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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似乎是怕妻子等得太久了要意兴阑珊,不等云郊言语,程见山就要急急去取。他大概是忘记自己的一条腿是畸形的,松开手要站起来,却只能向侧边直直地倒去。被砍断的巨木,大概都是这样沉重而无知觉地倒下的。

云郊反应得快,一伸手就要去揽程见山的腰。腰是碰到了,可云郊那一截小臂力气并不够,反倒将他也一并带下去。若只是跌坐下去,那也还好,至多和程见山一样疼些,云郊到底没那么脆弱。

只是那枚程望江给的戒指,随着这些举动,要圆滚滚地掉出来了,很不服气地卡着花蒂,争抢云郊左手无名指的那个位置——戴一只顶小的项圈,刚刚好的。

云郊的身体是敏感的,同时他也知道些许羞耻,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云姝,最后咬着嘴唇,喉咙里咕噜两声,流水一样的,算是泄欲了。

而那些绿,绿得太久,死去了,尸体摞出漆黑的炭,燃起一星微暗而发红的火,飘进程见山的眼里,流出眼泪一样的咸水。

“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也摔下来了。你很痛吧。对不起,我只是想去为你取我们的戒指……只怪我这条腿,什么用处也派不上。”末了,似乎是要印证自己的无用,程见山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冷着声音说,“它真是……一点也不痛,死了一样的。”

男人的眼泪,有点像是干涸的土地兀自流出清澈的水,总是要让人多见一会儿。至于这期间想了什么,则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了,有时是连流泪的人自己都说不清的——或许他是想用这水,将干涸的地湿润成沼泽,好让谁和他一起溺死呢。

云郊是个善良而孑立的人,见的人不多,心就软,很容易便被哭泣感染。面对面的和程见山坐着,看着他将眼泪蓄在眼角将落未落,云郊尽管心里知道该说些安慰的话,却又实在嘴笨——那干脆便不用嘴了。

揉一揉头发,再将鼻尖对着鼻尖点一点,像是小兽间亲昵的玩闹,这是云姝小时候和云郊的秘密,用来代替言语上的安慰。向来都是云姝主动,毕竟她没有什么觉得难过的事。

而要安慰比他高许多的程见山,云郊就得直起身子俯视他了。这样的举动在他人看来,根本不会感觉这是安慰——更像是个反作用,没人甘愿成为个伏低做小的。可程见山大概要感谢妻子对他做的一切,很小的事,他也要感到欢欣。

眼泪这时候是煞风景的,脸红却很恰好,程见山霎了霎眼,阻绝了一场小小的洪水,仰起脸道:“谢谢你,愿意安慰我。我不会再哭的,新婚日,哭也难看,我竟这样不懂事了。不要笑话我,好不好?”

云郊“嗯”了一声,手还搭在程见山的肩膀上,撤走得太晚,便被程见山的关心捉住了。程见山很轻地牵起来,道:“你的手……都这样青紫了。是和我牵着的那只吧?你当时说不痛,我也就真的不管了,怎么可能会不痛呢?……你这样好,我却只顾着自己开心。我——”

“已经说过了,我一点儿也不痛的呀,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罢了。再说,你就不痛么?你和我一样摔倒了,手也是青青紫紫的。我们是差不多的。”

这是云郊第一次对程见山说这样多的话,语气很是轻松,仿佛他和程见山结为夫妻,已经很久了。

嫁来程家前,他从爹爹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的程见山,是个干出了一番事业的人,那么,怎么样都应该是稳重的。结果在他面前,瞻前顾后、分外的低微,甚至于显得有些怯弱了。

然而,云郊却觉得他可爱。这样的心情一产生,就说明一种无药可救的病缠上了他。这病有多危险,只有害相思病的恋人才知道。云郊呢,此刻是根木头,他转念一想,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程见山的可爱到底不应该是在他面前的,而应该是云姝,云姝和程见山才是相配的一对。所以他又不言语了。

