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香雾缭绕,钟声铮铮。
庙堂朱红赤瓦,烛火幽明,一座垂眸俯视的朱漆神像立于祭台之上。
其下跪着一女一男,他们虔诚闭目,对着神像祈求:“余等离火城季氏,皆已年过四旬,却膝下荒凉。望凤女垂怜,赐之一子,余等必感激涕零,视若珍宝。”
二人三跪九叩,神像愈显悲悯。
回至家中,两人仍是忧伤,没过几日,忽在房中听到婴孩的啼哭声,以为是思子之心太重,引出幻听,可那哭声越来越大,声音嘹亮不似幻觉,便急忙遣下人去寻,最后在院中寻到。
婴儿面色红润,哭声有力。季氏二人打探了街坊邻里,都没听说哪家有丢失婴孩。突然出现的婴孩就像是天上神灵对他们的怜悯。
“既是如此,便唤你‘天与’罢。”季母道,虽遗憾不是己出,却也足以慰藉。
季家对季天与还算亲待,凡是亲朋好友皆知他们老来得子。
过了一年,季母忽怀有孕,季天与便交由乳母抚养。
不久,季母诞下一子,名为水成,待其满月,季家大摆宴席,邀远亲近邻共享其乐。
两岁的季天与只身站在庭院中,因他懂事聪慧,便无人照看,也无暇照看。
仆从端着佳肴美酒,步履匆忙,客堂内觥筹交错,贺声不断。
满堂笑语,皆无关他。
树上传来几声喧闹的鸟鸣,落下几根枝叶,季天与仰起脑袋,原是只大鸟在驱赶羽翼未丰的小鸟离巢。
他歪歪脑袋,不甚理解,便不再看。他蹲下身,捡起根掉落的树枝在地面戳戳画画,自顾玩乐起来。
原因上苍怜惜凡界,为防妖魔肆虐,常有擅使五行术法之人出现。
离火城的百姓被神鸟凤女庇护,易出现擅使火的人,但掌控程度各异,且并非人人都有天赋。
季天与十三岁这年,仍不能使火,而比他小的季水成却有了御火的能力。季家十分欢喜,忙着给季水成物色良师,无暇注意黯然失落的季天与。
却也因无人管照,下了学堂,季天与得以用攒下来的银钱在茶馆酒肆要杯茶或一碟小菜,坐下来听说书人讲述仙闻异事,或探听得仙能者——能够掌控术法的行客分享修行所悟。
他深知灵性这种天分并非靠自身勤学即可拥有,可一次也罢,他亦想得到家人的青睐。
一日季天与去得晚了,只得落到茶馆后座,说书人正讲至兴处,“某日,仙者遇蝼蛄叹息,问它因何事而叹,蝼蛄道:‘我这般渺不足道,待在水洼中理应知足,可偏偏对畅游四海,遨游天地抱有妄想,怎能不哀。’仙者叹曰:‘一介蝼蛄有此眼界,实属难得。万物有灵,亦可有机缘,吾便行善,告之机缘——有山名燎,其中有火,若浴火不死,即可脱胎换骨。’蝼蛄忧道:‘可该如何前往?’仙人长袖一挥,蝼蛄乘风而去。”
季天与听得入神,旁边突然一声嗤笑,“终究是民间话本,无仙能者要想掌握仙术,自有妙法,若是靠浴火重生,怕是有九条命都难。”
那人见他看了过来,笑了笑,不再多言。
妙法,究竟是何妙法?
季天与想问个明白,可那人似乎是觉得故事听着无趣,起身离开了。
据他所知,能够使用仙术的人是因天生,尽管他四处搜寻,试图从逸闻古籍中寻觅无仙能者习得仙术的方法,可也只能在传说怪谈中寻得只言片语,如今那人的一番话,无疑是让他看到了希望。
回去路上季天与想着,明日要是再遇那人,定要向他好好请教。
不觉间天色已暗,他快步赶回,季家已开始用膳,还未赶至厅堂,他就听到季父豪迈的大笑,接着是季母欣慰的夸赞。
季天与脚步放缓,在昏黑的堂外停了下来,朝里望去。
堂内的灯烛都被点起,明亮温馨,暖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真是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季水成看见他,唤了他一声,季天与才猛然回神,惊觉自己怎会有那样的想法,他也是季家人,应是一家四口才对。
季母见他晚归,也未多说,唤仆人添了份碗筷,让他坐下来用膳。
期间季天与知道了二人因何事高兴,原来他们寻觅良久,总算找到了一位合心意的老师,待人温煦且术识渊博,说是明日便会来家中教学,季水成也很是期待,向两人问了个详细,一时三人都忽略了桌上的另外一人。
季天与食不知味,草草吃了几口,便称还需温习书籍独自回房去了。
季天与一回房,就倒在床上,以袖掩面,轻轻呼了口闷在胸口的气。
萦绕在他心中的情绪纷繁复杂,难以言明。他深知做为兄长,不应该心有嫉妒,但身为子女,他又确实对幼弟心生羡慕。
自幼时他便发现无论学业做得再好,写的字被多少人称赞,都很难在季氏二人面前获得夸赞。
这到底是为何呢?季天与长叹一声,不愿深想。
不过到第二日,他便抛却了愁闷,一心想着从昨日那人身上探听出修习仙术的方法。
今日他比往常到得更早,却没有见到那人,最后等到说书人都要离场了,也没有见着,季天与怕耽搁太晚只得回去。
难道他就真的与仙能无缘吗,季天与心中悲凉。
等到了家门口,正好见季氏二人迎着一人走出,季天与定眼一看,青衣长衫,那不正是昨日遇到的人吗。
季水成也随后走出,季天与听到他唤了那人一声“师傅”。
娘亲说的居然是这人,这是何等的巧合,季天与伫立在原地良久,最终打消了那点念头。
一来那人是请来教授幼弟的师傅,他怕麻烦得太过,会被家人说教;二来他不想被家人知道,也不想被猜忌他为何渴望习得术法。
这之后季天与照常得空就去茶馆,试练收集来的修行方法,可依旧毫无所得。
一夜,季天与翻着手中的书页,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他这院子清冷,平时没什么人过来,若是找他也会唤他,屋外的人却只敲门不出声,这可真是奇怪。
他推开一条门缝,从中见到了让他更觉奇怪的人,不是那人奇怪,而是诧异那人会来找他。
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季水成的师傅——万俟行。
“请问先生找我有何事?”季天与半打开房门,傍晚他们家和万俟行一起用过晚膳,他以为他早已离开,没想到还留在季家。
他的想法几乎都显在脸上,万俟行微微一笑,说明来意:“我看你似乎在寻找获得仙术的办法,我身为水成的师傅自然也可为你解惑。”
季天与惊讶他能发现自己心中所想,又疑惑万俟行为何要帮他,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万俟行可能乐于教人。
他放下警惕,把半掩的门打开。
“若先生能指点一二,天与自不胜感激。”
“感谢倒不必,”万俟行笑意不减,语调忽转变得森冷,“给我去死便够了。”
“什……”万俟行手上一挥,季天与来不及后退,一阵异香扑面,他暗道不好,想以手掩鼻却脑袋忽沉。
在失去意识前,他恍惚瞥见万俟行怀中有一抹蓝光。
季天与最先感受到的是划过脸上的冰凉,接着发现自己似乎是立着的,渐渐地四肢找回了感觉,却又像是被什么所缚,动弹不得。
想起万俟行最后所说的话,他带着不安艰难地睁开眼。
一睁眼便看见朝他张着獠牙的巨口,季天与想躲却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而再看那巨口,只是一座用石头制成龇牙的蛇口样的门府。
天上阴云密布,落着绵密细雨,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片寒意,也拜这雨水所赐,让他昏沉的脑袋逐渐清醒。
季天与试图挣开绑在身上的藤蔓,但越挣扎它们缠得越紧,似乎有生命一般。
“劝你别再动,如果不想被勒死。”
雨中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季天与猛地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少年。
少年身着玄衣,把他衬得愈显白净清瘦,手持一把用一节节白骨制成的骨剑,毫不在意淋湿了鬓发的细雨。
季天与刚要张口,少年就说了句:“我不会放你走的。”至少不是现在。
他确实想说这个,但既然少年回绝了,话到嘴边就变成,“你……可还好?”
