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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帘幕(r)

 

在品香阁闹得太久,以至于乔行砚到家时已然到了戌时。

今夜乔怀衷与林秋娘都还未眠,可见幼子回府也终究没有再去打扰,只觉对方出去散心一整日,想必回来也没了精力,便不打算再同他说圣旨的事。

次日辰时,乔怀衷同林秋娘坐在厅堂,手中饮着热茶,瞧幼子自院中走来便对视一眼,仿若在合计着什么共同的主意。

乔行砚行至二人跟前,躬身道:“父亲,母亲。”

“坐吧。”乔怀衷将茶水放下,打量了一番后又道,“可是昨夜受了风寒,怎在屋内还裹着狐裘?”

闻言林秋娘也瞧见对方系着的狐裘,毛茸茸的将他的脖颈裹着,她道:“待会儿我让张嬷嬷煮些姜汤送至你屋里,莫要在此时落下病来。”

乔行砚颔首应好,心中想着的却是晨起时看到的铜镜中的自己,好在昨夜回府时行的是偏僻小巷,否则让旁人瞧见他脖颈上的痕迹岂不得遭殃。

乔行砚方坐下,就闻院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待看到人之后他立马欣喜起身,转身朝来人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乔婉提起裙摆跨过厅堂的门槛,打趣道:“怎么,我封公主后便不能回乔府了么?”

乔行砚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道:“阿姐先坐。”

“嗯。”乔婉坐在乔行砚身旁的位置,抬手握住自己弟弟的手,柔声安抚道,“好啦,不过赴靖央和亲罢了,又不是永远回不来了,兴许几年后那靖央世子便可准许我回京都瞧你们一眼呢?”

乔行砚仍是没说话,倒是林秋娘也开口跟着一起安抚道:“舟儿,你阿姐说得对,莫要担忧,兴许几年后便可回京都了呢?”

可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又怎可能让乔行砚信服呢。

乔婉又拍拍自家弟弟的手,用欣喜的语气说道:“好了,不要再垮着一张脸了,你放心吧,即使我远嫁靖央,也不会缺席你的冠礼。”

乔行砚闻言一怔,难以置信道:“什么?”

“圣上恩准,将你的冠礼提前了。”乔婉笑道,“在和亲之前。”

乔行砚随即回身看向乔怀衷,后者亦是颔首道:“圣上恩德,知晓你们姐弟情深,便看在文华的面上恩准了将你的冠礼提至十二月廿二,和亲之日的五天前。”

“我本想着将你的冠礼再延后些,如此可多些时日准备,冠礼是大事,马虎不得。”乔婉又道,“可兰妃娘娘却说,依照礼法,只有十二月廿二那日是吉时,若再往后延,怕是会撞了太岁,不吉利。”

“无妨,廿二亦来得及,这不是还有五天时间么。”乔行砚心道,已经足够了。

“对了,听闻你昨日不在府中,那想必也不知冠礼之事我是承了兰妃娘娘的情。和亲之事定下之后,我便想着此次离京路途遥远,归期无定,总不能临走前连你的冠礼都未曾出席,是以只能壮着胆子在娘娘面前提了几句。好在娘娘宅心仁厚,亦替我在圣上面前提了一嘴。”乔婉说着说着突然从腰间取出一个玉镯,“此乃兰妃娘娘所赠,大抵是因为我常在娘娘面前提及你与兄长,是以她便赠了我们兄妹三人每人一只玉镯。”

“这是你的。”乔婉将青底祥云纹的玉镯递给他,随后又从另一侧腰间拿出一只玉镯,白底祥云纹,“这是兄长的。”

乔婉言罢回头看向乔怀衷,问道:“父亲,怎不见兄长?兄长出去了么?”

乔怀衷不知如何说,林秋娘亦是满目忧愁看着主公,就在乔婉将要意识到不对时,乔行砚开口道:“我道为何今早听闻兄长去蕲川的消息,原来是为了请外祖父出席我的冠礼么?”

乔怀衷闻言立马了然:“正是如此,离冠礼不过五日之期,蕲川路途遥远,你们外祖父又独自一人,我们不放心便叫你兄长亲自去接了。”

“原来如此。”乔婉有些失落,“想来自和亲事宜一出,便再也没见过兄长了。”

“兄长不过是去蕲川迎接外祖父罢了,又不是往后都见不着,五日后你便可看见他了。”乔行砚道。

“嗯。”乔婉欣喜道,随即起身朝主座上两位躬身道,“父亲,母亲,孩儿此次出宫时间并不多,是以只能见一面闲聊几句,不能常伴二位左右,是孩儿不孝。”

二人闻言皆是起身走向她,林秋娘扶起对方躬身作揖的手:“母亲怎会怪你呢,好孩子,是我们不好。”

“怎会呢。”乔婉笑道,“父亲母亲将我养得这般好,连兰妃娘娘都夸我蕙质兰心,我又怎会怪你们?”

四人就这么又互相安抚闲聊了片刻,乔婉才随宫中的侍从一同离去。

而在无人共乘的马车内,乔婉只紧紧拽着手中的绣帕,指间戴着三两个圣上赏赐给公主的指环,着华服配华冠,就连耳坠也是上好的玉珠,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昨日夜间,她在宫中听见婢子议论,说礼部尚书的长公子失踪了,已经失去联系许久,任谁都找不到。且据说这长公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礼州,随即便没了消息。

乔婉几乎是立马猜到了,在和亲消息一出便不见了兄长的身影,此时又传出在礼州失踪的消息,礼州能是谁呢?无非是她那所谓的情郎。

是以乔婉当夜一宿未眠,次日一早便出了宫回乔府,本带着些侥幸心理,想着不过是婢子胡乱传言,子虚乌有罢了。可谁知,她竟真的未见到兄长,父亲母亲与弟弟也支支吾吾的,恐怕前往蕲州才是谎言……

乔婉自觉愧对兄长,于无声中垂泪。

乔婉离开后三人又重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乔怀衷沉声道:“你方才那样诓骗你阿姐,若是五日后仍未有你兄长的消息当如何?难不成真叫她知道了真相带着愧疚去和亲吗?”

乔行砚道:“我已加派人手前往礼州寻找兄长,但孩儿以为,单寻礼州是不够的,倘若兄长是在归途中遇到麻烦了当如何?”

乔怀衷已然身心俱疲,先是二女要远赴靖央,生死未可知,又是长子不知所踪,恐有生命危险,现如今幼子的冠礼又迫在眉睫,若出了差错亦是会影响他的名声。

“此事你暂且不要插手了,我自会安排人手到各处找寻,飞鸽至各城郡守再请他们帮忙。”乔怀衷道,“你现如今只需好好准备冠礼即可,五日确实赶了些,许多都还未曾准备好。左相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且未属任何一党派,若能请他担任赞冠,那必定是最好的。我随后便去左相府中登门拜访,求以此事。”

“劳累父亲替孩儿奔波。”乔行砚道。

“何来劳累一说,这本就是为人父该做的。”乔怀衷思忖片刻后又转而道,“左相之子许济鸿文武兼备,饱览群书,乃太子伴读,且颇得陛下赏识。此次若是有幸能请到左相为你的赞冠,那你也可借此机会多同这位许公子走动走动。”

乔行砚闻言疑惑道:“父亲不是不许我同世家公子走得太近么?尤其还是这种同皇子关系匪浅的世家公子。”

乔怀衷面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仿若在刻意隐瞒着什么,随即又恢复正色道:“行了冠礼之后你便是真正的成人了,往后不论是读书习字还是娶妻生子,居于京都城,总归是该结些善缘的。我虽不赞成你入仕,却也不是任何人都不予结交,所行之事都当先以大局为重,后求微小己利。如此哪怕有一日我们不在了,你也能为自己谋条生路,不至行不远。”

乔行砚倏地一怔,随后勉强笑笑,道:“父亲这是什么话,莫不是因为阿姐之事才有这番想法?”

乔行砚余光瞥见林秋娘看了一眼乔怀衷,随后又只是转回去没有说话。

乔怀衷叹了口气,沉声道:“为父为官多年,虽不及武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自认也是尽职尽责从不枉法偏私。那宗室礼法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于那党争更是能避则避,绝不沾染分毫。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挣扎一月,最终竟是以我亲手操办督察的礼将文华送走。”

乔行砚闻言只是蹙眉,并未有所言。

乔怀衷又道:“于你们兄妹三人而言,我原也问心无愧,可现如今温元不知所踪,生死难料,我却只能坐在这儿干等着。哪怕此刻真传来他的下落,哪怕此刻……”

此刻如何?乔行砚见父亲顿了未言,正要问之际就听他又开口。

“我什么也做不了。”乔怀衷看向乔行砚,收回面上的愁容,转而正色道,“临舟,你的字是你祖父临终前为你备好的。依礼法而言,男子只有行冠礼完成三冠之后方可由赞冠赐字,可你祖父临终前最担心的便是你,无法看到你脱离病痛是他老人家最大的遗憾。是以我虽知礼法不可破,却也存那半点私心,这么多年都唤你这个字。若是以往便罢,可如今你阿姐被册封为和亲公主,你又是陛下下旨恩准特定的冠礼,五日后必将迎来京都城各家的关注。”

乔怀衷蹙眉郑重道:“你虽平日鲜少表现出,我却知你也是执拗性子,届时倘若赞冠给你赐字,莫要当场否决,只将临舟二字淡忘,以乳名告知,往后承那赞冠所赐即可。”

“可这字是祖父所留,又怎可随意淡忘?”乔行砚反问道。

乔怀衷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望向厅堂外无尽的天,道:“百年后我自会为我的不孝同父亲请罪,可现如今要紧的是不要让旁人抓了把柄发落。”

乔怀衷虽未言那最关键的一语,可乔行砚却是心知肚明,如今乔氏二女被册封和亲公主,成为绎朝发兵靖央的最佳利器,是以陛下才会恩准这几乎不成问题的请求。

可亦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将乔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陛下能因公主和亲小施以恩,往后若是大败敌军,和亲公主魂归故里,乔氏必将再得一抚恤,引得朝中纷纷留意。

“父亲大可宽心,孩儿自是知晓当以大局为重。”