垂下眼,就要同程见山对视,云郊不知怎的有些不愿意,就小小地挺起胸,平视着。花园的景,千百株无花的桂花树,摇曳地装进他眼里。

外面已经出太阳了。阳光照在未干透的窗沿上,一片的闪亮亮。微风吹刮起来时,像拨弄着一块硕大无朋的钻石,将很耀眼的光也反射进云郊的眼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温暖。

云郊还是依着阳光意思垂下了眼,恰好对上程见山一对含笑的眼,他就应该是含笑的,这是他的大喜之日。

“嗯,我也不痛,我很高兴,”程见山将事实又说了一遍,他微微地动一动手,就与云郊十指相牵,没有缝隙,像写得太密的告白信,“因为你愿意嫁过来,同我一起长久地生活。小云。”

小云,一个可爱而不会出错的称呼。可以是云姝,那也可以是他吧?

只要没被程见山发现。

小云。云郊在心里滚了一遍,嘴唇跟着无声地动了动。他恍惚发现,小云读出来,想必表情上,首先是一个含蓄的微笑,接着是是嘴唇微微的一努,像在等待谁来吻自己,又或者已经吻过了呢?譬如轻巧的、若即若离的吻。

霎一霎眼后,云郊又觉得自己是给太阳的光照迷糊了,竟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好像他是个很放荡的妻子。可程见山似乎是要坐实这件荒唐事,他问云郊:“那么,小云,我可以吻你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所以……好吗?”

程见山的头和声音一并越说越低,但未见得所有的反应都是如此胆怯,因为脸红很是张扬地向上爬到了耳尖,给眼角染上一抹红,衬托得他很委屈,像是谁欺负了他,正逼着他低声下气地求饶而非索吻。

如果同程见山结为伉俪的真是云郊,那么云郊按着自己本心,是一定要去吻程见山的,仿佛这个吻对程见山来说就是一种保护——只是保护,他对程见山心有愧疚,并不爱他。

更何况,眼前的气氛是多么适合接吻。

那么,就去吻他呢?然而……然而!

云郊有些惶然。接吻之后,就要脱衣服,然后做那档子事了呀?他和程望江之间向来是这样的。程望江的嘴唇对云郊并不慷慨,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吻,所以云郊觉得天下的吻都该是粉红色一场情事开始的信号——即使他想要的就只是个没有后续的吻。

程见山原来也想和他做这档子事么?那样使人害羞的事?他怎样都想象不出来那幅场景。可他们是夫妻,程见山这样想,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如果他真的脱掉衣服,身体的秘密和程望江的戒指,就要被发现了。那时爹爹和姝姝该怎么办,还走得掉么?……

云郊心里乱糟糟的,偏偏程见山这时候又在问了:“不好吗,小云?”程见山的姿态分明是一贯的低下,却叫云郊平白无故感到一种压迫。

“唔,我……”然而,云郊心里清楚,他也不希望程见山难过。

幸而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程见山直起身,微微转向门边,同时松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以便更好地将云郊护在怀里。于是二人的姿态便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云郊不再俯视程见山了,转而窝进他的怀里。程见山尽管腿不方便,身体却锻炼得很结实,站直后,再添四公寸不到,就要到六尺了。

被这样一抱,云郊刚好能听到程见山的心跳,很平静。演一出戏、叫台下的看客情绪激昂、思来想去的戏子,也是这样的心跳,因为他知道台上的一切全是假模假样,自己在快活地骗人呢,心知肚明的,丝毫不愧疚。

“什么事?”程见山问。门外飘来模糊的回答:“大少爷,有人打电话来找您,请您立刻便去他那儿一趟。”

“已经吩咐过了,我今天不见外人。告诉他我来不了,叫他明晚八点后再打来。”

“大少爷……”一个戏剧性的停顿,乐器突兀地停了一拍,使得戏子的戏出了错,“是陆先生。”

