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雨坠 水跃金
“我说,你们还打算用这个样子看戏?”一个奇怪的不男不女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黑影边上。
黑球甲墩得一声砸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替旁边不敢说话的同伴开口:“尊,尊敬的百雨金鬼使大人,我们正,正在执行追随城主大人的指令。”
面庞惨白双腮鲜红的纸扎人把脑袋转了一圈,阴森森地问:“那人类都把梦思红涂上了,你们还准备缀在那头和鸡巴倒着长的傻城主后面?”
黑球丙捧着城主魂魄的鬼爪抖个不停,乖乖上交给阴晴不定的鬼使大人,一群球骨碌碌火速溜走了。
百雨金把灰扑扑的石头粗暴地塞进稻草身体里,不管被烫得焦黑的躯干,拆下脚上一双木屐,往巷子深处一扔,幻化出对老夫妇来。
咧着鲜红唇瓣的纸人喃喃自语:“你想来探一探,若不给你看点儿真东西,岂不是白瞎了我那傻主子拆魂剔魄也要留在你身边的苦心?”
这是货真价实的梦思红,进入夜晚的烬夜城几乎变了个样子。
招摇的哭脸面具侏儒,细长的华服蛇女,跑来跑去的多手少脚的古怪动物。简直像一场油灯下滑稽的百鬼夜行。
蒙面人,或者说伪装的盟主,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人的神情,确认他并不害怕之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几天给破破烂烂的侏儒缝补身体,实在缝不成人样,只能采纳青雨帘的建议,用面具把它遮挡起来。蛇女裸露在外的血肉骨架也用衣裙掩饰住了。跑来跑去的鬼灵也变成了小小的动物。
没有吓到他真是太好了。盟主想。
这是什么劣拙的三流画师创作的小人书插图吗?教主想。
教主心里觉得不对劲,面上还是低垂着眉眼,踩着蒙面人的影子进入到一家客栈。
柜台后转出来个佝偻的身影。教主压下眉头,呼吸顿了顿。那老者瞎着两只眼,却能问出进店的人是一对:“役使大人,您带来的这个人,可要为他准备房间?”
教主思考了下,传音给蒙面人:“他与我,同住。”
老者喏声,递出一块木牌呈在托盘上。蒙面人接过,空白的牌面上多了两只骨碌碌转动的眼珠。
教主犹豫着要不要用蒙面人的身份和老者套话,发现眼前的人突然倒在了地上。
老者听到倒地声见怪不怪,朝后厨吆喝了一声:“老婆子,来搭把手。”
同样老态龙钟的妇人迈着小步走过来,分毫不费力地架起蒙面人,招呼教主:“请贵客随老婆子我一起来。”
教主只能放弃套话的想法。
岚行烟只见过前代魔教教主一面。前代,真的非常美丽。
曾经还是幼童的教主被前代借走,做了两天计划中的吉祥物。那是一场教义上的厮杀。前代捏造了一个以幼童身躯容纳神灵神降的教派,用来动摇当时信仰以割肉修行的犁犀娑罗门徒。
前代与他们的大祭司辩经三日,成功让这个愚昧顽固的教派内部瓦解。作为教义象征的小岚行烟甚至只是在犁犀人面前高高在上地晃了一圈,就被八百里加急打包送回魔教了。
但他直到现在都记得前代把他从花座上抱下来时,锋利得近乎能割伤旁人的凌厉的美艳。
前代在位一十三年,荡平域外七百九十一处妖邪,声震中原。
魔教藏书中关于邪异的典籍也基本都是前代的追随者撰写,内容详尽,却并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前代本人的事迹,像是被刻意遮掩起来了。
活跃如前代,也依旧有鞭长莫及之处。
在客栈接待他们的老者,是受氏族排斥的奴隶,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位贵族寡妇救下,就此跟在妇人身边。氏族内部的规矩是,族内遗孀不得为其丈夫守节超过五年,否则便是圈禁财富。