少年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季天与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问,不知为何,看到少年略显消瘦的身影,就脱口而出了。
见他闭口不语,季天与换了个问题,“你叫什么名?”
少年被他那一问,似乎就变沉默了,仿佛成了一座伫立在雨中的石像,季天与不气馁,“我叫季天与,这里是何处?你可认识一个叫万俟行的人?”
“石像”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终于薄唇轻启,“这里是藏阴山,埋葬死人之地……”
季天与等他继续,不料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看来你们聊得不错,可是旧识?”
只见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柱着木杖,缓缓从府口走出,而他一出现,少年立即闭口,沉默地退至一旁。
老者脸上褶多如老树,暗藏阴蛰的视线扫过两人,最后停留在看似安静的少年身上,细长的杖尖轻轻敲了几下地面,“宋离,为师让你吞噬百魔,练就魔体,可有练成?”
少年低头不语,老者也不在意,只是声音不带先前的温和,“七月半在即,若是不成……”老者没有说下去,暗含威胁。
少年这才称是,临走前往季天与这处瞥了一眼。
那少年原来叫作宋离,听他们的谈话,二人像是师徒,但关系看起来并不太好。
老者见季天与凝眉思虑,以为是在想怎么逃出去,两边褶子一动,扯出个怪异的笑,“你若是安分,还可多留你几日,若是想跟你脚下的尸骨一样,大可试试。”
最初的慌乱过去,在知道面前是魔修后,季天与反倒镇定下来,他一个什么仙能都没有的凡人,自然无法与之对抗,最坏的结果也是一死。
但少年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总觉得另有深意。
若真是如此,老者在谋划一些事情,那少年也应是自有打算,至于是什么,等到三日后七月半那天应可知晓,可他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压在那不确定的猜测上。
欲要成事,必须知彼。
季天与心里有了想法,他面上表情不显,对老者道:“要是想逃,肯定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反正我不久就要死,你不如行个好心,让我死个明白。”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第一次听人觉得他会有好心,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不过他也未尝不能给这个死到临头的少年当次“好心人”。
“看在你虚心求教的份上,老夫便叫你做个明白鬼。”桀无千道,“七月半那日,阴煞之气尽出,鬼喜阴,妖喜煞,而魔为瘴,两者皆可用。”
他捋着胡须眯起眼,语中志在必得,“等到用至阳之血将它们引出,就可为我所用。”
季天与虽不懂至阳之血所谓何物,也知这树皮老者绑他来就是为了引出阴煞之气,“可那阴煞之物不是最惧阳气?怎能引出。”他倒愿是这人弄错了才好。
“原来你是真好学,而不是为了让你家人多看你两眼。”雨势渐小,万俟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附近。
季天与怒眼瞪他,双拳紧握,身上藤蔓越缠越紧,勒得他浑身发疼。
“怎么,这不是事实吗?”他看着季天与怒视的眼神,不以为意地笑道。
桀无千不感兴趣两人的矛盾,上下打量万俟行一圈,没有在他身上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悦道:“我让你去弄的避雷珠呢?”
面对桀无千,万俟行收敛了几分,恭敬道:“弟子无能,那靁牛通人性,谨慎得很,速度又奇快,弟子好不容易有机会抓住,却被它的雷电击中。”
万俟行掀起衣袖,上面焦痕一片,桀无千将他的手臂扯过,仔仔细细地查看,焦黑的伤痕不似作假,他放开万俟行,重重骂了声“没用”,甩袖离去。
桀无千一离开,万俟行眼神瞬间变冷,想起这里还绑着一人,冷笑变为讥讽,不屑地哼笑一声,进了洞府。
季天与将他的神情变换看得清楚,只觉他诡谲多变,怕不是有疯病,没再被他激怒,倒是觉得靁牛这个名字,让他很是耳熟,仔细回想,似乎是从话本中听过。
据那说书人所言,这种神牛头上有三只角,可以放出雷电,也可以保自身不被天雷击中,听闻曾有人以其角制避雷珠,制成的避雷珠通体混白却有蓝光。
季天与顿时忆起,他昏迷前在万俟行身上见过的那点蓝。
这么说,万俟行隐瞒了桀无千他已取到避雷珠之事,而刚才见到他时没有看到蓝光,可能是他用了别的东西掩盖。
这师徒几人各有心思,也是难得一见的奇事,季天与感慨到。
不过,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到时他只需静观其变,等到他们各自动手,再寻找离开的机会。
两日后雨歇,阴云压在山头徘徊不散,云层中雷光闪烁。
桀无千和万俟行一同走出洞府,远远地季天与听到万俟行说那靁牛生性机敏,一次不成后,第二次更难得手,而且靁牛速度敏捷,他们不一定能在明日前赶回,隐约是在劝桀无千另作打算。
时日在即,桀无千哪会因他的话改变想法,万俟行是最后遇靁牛之人,桀无千索性将他一起带去。
二人化作两道黑光,飞离藏阴山。
此时无疑是逃走的大好时机,可季天与一旦有所动作,藤蔓就紧束上来,正低头暗自苦恼,却见面前多了一个阴影。
季天与抬头,只是时隔两日,少年苍白的脸庞更添了一层疲惫。
季天与等他先开口,少年这个时候来找他,肯定是有事要跟他说。
等了许久,少年都未开口,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先忍不住道:“你怎么了?”他这几日滴水未进,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等他说完这句,少年不再发愣,而是离去了,季天与二丈摸不着头脑。
不久他便知道少年去哪了,再次回来时,少年手上多了一个石碗,里面盛满清水。
他举到季天与唇边,季天与也懂了他的意思,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一碗甘露下去,季天与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眼睛有了神采。
少年将碗放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问:“要是能活着回去,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和家人团聚,”季天与想也不想地答道,“再找寻能使用火术的方法。”
“家人……”季天与听他囔囔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想到,要是少年的家人还在,应该也不会让他跟在恶人身边。
见他神色如常,季天与试探地问:“你为何身在此处?那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与你无关。”少年神情淡漠,“你就不怕我和他们一样,都不是好人?”