用过午膳后,乔行砚应林秋娘所言同她一起去挑选了一番冠礼所用的华服。五日终究是短了些,他们也不打算从裁剪布料开始,只颇为感激地受了兰妃的礼,于她送来的一众华服中进行挑选。

林秋娘终究是为母的,在此事上也颇为用心与强硬,哪怕乔行砚已然将衣裳都试了个遍,她也还是纠结着让对方重新再全部试一遍。

待他法,怎么舒服怎么来,也不管动静大不大,也不管对方是否真能缓得过气来。

裴归渡一手护着对方的头一手搂着对方的腰,探入对方唇舌之间不断搅弄,发出暧昧缱绻的水声与喘息声。

大抵是因为听见他遣散下人的声音,是以他不似以往的压抑,此刻不仅是对方的喘息声极大,自己的闷哼也跟着一起被放大,同方才板正的裴将军相比,此刻的他反倒显得有些色欲熏心的意味了。

乔行砚自对方吻上来那刻便下意识地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颈,此刻轻轻拍了拍对方,对方这才停下来给他喘口气的机会。

裴归渡在对方的喘息声中轻声呢喃道:“临舟,我好想你。”

乔行砚闻言仰头,主动凑上去轻轻亲他一下,见对方笑了,就又踮起脚亲亲他。

裴归渡被主动亲了两下,此刻心上正甜蜜着,低头就要继续深吻他,可小公子却在这时将原先搂着他脖颈的手松了开来,右手食指抵住他的嘴,左手抵在他胸前:“停,先谈正事。”

随后轻轻一推他胸口,将其从自己跟前推开。

裴归渡没有用力拦着对方,此刻也只是在原地怔了一下,低头笑了一声,顺手关上方才没关的门,跟着乔行砚走了过去,揶揄道:“小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

“小裴将军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偷偷摸摸亲人。”乔行砚语气微微扬起,反讥道。

裴归渡又笑。

待二人都坐到了桌前,乔行砚才正色道:“我兄长的事情如何了?”

“人找到了,确实在镇远军军营。”裴归渡同样正色。

乔行砚语气平平:“既如此,裴将军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饶是裴归渡平日再喜欢同对方拌嘴,此刻也只得老老实实道歉:“此事确实是我镇远军同你多有得罪,我已书信将其接回,亦处置了那犯错之人。”

“同我多有得罪?”乔行砚蹙眉反问,语气中带着些怒气,“犯错之人?将军不妨重新梳理一番,再说一遍?”

片刻,裴归渡又老老实实道:“此事确实是我镇远军同你兄长,同乔府多有得罪,那不知死活的东西也下令处置了去,你就莫要再生气了。”

“我生气什么?”乔行砚讥讽道,“你是如何处置的?”

“扣押你兄长的乃是皇帝派来的参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直接将他处死,但是他虽不死,我却也是给他下了最重的罚,保准他只留一口气喘息。”裴归渡的语气仿佛是在哄对方一件小事。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乔行砚抿唇笑着,语气淡然,“人我查到了,画像亦有,倘若有一天我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届时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乔行砚停顿一刻,而后又直视裴归渡的眼睛,轻声道:“而后再杀了说谎的你。”

裴归渡一怔,笑道:“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乔行砚给自己倒一杯茶水,饮一口后放回桌上:“我兄长人呢?”

“人已经到京都城了,现在在我府上养着。”

乔行砚歪了歪头,疑惑道:“我兄长凭什么要在你府上养着?”

裴归渡伸手将对方喝了一口的茶端起,转动杯口到对方方才落嘴的地方,十分自然地一饮而尽,揶揄道:“我就喜欢乔家的公子不行么?”

乔行砚面无表情地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何不将我父亲也接了去?”

裴归渡吓得险些将喉咙里的茶水咳出来,惊恐抬眼看对方:“临舟,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乔行砚不以为意道:“那你以为你说的话我便会觉得好笑吗?”

裴归渡仔细想想自己说的话,笑道:“我瞎说的,我的错,我只喜乔家小公子,旁的都不在意。”

乔行砚嘁一声不看他,转而问道:“那畜牲因何故将我兄长扣押于军中?”

裴归渡转而亦正色:“你兄长在寻找裴宁的过程中无意冲撞了他,而他平日在军营便不受重视,许是当时又受了气,寻了个疑似细作的由头将其抓了去。”

乔行砚闻言握紧了拳,看向裴归渡咬牙道:“将军最好真的将他打得只剩一口气了,否则届时我发作起来,莫要说我又无端不理会你。”

裴归渡一怔,咳了一声:“自然,小公子怎会无缘无故不理会我?”

“少扯。”乔行砚道,“字条又是谁送来的?”

“还在查。”裴归渡沉声道,“极大概率是军中内斗,镇远军近两年被皇帝塞了各方的人来。一来是想压我裴氏一族的势力,二来则是想看看究竟何方心存歹心,是以军中此类向一方透露另一方把柄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乔行砚蹙眉,思忖片刻后讥讽道:“如此一来,倒是将军治下不严了?”

“小公子有何妙计?”裴归渡佯装请教。

“将领头的全都杀了便是。”乔行砚随意答道,语气平平,可裴归渡知道他的心中却是真的想这么做。

“那小公子还是先杀了我吧。”裴归渡破罐子破摔,道,“留字条之人本意是想挑拨裴乔两氏的关系,与此同时借乔氏之力发作在那皇帝派来的参将身上。届时裴氏这边不好办,乔氏又得罪了皇帝,可谓一石二鸟。”

乔行砚当然明白留字条那人心中的谋划,但明白归明白,应对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他道:“我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裴归渡颇为感兴趣。

“我虽知晓你不会将裴氏置于险境,可倘若真有一天,你我两家对立了,你当如何?”乔行砚以一种看热闹的语气问道,仿佛这件事涉及的人根本就没有他一般。

“什么意思?”裴归渡转而收起笑脸。

“就是……”乔行砚抿唇后道,“父亲让我去结交左相之子。”

裴归渡仔细思忖着这个人,片刻后道:“许济鸿?”

“对。”

裴归渡蹙眉,语气中带些埋怨:“结交他做甚?”

“没什么。”乔行砚笑了一声,“大抵是让我去依附他吧?”

裴归渡沉下了脸色,冷声道:“你敢去试试。”

乔行砚不以为意:“为何不敢?我乔氏本就不归何派,如今既已有人起了暗算乔氏之心,我又何必再躲到角落里任人宰割呢?”

裴归渡只是沉着脸,没有说话。

乔行砚看着对方反问道:“我不依附许济鸿,难不成依附你么,裴——将军?”

裴归渡沉默片刻,最后咬牙道:“我有时候真想掐死你。”

乔行砚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站起身来,走到对方面前,随后半蹲在对方身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来,掐吧。”

裴归渡看到对方近乎戏弄的神色,抬起手又放下,仿若溃不成军一般,半晌只呢喃出一句:“疯了。”

乔行砚见对方迟迟不动手,又反问:“我就最后再问一次,真的不现在掐死我么?”

裴归渡看着他,语气淡淡道:“我有病么,掐死你我找谁去?”

乔行砚笑了一下,语气轻轻道:“哦,好吧。那我来。”

裴归渡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就见对方突然起身抓着他的肩膀将他强行调转方向,随后抬腿跨过坐在他腿上。

乔行砚看着裴归渡有些愣神的模样,放软了语气,娇声道:“我们不谈正事了好不好,也不要说些违心的话。”

裴归渡被对方突然转变的模样怔住了,虽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却也下意识地被对方勾得笑了出来,跟着他一起放软语气:“好。”

乔行砚搂着对方的脖颈,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对方的唇,抬头看一眼对方勾起的唇角,又低头恶劣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唇瓣,仿佛在帮他润唇一般。

裴归渡被对方这一舔击得心口发麻,笑着反问道:“乔临舟,谁教你这样的?”

“自然是小裴将军留下的春宫图教我的。”乔行砚理直气壮。

闻言裴归渡一把环住对方的腰身,将其紧紧地往怀里搂,揶揄道:“哦,这样吗?”

乔行砚又低头撬开对方唇齿探入他口中,唇舌缠绵片刻后退出对方的领域,抵着对方额头喘息之际道:“我想。”

裴归渡明知故问,仰头亲一下乔行砚:“想什么?”

乔行砚胸口微微起伏,唇角带着暧昧的水渍,他答非所问道:“兰妃送来的华服,是你安排的么?”

“是。”裴归渡如实道,“你的身量我知道,但又不好直接说明,只同姑母说是按侍卫的身量算的。”

“你怎敢如此大胆。”乔行砚带着些埋怨的羞愤意味。

裴归渡一笑,道:“此事还当真不是我刻意安排的,你阿姐同姑母商量时我恰巧在场,她们不知男子的身量当如何,便借我的身量大致比划了一番,我这才顺竿接下了这活儿。”

乔行砚又亲他一下,随后靠在对方肩头上,环抱住他的背。

“今日又是为何而来?”乔行砚呢喃道。

裴归渡感受到对方在自己肩头的力,缓缓道:“有了华服一事便有了由头,是以今日是我主动请命来的。”

“理由呢?”

“替姑母分忧,顺道调查你兄长的事情。和亲之事裴氏未参与其中,是以如今随手赠礼这等小事皇帝也不会放在眼里,大可放心。”裴归渡照实回答。

乔行砚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看向裴归渡:“你们家有什么送礼习俗吗?”

“为什么这么问?”裴归渡疑惑道。

“没什么,就是你姑母又给我送了一只玉镯。”乔行砚道,“也不算给我送的,她也给了阿姐和兄长。”

裴归渡心思没放在这事儿上,实在想不到什么送礼习俗,只敷衍道:“我不太关注这些,即使有,我也不知道。”

“嗯。”乔行砚眨眨眼睛。

裴归渡仰头深吻他,于换气之际道:“你只当是她送给我们的新婚贺礼好了。”

乔行砚蹙眉,一把推开他,埋怨道:“谁说要和你成婚了?”

裴归渡一怔,笑道:“我瞎说的,我登徒子。”

乔行砚更不高兴了。

裴归渡佯装看不懂对方的反应,打趣道:“说到登徒子,我许久没听你这么骂我了。”

乔行砚立马就明白了,骂道:“裴敬淮你莫不是当真有病?”

