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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盛放的夜晚

 

为什么人总是哭着降临于世呢?

一向善于冷静思考的莲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人生就注定经历生老病死。婴儿脱离母体、脱离胞胎之后,从躺在摇篮中嚎啕大哭,到后来蹒跚学步、开口说话,长到一定年纪,进入学校,毕业后步入复杂的社会,所有步骤如同精密的机械,被工整地规划完毕。和机器到达使用年限,齿轮与齿轮、枢纽与枢纽之间滞涩老化后需要维修的道理相同,无论如何,肉体和精神成长到一定程度,人就会趋向死亡,而通往死亡的道路永远比成长的时间漫长。漫长时间带给病痛乘虚而入的间隙,那个过程是极为痛苦的。婴儿无法分辨镜子里的自己,但是,它们对于未知恐惧的预见性,远远超过大人。好像冥冥之中已然知晓将来困于大男子主义或是俗世琐事的大人不能轻易落泪的的宿命,因此,婴儿才选择在无忧无虑的孩提时期尽情哭泣。

痛苦给人的记忆往往超过幸福百倍,长大后的孩子偶然想起出生后不久,自己在密封的玻璃罩中被白色服装的护士扎入尖锐的输液针,透明的冰凉液体流入纤细的血管,也不禁浑身冒出冷汗。

但城户这个笨蛋,与任何人都不同,即使摔得鼻青脸肿,也能拍拍膝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他只愿意记住别人的好,至于对方从前做过的坏事,只要稍微假意掩饰一下,在他那里好像就算一笔勾销了。不过,关于自己幼稚的想法,真司自有一套说法。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明明美好的东西给人的印象会更深刻吧,而那些痛苦的回忆,快点像丢垃圾一样忘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吗?”

对他的想法,莲不敢苟同。要是换一个人说这种话,莲绝对会不屑地嘲笑对方。不过,一旦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从真司口中说出来,似乎就变得合理起来。

莲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频繁地梦见那张笑脸,那种任何人都会觉得漂亮的面庞。大大的眼睛因为笑意弯曲出一道温柔的弧度,仿佛皎皎的新月,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性别模糊的青涩笑容,无端令人感到心安。

莲懊恼地自责着,梦里出现竟然不再是惠里了。但或许就像真司所说的,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现在真司也变成他自己口中美好的东西了,并且从此深深地印入到了莲的脑海中。

新的战斗中,莲又拯救了他。

夜骑展开披风,将红色的骑士包裹进无边的黑色。暗夜的颜色在爆炸中完美地将两个人藏匿起来,他们暂时从怪人手下逃过一劫。灰色的夜幕中,两张假面下的眼灯不断彼此闪烁、交相辉映。那个瞬间,真司意识到,多亏了莲,自己得以再一次死里逃生。

这件事过后,真司一直想对莲表达感谢,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某次外出散心,真司乘着烟花大会开幕前的间隙向莲道谢。

“谢谢你啊,莲,我就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忘掉欠债、忘掉各种矛盾,远离骑士战斗,远离繁华的城镇,来到郊外的真司忽然有种回到故乡的错觉。他享受着夜风轻抚脸颊的感觉,恳切地说。

“哦,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个吗?没有其他的了?”

以前,莲总会在他即将说出更亲密的话时,用“这样就够了”来打断。然而今天十分意外。果然,莲的反问让真司愣住了。

“有什么想说的话,今天通通说出来吧,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莲……”

“城户,你的愿望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大家每天都开心就好了。因为大家都很开心,所以我才能高兴。正由于人类完全是一体的存在,不是吗?”

“还真是天真的想法啊。”

“莲,我发现你也开始改变了。”

“我吗?”

“对呀对呀。”真司抱住膝盖,坐在看台的石阶上,托起下巴,“如果换作从前,在我说出,数量确实屈指可数,质量也十分堪忧。我觉得大部分情况下,或许房东婶婶家宠物狗撒娇的声音都比他写的稿子条理清晰吧。

总之,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主编其实对大部分工作一窍不通,要不是当年遇上了好时代,靠几篇爆火的新闻稿成为着名记者,现在大概也不可能担任我们的领导。

要说让主编成为大记者的那几篇稿件,不是因为他抢到了什么先机,而仅仅由于歪打正着撞上了时事。过去十几年,他写了许多呼吁大家要关注身边的亲人朋友、不要陷入无休止的战争的文章,大都在社会上引起激烈反响。也就是那时候,许多失业者躲在脏乱差的出租屋里,时时刻刻担心导弹会从头顶上掉下来,把自己和破破烂烂的房子一起炸成一片废墟。因为那会正赶上国际动荡,所有人每天都担忧着战争的事,主编的想法和大家的心思不谋而合了,并且把大家的想法表达出来了,于是才会出名。可是,要说那会儿的新闻记者不关注这个话题,倒也不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易触碰这种话题,也只有那个纯真的人能写出这么大胆的文章。

不出所料的,主编的几篇文章登上报纸后,他很快就被各家报社争着邀请去写文章发表在自家报纸上,去各种座谈会、演讲……到最后,甚至连首相都想见他,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突然一下子变得抢手起来。我猜测,正因为那会儿大家都被世道欺骗了,才会特别想看主编笔下那些淳朴的报道,毕竟谁也不想在现实中被骗,然后继续在各色花边新闻报上找不痛快吧?可是话说回来,现在的人反而又开始爱看虚假夸张的报道了,这才导致主编几度濒临失业。不得不说,世道还真是个轮回啊!