“要是这样,你也不会趁他们离开的时候来找我了。”
“……”少年没再说什么,而是问了一个他有些好奇的问题,“你为何执着于修炼火术?”他多少有从万俟行那里听闻,季天与没有天资却仍想学仙术。
不知想到何事,少年轻声道:“与家人平平淡淡地活着不也很好。”
这下轮到季天与安静了,就在少年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就听见了一句:
“可能我天生反骨,越是不能企及的东西,我偏要试上一试。”
说话的人神采飞扬,眉眼间流露出这个年纪独有的傲气。
待少年反应过来,他已挥动骨剑,将人放下。
季天与感觉身上一松,还没做好准备就跌在了地上,他站起身,转了转僵硬的四肢,觉得全身舒展了些许后,又忍不住替少年担心,“你现在放了我,待他们回来你怎么办?”
“还不如趁现在一起逃离,之后要是不知道去哪,可以跟我回离火城,那里有仙门教派能拜师学艺,你不像我,应是有天分的……”
季天与说到这停下,因为他看见少年笑了,但微提的嘴角不像是对那些的向往,反而透露出看透命运的悲凉。
“那些于我而言都无用。”少年眼眸低垂,他知晓他是好意,可这些对他来说实在太远,也没有任何想追寻的念头。
“他们去寻找靁牛了,”少年说回桀无千的事上,“一时半会无法赶回,即便赶回,我也自有办法。”
见他已有了打算,季天与便不再劝说,而是道:“说起靁牛,他们是不是想要避雷珠,避雷珠是不是会散发蓝光?”他用手比划了下,将那日所见告诉他,“我似乎在万俟行身上见过一种淡蓝色的光。”
“你可确定?”少年半垂的眼眸抬起,大且微挑的眼睛仿佛有了生气,“避雷珠制成的确有光,散发的光芒能透过任何死物。”
“极有可能,”季天与道,“我记得清楚,那光是从他怀中衣内透出。”
“既然这样,待他拿出避雷珠,不去寻靁牛,它也会自来。”少年眉头松动,表情不再凝重。
季天与却看出不对,“你该不会是没有把握?”想到一种可能,他凑到少年跟前,看着他眼睛问,“你难不成根本就没有想过活着离开?”
少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疏冷,“我是否活着,与你何干。别忘了,你还有家人。”似乎又变回了刚见面的模样。
“你倒是提醒了我,”无视他的疏离,季天与思绪一转,“要是我跑了,他们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对季家出手。”
“离火城有神凤守护,他将你带出已是冒险。”少年打消他的顾虑,“若是再对城中人出手,引发骚乱,便是自找死路。”
“就算如此,”季天与摇摇头,“我也不能看着救了我的人白白送死。”况且即便少年没有想救他,他也对其放心不下,其中原因,他亦难解。
见他不听劝阻,少年脸色沉下,“你留下,同是送死。”
两人互相瞪视着对方,僵持不下。
最后,季天与后退一步,转过身在附近走走看看,这里的植物除了这株绑他的诡树,其他都半死不活。
少年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只得跟在后面,见他靠近悬崖,忍不住伸出手想将他拉住。
季天与自己停了下来,望向远处隐藏在云雾里的山峰,“你虽放我回去,我却完全不识回去的路,就连藏阴山也未曾听过。”
少年默默地收回手,对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呆了半晌,“……我也不识。”
这个回答正中季天与下怀,他迎着风,挑眉一笑,“所以两人一起,还有个伴。”
少年没有对这番话给予回应,只是按季天与的意思将他重新绑回树上,并给了他一把刀刃泛黄的匕首。
告诉他绑住他的是蛇藤,惧怕硫磺,这匕首用硫磺烧过,可以轻易将它们割断,让他等待机会使用。
季天与收下,藏在袖中。少年欲走,季天与追问那日他听到的,桀无千让少年修炼魔体一事。
少年脚步微顿,明明自身都已难保,还记着无关的事,要是告诉他实情能让他打消念头,也未尝不可。
“魔体,即能让魔寄居的躯体,不会因魔障而腐败苍老。”少年瘦削的手指抓上胸口的黑衣,白与黑相映,愈显无力,“但噬魔同样会被魔蚀,魔体若成,只怕用不了久……”
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心智也会被魔侵蚀,不再是他。
季天与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言,他没尝过被魔蚀心的滋味,无法轻易说出安慰的话,但少年肯定因此受尽苦楚。
少年以为他终于放弃之际,季天与抬起头,眼神熠熠,“我听说魔物怕火,对抗魔障,需用炽火,等我们离开这里,到离火城找一位能教你消去魔障的师傅,这样可好?”
少年微微一愣,而后浅浅一笑,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晚,桀无千和万俟行仍未归来,警戒了一宿的季天与,想着他们要是被靁牛击败了就好,天微亮时才撑不住眼皮,困倦地睡去。
等到被桀无千的声音惊醒,乍一睁眼,还以为已至深夜。
天空好似被泼上了浓墨,墨汁化不开散不去,整个山头都被笼盖在昏黑幽暗之中。
季天与侧耳细听,原来两人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连靁牛的影都没有见着,桀无千阴沉个脸,正为此事发怒,万俟行噤声不敢多言。
桀无千余怒未消,说完看也不看万俟行,朝他这边走来。
季天与戒备地看着他,然而万俟行刚走到近处,就停了下来,阴冷的视线在绑住季天与的藤蔓上扫过,上面赫然留有被割断又重新长回去的痕迹。
“我的好徒儿,真是叫为师伤心。”桀无千冷笑一声,朝洞府伸出手,五指一抓,还未走出洞府的少年被一阵力量所吸,一瞬间,他的脖颈就被扣在了桀无千手中。
“这是第几次了?”桀无千收紧五指,枯瘦的指节几乎要嵌入少年的身体,眼中尽是狠戾,“既然你想救人,为师便成全你,和他一起死。”
少年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对桀无千自称为师的话仍想发笑,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你让我吞魔噬魔……无非是想夺取炼成的魔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
桀无千眼角一睁,面目狰狞,“怪不得你有成魔之质,却迟迟练就不成魔体,原是在欺瞒我。”
“呸。”桀无千脸上一凉,目光阴翳地转向季天与,季天与亳无所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掐死,“你强挟别人做不愿的事,还怪别人不与你同流合污,真是可笑。”
桀无千成功被他转移怒气,抹去脸上唾沫,皮笑肉不笑,“午时将至,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我若不成,就都给我陪葬!”