“自然。”裴归渡笑道,“病入膏肓了,就喜欢听你骂人。”

乔行砚没有说话。

裴归渡又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最近又学了些新的花样。”

乔行砚蹙眉,在对方背上用力拍了一下,随即从对方怀里挣开了起身。

裴归渡看着对方的背影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强求,正要倒一杯茶水为自己降降火时就听小公子头也不回地朝里屋走去,丢下一句话:“腰以上的所有地方都不能留印,否则这辈子都别再碰我。”

起初裴归渡还没反应过来,可等对方放下床榻上的帘子时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像只即将放饭的幼犬似的屁颠屁颠往前走,扬声道:“我保证,今日必定不会在腰以上的地方留印。”

“你最好是。”帘幕之内的乔行砚冷声道。

“只在腿上留。”裴归渡言罢脱鞋爬上了小公子的床。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院落里的枯枝在寒风下摇摇欲坠,雪落在上面片刻就化了。

小公子的屋内传来阵阵响动的声音,床榻因二人的动作吱呀作响,地上是凌乱的衣物。在拍打与喘息的声音共同进行之际,小公子骨指分明的手透过帘幕死死地抓紧了床榻边沿,指节处泛红,上面沾染着一些晶莹粘稠的精液。

帘幕之内,裴归渡一手揽住其腰身将往前爬了些距离的人重新拽回来,红肿挺立之物就着这股力又往穴口深处进了些。

乔行砚身子发软,本跪着的膝盖当即失力就要倒下,被后方的人握着腰肢重新提了起来。

裴归渡指尖沾了精液,此时拇指指腹揉捏对方腰窝将其涂抹上去,小腹上的四指则内扣发力将其重新往自己身边带。

裴归渡仰头蹙眉,他感受到对方身下吃得紧,挺起腰身又往里撞了一瞬,激得小公子攥紧了被褥,一声闷哼埋在其中,快意使他手脚痉挛,蜷缩在一起。

裴归渡一手握着对方的腰肢,一手搭在他臀瓣上揉捏,来回顶撞的过程中使得穴口处流出一些绵密的乳白水渍,他深入浅出,于一声声拍打中呼吸加快,变得沉闷。

察觉到身下的快意像要释放,裴归渡身下退出一些距离将人揽起抱在怀中。

乔行砚眼角淌着泪,裸露的脊背贴着对方的前胸,感受到对方胸口的起伏与汗渍。他被环胸搂着,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又被对方捏着下颚被迫深吻。

唇齿间的侵袭来得突然且肆意,唇舌相碰间激出声响,液体随着嘴角往外溢出一些。长睫微颤,乔行砚方迷糊着要睁眼看他,就又被后庭处的顶撞吓得紧闭双眼,继而感受到对方似乎微扬了嘴角,一声沉闷的、夹杂着缠绵的笑声被他隐去。

但乔行砚还是听见了。

裴归渡好似有意要逗他,有时挺着腰往里猛冲,见人恼了,着急向后拍他的手腕,嘴里也哼哼唧唧个不停,就敷衍地嗯几句,速度放缓些,将人吻着哄。

待人被吻得有些失神了,再去吻他眼角的泪,说些含情的话,于此时加快速度与力度,将人顶得仰头呻吟,拽着他的手腕。

裴归渡这时便会与之十指紧扣,像是安抚,哪怕身下的力并没有减少几分。

裴归渡将人抱在怀中侧躺着,两人的腿交叠在一处,在烛光的照耀下可以瞧见细密的水渍。后庭穴口内流出的粘稠液体落在软垫上,他将涨红的阴茎重新插入穴口,怀中之人猝不及防身子一颤,蜷缩着身子闷哼一声。

裴归渡像在安抚,他下颚抵在对方头顶,闷声叫唤:“临舟……仰头看我。”

乔行砚像是失了神,半晌才缓缓仰头,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就被对方抵着吻了上去。

乔行砚后仰靠在对方肩头与之唇舌交缠,与此同时裴归渡身下扭动腰肢缓慢顶撞,这次比先前要温柔许多,大抵也是因为穴口早已被打开的缘故,浅浅地进出反倒显得悠然许多。

乔行砚被吻得嘴边犯嘟囔,水声不断,他轻蹙眉睁眼,裴归渡便给他喘息的机会。

乔行砚的呼吸急促,胸前起伏也大了些,没一会儿又仰着头要亲他,却被对方后仰拒绝了。

“敬淮……”乔行砚的声音哑得不像样,他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不亲他了。

裴归渡却只是笑了笑,像是在算什么旧账一般,带着笑意揶揄道:“小公子怎这副模样,实在有违礼法。”

乔行砚思绪不清,想什么便说什么,只满含怨怼道:“食色性也。”

“又是食色性也?”裴归渡反问,“小公子向来这般我行我素?”

“如何?”乔行砚又凑上前吻他。

这次裴归渡没躲,不仅没躲,还加快了身下的力,若不是他提前拦住了对方的腰,将其圈住,怕是早被对方回神又往外躲了,届时他还得费力握着对方的脚踝将人拽回来。

一夜不知缠绵了多久,小公子最后到话都说不全了,只嘟嘟囔囔地呻吟埋怨,想要将人推开却使不上半点力。

而那主导着一切的小裴将军在对方一声声怒骂中失了心神,身下的动作越来越大,除了没在对方腰以上的位置留下印记,其余能让对方发怒的事情全都干了个遍。

裴归渡果真是一位学习的好手,不一会儿连换了好些姿势,将平日高高在上的小公子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小公子平日有多端方,此刻便有多娇媚,除了口中带骂,其余不论声音还是动作亦或是神情,都透着妩媚柔弱之貌。

裴归渡在此过程中无数次想起对方曾言十分痛,也尝试过改正,但最终都失败了,谁让小公子骂他混账呢。

裴归渡午时来的院落,却是丑时才走的,他原想待到寅时再走,却不想被半夜提前睡醒的小公子给一脚踹下了床。

睡梦中的裴归渡当即惊醒,随后被气急败坏的小公子赶出了门,并亲自扔出了他的鞋。

裴归渡不生气,穿上鞋后笑着翻墙走了。

冠礼这日清晨,乔府早早的便招呼了起来,李管家同张嬷嬷一起张罗着宾客们的坐席,确认乐伎们的奏乐时间,将所有流程都确认一番,无误后才前往祠堂同主公禀报。

乔氏祠堂内,乔怀衷正同林秋娘一齐为祖宗牌位上香,鞠躬三次后将香立于香炉之内,又退几步再行一礼。

礼罢,乔怀衷问道:“舟儿呢?”

“方才去瞧过了,婢子们正在为他安排沐浴更衣。”林秋娘温声道。

乔怀衷颔首:“赞冠临府之后直接来祠堂上香祭拜,届时前厅便交于你张罗了。”

林秋娘道:“郎君放心,妾身自当好好招待宾客,不落他人口舌。”

乔怀衷牵起林秋娘的手,温声安抚道:“我知你不常与世家往来,今日到的又大半都是各家公子,想来相处会有些困难,有劳夫人了。”

“你我何时竟也开始说这些了?”林秋娘反握住对方的手,看着他缓缓而言,“朝臣之妻本就该多同各家夫人来往,你知我不喜便从未催促我,如今事急从权,我又怎能不挑起这大任?”

林秋娘停顿片刻,又道:“温元今日便归么?”

“是。”乔怀衷牵着林秋娘的手一同走出了祠堂,于石子路上边走边说,“礼州郡守昨日晚间传来书信,说是温元已然送至京中,此刻正在驿站养着。”

“驿站?”林秋娘不解。

“说是温元受了伤,情况紧急只得送至就近的驿站。”

“怎会受了伤?”林秋娘焦急道,“现今如何了?”

乔怀衷拍拍对方的手安抚道:“无碍,夫人莫要担心,信中说巳时前便能将温元送回府中,届时你瞧了便是。”

林秋娘愁眉叹了口气。

沐浴更衣又修整了一番后已临近巳时,乔行砚坐在铜镜前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听着院中奴仆来回走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文修才推开门行至他身后,平日手中常拿的若华剑此刻不知收到了何处,只在腰间配了一把短刀,正色道:“公子,长公子回来了。”

乔行砚闻言眼睛立马浮现出一丝光亮,在文修的搀扶下起了身:“兄长现在何处?”

“长公子是被驿站的仆从送至后门的,现下正在自己院中。”文修如实道,“长公子受了重伤,手中缠着纱布,右腿似乎也被打伤了,看样子行动略显不便。”

“什么?”乔行砚面上显怒色,沉声道,“送兄长回来的人呢?”

“按公子事先安排的,人一到就打晕拖进了柴房,现在人正绑着锁在里头。”

“将我屋里的金疮药送至兄长院中,就说是我送的,务必要叮嘱兄长上药。”乔行砚沉声道。

“是。”

“柴房的钥匙呢?”乔行砚看向对方。

文修闻言从怀中取出一把细长的铜制钥匙,递到对方面前,松手时又道:“公子所着素白衣裳,仔细不要染了痕迹。”

乔行砚把玩着手中的钥匙,不以为意道:“自然。”

乔府后院的柴房内,乔行砚推开已然开了锁的门,不慌不忙地将门重新关上。屋外的光透过窗照进来,堪堪落在躺在地上昏睡的那人脸上。

乔行砚从腰间取出一个食指大小的柱形容器,转动顶部凸起的弦月纹案后那容器自内向外弹出一个两面开刃的匕首。

乔行砚看也不看对方,单手握住容器,将匕首那面垂直朝下,狠狠扎进昏睡那人的左侧大腿上。

后者受痛立马咬着口中塞着的被细绳绑了好几圈的布,于昏睡中生生被痛醒,下意识地绷直了腿,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可乔行砚虽然右手用力控制着对方因痛挣扎的腿,面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只冷声开口:“谁命你将长公子送至乔府的?”