妇人极度悲伤不愿再被氏族左右,奴隶就千里迢迢赶来跪在魔教石阶外恳求前代肃清腐烂破败的氏族。
当时的前代正在处置飨饕之宴的参与者,一群疯狂啃食尸肉又洋洋自诩的杀人犯。
魔教的教使拒绝了奴隶的请求。前代只有一人,域外却邪魔混杂。还不到可以腾出精力来细细分理人性贪婪造成的悲剧。
奴隶苦苦哀求不得,回去看到的是被强迫换上嫁衣的妇人。她及笄时才嫁给早已年过而立的丈夫,如今过了十年却要再嫁给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幼童。
迎亲的人扫荡般搬走了妇人家中所有物品,挑剔又贪心的家主还是留下了肮脏的奴隶。
前代在位最后一年,域外一向低调行事的某教派重宝被盗。曾经的奴隶祭出了自己的寿命,以逝去主人的尸体为祭台,咒杀了氏族的所有人。
奴隶因为诅咒的缘故瞎了双眼,他的主人也遭到报应尸体衰老,几近腐烂。
当时的魔教在域外已经如日中天,这些小事基本由探子来做扫尾工作。可是魔教的人找来找去,也没发现所谓的邪术痕迹。
只有垂垂老矣的瞎子守着棺材里皱巴巴却身着华服的老妪。场景普通又悲哀。
瞎子一问三不知,探子们只得记录下来,搪塞过去了。
教主注意到这件小事的原因是,故事里有一样东西仍旧下落不明——那件足以让一整个氏族的人丧命的宝物。
这样低的代价,这样恐怖的权能,无一不彰示了它的危险程度。前代留下的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这类他未曾来得及处置的事件。
魔教的记录里那两张画像,与客栈的两个老人重合起来,让岚行烟有些戒备。
床上的蒙面人还在昏睡,呼吸心脉若有似无。
百雨金看着被强迫召回来的盟主魂魄,感慨了一下不愧是当代天道,神魂的结实程度真是非同凡响。手上却抓起一盏石碟严丝合缝盖住那块灰扑扑的石头,把旁边的青雨帘吓了一跳。
“你要干什么?别乱耍你的臭脾气了。”
纸扎人冲他扭曲地笑了笑,化做一片符纸,牢牢地粘在了石碟上。
失去吸引源的灰色魂魄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青雨帘骇得不行,伸手想撕开束缚的符纸,却被火焰燎伤。
门后面转出个华美的女孩子,神情却是疯狂又高傲的。
她掐住另一位鬼使的脸,呵了一口活人生气过去。
青雨帘僵尸般的神情扭曲起来,呕出大片大片黑渍。
百雨金轻蔑地踢了踢倒下的青雨帘,神经质地撕扯发尾,喃喃道:“别人都看出来不对了,就你们还要自欺欺人,早点吓吓他让他滚蛋不就行了,一群疯子傻子。”
盟主才不在意百雨金折腾他想干嘛,他只在意心心念念的教主一直皱着眉头。
魂魄游离在外的盟主像只乖巧的大狗一样守在教主身边。身魂相斥的痛苦让他时不时就用脑袋蹭蹭教主的小腿,发出呜呜咽咽的嘶鸣。
只开了些许目通阴阳的教主听不到,盟主就像个女鬼一样贴紧紧贴着他。
教主搞不清榻上这人到底怎么了,怎么也唤不醒,傀儡蛊也不起作用。
这下真麻烦。岚行烟想,没了奔行奴的眼珠子,他出去客栈门估计就被妖邪囫囵吞了。
暂无他法的教主只得在房间里逡巡,莫名其妙看到个拙劣的阵法。
教主三两下就给拆得零散,露出个死人头来。
毫不避讳捧起人头的教主把盟主吓得转了个圈,连滚带爬地赶紧往那颗死人头里挤。
教主细细端详了半晌,确定了这又是一个前代记录未曾收服的物件。
传说千般邪魔曾于死去圣人的头颅中聚会。代表情欲与生殖的魔鬼缠绵在双目,代表忿恚与贪婪的魔鬼盘踞在口鼻,代表傲慢与虚妄的魔鬼高坐于眉心。
圣人的追随者不愿见他受到如此折辱,便取来人间最烈的火焰,欲付之一炬。
邪魔嗤笑。烈火焚烧三日夜,圣人的头颅完好无损。
最后一个离开的邪魔化出原形,亲吻头颅的左眼,将其化作一支恶器,往里面放了许多充满恶臭的魂灵。