最近,我发现主编大叔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平时他每天都会提前一分钟下班,不多也不少。虽然业务能力不怎么样,但他从来不会早退,或者长时间看着电脑发呆。

这天我正在整理文件,坐在我对面的主编朝着屏幕傻乎乎地笑,已经笑了好半天了,真是古怪。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眼望见屏幕上的照片。屏幕上其实是一张双人照片,一个金发男人和一个高不少的黑衣帅哥,画面颇为模糊,看起来拍摄时间有些年头了。

“这个男人是谁?看上去好帅气啊。主编你要采访他吗?”

我指着那个风衣男情不自禁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主编吓了一跳。他差点蹦起来,转椅哗哗向后移动了将近一米,激动地抚着心口。

“你这小子,竟然偷看我的电脑!”

我理直气壮地说:“哪有啊主编,明明是您把电脑打开,然后我就看见了。是这样吧?”

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挠着头开始反思。

“倒也没错,是我先打开电脑,然后再叫你过来。对,是我的问题……”

这个笨蛋大叔。我无奈地心想,居然拿一个实习生没辙了。

不过主编只是反应迟钝,也不是完全的呆子。他反应过来以后,立刻跳起来揪住我的耳朵。

“你这小子!谁让你看我的电脑了,知道会看见,不知道自己把脑袋转过去吗?”

我立马假装哭鼻子,半蹲下来,一把抱住主编的大腿。

“对不起主编,我在反省了。但是啊,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被扣得差不多了,实在抱歉……”

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揉揉我的发顶,拉住我的胳膊让我起来。

“好吧,说得这么可怜,这次暂且就放过你。”

我窃喜道。只是略微卖了点惨,很轻易就被原谅了呢,真好骗啊主编。

到了午饭时间,我蹲在微波炉边加热我那可怜的便当盒。今天依然只有一份饭团可以就吃纳豆,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没办法,谁让我是个不会做饭的倒霉单身汉。主编好像很会做饭的样子,他经常带好吃的饭过来。

“主编,我想吃你带的饺子!”

我不客气地凑过去说。一般来说,主编不会太在意我的要求,夹起吃的直接丢进我的饭盒里。

“好啦给你给你。”

不过,我倒是经常得寸进尺。我咬着刚刚到手的饺子,眼睛紧紧盯着主编的饭盒。

“主编,我要吃那个……嗯,咖喱!咖喱饭可以分我一口吗?哦,还有天妇罗,我可以吃一口吗?”

“臭小子你不是自己带了饭吗。”

“主编做的饭更好吃嘿嘿,”

“行吧都给你都给你……”

“主编果然最棒了!”

“哎呀你这个小子,至少要用敬语吧……”

吃饱喝足,我站在门口吹风。报社不起眼的大门对着外面的街道敞开,我观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思索下一篇新闻稿的素材。正当这时,有个黑风衣的高大男人迎面走过来。我打算目送他路过报社,没想到他忽然在门口停了下来。

“是这个地址没错啊……城户,这是你们主编吗?”

“什么?”

看他样子不像个好人,我内心不禁开始慌张了。该死,主编不会欠了什么高利贷,这个人其实是债主吧,特意上门要债来了?我灵机一动,赶紧堵住大门说。

“我们这里没有叫城户的主编,你搞错了吧。”

“没错,”男人说,“我来找城户真司,他有东西没还给我。”

我傻眼了。怎么可能啊,真是找主编要债的啊?我惊慌失措地甩上门,朝屋里给主编通风报信。

“喂……主编快跑啊!有坏人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男人猛然拽住我,踩在门槛上企图越过我进屋。我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一边揪住他的衣领一边大喊“有抢劫犯——”。声音还没被街上的人听见,那个男的就把我丢进屋里,自己跟着走上来。主编听见动静冲出来,用力把我们拉开。我紧张地窜到主编身边去寻求保护。没想到他一开口不是关心我,而是询问对方。

“莲,你来干什么?”

“主编,我都被他揪起来了啊喂……”

我试图插嘴结果又被推开,简直欲哭无泪。

“我的钥匙落在你那了。”男人朝他伸出手。

“怎么搞的,丢三落四的真不像你啊。”

主编埋怨着,从包里掏出钥匙。

“嗯。”

男人从他手里拿过钥匙。他们只是碰了一下手就立刻分开,好像避嫌似的。

喂喂喂,有什么好避嫌的,都是大男人。我不禁腹诽道,再说了,既然不是债主,说清楚就好了,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新酱。”

主编叫到我的名字,我立即立正答应道。

“在!”

“这位是秋山先生,他其实是……其实是我的爱人。”

“哦原来如此……啊?啥!主编你刚才说的是……”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面对主编坚定的眼神,我大受震撼。哦哦想起来了,这个看起来酷酷的像坏人一样的大叔,他不就是主编屏幕上照片里的那个男的?所以照片上另外一个可爱的金发男生其实是主编……确实好可爱啊,要是我和眼前的大叔一般年纪我也会喜欢主编的。

“可他是男的……啊主编你原来……居然是……”我还是不敢相信,“能再说一次吗?”

主编生气地叉着腰,又要揪我的耳朵了。

“臭小子!那种害臊话非要我再讲一遍吗?”

我赶紧低下头求饶,跑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错了主编再饶过我一次吧……”

主编无奈地叹了口气,和男人对视一眼,我八卦的劲头立刻燃来了。

“说起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主编仔细想了想,说。

“我们认识多久了……好像是平成十四年?”