脸涨得发紫的少年被甩至一旁,脖颈上指痕鲜明,止不住地咳嗽,季天与很快就没有时间当心别人了。
“什么……”绑着他的树像是突然间活了起来,身后一阵摇晃,少年惊诧的神情也越来越远,藤树竟瞬间拔地长了十余米,再一晃,他变成了平躺的姿势,面向浓云翻涌的天空。
藤树的枝干化成一道道尖长的根刺抵在季天与背上,将他托起,他就如躺在祭台上的祭品,只要稍微一动,根刺就会贯穿他的胸膛,用他流下的血唤醒无数阴邪。
“放他走,”少年咳了一下,勉强从地上站起,手中骨剑直指桀无千,“这具肉身你要便拿去,我知道魔体一旦没有了神魂支撑就会腐败,所以,”剑尖忽然掉转方向,指向他自己的胸膛,声音冷冽,“你若不放,我便毁了这具肉身。”
他本想趁桀无千脱出神魂,占领他肉身的那一刻自毁,纵然不能完全杀了他,至少也能给他重创,眼下他不得不提前做出行动。
桀无千双眼微眯,他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少年所言不假,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纵使少年屡次在背地里与他作对,他还是留了他一命。
“咻”地一下,一块石片卡进了少年手臂,少年手上吃痛,骨剑落地,他拔出石片,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整条右臂立刻没了知觉,石片上抹了毒。
“万俟行……”少年咬牙看向那人。
“师弟放心,这只是小毒,不会危及你的性命,毕竟在师父处罚你前,都还算同门师弟,我怎敢下杀手。”这人事到如今还是一副好师徒样,少年不给他再演下去的机会,“在我之前,我看桀无千会更想肃清私藏避雷珠的人。”
万俟行脸上笑容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哦?此话怎讲?”藏在背后的石片在指间飞快翻转,大不了他先杀了少年,毁了桀无千的计划,再找机会逃离。
他不能摆脱这具躯体,别人也休想抢先一步。
少年尚未看出他用什么方法将避雷珠掩藏,眼下季天与的安危要紧,“有或没有,查看一番便知。”少年冷冷地瞥向桀无千的拐杖。
桀无千自然知晓他是想挑拨离间,转移视线,却也心存疑虑,凡他交代的事,万俟行少有办不成的,除了这件,而且据悉靁牛只要伤了一次,便会躲到无人可寻之处,待到电闪雷鸣之际才会再现寻仇。
他冷笑两声,“宋离,你休想挑拨我们师徒关系。”然后睨向面色如常的万俟行,“你跟了为师这么久,为师自然不想怀疑你,告诉为师,避雷珠是否在你身上。”
万俟行还未作声,就见桀无千的拐杖一落地,瞬间变成一条黑褐色巨蟒,巨蟒迅速地游窜到他跟前,立着的脑袋与他齐高,收缩的猩红竖瞳仿佛能看穿人心深处的弱点。
万俟行脸色突变,石片朝它的七寸飞去,巨蟒鳞片坚硬,万俟行气势狠厉也只划出一道口,他当即使出两道黑雾锁住巨蟒。
桀无千哪还不知他心中有鬼,怒意腾生,立马追去。
下面争执声不断,季天与握紧袖中匕首,少年所说的时机应该很快到来。
“就是现在!”少年一声喊,季天与动作迅速地割断藤蔓,顺着撑起他的尖刺滑到地上。
“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桀无千回得极快,两人刚跑出一段,身后追声已至。
阴风掠过,少年一个转身,骨剑“蹭”地挡住巨蟒咬下来的利牙,利齿锋利无比,咬在骨剑上的力道震得他双手发麻,剑身震出丝丝裂纹。
他抵住了蛇口,却抵不住蜂拥而至的蛇藤。
一个身影闪至少年身侧,随后是尖刺破入血肉之声,几滴温热溅到脸上,少年愣神地张了张口。
被数条根刺扎穿腹部的季天与,悄无声息地倒在他脚边,温热的液体蜿蜒到脚下。
巨蟒趁少年力道松懈,咬住剑身一甩,骨剑从少年手中脱出,撞上远处的岩石,散成无数骨块。
那滩昏暗中也醒目得刺眼的血液,像是抽走了少年仅有的意志,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少年颓力地垂下手。
深红的兽瞳倒映出少年孤寂的身影,野兽的腥臭夹杂着厉风再次袭来。
就在这刹那,地上一道寒光闪过少年眼帘,是他给季天与的匕首,而季天与正无声无息的躺在那,少年低垂的眼睫动了动。
巨蟒看出少年无心求生,弓起身子猛地发起攻势,却扑了个空,狼狈地滚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翻身躲过的少年,在巨蟒身后站起时,手中多了把泛寒的利刃,巨蟒回身欲咬,少年双手握紧匕首,毫不犹豫地朝那令人厌恶的瞳孔挥下。
鲜血从刀尖滴落,凶猛狠戾的巨蛇,此时寂然不动地在地上瘫成一条,双瞳被毁,七寸尽断。
踏进猩红的血泊,少年砍断穿入季天与胸膛的根刺,跪下身,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怀里。
怀中之人双目紧闭,唇色惨白,少年颤着指尖不甘心地往鼻翼探去,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那拂过指尖的气息。
少年双唇微颤,靠近季天与耳边,给了他一个迟来的回应,“宋雪英,我叫宋雪英……”
另一边,桀无千没有在万俟行身上搜到避雷珠,无论他怎样威胁,万俟行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桀无千杀心顿起,忽然他留意到万俟行被靁牛伤到的手臂上,有处地方过了这么些天不仅没痊愈,反而颜色更深。