“哦,他……那么,去为我备一辆车。”程见山此刻的声音是不同于对程望江的第二种冷,由初冬向深冬,更冷一些,对兄弟到底要留些情面的。对那陆先生,凝结了许许多多寻常人的恨与无可奈何,导致了这样一个冬。

程见山有再深的冬,对上妻子时,也化在融融春意中了,一个下着小雨、情意绵绵的春天。他学着云郊,也将鼻子互相碰一碰,话也像雨一样霏霏而细致:“小云,我要走了。对不起,是我太急切,害得你为难了。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之后慢慢来,好吗?”他停了停,又告诉云郊许多生活在程家的细节。程见山几乎把一切都准备到了,仿佛云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只是后面出了趟远门,近来才回家。

“小云,我回来得要很晚了,你如果困了,就尽早洗漱睡吧。不用等我了,好吗?”

程见山总喜欢用一个并不盼望着回复的疑问句当作结尾,云郊也渐渐感受到了,他无知觉地走进程见山的圈套,多想给程见山每个请求作尽心尽力的回答。

所以,他还是拉住了程见山的西装领带,将他拉向自己,吻了他。吻落在嘴角,嘴唇贴了下便分开了。太轻而太快了,很像小孩的玩闹,因为好奇而想着碰火,离得太远,足够温暖而缺少刺激,一定要凑近摸一下,给烫到了才安心。

云郊倒是没这样玩闹的心思的,他吻程见山,一则是因为程见山既然要走,就没时间拉着他做接吻之后的事情,二则是因为程见山看起来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他的吻,会不会使程见山心神安定一些呢?

三则……不,没有了,云郊想,他对程见山只有愧疚。可他的心仍是慌乱的,本已冷下来的脸又羞红一片,像被程见山传染一般。

接受了一个不太正式的吻,程见山面上出乎意料地没什么表情。但云郊要是这时候再将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就要听到擂鼓一样的声音了,戏子的脚步乱得互相牵绊着,几欲倒地。

在程见山开口前,云郊讲着些与吻不相关的话:“唔,你的领带,被我扯松了。我帮你整理好……”

他想给程见山系好领带,又笨手笨脚地做不好,却是越弄越乱了。婚纱上的丝线不知为何勾了进去,纤细的银白色混进打结的深灰色里,晃晃悠悠的越拉越长。

云郊一直不敢抬眼看程见山,直到程见山牵住了他的手,轻笑着告诉他:“没事的,小云,我自己来就好了。这件婚纱么,我走后你就脱掉吧。我选婚纱选得并不好,丝带这么多,绑着你,总归也不舒服。那么,我走了。”

“嗯,好……”

刚刚的吻,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没多提起。

云郊站起来,想要扶程见山一把。但程见山摆摆手,说他自己可以的,他对云郊很歉疚地一笑:“我不想事事都麻烦小云你。”这样一说,云郊也就很听话地将手背在身后了,他有些局促地靠床站着,注视程见山离去的背影,预备在他摔倒前扶他一扶,然而程见山却是很平稳地走了。

在推门前,程见山又回头看了眼云郊,两人对视,交换缠绵的沉默,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这不是永久的离别,程见山总归是要回来的。现如今,再没有别的会让他们分离了。

今天是程见山的婚礼,他知道他娶的是云郊。

程见山虽然想让云郊记起来他是谁,但到底也不着急。为了父亲、妹妹和程望江而忧愁的云郊,在他看来,新奇而可爱,明明以前云郊只会担心他,用一双小小的手替他擦汗的。

程见山想,刚刚,他比较过云郊的手,似乎手掌更小,手腕也更细了,好像并没有长大……还是他长得太大了?日子毕竟过去太久了。到底是怎么样,程见山并不清楚,但他有余下的一辈子搞清楚这件事。

一件很微小的事,就像云郊的忧愁。和这乱世相比,那微小的忧愁!