“哎,平成……平成十四年?平成十五年我才出生呢,”

那一年,我的父母正陷入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没日没夜地做爱,最后……嗯,最后就生下了现在的我。但父母离异弃养我之后,我已经到法定成年的年纪了,又一事无成,那点微薄的救济金根本没法生存吧?竟然还做梦去东京当着名记者,现实中只能一个人缩在苍蝇巷子里和老鼠们称兄道弟。

然后我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

“既然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今天忽然找过来。”

姓秋山的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主编拦住了。主编解释说。

“我没让他来的,是他非要过来。说起来真是丢脸啊,我们前几天吵架了。”

“所以其实是吵架,然后和好了吗?看起来不像经常吵架的类型,真的有人能和主编吵起来吗?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无论谁犯了错,估计都是主编先道歉吧……”

话还没说完,主编就使眼色让我闭嘴。他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对我说。

“莲他脾气不好,如果说了过分的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爽快地答应,“既然主编都这么说了……”

之后,那个男人每天一有空就过来看着我们上班了。主编什么事情都让站在边上的他去做,而不是叫我去做。听说,姓秋山的大叔还在幼稚园当校车司机。渐渐的,我对那个时髦大叔的印象变成了披着黑风衣坐在车上揣手的酷哥,但是看见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什么黑帮若头。

“莲,我要喝水。”

“莲,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莲,可以帮我把东西……”

“前辈!”

那个男的一来,主编就变得跟在家娇养的富太太似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

“尽管指示我好了,我全部都可以做到。”

“但是……”

“很羡慕你们啊。”想到伤心事,我突然崩溃地说着,不知不觉哭了出来,“要是……要是爸爸妈妈都还在就好了……”

“你这小子。”

“主编……”

尽管我私下经常说主编的不是,但我也悄悄把他当作父母看待了,忽然发现不被他需要,所以才会哭的这么伤心。我抱住他开始嚎啕大哭。就在我们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大叔偷偷从一边溜走了。

主编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以前也有一个人是我的主编,其实是老师吧,教我这个事要怎么做、那个问题怎么处理。没想到,现在我也当主编了啊。”

“所以主编是继承了别人的意志了。”

“嗯算是吧。”主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臭小子,要有梦想啊,别让人家把你看扁了。”

“那主编有梦想吗?”

“有啊,我小时候想当足球明星。后来嘛,就是知名记者。”

我吸着鼻子说。

“这个不行,我不会踢足球,我想娶绫波丽算不算……”

“哎呀可以了你住口吧!”

主编打断我的话,然后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放心吧,以后会更好的。”

嗯嗯,以后会更好的。

我这样想着,抬手胡乱用袖子擦干眼泪,然后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把脸。那个姓秋山的大叔也在,他靠在水池边安静地看着我。我打开水龙头,任由水哗啦啦地流,故意不看他,掬起水龙头里冰凉的自来水冲洗我滚烫的脸颊。

“大叔,你会永远爱我们主编的,对吧?”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想到哪说到哪,“对他好点啊,主编可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千万不要让他伤心,不然的话……哼哼,我就宰了你!”

我不自觉地放了许多狠话。他就在旁边一直听着,冷漠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点温柔的神色。

“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的。还有你,快别哭了,他会很担心的。”

那个男人,虽然言语不多,但是某个瞬间看起来竟然意外的可靠呢。

“那还好那就好啊。”

我憋着泪水点点头说道。同时在心里想着。

——主编,要永远幸福哦。

“还真是感人的重逢啊。”

莲面对背着包的中年男人说。

“喂,城户。”

他真正喊出这个名字,立刻感觉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只是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前一步举起手,急切地用慌慌张张的声音打断他。

“啊,莲,你这家伙,我从来没说过要你救我吧?”

“……”

莲无奈地移开目光。

还是那种傻得有点可爱的性格,果然没变吧,虽然面容看上去完全是大叔的样子了。

他侧过头面向一旁建筑外围的玻璃。玻璃镜像里,如果忽略掉眼角的那些细纹,真司的眼神依旧清澈。一旦对上那双纯真的眼睛,莲就猛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城户,我怎么记得你还欠我三万円。”

真司闻言立即咧着嘴反驳道。

“这种事情,非要一直记在心上吗?你就不能记着点我的好……”

“什么叫这种事,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都二十年了……哎呀好像不止二十年了。不过,我现在有钱了,三万円而已,我马上还给你好了。”真司骄傲地仰起头说,“我已经是主编了,很早之前就买了房子——嗯,大概十几年前。想不到吧,我竟然成为着名记者了。”

看来确实进步很多,只是他那副样子可不像个着名记者。刚才的话,搞不好都是为了面子一时间胡编乱造出来的说辞。尽管距离上一段战斗过去很久,但好在大家都活着,并且,这段记忆还完整地存在于他的脑海。莲平静地如此想着。

“总之,我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真司忽然灿烂地笑起来,看来思绪和莲不谋而合,“大家都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仰头看向辽阔的天,眯起眼睛,“啊,连天空都变得更蓝了。”

“莲,要去我家看看吗?”