那人嘴里还塞着布,此刻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是以乔行砚一把将扎进他腿里的匕首拔出,后者受痛又猛抽几下,眼中仿佛要痛出泪来。

可乔行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开了刃的匕首将细绳割开,又用匕首的末端将他嘴里的布挑出。

而自乔行砚将匕首凑到他面前起,后者便如惊弓之鸟般不断颤抖。

乔行砚冷声道:“说。”

“是礼州郡守命我将长公子送至乔府的。”那人颤颤巍巍地说道。

可乔行砚却是在听完的那一刻就又将匕首扎到了对方的另一只腿上,沉声道:“说谎。”

那人受痛哀嚎一声,转而又咬牙道:“是裴将军!是裴将军命我将长公子送至乔府的!”

乔行砚将匕首一把抽出,后者又是受痛哀嚎,他道:“哪个裴将军?由何处起送至乔府的?”

那人良久未言,乔行砚没什么耐心,又将匕首扎进对方的左肩,发力的同时厉声道:“说,我没那么多耐心。”

那人立马连连哀嚎,整个人都朝被扎的那个肩头倒,急忙道:“是小裴将军!镇远将军之子!”

“自何处而来?”乔行砚将刀刃又往下扎了几分。

那人受痛急忙道:“自镇远将军府而来!人是在镇远将军府后门接到的……只说将人秘密送至乔府后门即可……事后……”

乔行砚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在睁眼的瞬间将匕首拔出,又温吞而道:“你是何人?”

那人显然早已受不了疼痛了,此刻问什么便答什么,急忙道:“我是宋校尉底下的一个侍从。”

仔细回想过后,乔行砚道:“宋云?”

“正是。”那人哀嚎着缓缓而道,“宋校尉说此人是乔府长公子,与将军关系匪浅,必当安然送至乔府,且不可为旁人所发现。”

乔行砚偏头讥笑一声:“这任务是宋云下达的,还是裴敬淮下达的?”

“啊?”那人大抵是在困惑此人为何唤将军的字,疑惑了片刻后才又道,“是宋校尉下达的,裴将军不会管这些小事。”

乔行砚深呼吸一口气,强忍面上的怒色,语气平平道:“好一个小事。”

那人见对方没有再问话的意思,便试探道:“大人问的我都如实答了,是否可以大发慈悲饶了小人?”

乔行砚闻言冷眼睥他,将握着匕首的右手往上一抬,一划,那人的脖颈便在刹那间渗出血迹往下流。

“蠢货。”乔行砚冷声呵斥,随后起身,右手仍握着那小巧的匕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方推开门便见文修守在门外。

文修看到小公子将右手抬起曲着,袖口滑落至小臂上,露出一节白皙的皮肤,而手掌中握着的是一把机关匕首,此时上面正沾着血迹,染得小公子五指间也带些殷红。

文修见状立马接过对方手中的匕首,并递出早已备好的绣帕。

乔行砚接过绣帕斯条慢理地清理着手中的痕迹,又瞥见对方将擦拭后的机关匕首恢复原状重新递给他。

乔行砚淡淡道:“你收着便是,兴许待会儿能用到。”

“是。”文修将一指大小的小容器收进了自己腰间,“公子,此人如何处理?”

“今日那人也会来,你只管将他的手指砍下装进木匣内,放到一位叫宋云的马车内,切记不要同他打上照面。”乔行砚沉声道,随后将擦拭完血迹的绣帕递给了文修,“其余的剁碎了扔河里喂鱼。”

文修接过绣帕,习以为常道:“是。”

“派了个口风不严实的人来办事,迟早得被这群蠢货害死。”乔行砚一边冷言骂道,一边斯条慢理地整理一番素白华服,“宾客都到了?”

“大部分都到了。”文修道,“许氏和裴氏还未到,主公正在前厅等着迎接赞冠。”

乔行砚沉思片刻后,道:“我这便去前厅,你也去准备吧。”

文修停顿片刻,像是在犹豫什么一般,最终只道:“是。”

托了先前张子修帮忙同他结交京都城世家公子的福,以至于乔行砚今日的冠礼宾客满堂,十分热闹。

李敬成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他的庶弟,他本不想将他带来,全是他父亲强制要求才勉为其难将他领进了府。

进府后李敬成看也没看身后之人,只丢下一句“别跟着我”后便去寻旁的世家公子了,留那庶弟一人在席上无处可去。

李敬成很快在不远的席间瞧见了郭弘,当即展露出一个笑容,高声喊道:“德远兄!”

郭弘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只白了一眼后又重新转回去饮了一口酒。

李敬成不恼,只不以为意地坐到了郭弘对面,给自己也倒一杯酒,而后又道:“德远兄怎一人在这儿喝闷酒,未去寻那小美人么?”

郭弘不看他,只讥讽道:“李敬成你莫不是吃多了酒,方至席间便胡言乱语。”

“哟。”李敬成咋呼道,“怎的,今日走的是儒生那套?说话竟还文绉绉起来了,这可不像你啊郭德远。”

郭弘紧接着转了个话锋:“今日你们是来吃席贺礼的,我却是带着任务来的,是以少在那儿给我打趣些没用的东西。”

李敬成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将声音压低凑上前打探道:“什么任务?不妨说与我听听,兴许我还能帮到你呢。”

郭弘又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李敬成,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你莫不是当我傻?”

“怎会?”李敬成仍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郭侍郎好歹有官职傍身,我一介平头百姓又怎会将你当成傻子耍?”

郭弘嗤笑道:“你若是平头百姓,那真正的百姓岂不成了流民?少在那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得什么便宜了?”李敬成又饮一口酒,“这生在兵部尚书府中是我能决定的么?”

郭弘闻言呛道:“若是不乐意便不要享那个福气,你瞧你现在身上穿的,若是嫌弃怎不干脆脱了?”

李敬成头一次被对方这么呛,是以此刻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我道你今日怎这般戾气,想必是所行的任务令你不满了吧。怎的,你父亲喊你来捉礼部的错处了?”

郭弘看他一眼,饮一口酒,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你分明知晓你父亲不信你,这才将你那庶弟也派了来,是也不是?”

李敬成瞬间皱起了眉,抬眼看近在咫尺的对方那挑衅的双眼,沉声道:“我确是不管此事,那就看你与那便宜货谁先拔了头筹。”

李敬成言至此处停顿片刻,随后看向不远处正跟在张恒身后的张策,视线停在那小黄莺身上,话却是对郭弘说的:“便宜货便罢,莫要一时没狠下心来,让旁人捡了漏去,届时你看郭尚书是否会打断你的腿。”

言罢李敬成不等郭弘发作,直接起身朝前走去,寻他那方见一次面便颇感兴趣的小黄莺,留郭弘一人坐在席上又猛饮了半壶酒。

裴归渡来得有些晚,他是同左相他们一同到的,彼时两辆马车同时停在乔府门前。那迎接客人的仆从早在他们停马前便去同主公禀报了,是以此刻乔怀衷与乔行砚双双候在门前亲自迎那赞冠,顺道迎那来晚了的小裴将军。

乔行砚随乔怀衷一同躬身作揖,他这边方正身,就闻乔怀衷对许商君拱手请道:“吉时将至,许相请往这边走,乔某这便将您引至祠堂。”

“有劳。”许商君同样依礼拱手,将要往前走时又侧身同身后之人道,“文昇,你只管跟着小公子走,待为父敬完香后自会去寻你。”

“是。”许商君身后着蓝衣的谦谦君子道。

“临舟,你好生招待裴将军与许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便找你母亲,莫要怠慢了贵客。”乔怀衷同样嘱咐道。

“是,孩儿知晓。”

言罢,乔怀衷领着许商君进了府,留乔行砚一人对着面前这两尊大佛。

乔行砚看向裴归渡身后:“怎不见宋校尉?”

裴归渡像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一般,怔了一刻后又正色道:“府中有事,晚些便到。”

言罢,乔行砚不再看裴归渡,只转身朝面生的那位道:“早便听闻许公子相貌堂堂,文武双全,不仅博览群书,骑射这方面也颇有造诣,不知明年春猎是否能一览许公子英姿。”

许济鸿大抵也是被夸赞惯了,听完只是面色平平地谦逊道:“乔公子谬赞,许某不过略有涉猎,不敢夸大,骑射这方面还是得看裴将军。”

许济鸿顺势看向同样以一种难言的神情在看自己的裴归渡:“裴将军年纪轻轻便久经沙场,立下赫赫战功,他的骑射才是当真卓绝,我父亲亦常常夸赞,叫我有机会应向将军请教一番才是。”

裴归渡闻言挑眉瞥一眼乔行砚,后者这才面带敷衍地看他一眼,随后开口附和道:“裴将军自幼便随镇远将军驻守边关征战沙场,骑射方面自然不是常人能与之比拟的。”

裴归渡不太满意二者一唱一和的夸赞,但面上依旧佯装欣喜,只摆手道:“二位莫要将我抬得如此之高,我一介武夫也就只能在马上逞逞威风。这下了马,才思自是比不上二位公子,二位又何苦这般恭维,倒是叫我不好办了不是?”

许济鸿闻言略显窘迫地笑了笑,正思索着该如何回话时就见乔行砚拱手朝他说道:“许公子,裴将军,屋外风寒,不如先进府再说?若是久留此处,叫旁人瞧见了怕是以为我乔府有意怠慢二位不可。”

许济鸿顺势往台阶下走,临走之际又朝官职比他高些的裴归渡拱手让道,十分知晓礼节地道:“裴将军,请。”

裴归渡见状也不推却,径直走到了二人前面,仿佛这乔府他最熟一般,根本不需要乔家小公子在前领路。

见状乔行砚也面不改色,只拱手请许济鸿往里边走。

应礼所教,到场之宾客自官阶高低由内至外、由亲至疏排坐席,官职越高关系越亲近的坐得离主家越近。

于在场的世家公子而言,裴归渡属前者,许济鸿同赞冠一道而来,勉强亦归于前者,是以此刻二人都同乔氏本家同坐一席。

行至席间,还不等乔行砚为二人安排具体座位,就见裴归渡十分自然地坐到了乔婉身旁的空位上,而那空位的另一边,是乔行砚的位置。

乔行砚神色平平地将其收入眼中,不再管他,只朝身边的许济鸿道:“许公子,此座乃左相大人之位,你依其而座即可。”

许济鸿便遵主家之言坐了下来,结果他这边方坐下,身旁那桌上的人又立刻闹了起来。

只见郭弘缓缓走来,伴随着那近乎嘲弄讥讽的语气道:“我道今日怎的来了许久,都未瞧见这冠礼的主人,原是不打算接洽我等下位世家子弟,直接去迎了那尊贵之客么?”