还留下了一个糟践般的名字:“此物,便叫春光弹指罢,吾与友人在此相交甚欢,望后来者,也能于这须臾之地访得极乐。”
教主并不太信这种古怪传闻,可前代记录的确实是这个恶意满满的名字。
前代没记录里面有什么,只记了两句话。
一句是进去的办法,另一句是处置。
教主低下头,嘴唇隔着层若有似无的丝膜亲上了人头的左眼。
那人头的右眼睁开,黑洞洞的眼珠对上教主的眼睛,把他拖进了春光弹指。
此时的盟主正在忙着杀人扫洒。
教主长年拘在魔教,不知这邪物在经年累月之后,早已化为了妖物寻欢作乐之所。整个春光弹指,就是一个娼妓摇摆的脏屋。
盟主雷霆手段,把醉生梦死的妖族头颈屠干净。剩下的妖妓鬼妓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正当盟主准备一把火清洁一下这脏污地方,百雨金阴恻恻的声音突然传来:“你他妈的,烦死了,主子,你给妾身碎成十个八瓣的,去给这春光弹指当灯油烧着。”
盟主的神魂登然碎裂,流星般钉入天幕。
百雨金拿着把精致的小锤,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惨状。伸手对空一抓,许多纸片纷纷扬扬落下。落到地上的化成人形,落到妖鬼身上的浸入神智。
纤细的手指对着其中一个纸人滴下两滴金血,那纸人便手持一枚印章,神色懵懂地退到后院。
百雨金一切安排妥当,身影如泡沫般消散。屋中所有妖鬼全部恢复了原状,一派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景象。
教主醒来剧烈地眩晕,双目无法睁开。一个小姑娘正拈着块棉巾轻轻擦拭着教主眼角,见他醒来,慌忙扶稳身子。
岚行烟从没如此晕厌过,几乎克制不住想要痛吟。
小姑娘在一旁着急上火:“你别,别反抗,别反抗头脑里出现的奴印。”
教主控制住下意识的挣扎,等那段烙印神魂带来痛苦散去。
果然如她所说,被顺从地打下烙印之后,春光弹指终于不再攻击,教主虚弱却依旧有礼地相旁边的少女表达了感谢。
小姑娘腼腆地笑了下,帮他把最后一点梦思红擦干净,好奇地问:“你,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呀?”
教主睁开眼,瞳孔被梦思红染得半赤,流转间竟逐渐褪成了桃粉色。
小姑娘看呆了,又担心道:“这一百年,春光弹指只出不进的,仅供妖族享乐。应该不可以从外面进来的。”
教主垂下眼帘,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小姑娘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忍不住开口安慰面前脆弱的美人:“没关系,你如果暂时没办法出去,可以呆在这里。我,我是酿酒的小妖,你可以,帮我一起,这样就能呆在春光弹指了。”
岚行烟没接话,过了一会才抬头挽出个笑:“谢谢你,姑娘。”
小酒登时羞红了脸,有些磕绊地介绍自己:“我没有名字,你叫我小酒罢。我,我要给你打个身份签子,可以吗?”
小酒拿出一枚极小的印章,送到教主面前给他看:“这是,酿酒的身签,印过之后,送酒进主屋就不会被杀了。”
教主宛言说好。
小酒捧起教主的右手,轻轻在手心摁下了一小点红印,仔细检查没有印歪之后,才又腼腆地笑起来。
“你有名字吗?”小酒收好印章,一脸期待地问。
教主定定地想了一会儿,有些落寞地答:“我不记得了。”小酒连忙安慰他:“那,那你就叫,雪回吧。曾经大头领出去赴宴,带回来一瓶极贵重的酒,用千年寒冰做的酒瓶,万年白玉做的瓶嘴,酒液就像流淌的月光丝绸一样闪闪发亮。”
“我觉得,你和它一样美丽。”
中原,璲仪家。
长宁县主正在大发雷霆:“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犯武林盟的禁?”