秋山莲很果断地答应了。

“好啊。”

真司的家在偏僻的市郊,莲跟着他乘坐电车到达最近的站台,天已经黑了。

“真抱歉,家里很少有人来,实在有点小……”

真司推开家门就放下背包,即刻把门边的沙发收拾出来,自己先坐了下来。秋山莲站在狭小低矮的客厅,头顶稍不注意就差点碰上房梁,尴尬地站着略显局促。真司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示意他坐在对面。他们围着一方小小的茶几坐好,莲先开口。

“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不过公司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啦。我前段时间见过主编,比较起来,或许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但至少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好了好了,该你了。”

真司一把扯过秋山莲手里一路提着过来的袋子。

“哪有人去别人家里做客只买一袋苹果的!”真司嘟着嘴说。他从袋子里挑出几颗大一些的,起身丢进水槽里,然后系上挂在墙上的围裙,开始清洗苹果,边洗边抱怨着。

“又不是平安夜,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买苹果。”

“……”

“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过过平安夜。而且,苹果的话……”莲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凝视着他,说,“这个就要问你了,你自己的承诺。”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哪记得!”真司没好气地回答,顺势在围巾上擦干手,“我跟很多人都承诺过,我怎么记得清是哪次……”

“还记得我们当时的约定吗?结束战斗之后要做什么。”

“嗯让我想想……对了,是不是在故乡红红的苹果树下,和你,和惠里小姐,和大家再见面……”

“你能记得就好。”

“哎呀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真司开始数落他,“那种糟糕的性格,该不会还没有结婚吧?”

莲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对啊。”

“和惠里小姐分开之后,竟然没有回去找她的念头吗?”

“我可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再说,惠里也有了新生活,我并不想打扰她。”

“好吧,你其实还是挺好心的。要我说,虽然人生不是非要结婚,但不结婚的话,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和大家分开以后,我也遇到了许多不同的人和没经历过事,周围的人渐渐都结婚生子了,我却始终感受不到没有当初的那种热情高涨的情绪。啊,该怎么说呢,我果然还是很笨……莲——”

说到一半,真司忽然抬起头。

“要吃苹果吗?是你带来的。”

他把苹果抛了过去,莲接住红彤彤的苹果,在皮上咬了一口。他发现真司正在看墙上的钟。

“城户,你在等什么人吗?”

“这么晚了,我还能等谁啊。”真司叹了一口气,重新靠在他身边坐下,“好担心你会突然走掉,毕竟好久没人到这个家来了。

“你也没有结婚。”莲忽然就说。

真司诧异地问:“啊?从哪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没在这里看到女人的东西,也没有女人生活过的痕迹。”莲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周围,“不是说房子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吗?你一个人住?”

真司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别一副很懂的表情,说不定我早就离过婚了!”

“真的吗?那你还真是糟糕,把女人骗来结婚,又因为做错了什么就轻易放弃。你对感情还真是相当不负责任。”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到底因为什么,你、你才不会知道!”

“都一把年纪了,结果还是跟从前一样笨。”

真司急切地狡辩。

“那又怎么样!同事都说我就算很笨,也是个可爱的大叔……什么啊,我才不是大叔!我是大叔的话,你也是大叔,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拍着脑袋,眉头紧皱成一团。

“我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喂,莲。”

“嗯。怎么了?”

“你也还是一个人吧,虽然没结婚。”

莲点点头。

“最近我一个人总觉得很寂寞,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嫌弃,你要不要……”

莲直接说出那句话。

“我可以住过来吗?最近公寓快到期了。”

真司惊讶道。

“搞什么啊,你还在住公寓!”

“那就是答应了。”

到了这一步,真司得意地说。

“现在轮到我算你的欠账了吧,哈哈。”

“还敢提欠账吗?是谁把这事忘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的十三万到现在的利息都够买你这套房子了,竟然还……”

“该死!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要是再敢把仇家惹过来,我才不会救你!”

“笨蛋的话我才不会傻到相信。我知道,你不可能放着我不管的。”

“别拆穿我啦,明明知道我不忍心,还要故意说这种话让我担心……”

他们激烈地争论着,某个瞬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莲。”真司轻声地说,戳了戳莲的胳膊,“你会突然离开吗?”

“我不会走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真司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好啊好啊,我知道你这次也不会骗我”

“要吃吗?”

莲把咬掉一半的苹果递过去。

“烦死了,竟然把吃剩下的给我。”

“分享的苹果会更有意义吧。”

“说的也对……”

大家又一次见面了呢。真司握着手中的苹果想,这就是象征平安的果实了,和他们的结局一样。以后的日子,该像现在这样,平安地走下去就好了。

城户真司曾在幼年时见过一只黑猫。

那只猫挺起胸脯,站在高高的柜子上,趾高气昂,自命不凡,庄严端坐的姿态立即让人联想到某位山神的使者。

尽管人们在猫专属的住处安排了充足的食物与水,但神使大人却不肯垂怜猫舍里的贡品,坚持要钻进人类的屋舍,从真司的手中抢夺少得可怜的食物。

那只黑猫傲慢地挥了挥爪子,打翻真司的瓷碗,盛满的食物应声倾倒在地。黑猫一下子跃到对面的橱窗上,轻盈地落脚,仿佛不经意,又像是故意似的,抬爪便踢倒了架子上的玻璃水缸。做罢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它又若无其事地跳到远处去了,在残阳的笼罩下,餍足地趴在门口舔舐爪尖,脊背光滑的皮毛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真司最开始为自己打扰了那只黑猫的修行而感到羞愧。由于被大人告诫不要轻易得罪神使,他只好避开黑猫所处的空间,转而藏身于角落。他躲在灶台下脏兮兮的烧火堆里,浑身沾满木炭的碎屑,暗自祈祷被黑猫光顾后的地方还有剩余的食物。