“这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吗?”席间有人闻声附和,乔行砚寻声而望,是平日同郭弘交好的一文官之子。

一时之间席上窃声四起。

“临舟怎会有这般想法,德远兄莫不是想多了些。”同坐一席的张恒闻言起身反驳,难得平日言间带笑的他此刻也将脸沉了下来。

结果张恒这不说便罢,一说反而将矛头引向了自己这边,他方言罢,那郭弘瞬间就转向自己,讥讽道:“我哪般想法了?乔小公子若并非如此想,又何至于亲自去迎了那素不相识的裴将军与许公子,而半眼都不来瞧你这相交多年的好友?”

闻言张恒怔了一瞬,看一眼皱眉面露委屈的乔行砚,又立马反驳道:“众人皆知许公子是同赞冠左相一道而来,不论是左相这官职,还是赞冠这身份,于情于理作为被冠者都该亲自出门迎接,有何不妥?”

张恒瞧一眼此刻正坐在主席间悠哉看热闹的裴归渡,又道:“至于小裴将军,虽年岁不及,却不失为一国之悍将,保家卫国之能人,临舟亲自相迎又有何不可?德远兄莫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乔行砚低头,有些被逗笑了,他本想着郭弘要闹便随他闹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当犬吠罢了。可谁曾想平日总想着以和为贵不与他人起冲突的张恒,此刻竟这般为他辩驳,甚至不惜在众人面前同户部侍郎结怨,倒是有些令他感到意外。

乔行砚福至心灵,正欲出言解救一下这位子修兄,就见身旁一直坐着不言的裴归渡用手叩了叩桌面,随即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道:“这位公子莫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虽是将军,却也不及尚书大人来得尊贵,亦不可与左相比肩。今日一道入府不过是我碰巧与左相一同到达,托了左相的福罢了。这小公子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又何来偏颇招待一说呢?”

随后裴归渡看向站着的面色铁青的郭弘,揶揄道:“还有这位公子,是有多瞧得起我,亦或是多瞧不上自己,才会以为他乔家公子对尔等招待不周,对我与许公子特殊关照了?我坐在这儿是我自个儿走过来的,莫非这位公子以为我不配与主家同坐一席,这才发作,想将我赶走不成?”

言至此处,饶是郭弘再想发作刁难也寻不到由头了,毕竟连坐在主席上的裴归渡都开口撇清了关系,是以只能悻悻然甩袖。

毕竟他的父亲在他来之前就反复叮嘱,要他小心些裴氏,莫要在言语间得罪了他,郭氏本就同太子一派,与安平郡王不对付,这小裴将军又是安平郡王的表兄,若是得罪了可不好处理。

“将军说笑了,是郭某失言,还望将军恕罪,不要将其放在心上。”郭弘不忿道。

闻言裴归渡替自己倒一杯酒,看也不看对方,只满不在乎地道:“公子说笑了,你又未得罪我,冲我赔礼道歉个什么劲儿?”

这话再明显不过了,无非就是要郭弘向乔行砚赔礼道歉。

郭弘见下不来台,正欲挣扎着破罐子破摔之际,就闻身后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怎的全都静站着?”

林秋娘来得很是巧,仿佛是收到什么消息一般,看一眼场面后也不深究情况,只打断众人的对话,仿佛早就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过来只是在给所有人一个体面的台阶下罢了。

而众人也都识趣,就着这台阶而下,重新坐回了席间。

林秋娘行至主席,依礼同裴归渡和许济鸿寒暄感谢一番,又躬身朝坐在席间的林敬鸿道:“父亲,您先同文华在席间坐着,孩儿招待完宾客便归,有何需求都可喊李管家与张嬷嬷。”

乔行砚的外祖父闻言颔首,安抚道:“你且去吧,不必忧心我。”

一旁的乔婉见状也道:“母亲您去吧,这边有我就好,我会照顾好外祖父的。”

林秋娘颔首,起身,随后在众人面前理了理乔行砚的衣领,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安抚道:“这边交给我即可,你快些去准备一番,你父亲那边很快便能结束,敬祖之后就该正式行冠礼了。”

乔行砚正色道:“好,劳烦母亲了。”

林秋娘拍拍乔行砚的肩,笑着温声道:“去吧。”

吉时已到,乔府大院内,随着李管家的一声吆喝,刹那间奏起乐来,鼓瑟吹笙,宾客齐至。主家与主母端坐在大院最里的中央位置,两旁是前来道贺的宾客,此刻都将视线停在跪于中央的乔行砚身上。

一旁的刘元青看着着素白华服的乔行砚面色庄严地跪于已然清空道路的大院中央,不禁感慨道:“多年前结交临舟之时,我一定想不到今日他的冠礼会这般隆重。”

一旁的张恒闻言做噤声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往后不能喊临舟了,今日赞冠赐字后,他便不能再唤临舟,此二字怕是只能当做乳名由亲近之人唤。你我可得小心些,莫叫旁人抓了错处,毕竟这以左相为大宾的冠字可不一般。”

刘元青闻言了然,只悻悻然颔首:“虽然往后不能唤他这个字了,但我还挺喜欢他这字的,朗朗上口,又颇带些江南美人之感,倒还挺适合他的。”

张恒仔细一想,也附和般地点了点头。

而在张恒的对面,主席那桌,原先空着的座位此刻补上了空缺,带伤的乔瑄在文修的搀扶下来到了冠礼的席上,而后者则是将他送到之后又离了席。

乔婉看向身旁的乔瑄,赶忙凑上前轻声焦急道:“兄长你怎么出来了?为何不在屋里修养,身体可还有事?可牵扯到伤口了?”

见状林敬鸿也看向自己的长孙,用低哑的嗓音安抚道:“若是身子不适便安心待在房里即可,屋外风大天寒,莫要再染上伤病,这可就遭罪了。”

此二人皆是自他回府后便第一时间进屋探望过了,反倒是自家胞弟还未见上一面,是以此刻闻言也只是笑笑,温声道:“临舟的冠礼我这个做兄长的又怎能缺席呢?我的身子无碍,只是伤了腿暂时行动不便罢了,无甚影响。”

站在一旁听了全程的宋云闻言感叹一声,倘若伤了骨头也算无甚影响的话那这世间便不再需要医师大夫了,全靠自己愈合即可,长命百岁都不成问题。

宋云低头看一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乔行砚的裴归渡,俯身凑上前抬手遮着,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道:“裴敬淮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你也没告诉我要来赴的宴是你那小情郎的冠礼宴啊!”

裴归渡闻言不以为意,面色平平地将视线移向朝众人走来的赞冠,言语中带笑道:“小点声,现在不就知道了么?”

宋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道:“你真就不怕你家老子打断你的腿再拖在马后跑他个百里?”

裴归渡仔细想了想那个画面,揶揄道:“怕啊,所以你仔细些你的嘴,莫要让我父亲知晓。”

宋云简直要被对方气死了,见此处不是能深究此事的地方,又收回话题转而道:“还有,你莫不是真有病,这边不给我留座位,那边又不许我坐去其他地方,就生生让我站在这儿等着冠礼结束?”

裴归渡偏头看一眼对方,蹙眉一瞬又道:“方才那小公子见我第一面便问你在哪儿。”

“啊?他寻我做甚?”宋云疑惑道,“所以呢?”

“这不是叫你站在显眼的地方,让他一眼便能寻到你么。”裴归渡又将视线转回已然走到乔行砚面前的许商君身上,后者拜礼之后将要拿起盘中的第一冠。

“你这……”

“停。”裴归渡强行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冠礼开始了。”

宋云见状只得白他一眼,心道事后再找他算账,随后又老老实实地直起腰像个侍从一般候在他身侧。

许商君将缁布冠双手端之,高悬于空中,高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将其冠于乔行砚头上,道:“一拜父母,感养育恩德。”

言罢,乔行砚起身转向身后的乔怀衷与林秋娘,拜之。

随后又重新转回赞冠面前,跪,许商君又取下第一冠,照礼双手端起第二冠,皮弁,扬声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乔行砚起身,听着赞冠口中的“二拜师长前辈,感教化传道”向两侧宾客席间各一拜。

乔行砚三跪,许商君三冠,端起最后一爵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第三冠已成,乔行砚起身朝天地间三拜,随即又跪,待赞冠赐字。

许商君侧身仰头望天,正引典故释之,要为小公子赐字时,只觉面前闪过一阵风,随即就闻席间忽而诈起,侍卫顷刻间提剑迎了上来。

“来人!快来人!快传侍卫!有刺客!”

“舟儿——”

“乔临舟!”

“乔行砚!”

“小公子!快传大夫!快!”

“快捉了那人!不能让人跑了!”