璲仪家主是个懒皮子,只差遣了手下来看管这毛丫头。侍女在旁边恭顺地收拾县主砸乱的物什,不论长宁怎么逼问,也不发一言。
直来直去的长宁县主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向来都是盟主给他们擦屁股。
想到回信说一切顺利的书友,长宁又开心得抱着玩具在地毯上游来游去,畅想着盟主教主有情人终成眷属。
闰鱼被关禁闭,书信在被强迫烧掉前,他怒撞床柱,把自己撞了个眩晕之症。
盟主没带走梅花残符,最后一片梅花瓣大大咧咧放在桌上,被悄摸摸进房间的璲仪家夜行奴偷走了。
璲仪家主最近乐坏了,他下在五行梅花符上的咒最近离开了咒主,说明岚行烟把符交给了别人。
他带着人过去把邱罄打个半死,抢走了五行梅花。武林盟内盟主又行踪不明,简直天助璲仪家。
璲仪式天天笑得嘴巴咧到耳后,魔教教主交出权柄,武林盟主重伤失踪,他璲仪家如今就要做一统中原外域的千古功臣。
五行梅花符贴上阵法的瞬间,璲仪式就感受到了封印的松动。
什么勾八内功心法,五行道力来咯。
被百雨金一口活人生气毒得差点去冥界的青雨帘才缓过来,就被一群球围着团团转。
黑球甲:“鬼使大人不能出去!外面好多道士呜呜呜呜呜。”
黑球丙:“他们在驱鬼呜呜呜,好吓人。”
青雨帘头痛欲裂:“怎么回事,五行不是被封印了吗?”
黑球们只呜呜哭,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整个烬夜城乱七八糟之际,百雨金刚好回来,踏着一地的鬼尸,拧断了为首道士的脖子。
剩下的乌合之众泱泱吠叫:“何方妖孽,此处鬼物如此众多,定是大奸大恶!”
百雨金对这种不自量力的家伙反而客气:“鬼物众多,鬼气却不森郁。诸位可知,此处是天道亲自拨乱的阴阳逆转之地?”
其中一个道士急于求成,直接打上去:“狂言!天道喾善,怎会做出邪举!”
被百雨金干净利索抹了颈。
青雨帘在二楼看百雨金面无表情地杀人,空沾了些道士的血,绘了一张巨大的阵。
阵起直入天幕,笼罩了整个烬夜城。
百雨金杀掉最后一个,旋上阶梯,对上脸色铁青的青雨帘:“五行道力被解放了,五行从此与六道相融了。”
青雨帘呕出一口黑血:“武林盟末路了,武道尽了。主子不日就要成为此界真正的天道了。”
百雨金不在意:“我把他砸得碎碎的当灯油烧着呢,他为了能和那个人类在一起,倒是费尽心机。”
青雨帘痛苦地闭目:“此界大灾生灵涂炭,当真不可避免。”
百雨金嘲笑他:“我们两个是最清楚预言的,要么那教主死在五行解封前,要么主子死在还没成为真天道之前。否则结局只有一个,主子要挣出阴阳轮回,五行六道。”
百雨金的纸人骤然间被点燃,猎猎燃烧着阴火。
“如果天道要逆天而行,谁来阻止祂呢?”
小酒带着失忆的雪回来到自己的酒田,取了一些清芍花,捏得碎碎的,包在帕巾里,做了个简易的小香囊。
教主闻到平淡的香气,感觉周身弥漫的绵柔酒气消减了许多。
小酒不好意思地递给他:“你,你好像不是妖类呀,抱歉,你刚刚不舒服,也可能是我身上酒味太重了,拿着这个你就不会再头晕了。”
教主顿了顿才接过去,心里划过一丝惊诧。
前代留下的处置中交代:他植了一颗暗钉,只要将这颗暗钉钉入持有者的腹部,就能绞杀整个春光弹指。
有几位魔教弟子曾进入,皆是失败死于其中。
最后一位进入前记录,他将在前代教主布置的暗钉旁留下清楚的标记,以供后来者便利。
这清芍花,就是前代外门一支弟子的标识。
教主皱着眉,念出了一句诗:“寻情至死地,春宵耳后生。”
面前的少女机械地一扭头,刹那间面无表情。
教主这下真确定了,这就是前代留下的暗钉。
前代魔教外门弟子人数众多,彼时魔物四散,前代教主力所不及的妖邪部分由外门分担。
其中一支以虚情假意,编造欺骗最为活得长久。有些邪物不比凡人,于情爱上近乎白纸,常常被这一支的弟子诱哄要挟,自相残杀。
看来这春光弹指当真凶险。
暗钉对这句诗有反应,就说明上一个执行任务的,就是那一支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