“呵,”他踩上万俟行受伤的手臂,碾压几下,“我的徒儿一个个都聪明伶俐,为师好生欣慰,可惜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万俟行被蛇藤束缚,面容扭曲,只能任由桀无千破开伤口挖出避雷珠。
珠上沾着血沫,发出的蓝光在黑暗之中仿若明灯,桀无千仅存的担忧也没有了,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如今他只需用至阳之血引出阴煞之气。
而眼下根本无需他动手。
午时已至,吸收了季天与鲜血的土壤,就如煮沸了的池沼,在宋雪英周边翻滚沸腾。
阴风肆起,其下埋藏的无数亡魂与阴晦之物都争涌着想触碰阳间的生息。悲伤、愤怒、哭嚎,所有的不甘与怨念仿佛凝成了实质,如黑色的浪潮,向整个山间涌去。
宋雪英跪坐在这喧嚣中,他把季天与的身子垫高,脑袋靠在肩处,捂上他的耳朵,沉静地坐在原地。
桀无千立于石府之上,肆声大笑,他修炼百年,等的就是此刻的天时地利人和,放眼看到黑暗中心的两人,冷笑一声,待他修炼成魔魂再夺取魔体,再送他们一同上路。
他双臂一展,从地中涌现的黑气升腾而起,不断汇聚到桀无千手中,凝成一个巨大的阴球,万魂在其中哀嚎。
桀无千双手施力,欲将其压制成丹,高空的乌云似有所感,漂浮在桀无千上空,凝滞不前。
雷光在云中隐隐乍现,桀无千早有准备,他将避雷珠掷于上空,雷光击下,被吸入一颗小小的白珠中,半点不剩。
避雷珠名不虚传,桀无千愈发肆无忌惮,将更多的阴煞之气源源不断地充入至阴球中,不需多久他就可以炼成魔丹,摆脱这副身躯。
避雷珠吸收了雷光,透出的光芒好似能穿透万里,一道在空中奔腾的身影也随之而来。
一声震耳欲聋的哞叫响彻山野,宋雪英仰头看去,黑空中出现了一只形似野牛的青色怪物,它头顶有三只洁白的长角,最中间的那只断了一截。
它呼哧呼哧地对桀无千喷着鼻息,似乎很是气愤,双蹄在空中扬起,昂首朝桀无千冲去。
桀无千料到靁牛会来寻仇,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脚下的石府不断颤动,那石雕的蛇口居然缓缓动了起来,它昂起蛇首,埋入地底的下半身拔出地面,宛若一条盘踞在山头的巨龙。
地动山摇,可靁牛完全不把一堆石块放在眼里,它昂首嘶鸣,万丈雷光从角中释出,对准的却不是桀无千,而是他头顶的避雷珠。
“什么?!”避雷珠吸收了数道天雷,珠身已出现细微的裂缝,如今再被巨雷一击,“嘎啦”一声,整个珠身四分五裂。
巨大的雷光崩裂而出,下方的桀无千首当其冲。
他想甩开手中的阴球,那些被他吸附住的亡魂却像要将他一同拖入深渊,反过来吸扯住他。
巨雷轰鸣而下,黑色的人影与阴球一同被白光吞噬,就连那石蛇也被击成了粉末。
仇人已灭,靁牛扬蹄而去,巨雷却仿佛有无穷之力,四散的雷光劈入藏阴山,一道细雷劈过他们身侧,宋雪英俯身抵挡,更多的雷光落了下来,在山中点燃了无数烈火。
火光肆起,烟尘滚滚,地颤土裂,在这些喧嚣中,几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落入宋雪英耳中,他不可置信地屏住气,周遭的声音仿佛都静了下来,他缓慢地将耳朵贴上季天与的鼻翼。
当那微弱的气声吹入耳朵,他才终于回魂。
他当即抱起季天与,无视被绑在一旁试图叫住他的万俟行,在一道道雷光与火光中奔下山去。
奔跑间,那道巨雷似乎劈中了山脉,不断有山岩滚落,耳边轰鸣惊起,一道惊雷击中了宋雪英身后的山坡。
山土碎裂,连日来被雨水浸湿的土壤滚滚奔涌而下,宋雪英只来得及将季天与护住,泥沙便到了眼前。
被黑暗掩盖之际,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
大雪纷飞的清晨,一位老人在林间拾柴,以度过比往年更冷的寒冬,风中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老人跟着声音,在大树下发现了浑身冻得通红的婴儿。
婴儿一看见有人来,立刻止了哭声,眨着黑溜溜的眼睛,对她笑着抓出手。
老人将婴儿带了回去。
窗外白雪飘零,老人摇着拨浪鼓,摇篮里的婴儿肤白胜雪,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老人慈爱地看着他,“雪英,往后就叫你,雪英,吧,好不好?”
婴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弯了弯眼,拍手蹬脚地重复老人说的“英”字。
老人年轻时家中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来到了与她同姓氏的宋家村,在村里教书,体力不济后靠着作画为生。
宋雪英在她的教导下一日日长大,他懂事早,小小年纪便会帮家中做事。
八岁的某一夜,宋雪英刚洗完碗筷,就听见老人在叫他,宋雪英急急忙忙地手也没擦就跑了出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让他松口气的是,老人只是将每晚给他念书的时间提前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他爬上另一张木椅坐好。
桌案上的是一本志怪杂谈,里面的奇闻异事让他很感兴趣,但因为生字太多便央求老人给他读读。
今晚的这一则与鬼魅精怪有关,宋雪英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好奇。
“姥姥,这世上真的存在鬼魂吗?”
