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方唐
方周每天都在害怕。他绝望地想,唐俪辞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呢。他越发惶恐,越发觉得小楼的生活枯燥无味,可是他和唐俪辞出门的时候也觉得害怕,他怕唐俪辞看了长街灯火万家通明,看了远处群山环绕雾霭绵延,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去到更广阔的世界。他厌恶自己骨子里的自私,却无法抑制地想把唐俪辞囚在这一方小楼里。也不是那么久,方周想,他的一生对唐俪辞来说很短,等他死了,把小楼交给唐俪辞,他可以留在这里,也可以把它卖了,去见自己卑劣地藏起来的大千世界。
他像多年前那样怨恨柳眼和傅主梅,怨恨他们夺走了他的前半生,还要夺走他的后半生。他又开始疲惫起来,和唐俪辞两人坐在后院里时越发找不到话头。唐俪辞并不打破他的沉默,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他还和第一次走进这小楼时一样,没有一丝变化,可是方周越来越难在他身上看到风花雪月;他透过这美丽的皮囊,看到自己的口是心非和腐烂的欲望。唐俪辞大概也看到了,他想。
龙涎的真相让方周觉得挫败,好像连他带给唐俪辞的这一点点快感,都不是他的功劳。他开始拒绝和唐俪辞接吻;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他想更清晰地记住唐俪辞,也许他想唐俪辞记住真正的他,不论哪个,都是很可悲的。
你在怕什么,唐俪辞问,他们做爱时不怎么讲话,所以方周很少听他这样浸满情欲的沙哑鼻音。阿眼和主梅都不怕,他说。
方周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唐俪辞不在乎他的感情,所以也不会用那感情挑衅他。可是他听着那荡漾着春情的声音吐出那两个人的名字,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没答话,咬着牙加重了力道,像是向唐俪辞证明自己不需要龙涎似的。
方周问唐俪辞,自己和那两人是一样的吗。
唐俪辞说,我觉得在人类里你也算是怪胎了。
方周知道他听懂了。这是唐俪辞的温柔,也是唐俪辞的残忍。
他手下一紧,把那杂草拔断了。
方周开始接受现实,接受唐俪辞有一天要离开,去那些广袤的不属于方周的天地,把他留在这阴暗的角落。他看着这小楼里每一根立柱,觉得这是一颗颗榫卯;他从被老头捡回来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腐烂在这具名为周睇楼的棺木里。
几十年后他死了,唐俪辞会回来看他吗,会给他收尸吗,会想起他们曾经有的一点点虚假的温情吗。他想象着唐俪辞再一次站在这楼前,风尘仆仆又璨然生晕,和现在没有一丝分别。他想象着那张美艳的面庞看着自己衰老的尸体,渺茫地希望唐俪辞眼底能流露出一丝感情,也许能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方周对命运从不抱期冀,可他依然高估了老天对他的宽容。两个月,那大夫宣判道,表情里流露着没必要的慈悲。两个月,方周想,唐俪辞没可能两个月间就走了;他竟然松了一口气。如果是现在,唐俪辞应该会为他落泪吧,他想,他装了这么久的善人,也许为的就是这一丝动容。
唐俪辞并不这样想。他把不知哪儿来的秘笈扔在方周面前,宣布他不会死。方周愣愣地听着他那复杂可怖的计划,只觉得脊背发凉,张张嘴想说让我死吧;可是他又隐秘地燃起希望,唐俪辞在乎他,在乎到插手与自己无关的生死轮回,这对他来说也就够了。方周活在这些渺小的希望里。
他没相信过唐俪辞的话,他知道自己死定了,神仙也救不活。但至少他能留下什么。他想象着自己的内力游走在唐俪辞的身体里,就好像死后也一辈子纠缠着他,这想法让他战栗,诱使着他点了头。
太痛了。
方周躺在周睇楼的地上,这为他量身定做的棺木,似乎已经安葬了他的尸体。他内力尽散,无法控制往生谱的气劲四下冲撞,他的胸口被剖开,他不敢看,也没有余力看了。
唐俪辞却必须看。他近来少见的显得有些感情,方周给他传功时甚至觉得他情绪有些激动。可是此时他在方周的胸腔里摸索,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一片木然。即使这样他还是美得不可方物,方周的血染透了他的双臂,也迸溅在那雪白的面颊,开着诡异而妖冶的花,流下蜿蜒的泪痕。唐俪辞就是那样适合红色,他比一切盛放的骄傲的都更加艳丽出尘。
方周嫉妒活着的人,嫉妒唐俪辞离开这里之后会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会记得我,就算不会记得相处的日日夜夜,也会记得这份痛,记得这些血,方周这样恶意地想,又为自己最后一刻的卑劣而感到羞耻。
他看着唐俪辞脸上那种极度的茫然,和眼底那点危险而疯狂的光,觉得他此时不像神仙,也不像妖鬼。他显得那样像一个人,那样脆弱,好像只要轻轻一吹,那些冷淡的坚定的伪装就都会灰飞烟灭一样。
他看上去好像要流泪了。
方周后悔了。他突然很希望唐俪辞在更早之前就离开他们,去到更远的地方,过眼云烟般忘掉这短暂的一站。如果他没有那么自私,也许唐俪辞就不必亲手剖开他的胸腔。可是方周一生做了许多错事,如今都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眼前的光渐渐黯淡,他无比清晰地看到许多年的那一天,唐俪辞第一次站在周睇楼门前。他抬起眼来打量这破烂的住处,眸光清澈而沉稳,只一眼就化解了方周的怨和他腐烂的生命,吹散了这被世界抛弃的角落里全部的灰尘。
现在他们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