“但是没必要了。”
他挂了电话,又把手机关机。
赵钱钱皱着眉问他出什么事了。
严在溪朝她摊手,轻微地笑:“钱姐,借一下你手机打个电话。”
赵钱钱从包里拿出手机,放到他手上,狐疑地盯着严在溪。
严在溪很快拨通一个短号,根据提示报了几个指令。
赵钱钱静静地听到他说:“您好,麻烦帮我订一张去卢旺达的机票,对今天的,嘉青起飞,嗯,最近的是几点呢?”
“好,就订这班吧,经济舱,卡号是998173613,支付密码是132806,护照是81xd731,好的,谢谢。”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赵钱钱。
赵钱钱好奇地问他:“卢旺达是哪里啊?”
严在溪说:“非洲。”
“这么远?”赵钱钱对他们有钱人说走就走的旅行已然麻木,只是问:“ni怎么办?”
严在溪在她手机里输入一个数字,把手机还给赵钱钱,笑了下:“钱姐,我上飞机后你打这个号码,让他去宠物医院把ni接回家。”
下午四点零五分。
赵钱钱试探着问:“在溪,你之后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严在溪缓慢地转过脸,看着她,点了下头,像对赵钱钱说,也像是提醒自己:“不回来了,这辈子都不回来了,没脸回来。”
他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钱姐,其实我喜欢的那个男人是——”
严在溪说得很慢,每说一个字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对他来说是最难以喻人的耻痛。
“是……我哥……亲哥……”
严在溪近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他不敢看赵钱钱的眼睛,无法承受的羞耻像一记惊天的耳光,打得他大脑在嗡鸣中渐渐停止运转。
严在溪毫无廉耻之心,但严怀山有,他替他哥感到无法负重的耻辱与罪恶,他是严怀山身上唯一的污点。
赵钱钱定定地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沉默着从黑布里取出带来的牌位,放在严在溪手上,难得温柔地笑:“她叫闫敏,我们的事情被家里发现,跳楼走的。”
严在溪慢慢和她对视,呼吸沉重。
赵钱钱极快地眨眼:“你看,每个人都有秘密。”
下午五点三十七分。
赵钱钱依靠在严在溪肩膀上,两人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天要黑了,海水一片沉蓝。
沙滩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远处传来嬉戏的喧闹,还有小吃摊食物的飘香。
“钱姐,”严在溪轻轻叫她,说:“我饿了。”
赵钱钱直起身拍他:“干嘛?使唤我给你买吃的啊?”
严在溪嘿嘿一笑:“我身上没钱,马上就去机场了,你最后请我吃个饭呗。”
赵钱钱提着裙摆起身,不情愿地说:“服了你了,你要吃什么?新娘亲自去给你买。”
“都行,”严在溪肆无忌惮地笑:“有肉就行。”
赵钱钱拿着钱包还没走远,听到严在溪远远地叫:“钱姐!再买瓶汽水儿!”
“要——冰——的——”
“知——道——啦——”赵钱钱暗自骂他蹬鼻子上脸,屁事真多。
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赵钱钱拿着两个热狗,拎着两瓶冰可乐走回来,没好气地抬眼:“我买回来了——”
话音在嘴边顿住,他们方才坐的地方东西散落一地,没有严在溪的身影,地上有一滩血。
在月光下,血是黑的。
同身后洒下月光的海面同色。
下午六点三十七分。
严在溪预订的航班未能登机4人,按时起飞。
下午六点五十一分。
严在溪后脑在剧烈的疼痛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
他猛然抬头,面颊狰狞起来,鼻腔里能闻到咸腥的铁锈味。
严在溪鼓动着快要爆炸的太阳穴,他记起赵钱钱刚走不久,就来了两个男人要绑架他,他挣扎着从两个人的包围里挣脱出来,正要开口大叫,猛然被人从后脑打了一棍,发间流出着黏稠的血液。
右耳耳朵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剌了一下,破了个口子,泊泊流了血出来。
耳朵里回荡着逃不开的嗡鸣。
当啷——
严在溪下意识想要用双手撑起自己,但手臂被绑在身前,他反应不及时,差点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面,冰凉的触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当啷的脆响,用力扯了一下,没扯断。
严在溪这才意识到,绑在他腿上的,是一条镣铐。
他朝黑暗里骂了一声,朝四面八方吼叫:“谁!你想干什么?!要钱的话我给你我哥的电话,多少钱他都出得起!”
低哑的嘶吼在空旷的场地传来了回响。
无人应答。
严在溪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他感觉有股热流自头顶流下,划过眼皮,他不得不眯起半只眼睛。
下午六点五十三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严在溪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操!怎么把人打伤了?!”一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质问。
另一个人迫切地解释:“他力气不小,把二才都打进医院了,差点没抓住,我一时着急就——”
“就你妈就!”男人像是砸了什么,发出很大一声嘭响,“你他妈想死啊!老板看到,我保不了你,我都自身难保!操!”
“想办法,快点找医生来!”
“想什么办法。”
一道冰冷的声音漠然响起。
男人害怕又恭敬地唤道:“老板。”
外面登时陷入一派死寂。
紧接着是几声皮肉相撞的声响,而后彻底没有了声音。
严在溪着急地喊起来:“喂!你们外面的,能听到我说话吗?!要多少钱,你们让我给我哥打电话!我哥和我关系很好,只要听到我声音,我哥会给你们钱的!”
有脚步声在朝关着他的屋子靠近。
严在溪拼命摇晃脚上的铁链,试图在绑匪进门前挣扎出来。
吱呀——
门被缓缓拉开。
随着缝隙渐大,更多的白色光线从门缝里渗透进来。
屋里没有开灯,男人站在完全敞开的小门前,背后亮起的光源照出他高大、危险的轮廓。
严在溪咬牙挣扎地幅度更大,他徒劳无功地用尽全身力气拽动被铐在铁杆上的脚链,冰冷发出泠泠的脆响。
“小溪——”
男人的身体没有动,他陡然出声。
严在溪紧促跳动的心脏戛然一停,认出了他的声音。
不可置信地缓慢回过头去,眼皮痉挛着颤抖,严在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颗泪珠就悬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光影中,那道漆黑的人影疑惑地歪了下脸,背后更多的光像钉子一样,凿进房间,他发出极轻的笑。
“你要到哪里去?”
严怀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