“……”

许商君见状立马收回言语中的呜呼哀哉,看着忽然倒下的乔行砚,回想着一秒前面前晃过的那阵风,又同倒下之人胸口的羽箭相对比,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许商君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同许济鸿一起被乔怀衷安排的侍卫提前送回了府。

而还在席间的裴归渡几乎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一刻便下意识想要起身上前,很快又在宋云反应过来之前自行压制住自己的脚步。

宋云慌忙道:“不可上前。”

裴归渡沉声咬牙道:“我知道。”

裴归渡看一眼羽箭射来的方向,又压低嗓音正色道:“安排人下去,务必活捉那刺客,切记,要活的,打断一条腿也要活着带回来。”

宋云沉默片刻,最终只得无奈道:“知道了。”

随即宋云安排身后的侍卫悄然离了府。

乔府的侍卫第一时间便冲上前将倒地的乔行砚扶起,乔怀衷更是凭借着所有的力将其抱起冲向就近的寝屋。

主席之上除了裴归渡所有人都离开了,林敬鸿被乔瑄下令安排的侍卫护送至后院,乔婉挣扎着要去瞧受伤的胞弟亦被乔瑄严令喝止住,片刻后在喧闹声中被张嬷嬷带回了她原先居住的院子。

将旁的人安排过后乔瑄才回身看向裴归渡与宋云,他语气镇定自若,旁人不知,可站在他面前的裴归渡却见对方的手一直在颤抖着。

乔瑄躬身道:“今日突发状况属实是我乔府未曾预料到的,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只是现今府内刺客未擒,恐依旧有风险,还望将军早日离去,远离祸患的好。”

裴归渡看着对方躬身之后对着他的发冠,正色道:“今日之祸不是小事,在座的不提旁人,就单左相一人便可惊动圣上,不日怕是会移交御史台追查。正巧我与御史大夫有些私交,不妨让我去瞧瞧小公子的伤势,也好同他说道一番。”

“这……”乔瑄自然知晓裴乔两氏不宜私交过密,是以此刻也颇为难办。

裴归渡见状强压心中的急切,此刻已然不见乔行砚的踪迹了,他只得又道:“我身后这位宋云颇识些医术,若是等大夫来恐怕还要些时间,长公子,现如今小公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乔瑄闻言立马颔首,躬身道:“将军请这边来。”

言罢,裴归渡宋云二人便在众人面前跟着乔家长公子一同前往后院去了。

在众人慌不择路哀嚎不止的时候,郭弘看着裴归渡的背影沉思,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与乔家小公子联系到一起。

莫说这小裴将军久居礼州,平日根本与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公子见不上面,就单是上次醉君阁宴,亦未见二人有何交集。怎今日不仅帮着乔行砚说话,还在对方中箭后跟着长公子一同入了后院?

郭弘在自家侍卫的慌忙催促保护中带着困惑离开了,心想此事必须查个清楚。

榻上,乔行砚此刻眉头皱起紧闭双目,唇色发白微微颤抖,额角同颈侧也都可见细密的冷汗,被其父置于榻上之后便始终反手拽紧身下的软垫,企图发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羽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他的左侧胸口,此刻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到胸前的刺痛,仿佛在不断告诉他命悬一线是何等滋味。

乔行砚咬牙想要屏住呼吸,却发觉事后喘息带来的起伏更令他痛苦,他几乎要痛得晕厥。耳边父母亲眷的呼唤也仿佛不能入耳,仅随意在周遭飘过便不见踪影,他快要失去自我意识了。

裴归渡很快便同宋云一起搀扶着乔瑄来到了寝屋,结果这一进屋就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看着榻上的人皱了眉。

林秋娘哭着伏在榻前想要握幼子的手,可后者却只是痛得拽紧了身下垫着的软垫,紧闭双目喘息着不做回应。

乔怀衷站在一旁不断催促着仆从去叫大夫,并吩咐侍卫缉拿那刺客,面上的焦灼掩盖不住分毫,见他来了这才诧异地看向乔瑄。

乔瑄蹙眉看着榻上的胞弟,沉声道:“宋校尉略懂医术,大夫大抵没有这么快到,是以孩儿先将二人请来了。”

乔怀衷闻言沉思片刻,最后只妥协道:“劳烦裴将军与宋校尉了。”

“无妨。”宋云道,走上前去看乔行砚的伤势。

宋云行至榻前,蹲下仔细查看伤口,片刻后转身看向裴归渡,正色道:“这箭是往死里射的,只两指距离怕是就会直穿小公子的心脉,届时怕是药石难医,当场毙命。”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唯裴归渡一人攥紧了拳后冷声道:“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公子的伤口极深,且又靠近心脉,直接拔出恐牵扯到周遭命脉,亦可能伤及附近的骨肉。”宋云蹙眉道,“如今只能试着将中箭部分旁边的皮肉慢慢剖开,再用细小的刀柄将箭镞给生生挖出来。”

林秋娘听完几乎是立马晕了过去,乔怀衷慌忙间扶住夫人,又派了人将其扶回房中,沉思片刻后道:“那就有劳宋校尉了。”

可宋云闻言只是摇摇头,蹙眉遗憾道:“我虽懂些医术,可这剖肉取箭簇的事情却是从未做过,这事恐怕得由裴将军亲自动手。”

乔怀衷望向未说话的裴归渡。

而后者则是疑惑地看向宋云,宋云又道:“裴将军在战场上遇到过许多这样的情况,是以由他来替小公子拔箭最稳妥不过。”

乔怀衷转而朝裴归渡躬身作揖,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有劳裴将军,小儿的命,就拜托将军了,乔某来日必当结草衔环,厚礼以报。”

裴归渡抬手将对方扶正,沉声道:“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还望乔大人叫人准备好铰刀、小的匕首、烛火、纱布、干净的绣帕、水以及酒,准备齐全后我便为小公子拔箭。”

闻言乔怀衷立马派人去将东西取了来,东西取来后裴归渡又以人多不便为由将旁人都遣了去,只留在屋外守候,是以此刻屋内只有他、宋云以及中箭的乔行砚。

门关后,裴归渡几乎是立马跪坐到了乔行砚榻前,他紧握住对方的手,声音近乎在颤抖,只强压着语气将声音放低,温和问道:“临舟,临舟你听得见吗,是我,我是裴敬淮。”

乔行砚强行睁开眼看他一瞬,随后什么都没说就又因那猛地呼吸而牵扯到了胸口处的箭,疼得再次紧闭双眼,与此同时手上发力握紧了裴归渡的手。

裴归渡也不管手中的力如何疼,只安抚似的抽出自己的手,道:“临舟,我现在要为你拔箭了,可能会有些疼,你先忍着些。”

片刻后,他看到乔行砚艰难地点了点头,额间全是细密的冷汗。

裴归渡将干净的绣帕塞进他嘴里,以防对方在难掩疼痛间咬到自己的舌头,随后拿着匕首和铰刀开始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表面的伤口。

将衣裳撕开后,那沾着血肉的伤口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伤口边缘更是可见皮肉。

裴归渡将匕首刺进伤口处,榻上的乔行砚立马受痛一动,咬紧了牙关强行让自己身子绷着。

“摁住他。”裴归渡厉声道。

宋云随即上前摁住因疼痛不断下意识挣扎的小公子。

挖肉取箭簇的动作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困难还要久,裴归渡亲眼看着乔行砚疼晕数次又疼醒数次,期间无数次都觉手中发麻,额间同乔行砚一样冒起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门外之人候了多久,直至铁盆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箭簇才终于从小公子体内被取出。

裴归渡手上还是没有一丝停顿,连忙又给小公子的伤口消毒包扎,全部处理好后又就着自己的衣袖替对方拭去额头和颈间的汗,而这位榻上的小公子此刻已然被疼得彻底昏了过去。

宋云将最后一点沾了血的纱布扔进同样满是鲜血的盆中,目睹全程的他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属实蹊跷,怕是冲着乔氏来的,你在此逗留太久,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裴归渡全当没听见,只握着对方的手将其牢牢抓在自己掌心,又看着对方因疼痛而发白的脸,眼下那颗痣本该多美,此刻怎的竟这般可怜脆弱。

“今日本该是他的冠礼。”裴归渡忽而道。

宋云知晓对方不会说出什么好的后话。

“回府吧。”裴归渡转而道。

“什么?”宋云本以为对方会想留下来陪他,是以此刻语气中带些诧异。

裴归渡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淡淡说道:“今日之事必须查清,我只要活的,就算将整个京都城翻过来,也要将那人找到。”

宋云知晓自己劝不动,也只能随着他去,毕竟能忍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他意料之外了,他本以为裴归渡会在乔行砚倒下去的那一刻冲出去,但他并没有。

乔家小公子于冠礼之上被刺杀,现今生死不明,当日各世家公子都在场,次日此事便自整个京都城传开,最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乔家小公子同和亲公主是血亲,且当日在场的不仅有各家公子,更有当朝左相,是以不仅是圣上、朝臣,就连靖央使臣都对此事颇为关注,连夜奏写了书信飞鸽至靖央。

而皇帝,则是将此事交给了御史台督办,由裴归渡辅之查办。

事发第二日当晚,裴归渡同秘密搜查刺客的裴氏暗卫一同出动,将那好不容易查探到的刺客围堵在了城门附近。

裴归渡追着那刺客往屋檐上走,见那人即将就要翻过围墙,立马取出腰间的短刀,对着那人的小腿甩出去。

刀刃扎在那刺客腿上,刺客瞬间受痛失了力,脚下一滑从屋檐上翻滚坠落下来。

随行的暗卫见状立马围上前举着刀架在他脖子上将其控制住,其中一名暗卫不等将军吩咐,直接一把摘下那人的面纱。

裴归渡看着那人的脸怔了片刻,随后只难以置信道:“是你?”

镇远将军府,地牢内,烛火通明,守卫站直了身体立于门外,只当自己是耳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不论里面发出什么声音说什么话他们都面无表情地只管守着,这是裴氏暗卫的铁律。

裴归渡坐在座椅上,双腿岔开着十分惬意,全然没有要审讯刺客的意思,只像是在看着对方打量着什么,企图从对方的脸上、神情中确认点信息。

被抓后的文修没有说过一句话,任凭他的下属如何鞭打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强行忍着痛,哪怕吐血了也不交代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起初裴归渡还没反应过来,乔行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留一个朝自己射箭的人在身边?可现今鞭打一番都没有结果,他又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才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乔家小公子哪能被人算计?向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儿。可如今这不仅是将他裴归渡给算计进去了,更是将自己的命也算进去了。

裴归渡将所有事情都盘算清楚后,终于是怒极反笑,自嘲地笑了出来。

裴归渡知道他心狠,一个凌辱过他的人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将其踹进河里淹死,可以眼皮都不眨一下地一刀划破他的喉咙。将他兄长送回府的,他亦可以为了保住他们之间的秘密而亲手杀之,随后再颇为挑衅警告地将那断指送至安排不周的宋云的马车内。

或许他早就该意识到,从小公子为了躲避世家公子抚琴便可划伤自己的手腕开始,他就该意识到,没有什么是乔行砚做不出来的,哪怕是自己的命,他都敢赌。

裴归渡面无表情地睥着已然痛趴下的文修,仔细回想着这计划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从冠礼之日定下开始,还是从对方哭着求他救乔瑄和乔婉开始,亦或是从最初的结交世家公子开始。

或许乔行砚从始至终就没打算结交所谓的世家公子,他需要的只是冠礼当日有许多世家宾客在场见证这一幕罢了。

裴归渡忽而起身,缓缓走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文修,抬脚踩住那人的左手手背,将其生生痛醒,睥睨着,冷声开口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

文修受痛咬牙,依旧一字未言。

裴归渡又发力踩下去,语气平平道:“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我立马便能要了你的命。”

文修受痛蜷曲成一团,嘴角因忍痛被自己咬出血迹来,依旧未曾出一言。

裴归渡怒极反笑,将脚抬起走开,自嘲道:“小公子不愧是能将我也算计进去的人,这养的狗都是不一般,同旁人的不一样,不会吐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文修全当没听见,只奄奄一息地再次卸力趴在了脏乱不堪的地上。

裴归渡知晓自己去问乔行砚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耐着性子耗在这什么也不说的侍从身上。

他忽而转身,蹲在文修面前。他看着对方满身的伤,不语,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是弦月状的,当初乔行砚向他讨要玉佩时勉为其难赠予他的,想不到如今得见天日竟是在这种地方。

文修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块玉,当即以为他是要对小公子不利,忍着不顾伤口再次裂开的疼痛立马伸出手去抢。

可他怎么可能抢的到,裴归渡稍稍一抬手他便扑了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他这一扑,更加确认了裴归渡心中的猜想,这二人就是故意设计的这场刺杀。

裴归渡摇晃着手中的玉佩,看着那玉佩在烛火下的模样,悠哉道:“你知晓这玉佩如何来的么?”