一开始他想:与其说是被猫发现,不如说自己侵入了猫的领地。然而冷静下来后发现,这种胡话很显然违背了常理。神使大人的地盘向来是鼠群出没的厨房附近,可他是为了进食才来到厨房的,人类的生存依靠摄取食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所以,深知人情的神使大人才不该怪罪于他。

为什么忽然又抛弃敬畏,转而厌烦起那只猫呢?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的真司,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叫着。祖母瞎掉一只眼睛后,整日以泪洗面,最近连另一只眼睛也渐渐坏死了。因此,老人无法拖着衰老的身躯和两只快要彻底失明的眼睛正常务农,只能靠邻居送来的食物勉强度日。而真司,他因为喜欢在房间里安静地待着,经常被祖母忽视,就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家里没有多少留给他的饭菜,他只得一个人钻进狭小的厨房,站在缺了一只腿的木凳上,努力地伸出短短的小臂试图去触碰灶台。所以小时候的真司经常幻想,要是自己长大一点、高一点,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紧紧握住那柄沉重的勺子做饭就好了。

对于捣乱他进食的猫,真司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过了一会,当善良占据上风,他又逐渐和这只招人厌恶的猫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

猫是可怜的生物,因为受到神明的指点,天生背负了捉鼠的使命,所以无法像人类一样享用其他珍馐美味。要是自己也变了一只猫,栖身于狭窄的洞窟,每天为捉鼠的任务烦恼,恐怕连短短的一天都无法忍受吧。真司感同身受之余,对他们产生了怜爱之情,于是想要抚摸它们,对他们给予安慰。真司对猫的语言无师自通,光是依靠想象相互理解。但真司认定自己的想法错不了。任何生命都为了生存努力,而猫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果然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为什么猫不愿意接触人类呢?在猫的精神世界中,恐怕也将人类概而括之地理解为“某种巨型生物”,就像人类笼统地将一切猫称之为“猫”,而不会单独称呼不熟悉的猫的名字一样。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准确指出一只猫的品种,也只有熟人才能无误地叫出某只猫的名字。不过,要猫以人类的眼光去称呼同伴,这种要求完全不现实吧。人尚且没有理解同样作为人类的伙伴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触不熟悉的人,那么也不必如此奢求猫的觉悟。其实,某些人与个别猫的灵魂瞬间的触碰,或许比人与人之间来得更为猛烈。这种情况下,友情不再拘泥于物种,而是追求纯粹的心灵沟通了。

于是真司认为,猫这种生物正是可爱在这里呢,倘若它们不愿交朋友,就可以不用在乎表面关系的维系;如若渴望得到你的友谊,便义无反顾地跟上来,缠住你不允许你轻易离开,无一不是与人类虚伪不同的坦诚。但即使这样,依旧有人觉得猫是狡诈的动物。无论怎么样,和人类的卑劣比较起来,它们为了生存而耍的小聪明,不该被人们恶性的思想沾染,被看作不良品行。猫种处事方式,令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无时无地敏锐地潜伏在暗夜的各个角落,具备着猫一般难以捉摸的性格。不过,正是因为与猫相同,所以一旦了解习性以后,他们之间也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长大后的真司重新审视过去,发觉无论在哪里,厨房的灶台永远都是低矮的存在,即使高一些的平面,最多也只能到达腰线的位置。而以前那双稚嫩的手由于从事各种维生的活计,变得粗糙、浮肿。有力的指节握住沉甸甸的厨具时,已经很难再体验到曾经拿起这些东西的困难了。

真司端着新鲜出炉的煎饺,在餐桌前招呼大家来吃饭。婶婶闻到餐厅里四溢的香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表扬他。

“今天的菜色依旧很不错嘛,小真。”

真司笑嘻嘻地挠着头:“那当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视线转向秋山莲。

那个男人,还是摆着一副臭脸,好像自己欠下3万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真司想。

“莲,你说呢,今天的晚饭……”

“别烦我。”

跟往常一样不领情,莲一把推开了非要凑过来的真司。被莲推开之后,真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优衣赶紧劝阻他们。

“莲,真司,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好好相处吧。尤其是你,莲,不要总是欺负他。”

“就是啊,别这样嘛莲,我们要好好相处。”真司顺着优衣的话说道。他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只递给莲。

“呐,是我辛苦做的,好歹吃一点吧。”

秋山莲看着伸到眼前的饺子,再一次推开他,不屑地嗤笑道。

“我说城户,有功夫学那种家庭主妇做饺子,不如好好去做应该做的事吧。或者,别给店里帮倒忙,至少晚上睡觉老实一点……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不过分吧?”