汽车隆隆地穿过西斜的日光与树影,在去往陆公馆的路上,程见山想,从此往后,云郊的生活里不会有比这更大的忧愁了。

程见山离开后,两个人相顾无言的沉默也成了云郊独自的静默。云郊仍旧立着,慢慢地回想今日的种种。他思考时习惯一动不动,现在又穿着白色的婚纱,从花园向里望,里面的人与物像一张黑白相片。

黑白相片里的人,想到他人时,或许也不过只有单纯的黑白二色。云郊先想到的无非是程见山,他忘掉许多细节,独独记得程见山眼眶下的半轮乌青,想必是日日熬夜,才将窗外浓浓的夜色剜下来贴在眼睛下面了。他能为这样辛苦的程见山做什么?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因为他无法替程见山真正分担生意上的事务。

如果姝姝在,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慧的人。程见山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呢?等姝姝学成归来,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那便是大家都爱看的、两位才貌双全的人结为圆满的一对的故事了。至于他,总不能一直叫爹爹养着,也不能成为姝姝和程见山的累赘,该尽早离家谋生了。

那么,程望江呢?

想到程望江,黑白相片被撕碎了。一枚埋在云郊体内圆滚滚的金戒指,一口无底的小锅,将他女穴里那些黏腻透明的液体,熬糖一样熬成了金黄色,沸腾着涌出来,溢满整个房间。

明明他们只有几小时没见面,但他好想程望江。他想的无非是苦恋中的人常有的患得患失,譬如他爱他么?他愿意带他走么?他愿意娶他么?

照进房内的阳光变成金黄色,已经下午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下午,门外却再次响起了敲门声,打破一个满是程望江的梦。

“大少奶奶,您的手提箱给您取过来了。”

手提箱的事,程见山在离去前也交代过了。他让云郊不必急着去拿,也不必理会佣仆,要等一会儿再去。程见山不希望让不相干的人接触云郊,在他看来,众人不论高低,一并都肮脏不堪,会弄脏云郊。云郊则以为这是程家的规矩,听话地遵守了,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两百才去取。

取来了,他便将手提箱里的旧衣裳一件件理出来,按着程见山先前的指示装进属于他的衣柜中。这箱所谓的“嫁妆”只占了拇指宽的地方,和衣柜里的其他衣物相较,连花丛中的绿叶也比不上,却是云郊的全部。

在这全部之中,云郊最宝贵的,是一方淡绿色手帕,他唯一的生日礼物。手帕本该是一对的,却被他弄丢了一块。而他拥有这手帕,想来也快要十年了。

云姝十岁生日,云义康照例给云姝买了许多礼物,因为他不知道云姝到底喜欢什么,也不好意思问。于是,这手帕便成了最大的错。云姝这么小,也看得出它们的土气,把自己衬老了,不愿要,退回去则嫌麻烦。这时候云义康眼里有云郊了。云郊远远地立在窗边看向他们,手里攥着地上捡到的桂花,为拆礼物的云姝而开心。“你不喜欢的话,就给云郊吧。”云义康道。

就这样,云郊也有了自己的礼物。他认出手帕上绣的图案是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火红色的鸟,却认不出绣的字是什么。后来云姝和程望江零零星星教了他几个字,有的和手帕上的字对上了,但到底没能成半句诗。

至于另一块手帕是怎样丢的,云郊记不得了。他情愿忘记的事,桩桩件件,向来万分痛苦,不如永远遗忘。

现在,那方手帕皱皱巴巴地躺在云郊手心,刺绣洗脱了线,原本的翠绿干脆掉色成了淡绿,有几处薄得一用力就能扯裂开。云郊将手帕放到衣柜中央的横版上,一点点抻平褶皱。早上他收拾时太心不在焉,忘记叠好手帕了。

云郊专心致志地忙着自己的小事业,而通向程见山房间的路又太安静,程望江都将云郊的眼睛蒙上了,云郊才觉察到自己的身后有个人。

“唔,谁!”云郊想要扯掉那双手,但耳边的声音比他的反抗更快些地响起:“郊郊,嗯,不对,嫂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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