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相当私密的东西
相较于其它获取记忆的方式来说,入魂一法堪称温和,但说实在的,无论是何种生物,只要萌生意识,大多都不愿轻易交出记忆。
记忆是相当私密的东西,若是教人随意翻看查阅,无异于在阳光下掀开所有遮掩,当众展露所有不愿为人知的辛秘。
因此,大多数走投无路的修者都宁愿去死。
或当场自爆,焚尽一切记忆,或亲自割去头颅,用仅存不多的灵力维持肉体生机,直至碾烂脑中所有血肉,总之,不用记忆乞求活路。
师兄醒来以前,你就已经用重重法阵锁住他,挣扎,逃跑一下尚且可以容忍,但是自爆?寻死?
想都别想。
所以,你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由师兄记忆织成的魂之境里,一片飘着冰块的无尽海域。
这是你第二次翻看别人的记忆。
第一次翻看的是一只误闯龙界的大尾巴松鼠,它先是滴溜溜围着你的巢穴转了半天,在你眼皮底下,有模有样地捣鼓许久,破开了你的阵法,偷出了一小堆你珍藏已久的饰品。
它的脑子小小的,魂境也只有一间卧室这么大,里面长了一颗高的近乎通天的松树。你尾巴一拍树干,记忆就像松果一样,从枝干处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他是黑鸣的病人。
恰巧在治病时,瞟见你写给黑鸣的灵讯,得知了阵法的新解法,事后又通过旁敲侧击,套出了你居所的位置。
你收拾了这家伙一顿,传了灵讯给黑鸣。
然后,你被他大骂了一顿。
因为入魂虽然称得上温和,但那仅针对被翻看记忆的生物而言。然而,对于进入魂境的的修者,若无看护帮着及时抽离,那则相当不友善了。
一来,魂境是记忆所载的一个狭小缝隙,想要进入,必将脱离凡胎肉体,仅留一线灵光钻入,故而于此间,无法运用任何攻击和防护手段。
二来,因修为阅历的差异,魂境千差万别,遇上大而复杂的,少则困个十天八天,多则几年。在此期间,若是被入魂者忽地一个反悔,当场碾杀手无寸铁的入侵者,倒也不是没有的事。
三来,即使被入魂者表现得相当配合,也试着去自我约束,但潜意识始终是不受控的。
不过,入魂虽凶险,但独有一好处。
只要生物存储记忆的肉体尚未消弭,魂境中所存记忆就将一直保存,永远,不被捏造。
一切所见,皆是真实。
你撑着一艘窄窄的木舟,谨慎地穿梭在冰块如山的平静海面上。魂境内气温极低,连相当抗冻的你都冷得牙齿发颤。
所幸,你运气不错,很快就摸清了师兄记忆所在之地。
记忆都被放置在飘浮于海的冰块里。
一层层的冰封让里面的记忆看起来模糊不清,难以窥探。
估计是他潜意识里对重要记忆的保护。
你没兴趣彻底深究他的过往,大多只看个开头,确定与你无关后,就撑着船桨继续往前划。
忽地,你发现你的判断有误。
记忆不只存于冰块之中。
少数记忆被主人“悉心”关照,兀自悬浮在水面之上。
甫一靠近,热汗便从你额角落下。原来,所有的热源都在此处。
你终于在师兄的记忆里看到你自己。
与你有关的第一个画面是你的手。
画面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缀满了繁复的饰品,举手抬手间,便是异常清亮的晶石碰撞声。
“好像的声音。”
你睁大眼睛,没想到居然能听得到师兄的心声。
居然已经屈服乖乖,不再挣扎了么?
这段记忆很短,只有几个关于你的手的画面和一句短短的心声。
你继续往前划,却发现下一段记忆仍然与你有关的,是你和他去秘境历练的记忆。
中间完全没有衔接的记忆。
很奇怪。
于是,你撑着船往回走,在热源的边缘处发现了一圈碎冰,你看到你想找的东西。
许多你未参与其中,且师兄没让你知道的过往。
比如,他对一个与其面容有四成相似的青年下跪,然后被浇一脑袋的热茶。
比如,他对师尊下跪,听了一肚子那老头正气凛然的劝说后,被派去收集蛛丝。
比如,他任务失败,未能带蛛丝回去,却得知其于情根修复压根无用,一切都是对他能力自满的敲打。
比如,他去找黑鸣,不但不解释来意,,还自顾自地拔刀,对着他就劈。
比如,他曾趁你贪睡,独自一人钻出被窝,在晴日里,风雨里,飞雪里,从未懈怠地练刀。
再比如,你离去之后,那个与之面容四成相似的青年,从师尊内室走出来,对黎师姐轻笑,说:“谢了,黎姑娘。”
你看不到黎师姐的反应,因为师兄闭上了眼睛。
然后你第二次,听到他的心声,“真的好吵。”以及,那连续不断,堪称的诡异嗡鸣声。
你停在原地休息片刻,又撑着船,回到那个让你流汗的地方。
新的记忆里,你向师兄伸以援手,送他一圈指戒,却被他趁机取下,偷偷挂回你腰带上的一串珠链上。
诶?
你怎么记得他收下了?
明明师兄主动来找你的那日,还特意朝你摆了摆手,答谢了你送的的饰戒。
若是细细回忆,当日……你送完师兄见医后,没多久就回去了。
再然后……对,的确,你盘点出这只多了的指戒,当时还蒙着头生气了一会。
但,究竟又是什么时候,你把它送回了给师兄?