“有时候还倒希望有。”
宋雪英“唔”了声,不是很懂,老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故事念完,老人像往常一样让他早些回房休息,一直看着他走进房内,烛光亮起,才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熄灯就寝。
半夜,宋雪英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个难受至极的梦,他梦见姥姥在教他念书,他念着念着姥姥却离他越来越远,还叫他要好生看顾自己。
他起身追去,姥姥却赶他回去,说她不是离开,只是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陪伴他。
他抹去眼边的泪,心里仍是惴惴不安,翻身下床,点亮一盏油灯,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姥姥门前,犹豫几下敲了敲门,他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噩梦担忧,只说是自己内急怕黑。
他叫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反应,要是往常姥姥肯定已经点起烛灯陪他了。
宋雪英愈发不安,自己打开房门进了屋,他将油灯放在桌上,趴到床边摇晃像是陷入了沉睡的老人,“姥姥,你醒醒,姥姥……”宋雪英急得发出了哭腔。
可即使他再怎么哭再怎么喊,搭在床边逐渐冰凉的手也不可能再次抚摸他了。
他看着漆黑的棺盖缓缓阖上,几铲黄土隔离阴阳。
他方才知晓老人为何希望有鬼魅存在,如今他也一样。
“姥姥,不要丢下我。”宋雪英趁着送葬的村民没有注意,跳进挖出的墓坑,拍打着冰冷的棺盖,悲切地恳求。
有两人把他拉住,一个女人蹲下身,给他拍背顺气,劝慰他老人活到八十高寿,晚年有他相伴,又是无病无痛离世,想必也不会遗憾。
两人是宋家村的一对喜结连理的新人,当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们深思熟虑,收养一个已经懂事的孩子完没有益处时,他们担心年仅八岁的宋雪英无法照顾好自己,毅然收养了他。
年纪尚小的宋雪英还无法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两人看出他的低落,便想做点什么。
宋雪英对此浑然不知,无论是不是老人忌日,他都会时常来到后山跟老人分享最近的事,这次正好被村里的一个同龄人撞见。
同龄人被村里人叫宋泼皮,宋泼皮喜欢到后山抓野物,等把它们玩弄死再带回家烹食,死在他手上的松鼠野兔不在少数。
他刚抓到了一只野老鼠,听到有人声,抬头瞧见宋雪英在坟前自言自语。
他早看不惯被用来和他对比的宋雪英了,现在看他的样子以为是太过哀痛,得了癔症,放声嘲笑起来,“真可怜,没爹没娘,唯一的亲人还死了。”
宋雪英刚要起身,想到姥姥说过不要跟不值得的人浪费口舌,便忍了下来,把他当作空气,不予理会。
宋泼皮一向欺软怕硬,宋雪英越不理他,他越得寸进尺,“听说你被人领去了,莫非是他们也不要你,所以来这里哭坟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突然“哎呦”一声,像是没站稳,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宋雪英赶忙起开,他可不想受这一拜,会倒霉的。
“谁踹的我!”宋泼皮揉着膝盖,手上抓着的野鼠也跑了,他骂骂咧咧地转头,身后却空无一人,他分明感觉到有人往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
即使再泼皮无赖,背上也开始发寒,他对着宋雪英咒骂一声,脚下生风地跑回了家,留下不明所以的宋雪英。
宋雪英告诉自己无需在意这些的话,早在他看到别人的娘亲给自己的孩子买糖人,他问姥姥他的娘亲在哪,而姥姥不语只是亲手给他做了个更大更好看的糖人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家人可能只有姥姥一人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在院外看到等待他的两人。
望见他回来,女人迫不及待地牵过他的手,男人捂住他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要给他看样东西。
宋雪英半信半疑地跟着他们的牵引,他们像是带他进了一个地方,眼上的手松开,宋雪英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清新明亮的房间。
原本的杂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靠墙立了一个竹制的书架,竹色很像院门口的那株,上面摆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无一例外都是他喜欢的。
窗下放着一套与他身高正好合适的桌椅,笔墨纸砚静静地摆在那,还有一盆带着露水的石菖蒲。
“喜欢吗?”两人问他,宋雪英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这是他再次拥有家的第三年。
这几日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宋母不幸染上风寒,发起了低热,宋雪英在一旁照看。
他去给宋母端来温水时,看到宋父拿着药回来,在院外和一个男人说话,那个人宋雪英见过,是宋泼皮的父亲,长得贼眉鼠眼,品行也不太好,被村里人叫作癞子。
等宋父进屋,手上多了块纸包着的灰肉,宋父说这是那人用来换点白菜的野肉,他们家不缺果菜,想着那人大老远冒雨跑来这半山腰,等宋母好些也需要吃些肉食,宋父便跟他换了。
过了两日,宋母风寒退去,宋父做了一桌菜,宋雪英不喜腥味便没怎么动肉。
当天夜里,意外却突发,起先是宋母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后来就连季父都开始出现低热,宋雪英以为他们是同时感染了风寒,把剩下的药都煎了让他们喝下。
然而一夜过去,不仅没有半点好转,反而两个人都烧得意识模糊,在这之前他们还不忘叮嘱宋雪英用布帕遮住口鼻,怕连他也给染上。
屋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屋内宋雪英急成一团,他用沾了水的湿布给两人降温,可换了好几盆水,两人依旧是热得烫人。
他听说要是热病拖久了,可是会要人命的。
门窗被急雨刮得砰砰作响。
他不能再等了。
套上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蓑衣,宋雪英顶着风雨下了山。
雨水倾泄而下,大有倾盆之势。
昏沉沉的雨幕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地面被冲洗得湿泞无比,身上的蓑衣被浇打得似有千斤重,宋雪英稍不留神踩到湿软的泥土,往前重重一摔,又半点不敢停歇地爬起身,抹去脸上泥水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跑到山下村落,蓑衣几乎被浸透了,他急切拍打着木门,雨水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大夫,我家人得了热病,求您为他们看看。”
连着拍了十几下,手拍红了也无人应声,住在附近的村民听到他的喊声,告诉他宋大夫去了癞子那给他儿子看病。
那泼皮也生病了?宋雪英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往西南边跑去。
雨雾茫茫,闷头跑路的他差点撞上从癞子家出来的宋大夫。
宋大夫脸上蒙着布帕,提着医箱,像是看完病了,身后的癞子却追上来骂道:“你个庸医,连个热病都看不好,还是说瞧不起我,觉得我给不起你那点银钱!”
宋大夫叹了口气,转头对癞子道:“不是我不想救,他得的根本不是热病,是疫病。你现在才来找我,就算是神医也救不回来。”她沉痛地摇了摇头,又叮嘱道,“疫病凶猛至极,还是早日做好善后,不然,不仅是他,连你,我们,整个村的人都要遭殃。”
这些话如同一记重锤敲进了宋雪英耳朵里,他想起癞子跟他们家换的肉,想起他们昨晚吃的那一餐。
他急忙拉住宋大夫,“大夫,您可知这疫病是怎么来的,如果发现得早,可还有救?”
他在心中祈求,却听到让他如坠冰窖的话,“疫病多是接触了不干净的野鼠才会沾上,得了疫病没几个能救回的,基本都看造化。”
一道惊雷落下,映出宋雪英煞白的脸。
癞子同样听到了这番话,他眼珠狡黠地转了转,趁宋雪英没反应过来,“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大叫:“我的儿,你太苦了,都怪我轻信他们,让你吃下有疫病的菜。”
他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指着宋雪英破口大骂:“就是你家想害我们,明知道家中有人患病,还把沾有疫病的菜给我们!”
这番动静闹得极大,几乎压过了雨声,听到响动的村民纷纷出来观望。
有人旁观,癞子哭喊得更卖力了,他担心宋雪英反驳,率先倒打一耙,“你找宋大夫不就是想让他给你们家治疫病吗,我看你们不仅想害死我儿子,还想害死村里的其他人!”