“莲也真是的,就不能少说两句……”

优衣尴尬地缓解气氛。真司朝她露出微笑,毫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啦,就让他说去好了。反正,我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了。”

真司看似大咧咧说着无所谓的话,但心里早就咬紧了后槽牙。

小气鬼,瞧不起谁呢?原本粮食就十分宝贵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无法享用一顿饱餐。煎饺是新鲜肉馅做成的,即使已经凉透了也不能浪费。何况,他的厨艺可是花鸡最好的,连那个坏蛋律师的助理都特意来向他学艺,怎么会有人否认这个事实?莲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这样反复地推脱,恐怕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

莲果然挑起眉头挖苦他。

“对了,应该恭喜你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听到这里,真司默默低下头。

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真司一个人悄悄钻进厨房。剩下的那盘饺子还原封不动地在灶台上摆着。真司原本打算一个人一口气把这些都吃掉,但是一想到莲那家伙还没尝过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不免感到遗憾。因为他最讨厌遗憾的事,比方说后来再也找不到的黑猫,没能和已经过世的祖母见上最后一面,失去了联系的童年玩伴,还有那些回不去的记忆……

真司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湿漉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机械般地将冰凉的饺子递进嘴里,咀嚼、嚼碎,再缓慢地咽下去。

骑士的战斗已经陷入绝境了吧,他和莲才认识了没多久,即使对方是个出言不逊的小气鬼,但也是作为他的同伴而存在着。正因为如此,所以真司才不想产生新的遗憾。他将掺杂泪水的肉馅吞入喉咙,食道柔软的边缘产生了仿佛在被刀刃割裂般的刺痛。虽然完全凉透的食物没入喉管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一想到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美好生活,他的内心又燃起欣慰的情绪。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莲就站在门口了。

“喂,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司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

“要你管啊。”

“你这是……”走过来的莲看见他手上的盘子,一时语塞,“这么晚了还在厨房里,你晚饭没吃饱吗?”

真司抬起眼睛,看着他说。

“很明显啊,还不是因为留给你的饺子已经凉透了。谁叫你不愿意吃呢,最后只好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没人叫你吃掉吧,倒掉也无所谓。”

“那样多浪费啊。莲,你真的不尝尝吗?”

他忽然急切地希望莲尝到,于是踮起脚凑上去,用手抓起一只冰凉的饺子,试图塞进莲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莲下意识推开了他。

“都说了我不想吃——”

哗啦。

真司呆愣地看着盘子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阵响声。他立马蹲下来,趴在地上去捡起瓷盘的残骸。

“浪费粮食的家伙,不明白农民的辛苦……”

他皱起眉头,紧紧咬住颤抖的唇角,脸颊两侧的酒窝因为用力凹陷出两团深色的阴影。然而所有倔强的忍耐都是徒劳的,最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真司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

幼年的真司顾不得摔倒的疼痛,更来不及流下委屈的泪水,只有将目光投向地上那碗粘上灰尘的冰冷米饭,防止剩下的愈发少得可怜的食物再次被神使大人窃走。

黑猫霍的睁开绿色的眼,虚张声势地冲着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悬针般竖立的瞳孔像一把利箭,试图驱除一切无故闯入的敌人。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抻得很长,仿佛一只蜷缩双翼藏在洞窟中的蝙蝠。因趴伏而凸起的肩胛骨支棱着,以一种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好战姿势,缓慢沉下脑袋,屏息凝神地紧盯着看中的猎物。

“我知道你也很饿啊,但是……”真司不断地咽下口水,喉咙因为重复吞咽的动作逐渐发干,“但是……我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黑猫忽然放松下来,用长长的尾巴缠绕住真司的手腕

真司拾取一团米饭,放在掌心当中。很轻地“喵喵”叫了一声。

这样就能和猫沟通了吧?真司回想自己见过村里喜爱猫的大叔喂猫的场景,他每次都会这样学着猫叫,勾着背蹲在草垛中,俨然将自己融入猫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猫了。通常情况下,不一会就有一群小孩,大部分是穿着漂亮碎花裙子或传统服装的女孩子,开始围着大叔议论纷纷。

“可以摸一下吗?”“猫猫会怕疼吗?”“轻点不就好了!”

他们反复问着这些话。真司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此刻猫变成了一个玩物,供游人肆意抚弄观赏。真司绝非那些轻浮游人当中的一员啊,也不像大叔一样是猫的伙伴,他才不好意思冲进人群中和浑身脂粉气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很多人说过他像女孩子吧,漂亮的大眼睛,谁都无法拒绝。

真司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倔强坚持着内心的念头。要忍住哦,不能因为可爱的喵酱就向女孩子们妥协,因而带回去一身脂粉味。他固执地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观望,等郊游的女孩儿们跟着鲤鱼旗子走远了,这才来到大叔跟前。

“想摸摸它吗?”大叔笑着问他,光溜溜的脑袋像一片红色海,夹杂了几缕稀疏的毛发,仿佛大海中渺小的船。那股红润的、年轻人般的气色让他的年龄变得模糊起来。真司想不出来他该多大了,或许六十岁、五十岁,或许只有四十岁?无论年龄有多大,但他长久地保持了一颗纯真的心,这正是令真司羡慕的地方。

真司犹豫着问他:“可以吗?”

“哈哈,你应该学着我的样子,轻声轻气地说,‘喏,猫神大人,请让我摸一下’。”

“那么……请让我摸一下吧。”

真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同时想象着大叔的语气,嘀嘀咕咕地说道。

猫神大人果然垂青他了。嗅来嗅去,平和地低下头觅食,而不是狩猎的姿态。

“快吃吧、快吃吧。”

不近人情的黑猫突然向人类示好。真司一面高兴地抚摸猫翘起的尾巴,一面和它分享有限的食物,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不禁咧开嘴角傻呵呵地笑。

“嗬啦嗬啦,这不是很乖嘛。”

真司握住黑猫的腕,看着它像人一样直起上身,伸了伸懒腰,用柔软温暖的头磨蹭自己的掌心,把手掌挠得很痒。玩耍疲惫以后,黑猫最终趴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安静地眯起眼睛,像是一尊睡着了的神像。

缘分从此开始了。真司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一面说道:睡吧睡吧,为了晚上的工作准备。要把偷窃人类粮食的糟糕敌人一网打尽啊。

“莲?”