裴归渡没想等对方回话,也不去看对方的反应,只继续道:“你家小公子亲手赠予我的。”

裴归渡依旧没去看文修,但他知晓对方此刻一定是满目震惊与怀疑。

裴归渡又道:“你又可知,小公子前段时日前往品香阁是为了见谁?”

文修握紧了拳,只想一拳朝对方砸过去,却怎奈手中实在无力。

裴归渡将玉佩收在掌心,看向文修,沉声道:“是我。”

他在文修眼中看到一丝错愕。

裴归渡又轻声道:“我与你家公子自一年前起便相识,相知,相交,苟合。”

他又在文修眼中看到许许多多的难以置信和愤恨,仿佛他说的这一切都只是在玷污他家主子的清白一般。

裴归渡讥笑一声,沉声道:“你同我发什么脾气?瞪着我做什么?你家主子不告诉你,难不成是我的错么?”

文修闻言立马挥拳就要打他,可谁料却被对方不知何时取出来的匕首给挡了过去,倒是让自己的手再次被划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皮肤破开瞬间见血,文修在疼痛中再次瘫倒在地。

裴归渡收起匕首,拍了拍自己沾了灰的衣袖,又道:“再问你一遍,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文修闻言冷笑一声,自喉咙咳出一口血来,他含着血讥讽道:“你不是同公子相熟吗?为何不直接去问公子?”

裴归渡本就因此事还在气头上,这人还真是要么不说,一说便专挑他不爱听的说。他一把拽着对方的头发将他的头强行抬起,厉声道:“你们可真是大胆,你的箭法很好么?你可知你那一箭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文修闻言立马就怔住了,早在计划之时,乔行砚就命他一定要将箭射向他的胸口,位于心脉下方,若是射不到关键地方,恐怕此事不会引起什么太大关注,偏得往死了下手方有回旋之地。

文修起初无论怎么说都不同意小公子这么做,可却被对方以“要么便不做,要么便往有用的来,凭空受一箭还没效果有何用,白遭罪么”为由说服了。

可说是被说服,文修却知无论此事他是否做,小公子都会将计划进行到底,就算不是他射箭,小公子也会寻旁人来。

如此,与其将小公子的性命交在旁人手里,倒不如叫他亲自来的好,至少他不会要了对方的命。

文修于质问声中缓缓开口:“不会……不会要了公子的命。”

裴归渡简直要被气得发疯,他将对方的头抬得更高了些,怒而道:“不会是么?那你可知剖肉拔箭是何滋味?失血过多是何滋味?反复痛醒又痛晕是何滋味?”

文修被质问得失了心神,他不知。

裴归渡又道:“他自小身体便不好,如今又中了箭,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倘若此次他体内的箭簇没有清理干净,日后随时都可能因此复发毙命。你们计划此次行动之前是否想过这些?”

文修不语,只是愣神,他没想过……

裴归渡冷笑一声,又道:“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目的是什么?”

文修抬眼看他,思索片刻后,道:“此事你还是直接问公子来的好。”

裴归渡自嘲似的笑了,一把甩开那人,将其重重摔在地上,起身睥睨:“好一条忠心的狗。”

正此时,门外突然赶来一人,随即见宋云开门进了牢房,一副焦急的模样。

“何事?”裴归渡将玉佩收进怀中,问道。

而宋云则是凑到裴归渡耳边将事情如实告知,随后便见裴归渡立马变了脸,他瞬间蹲下掐住文修的脖颈,猛地发力将其从地上抬起。

文修被掐着脖子强行拽起砸到墙上,手中和脚上的铁链随之发出响声,他几乎快被裴归渡给掐死了,而此时在旁的宋云也被吓得急忙上前阻拦。

宋云急忙道:“裴敬淮!你当心点别真把人给掐死了!你把人掐死了我可没能耐去配置解药!届时他死了我也没办法!”

而被掐着脖颈的文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字眼,立马挣扎着想要发声。可对方实在掐得太狠了,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能无力地就着铁链死死拍他的手。

裴归渡此刻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猛兽,任凭谁也不能阻止他要掐死这个人的心。

裴归渡咬牙道:“可真是个忠仆,主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主人要你射箭你便射箭,主人要你下毒你便下毒。怎么,你家主人是不是还同你说死了便死了,要命有何用?啊?”

文修闻言立马瞪大了双眼,拼命挣扎开对方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才终于被对方一把摔了出去。

铁链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文修在落地后又立马忍着疼痛爬起,难以置信道:“什么下毒?”

闻言二人皆是一惊,裴归渡同宋云面面相觑,随后宋云道:“箭上有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是以中箭第二日才发作,不是你们下的么?”

“箭……”文修低下头,茫然地呢喃道,而后猛地抬头朝裴归渡解释道,“箭是公子给我的,他未曾说箭上抹了毒!”

“什么?”宋云震惊道,转头看向裴归渡,只见那人面上没有任何诧异,只是愤怒,无声的愤怒,他终于明白了,呢喃道,“这位小公子还真是位心狠手辣的主。”

裴归渡瞥一眼文修,对方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是以他只能一甩衣袖离开了地牢,朝那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的乔府走去。

裴归渡是独自一人来的乔府,如今他同御史大夫一同彻查此事,进出乔府也有了由头,下人见了他便直接将他领到了小公子院中。

门外,乔瑄同乔婉正来回踱步地守着,见裴归渡来了只是先行礼,随后又满目焦急地不说话。

见状,裴归渡朝乔瑄问道:“怎么样了?”

乔瑄蹙眉道,语气都微微颤抖:“原先还好好的,药也能吃,也有片刻的清醒,可谁知突然就开始发烧淌汗,嘴里还总念叨着些胡话。请了大夫来,却说是伤口中了毒,因为是慢性毒是以原先才没发现,如今却是毒发了,更加严重起来。”

“是否找到解救之法?”裴归渡定神道。

“大夫说此药有其特有的解药,旁的药都无用。”乔瑄焦急望向四周,又道,“如今只能求早些找到下毒之人,将解药讨来。”

裴归渡心道还找个鬼,将刺客的祖坟刨出来都找不到,因为下毒之人便是中毒之人。

裴归渡正色沉声道:“长公子,此事只管交给我,我定然竭尽全力保住小公子的命。”

乔瑄一怔,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先谢过裴将军了。”

言罢,裴归渡推开门走了进去。

裴归渡一进门就瞧见乔怀衷与林秋娘站在榻前,而蹲在榻前的是请来的大夫,此刻正面露愁苦把着小公子的脉。

乔怀衷无声同裴归渡招呼,随后又安抚着一旁仍在哭的林秋娘。

片刻后,大夫将手收回。

“如何?”乔怀衷急切问道。

大夫摇摇头,道:“惭愧,此毒张某也未曾见过,只是公子此刻发热不止,脉象虚浮,若是再不服用解药,恐怕天神降世也难以……”

林秋娘闻言彻底哭晕了过去,乔怀衷抱起晕倒的夫人,看一眼裴归渡。

后者见状立马道:“乔大人不妨交于我一试,在下在军中也遇到许多千奇百怪的毒,有些土法子,或许能暂时克止住一些。”

乔怀衷闻言仿若见到了神仙,心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连忙颔首道谢。

裴归渡又道:“只是这土法子怕是不便被打断,还望大人能派人在外看守,莫要叫人闯了进来,只管等我开门即可。”

乔怀衷沉思片刻,道:“好。”

将所有人都送走之后,此刻屋内只有昏迷中的乔行砚和恨不得将乔行砚掐死的裴归渡。

裴归渡瞥一眼仍在冒虚汗说呓语的小公子,暗骂一声后开始就着他的屋子翻箱倒柜。

榻下、枕下、箱中、衣物中、锦盒中、铜镜前,裴归渡将所有能翻的能藏东西的能看的全都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关于解药的东西。

他没有放弃,又全部重新找了一遍,仔细思索着对方平日的言语习惯,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捋了一遍,最后再次走向那个铜镜。

与铜镜一同摆放着的是一个妆奁,裴归渡将妆奁的第一层打开,里面放着一些珠玉坠子,大多都是青白颜色的,同小公子平日出门会佩戴的一样。

裴归渡又打开妆奁的第二层,结果就见那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块玉和一支簪子。玉上写着“岁岁平安”,是小公子从他这儿讨来的。

裴归渡只要一想到兴许从那时开始对方就在算计自己,便气得想发疯,一怒之下将这玉给拿了出来,收进自己怀中。

裴归渡又将那簪子也取出,仔细观察一番后用指腹摸上那簪子的顶部,随后往下一按,那簪子便瞬间一分为二,随后滚落出三颗小药丸。

裴归渡将那三颗药丸从地上捡起,自腰间取出一块绣帕擦拭一番,又仔细观察一番,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

良久,见自己的身体未有什么变化,他才松了口气走向榻边。

裴归渡坐在榻边,缓缓扶起昏睡中的乔行砚,将一颗药丸送进对方嘴里,又拿起玉盏给他喂了一口水。

大抵是中毒的原因,自裴归渡进门起他就一直听到对方的呓语,可真要凑近听时,又实在听不出对方说的是什么,裴归渡只得耐着性子时不时“嗯”几句。

此刻裴归渡方将水送进去,乔行砚就像感受到什么一般停止了呓语,缓缓睁开眼睛。待察觉到嘴里有东西后,他几乎是立马便要吐出来,结果又被裴归渡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堵了回去。

乔行砚仰头瞪他,那眼神里仿佛在问:“你喂了什么鬼东西给我?”