“不,我们没有,分明是你……”
宋雪英急忙辩驳,他的话止在了村民的窃窃私语中。
他看到一向对他笑脸相迎的人流露出嫌恶,他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身世,说老人捡到他没过几年就离世了,收养他的人也得了疫病,他说不定是个灾星。
毫不避讳话语,恶意揣测的目光,如同冰凉刺骨的雨水,透过蓑衣,刺入身体,让他全身发寒。
视线掠过那一张张怀疑猜忌的脸,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无视周边的闲言碎语,宋雪英屈起双膝,往地上沉沉一跪,忍着泪道:“宋大夫,娘亲和爹爹是无辜的,无论您信与不信,”他的额头狠狠磕上泥地,“雪英只求您救救他们!”
足以毁人的闲言碎语全都压在了他身上,而他不求自辩。
宋大夫将他扶起,“我与你姥姥是旧识,她的为人我清楚,被她从小带大的你,我自然是信的。”
因喜爱安静,宋家便安置在了半山腰上。
大雨从山上冲下来许多泥水,宋雪英领着宋大夫,焦急也不敢走得太快。
无论如何,宋大夫答应了,就意味着他的家人还是有希望的。
乌压压的云空仿佛透出一丝光亮。
但一道轰鸣的巨响,将这点希望彻底打碎。
两人还未来得及上山,就看到随着那声巨响,山间涌出一条混浊的挟带了无数沙砾与石块的泥河,泥河奔腾而下,犹如饥肠辘辘的猛兽,把所经之地的山石林树尽数吞入腹中。
连带着静静伫立在半山腰的竹屋。
宋大夫拉过愕然愣神的宋雪英,躲过漫延下山的余流。
汹涌的泥流几乎覆盖整个山腰,宋雪英仿若身在梦中。
仅仅是一刹那,他的三年时光,他拥有的温暖,和他重燃希望的心,都被尽数埋葬。
“娘亲、爹爹!”
宋雪英倏地甩开拉着他的手,不顾身后人的劝阻,脱下妨碍他的蓑衣斗笠,在大雨中朝着山上奔去。
泥水从他脚下流过,他不断滑倒又不断爬起,一直跑到他们时常在那等候他的庭院。
此刻这里只剩一片寂静的泥土堆。
宋雪英愣愣地看着那片黄土,不可置信地跑到离家前,他们躺的位置。
脚下的土地朦朦胧胧,雨水混着泪水糊住了他的眼。
他跪下身,颤抖着手摸上冰凉的泥土,无法相信他们竟会这样离他而去。
跪在雨中的身影,单薄瘦弱,不断用伤痕累累的手挖着身下的泥沙,似乎想从沉厚的黄土里挖出些什么。
雨渐渐小去,身旁逐渐多了唏嘘声,他似乎听不到那些声音,眼中只有手下的泥沙,就算指甲崩裂,指尖溢血。
当最后劝阻他的宋大夫也离去,雨再次下大,流进被他挖出的依旧不见任何事物的泥坑,渗进他出血的指尖。
刺痛让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
宋雪英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雨水砸在脸上,顺着泪痕与泪水交汇,带走他无声的悲鸣。
黑黢黢的夜空不见一点星光。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从他身边离去。
天空是如此高阔辽远,又是如此无情无义,天下容得下山川河海,却容不得他喜爱的人和他。
宋雪英混混沌沌地走在林间,寒风吹在湿淋淋的身上,而他无知无觉。
脚下踢中的石子滚向远处,随后无声无息地滚落,原来已经到了悬崖。
深渊裂缝中哀嚎的风声,似乎在循循引诱心智崩溃之人。
他还能再去哪呢?宋雪英木然地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悬崖上,一个黑影骤然坠落。
宋雪英在悬崖下醒来,面前站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者,身边盘绕着一条黑褐巨蟒。
老者问他为何落崖,说他资质极好,愿收他为徒,宋雪英无心回应,盘在老者身边的巨蟒窜到他面前,用黄浊的竖瞳盯住他的双眼,接着老者像是知晓了他遭受的苦难,笑称他总是和家人阴阳两隔,还是“离”更适合他。
“你若拜本座为师,本座可替你抹除那些蝼蚁。”老者阴翳的目光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你若不愿,也得看逃不逃得了。”
压下眼中怒意,宋雪英暗自握紧双拳。
梦及此处,画面开始模糊,桀无千的笑声渐渐远去,心底的愤怒也逐渐消退。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远处的非彼间的黄土路。
昏黄的尽头处,有三人面带慈爱,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姥姥,娘亲,爹爹……”
宋雪英惊讶地看着他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想跑进他们怀里,再也不和他们分离。
跑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回头望向黑茫茫的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他总觉得在那之中,还有谁在等他,是让他放不下的存在。
他犹豫着,站在远处的三人对他摆了摆手,像在示意他不要过去。
宋雪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子里却有声音传来,三道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柔和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还不能来这。”
“别再往前走了,还有人需要你。”
“雪英,我们会在远方一直陪着你。”
黄路与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宋雪英猛然从泥下挣出。
咳出口中的泥水,他捂住眼,又梦见过去的事了,但最后的梦似乎跟以往的不太一样,他们关切的话语仿佛就在耳旁。
忍住积蓄在眼里的泪水,他不再去细想,踉跄几下站起身,往前面那堆隆起的泥土走去。
泥沙崩塌下来的时候,他本能地将季天与护住,现在季天与没在他身边,应该也不会离他太远。
和那时候一样,他跪在地上,与冷漠的黄土争夺他如今仅存的在意的人。
从土里露出的那只手低垂着,冰凉如雨水,几乎没有生命的温度,但那微弱跳动的脉搏在告诉他,这一次,他找到了。
他将季天与挖出,清除他鼻中的泥沙,抱着他往山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雷鸣渐停渐歇,云层中透出皎洁的月光,寂静的林间飞出一个圆形的黑影,宋雪英本能地让开。
月光下,一个纸糊的鞠球滚到他脚边。
有人踩着枝叶走进,一位扎着羊角髻约莫七八岁大的女童好奇地看着他。
这林间深处居然有人家,宋雪英把鞠球轻轻踢回给她,轻声道:“我们在林间迷了路,可否带我们去你那借住一晚?”