莲蹲了下来,握住真司的手腕,咬下他手里捏着的准备塞进自己嘴里的饺子。

“味道勉强还行。”莲随意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他评价道,“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真司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过去那只黑猫的身上连接到真司,再联系到莲。莲看了过来,于是真司局促地低下头,在围裙上擦着自己浸满油渍的手。他对完全不理解自己高超厨艺的莲说道:“怎么能是‘勉强还行’,是你没加醋吧?再说,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味道……”

“小心!”

莲开口提醒他,显然已经晚了。

“又打碎了一个啊……”

真司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拾取碎瓷片,一边恳求莲。

“求求你,不要告诉优衣和婶婶。”

莲注视着他耸动的肩,看着他用手捡起一片片危险品,对他说道。

“为什么?盘子不是你打碎的吗,最起码要对自己行为负责吧。”

“莲,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的差不多了,所以拜托你了。”

“不如算在我的账上好了。你欠了那么多,应该不在乎多欠一点吧?”

“才不是!我倒是想早点还清,谁想一直被追债啊……”

“把嘴擦干净。”莲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可不想沾到被你带上床的油渍。”

“不行。”

“擦嘴还要我教你吗?”

真司坐在地上,含住受伤的手指,对莲抱怨道。

“可是,我的手都被瓷片划破了啊,我用什么擦呢?非要用手的话,血会止不住的……”

“你是笨蛋吗?”

莲站了起来。他拿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俯身替真司拭去嘴角的油污。另一只没处安放的手,正好兜住真司晃来晃去的脑袋。

莲说道。

“别乱动。”

“没有啦,我没有乱动。”

真司摇着头仰视他的样子未免过分纯真了。正因为他的可爱,所以莲突然想到要捉弄他一下。

“城户,你的牙齿上——”

“怎么了吗?”

“嗯,沾上海苔了啊。”

莲说完,真司立刻愣了一下。

“啥?怎么可能啊,我才没有在馅里放海苔呢。你再仔细看看嘛,应该没有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莲无视的他说也说不完的话,用抹布轻轻擦了一下他露出来的牙齿。

真司微张着嘴,任由他动作着,口头含糊地答应道。

“嗯嗯谢谢你啊,莲,你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厨房里没有镜子,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清洁结束之后,莲松开手,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了。”

“谢谢你啊,莲,你真好。”

“……还真是个笨蛋。”

莲起身把抹布丢进水池里,拧干后挂在洗水台边晾干。他转身和真司对上视线。

真司朝他笑了一下,心想:莲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温柔且充满勇气的人吧,只是因为深陷战斗才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他为了救治女友不惜拿生命作为赌注,这种勇敢很少有人能做到吧。

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伸出手。

“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真司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莲又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啊好啊,一起上楼吧。”

真司正愁没法处理地上的那些瓷片,莲就主动帮他把碎掉的盘子用毛巾包起来,然后丢到花鸡门口的垃圾堆里。因为夜深了,回来时,他们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踮起脚慢慢地踏上台阶。

“小点声,我已经因为你失眠了,你想把优衣和婶婶也吵醒吗?”

莲叮嘱道。

“对不起啦,我会注意的……”

真司刚想扶一下楼梯的把手,由于木质楼梯的尖刺触碰到伤口,受伤的手指立刻疼得缩了回来。他小声惊呼,险些掉了下去,但好在被莲及时抱住了腰。

“你还真是麻烦啊。”

防止他又要掉下来,莲把他往怀里推了推,抱得更紧了。莲无奈地说。

“快点上去吧,包扎一下就好了。”

真司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缓缓地把脑袋埋进莲的颈项间。

“嗯嗯,我知道了。”

说完,真司就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这样就足够了。

1禅与机车维修

男子汉应该有一辆帅气的机车,可是城户真司只有一辆被路过坏人打掉后视镜的小电驴。买一辆机车的愿望目前很难实现,毕竟,每个月微薄的薪水还不足以让他还清债务,指望彩票中奖更是遥遥无期。

“因为钱不够,所以不能换一辆帅气的摩托。”真司这么告诉自己,并且给自己加油鼓劲,“人的终极目标是买一辆摩托,我要为之努力啊!”

但人倒霉的时候做什么都很倒霉啊!那个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男人。就是他,堵在花鸡咖啡店门口,故意撞了真司好几下。

“谁知道他要干吗,一看就是个小混混吧?”

真司腹诽着难过了一会,但是看见对方递给咖啡店前台的名片之后,登时眼睛发光。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那个……你在维修摩托的地方上班吗?”

男人缓缓抬起头。

“怎么了。”

真司鼓起勇气说。

“如果有二手的摩托,能不能麻烦给我留一辆?”

男人疑惑地反问:“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呃,这个嘛……”真司从钱包里掏出四百円,“我请你喝咖啡。”

“这里只有红茶。”

“啥?咖啡店为什么没有咖啡啊……好吧,只有红茶也行,请你喝红茶。”真司双手合十说,“如果有的话,拜托帮我留意吧。”

男人皱起眉头:“自己去店里看看不就行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谁给的价格高卖给谁了。”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钱,所以才请你帮忙……”

“三万円。”

“啊?”