而此刻裴归渡也只是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解药,吃了。”

乔行砚闻言挣扎的力度更大了,见挣不开立马不顾胸前的伤口抬手推开他,裴归渡不敢再用力,怕牵着他的伤口,只能起身退了开来。

乔行砚便在对方起身推开后直接将嘴里的药一口吐了出来。

裴归渡看着地上那混在水中一起被吐出来的小药丸,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冷着脸看向半仰在床上,胸前正在渗血的小公子。

“把药吃了。”裴归渡冷声道。

乔行砚佯装听不见。

裴归渡又道:“你若不吃,转头我便将你身边那条狗剁碎了喂鱼,然后送到你面前,就像你将仆从的手指送到宋云马车上那样。”

乔行砚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归渡,扯着嗓子道:“你将他怎么了?”

“我能将他怎么了?既然要剁碎了喂鱼,自然是先将其杀了。”裴归渡沉着脸色看向榻上的乔行砚,毫无人性地说道,“难不成让他活着看自己被剁碎么?”

乔行砚没有说话,只是抬手面无表情地往自己胸前的伤口一摁,血迹瞬间在纱布上晕染开,低落至他的衣袖上。

裴归渡见状只是蹙眉握紧了拳,而后立马妥协道:“关着,还活着,可以了吗?满意了吗?可以松手了吗?”

言罢,乔行砚才终于将手移开,随即卸了力疼得龇出声,像是在刻意刺激某人一般,难得喊了一句疼。

裴归渡沉默片刻,见对方依旧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才又放软了语气,问:“可以吃药了么?”

“不可。”乔行砚斩钉截铁。

裴归渡瞬间又皱起眉,厉声道:“你真想死在这儿不成?”

乔行砚龇牙,僵硬地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还没到时间。”

裴归渡将对方抽身动手龇牙皱眉的动作全部都看在眼里,但又实在气得不想上前,只在原地看着他。

乔行砚主动解释道,哪怕语气依旧虚弱到极致:“和亲使臣想必已然知晓此事,必会书信至靖央禀报国主。”

裴归渡觉得对方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靖央国主是个极其讲究礼节教化与宗庙信奉之人,倘若他知道和亲公主的胞弟于和亲吉时前见了血光且不见好转,必定会认为此番姻亲不利他国运势。”乔行砚又因痛皱眉,“绎朝与靖央之间本就剑拔弩张,靖央内部又内乱四起,是以他定然不会接受一个带了血光的公主远赴他国和亲。”

裴归渡闻言讥笑一声,倒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他反问道:“是以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结交世家公子,所谓的醉君阁宴也不过是个幌子。你才不管他们是否能与你交好,你甚至不在意他们都是谁,你想要的,只是他们见过你,识得你,并且能够出席你两日前的冠礼,成为那场刺杀的见证者?”

乔行砚答非所问道:“这只是下下策罢了。”

“不,这不是下下策,这是你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裴归渡决绝沉声道,“你连郭弘的脸都记不住,你连他是谁都记不住,你打一开始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你也不怕乔婉被封为公主,你反而怕她没有被封为公主。因为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将整个乔府从和亲事宜里摘除,在不攀附任何党派的情况下。”

乔行砚不语,只仰头静静地看着对方。

裴归渡又道:“无论是绎朝还是靖央,届时都不会让和亲事宜被出现如此血光之灾的人插手,是以你父亲不用继续负责和亲事宜,往后不论此番行动成败与否都与你乔府无关,无论封赏还是忌惮。”

乔行砚轻咳一声,只觉喉咙处有一股温热,大抵是又要咳血了。

裴归渡沉声,语气微微颤抖:“乔临舟,你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我救你阿姐,你从始至终就没有信任过我。”

乔行砚轻笑一声,忍不住地咳嗽,待咳出一口血后才又道:“裴敬淮,你不要用一副被欺骗了的委屈模样看我,你扪心自问,你当真能保得住我阿姐么?又或者换个说法,你当真有想过要保我阿姐么?”

裴归渡看着对方嘴角的血迹没有说话。

乔行砚又道:“你自己也说了,你不会为了我弃裴氏于不顾,我亦如此。既然从头到尾都是彼此知晓的情况下,你如今又何必诧异纠结于我的做法呢?我不是已然避开了你裴氏么?你又何苦屡次到我府上探望呢?真就不怕引得旁人注意么?”

裴归渡怔了怔,自嘲道:“对,如今反倒成我的不是了。乔小公子手眼遮天,底下侍卫箭法卓然,这般瞒天过海的计谋,裴某还当真佩服。”

裴归渡看一眼榻上轻闭双眸的乔行砚,忽而蹲下凑到小公子跟前,咬牙道:“可你似乎也忘了我说过什么?”

乔行砚缓缓抬眼看对方,显然确实不知道对方说的是指什么。

裴归渡看着对方留着血迹的唇,轻声道:“我说过,只要没有出现裴乔两家只能活一家的情况,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牢牢地将你锁在身边。若你敢跑,我会将你掐死在我怀里,待我死后再与我一起同棺合葬。”

乔行砚蹙眉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裴归渡视线停留在对方腰际,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傻子,自嘲道:“我道那日你为何反复提及叫我不要在腰以上的地方留痕迹,当时还以为你是怕冠礼当日沐浴时被瞧见,现在想来……这是怕处理伤口的时候被旁人瞧见?”

裴归渡抬眼看乔行砚,眼中含着些泪,使得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咬牙沉声道:“两天前我就该将你掐死在榻上,总好过如今半死不活的。”

乔行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想要抬手抚去对方面上的泪,又被胸前的伤口疼得动不了半点。好容易将手抬起一些,对方又突然起了身。

裴归渡将那最后一颗药放在桌上,没看对方,只道:“你若不将药吃了,我便设计将你阿姐发卖至青楼。”

“你敢。”乔行砚咬牙威胁道。

“你都敢叫人往自己心口射箭,我又有何不敢的?”裴归渡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道,“你大可一试。乔临舟,不是只有你狠,不是只有你会发疯,你要记住这一点。”

言罢,裴归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乔行砚听到对方在关上门之际又吩咐外面的人不可进来,需给小公子休息的时间。

乔临舟看着桌上的药丸,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连滚带爬下了床。

乔行砚爬到铜镜前,拉开妆奁第二层,瞧见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的那刻瞬间愣了神,心中思索半天后最终一把将妆奁推倒在地,怒骂“骗子”,片刻后哭着彻底晕倒了下去。

裴归渡那日是当真狠了心,不仅将玉收走了,人也再未来过,只留下那颗药丸,似乎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服下了解药,也并未再派人来探查。

这之后的三天时间里,乔怀衷被反复召进宫中商议和亲事宜。乔行砚清醒时曾听林秋娘说,那靖央使臣在大殿上同朝臣起了争执,说是要将和亲人选给换了,乔氏女命带血光,恐危及靖央运势。

乔怀衷于大殿上未表态,退朝后又被皇帝单独留在泰恒殿,天子仿若象征性地关心了一下乔家幼子,又提了一嘴乔婉之事,见对方仍是摇头面展愁容,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待乔怀衷离去后,他又召见了其余五部及两相觐见,事后又同兰妃和皇后闲聊几句,最终沉思一晚,下诏书将和亲公主改作郭氏女。

乔行砚闻言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觉胸口传来的疼痛令他苦不堪言,哪怕服用了解药也不能缓止那皮肉撕破的疼痛。

照礼法与吉时,今日乃是和亲队伍出发离京的日子,是以此刻乔怀衷正在宫中同那接替他承接送亲事宜的大臣完成最终的交接事务。

乔婉因身份原因暂且不适合出现在宫外,此刻也只是同兰妃一起守在宫中等待最后的消息。

至于林秋娘,乔行砚这边毒方解,她又不得歇息地去寻那名医为长子医治受伤的腿,此刻正同大夫一起在长公子的院中。

没了文修在身侧,乔行砚这几天除了林秋娘偶尔的碎语,什么外界消息也收不到,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院中的小道上来回走着,此刻走累了,便又重新回到了屋内。

乔行砚披着狐裘,站在窗棂前,正望着屋外的艳阳天出神时,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

乔行砚本以为是林秋娘来了,转身便要同她询问兄长的情况,结果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披着玄色狐裘着骑服的裴归渡。

二人无声对视片刻,面上都没有什么神情,仿若陌生人一般。

乔行砚似乎每次见他的第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话,言语中多少都带些埋怨与讥讽,有时候他也不知究竟在抱怨些什么。他曾想过说些好话,可一旦想到对方总是无声无息地离开,就觉甜言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乔行砚没有开口,对方也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正当他以为对方转头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裴归渡将一直站在门后的文修一把推了进来,令其重重摔倒在地上。

乔行砚低头看文修一眼,只见他穿着的是裴氏的侍卫服,十指间满是红痕,似是被夹棍夹的,后颈处也有伤痕,颈侧隐约可见指痕,不用看也知道,身上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伤口。

乔行砚又抬眼看裴归渡,只见那人仍是神色冷冷的,只睥睨脚下的文修,开口道:“你的狗给你送回来了,是很忠心,小公子很有能耐。”

乔行砚没有说话,只看着对方,企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丝温情来。

但很可惜,并没有。

裴归渡看向对方,只语气平平道:“今日来,除了将你的狗还你,还有便是想着好歹认识一年多了,来同你道个别。”

乔行砚听到这儿神情才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疑惑道:“道别?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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