女童眨眨她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转身跑走,跑出一段路后回头看他,似乎在让他跟上去。
宋雪英跟着她,穿过层层林叶,一间亮着烛光的木屋坐落在林木之间。
屋外用篱笆围了一个院落,篱笆的一角种了颗半探出来的果树,树下有个缓缓摆动的秋千。
木屋的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一个女人,看见女童回来招呼她进屋,随后注意到站在院外的宋雪英。
宋雪英向她说明来意,希望她能让他们借住一晚,如果可以,他还想借用一下药箱救他怀里的人。
女人扫过满身污泥的他,在他怀中面如死灰的季天与上停留了会,没有多问什么,转而看向他们身边。
宋雪英侧头,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女童扑进男人怀里喊了声爹爹,女人让他先陪女童在院中玩会,领着宋雪英进了屋。
有了烛光的照亮,季天与的伤口清晰地显露出来,十几根每根约有两指宽的尖刺穿破衣物,没入他的腹中,要是再往上些,还可能刺中心脏。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宋雪英小心地将季天与身上浸满鲜血,残破不堪的衣物撕去,手却止不住地颤栗。
好在女人见多识广,只在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时微微蹙了蹙眉,她看出宋雪英心神不宁,安抚式地让他去外面打一盆温水进来。
从桌上取了把剪子,女人沿着周边剪开粘在季天与伤口上的布料。
将心底不断冒出的不好的念头压下,宋雪英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从季天与身上移开视线。
出到院内,男人正陪女童在树下荡秋千,宋雪英看了看院内,没有发现水井,便向男人询问。
男人略一迟疑,走进一间空旷的灶房,带上门,不久后抱了个木盆走出。
盆内水汽袅袅,盆边挂了条干净的布帕。
宋雪英谢过,抱着木盆经过灶房时,匆匆往里瞥了一眼,未见半点火光。
他将水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拧干布帕,女人伸出手示意让她来,递给她的时候,宋雪英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温度比深冬的雪还要冰凉。
宋雪英愣了一下,注意力又很快放回季天与的伤处上。
周边的布料被清理干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而伤口周围不知为何有一层淡淡的焦黑,就像是被烧出来的一样。
这让他想起在藏阴山上,那道与他擦肩而过,没入季天与腹部的细雷。
女人也注意到了这点,用布帕轻轻地擦过,“血似乎被止住了,如此只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即可。”她将伤口附近的污秽清去,盆中的水渐渐变红。
等她把最后一根深入血肉的根刺取出,月亮已越过屋檐。
门从外面推开,理应是就寝的时辰,站在门后的女童眼里毫无困意。
她往房内探了探头,女人停下手中的针,让她先在外面等等,她待会再陪她玩。
女童似乎知道娘亲在忙,听话地被男人牵走了。
宋雪英以为是他们占了她的床,女人让他不要在意,过了今晚他们一家就会离开,一年才会回来一次。
之后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木屋内的东西也可以使用,因为他们用不上了。
手中的针稳健地缝合着伤口,女人话渐渐多了起来。住在离藏阴山只有一个山头的他们,自然察觉到了藏阴山那边的动静。
山体崩塌,藏在其中的污浊之气势必会泄出,这里离藏阴山不远,定会受到影响,她告诉宋雪英等床上的人好些了,他们也不可久待。
最后一道伤口缝上,不等宋雪英向她道谢,女人收起针线道:“救人乃功德一件,也算助己,无需在意。”
她让宋雪英从桌上的木匣里取出一盒膏药,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给季天与涂上。
离开前她叮嘱道,山下有一条长河,他们离开时尽量远离河岸,因为河中有吞食行人的怪鱼。
说起这些的时候,女人平静的神色略有波动,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宋雪英将她的话记下,探了探季天与的额头,有些微凉但没有起热,宋雪英给他擦额上的去薄汗,等时辰到了,再将膏药细细抹到伤处。
做完这一切,他在床边蹲下,沉睡中的季天与呼吸绵长,胸口缓缓起伏。
紧悬的心跟着落下,这会他才感到四肢像灌了铁一样沉,被万俟行伤到的地方也在隐隐作痛。
疲惫和伤痛席卷而至,他无力再处理伤口,伏在床边就这样睡去。
因记挂季天与的伤情,这觉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次醒来时天刚放亮。
清晨的凉气吹进门缝,宋雪英把季天与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
屋外十分安静,院子里没有昨晚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凳子上放了两套墨绿色衣裳,衣服的叠痕很深,像是放了许久。
宋雪英出去寻了一圈,没见着人,便知晓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些是特地留给他们的。
他在心底道过谢,回了床边,季天与睡得很沉,唇色总算不似先前苍白,但也没什么血色,等人醒了还是要弄些什么补回去才好,想着想着他眼皮发沉,又有了睡意。
这次睡了很久,一些几乎快遗忘的片段断断续续地重现在脑海,记得在某段时间里,他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回头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把这事告诉姥姥,姥姥拿了艾草烧在院内,又挂了些在门上,可他依旧能感受到那道视线。
虽说他平日里喜欢听异闻杂谈,若不是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他也是不怎么信的。
渐渐地,他习惯并忘了那道视线的存在,连它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在还没忘记的时候,一次下山他又有所觉,他大着胆子回过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碰”地一声响,宋雪英从梦中惊醒,转向声音的源头,对上了季天与略显尴尬的视线。
将近傍晚,季天与醒了过来,油灯未点的房内昏黑幽暗,他差点以为自己到了阴间,但腹部的不适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从床上撑起身子,盖着的薄被滑下,露出大大小小被缝好的伤口,他记得蛇藤向少年冲来的瞬间,他不想让少年受伤,便忘了自己是凡人之躯,本能地挡了上去。
仿佛将要永久沉睡之前,他听到了少年的声音,“宋雪英。”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人,季天与轻轻念了一遍。
既然他还能醒来,就说明他们从桀无千手下逃了出来,他们能活着离开,期间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他在陌生的房内打量一圈,看见了放在凳子上的衣物,他不想吵醒神色疲倦的宋雪英,手臂一点点挪着身子下床。
脚好不容易沾到地面,刚迈出一步,就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地,还带倒了凳子,从未怎么生过病的他,都忘了自己现在不便走动。
被惊醒的宋雪英顿时困意消散,连忙将跑到地上的人扶到床上。
见人还是被他吵醒了,等宋雪英点燃桌上的油灯,季天与指了指地上的衣物解释道:“我只是想拿一下衣裳。”
他那被藤蔓刺破又染上血的衣物被宋雪英拿去丢了,下身只穿了条亵裤。
宋雪英捡起衣物抖了抖放回凳上,拿过一件外衣帮他套上,他身上还有伤,不方便穿衣。
“抱歉……”宋雪英突然道。
“何出此言?”季天与套上外衣,发现这衣服十分宽大,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穿的,正好不会挨着伤口。
“要不是因为我,”宋雪英看着他腹上的伤,“你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听到这番莫名的话,季天与系好外衣反驳道:“我是被万俟行抓来,你放了我,但我自己留了下来,本就与你无关。何况如果不是你,我早被放干了血,哪里活得到现在。”
“而且你不也没有丢下我离开吗?”他在最后拦下了巨蟒,给他创造了逃离的机会。
“所以,这说不定是我同你的缘分。”季天与精神尚未恢复,面容有几分憔悴,神情却那么笃定,笃定到宋雪英不自觉地跟着信了。
或许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