“你欠了我三万円,算上利息,一共十三万。”

“什么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不要自说自话,想用高利贷骗我……”

什么人啊!

男人喝完茶后放下空杯子,对店长说。

“多谢款待。”

真司喊住他:“喂,你要走了吗?”

“嗯。坐我的车走。”男人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对他说,“我现在要回店里去。”

“坐你的车?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喂,可是我们不熟啊……”

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出门,跨上机车然后打开嗡嗡的引擎。

“不上来我就走了。”

真司嘟囔着嘴,快步走上前。“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来了。”

“抱紧。”真司坐上去了,男人将他的手拉过去扣在自己的腰上。

碰到冷冰冰的皮带,真司感到极其尴尬。他问:“那你……”

“莲,秋山莲。”男人侧过脸,把头盔丢给他,“记住了,这是我的名字。”

“哦,那么莲。”真司带上头盔,“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记得欠我的中介费。”

“啥?不是你要带我走——喂!莲——”

真司大喊着,然而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摩托呼啸而过的狂风里。

在路上的时候,真司觉得脑浆要被莲夸张的速度摇匀了。就这样被陌生的男人带走了吗?真傻啊,这叫什么事啊!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简直像坏掉的摩托一样,该随对方去店里好好修理一番了。

2被子

真司睡觉很不老实,所以每次事后秋山莲宁愿选择拖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回自己的床铺睡觉,也不和真司睡一张床。真司发现之后,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傻兮兮的笑容,皱起眉头来抗议道: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啊,我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那你倒是别吵啊。”一想到真司的鼾声,莲就头疼地扶着额头说,“你见过哪个人有你那么糟糕的睡相?根本没有吧。”

“咋能这样说我,好过分……”

真司紧张地看着脚尖,然后说出自己的愿望。

“但是,我想跟莲一起睡嘛。”

“你想什么呢?跟你一起睡,我还不如去睡厨房。”

“那你就去睡厨房吧,我一个人住楼上!”

“开什么玩笑啊……”

最终,秋山莲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用被子把真司整个裹住,再丢上床。

“啊啊啊,莲!”真司缩在被子里,被裹成一条长法棍,或者说更像一条僵硬的虫子吧。他扭曲着膝盖在床上翻来覆去,绝望地喊道,“等一下啊我动不了!”

“动不了就对了。”莲满意地将他颈边的被角掖下去,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径自在床沿坐下,“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么安稳,也不至于收你的精神损失费。”

“啊啦,什么费用?莲你又随便给我的欠账单上加东西了是嘛……”

“怎么能说随便。难道你敢说没有影响到我睡觉吗?”

“好烦啊,那我从现在起保持安静吧……”

“你最好说到做到。”

莲关上灯,爬上床,和真司背靠背睡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

“莲,我喘不上气。”

“忍着。”

“莲,莲,莲莲莲莲莲——”

真司一直喊个不停,秋山莲不耐烦地捂住耳朵,转身看向他。

“你怎么还不睡?”

真司躲在黑漆漆的被子里小声说。

“被子里好闷。”

“……”莲眨眨眼,“所以呢?”

真司伸出一只手,蓦地拉住他的胳膊。秋山莲感到莫名其妙,下一刻真司就猛然掀起被子,把他也卷了进去。

“哈哈,现在知道我刚才的感受了吧!”

莲掀开蒙住脸的被子,无语地扣住真司乱动的腰,沉声责备道:“搞什么啊你,还睡不睡觉了。”

“马上马上!”真司钻进莲的怀里,安心地重新盖起被子,说,“现在可以睡了。”

他将双腿架在莲的腰上,整个贴住对方结实的身躯。莲忍耐了一会,拘谨地伸出手,听见下颌处微弱的呼吸声以后,才落下掌心轻轻抚摸真司的发顶。

“真是个幼稚鬼。”

3理发

“疼疼疼——”

秋山莲拔掉那根透明的长发,举起来对着吊灯仔细观察。过了半晌,他皱起眉头说:

“城户,你才二十岁就有白发了吗?”

真司不置可否,马上气鼓鼓地挥舞着手臂,反驳他道:“谁叫我是未来的超级记者呢?为工作操劳太过劳累了,有几根白头发也很正常吧。”

秋山莲摇了摇头,丢掉那根白发,继续替真司擦头发。真司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警觉地按住莲的手腕,问他。

“等等,擦头发的话,你打算收费吗?”

“为什么要收费?”秋山莲疑惑地反问他,“如果没把头发擦干净害得你着凉了,晚上受罪的应该是我吧?毕竟某人的声音……”

真司意识到自己夜晚那控制不住的鼾声,立刻岔开话题。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

“我都说知道了……”

擦干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一开始就是秋山莲提出要帮真司擦头发的吧?说着说着,莲又提到自己会理发的事。真司自然信以为真,也想见识莲的本事,所以央求他帮自己理发。

“过来。”秋山莲把真司拉到镜子前面,同时搬来一只凳子,“就在这里坐好。”

“莲,你给别人理过头吗?”

“没有,我只给自己理过发。”

“不可能吧?”真司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惠里小姐呢?”

“惠里是短发。”

“好吧。优衣和婶婶呢?”

“我为什么要帮她们理发?”

“那么,不是女朋友也不是优衣她们……母亲的话,一定有过几回吧?”

莲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犹豫着沉声说。

“母亲早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什么印象。”

真司小声道歉:“……对不起。”

莲叹了口气。

“母亲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所以你不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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