你一头雾水。
你爱喝酒,向来酒不离身,但距离你上一次放纵饮酒到现在,已经隔了半年有余,因为,师兄不喜欢。
如今你重新端起酒杯,一连数日都难有清醒时,多是独自喝到微醺以上,再窝在水里泡着。
如此疯魔到连黑鸣都有些意见了。他倒是不讨厌酒味,但,出于对入魂一事的安全考虑,你这两日都不准碰酒。
你照做是照做,但实则不以为然。
你知道自己的底线,轻易不会出格,所以从没因酒误事,断片亦然。
好吧,一次,就断片过一次。
那次你估摸着差不多到极限了,本要下场,却无意中发现师兄站在人群里。
估计刚睡醒不久,他脸上还压着淡淡地红痕。
如果不是他偏偏往你这边看,你一定不会出格,更不会一口闷下好胜心,心甘情愿地踏入未知。
你醒来时,半龙化,安然窝在自己平日休憩的小空间里。除去输了的一木盒的战利品,你服饰完好,饰品齐全,全都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在脚边,甚至连你的头发都相当柔顺,一点没打结。
你没起任何疑心,但为以防万一,你去问了与你切磋的黎师姐。
据她所说,是祁于带你回去的。
不过你醒来时师兄就已经不在宗门里,再者,你忙着物色新老婆,也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只是在师兄主动同你搭话的那日,问了一嘴。
“我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师兄摇摇头,语气淡然,“没有。”
但他的记忆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大醉的你根本不知收敛,报复心大起,故意把人往地上摔不止,还化成龙形,硬把他抓在怀里咬耳朵。
难怪师兄不信任你……
他敢吗?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你移开目光,转而注视虚空中的一点,不愿再细看自己那副愚蠢自得的丑陋模样。
然而,出乎你所料,其中传来的心声无惧无怒。它无关耻辱,也无关如何脱身,而是堪称离奇的“他的手好烫……”,以及“龙,喜欢从人的舌头开始吃吗?”
那为什么?
你手心热得全是滑腻腻的汗。
记忆中的你很没鬼用,压着人亲了一小会,就不敌醉意,歪头昏睡过去。
师兄废了半天劲,才从你身下爬出来,但他没趁机收拾你,甚至还好心腾出手,替你整理好衣物和散落一地的珠饰。
这真不是你喝醉后的幻想吗?
错愕之后,难以言说的惊惧感压得你心一沉。
你错了吗?
下一个记忆位于热源中心,连天入海,巨大异常。为看清全局,你化龙入海,尽量朝海深处游。
愈向下游,热意愈消,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所谓热源非是其潜意识对某些记忆的关照,而是,是这个记忆本身。
相较其它只有几个画面的记忆,这个记忆简直漫长的可怖,它无对话,也没有任何心声,只有静默闪动着的零碎画面。
你执刀时,转扇时,饮酒时,贪凉时,以及熟睡时……
所有画面都是你。
在你目光所未触及的一角,师兄曾沉默地注视着你。
你错了。
四周泛着咸腥味的海水犹如一瞬失热,突生寒意,冷得你大脑迟钝,心生退却之意。
再下一个记忆是他主动向你搭话,约你去人界赏月过节的画面。
他带你去游览人界的烟火与灯船。
他夺过你手里的酒杯,不让你再喝酒。
“师兄,不用担心,我酒量很好的。”你看到自己笑的春心荡漾的猪脸。
“我不喜欢酒味。”祁于把酒倒进河里,也回你一个轻笑。
你不明白……
“师弟,可以给我吗?”他说。
你已显露真身,尾巴明明都已经色急地缠到他腰上,却仍要故作矜持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你的体液。”
你呼出一口气,从水里冒出头来,听他的心声,小小声且十分模糊的一句“真的是这个吗?”
你皱皱眉,凑得更加近。
“是不是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是。”
还有他的心声,“猜对了。”
猜什么?
你猛地扎回水里,头也不回地游到碎冰聚集的地方,好一阵翻找后,你果然在一块不太起眼的碎冰中,看到了与之有关的记忆。
他和一个同样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断臂青年在一颗巨树下的交谈。
被一条锁链困在树下面的断臂青年用仅剩的一只手,亲昵地揽着他:“我们小鱼终于愿意来见二哥了吗?”
祁于冷着脸,不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问,“我有喜欢的……人了,怎么做比较好?”
“啊——?”青年猛地弹起,又因脖子上的锁链,被扯回地上。
“其实是龙。”他的心声再次钻进你耳朵里。
青年抓着祁于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在被问及暗示完心意之后,还要做什么时,这个家伙直接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还能干嘛,当然是……交换体液嘛!好啦,别再问了,聊点别的,别的……”
你不敢再看,而是往热源中心逃窜。
不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吗?
不是才刚修复一点点情根吗?
不是,没法爱人吗?
不是,在说谎吗?
你径直游向另一端,目光扫向那个如今因外层结冰而半沉于水的大冰块,它正随水流缓慢飘向碎冰区。
“你还敢再找上门?这里可不是人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出现在画面上的黑鸣神情相当不屑。
“有关路名秋。”他的刀鞘沉沉落地,而后刀光一闪,锋芒直指黑鸣,“死,或者……”
“你现在愿意退出了?”
“……”刀尖前挪一寸,轻轻抵在黑鸣脖颈处,“你选什么?”
“呵,”他嗤笑一声,“我自然选他。”
画面一闪,一团毛绒从林木中急窜而出,一脸懵逼地被师兄踩住尾巴,困在原地,随后,一个言灵咒抛下去,青眼猫族立刻被他套出了来意。
“我会帮你,”师兄的刀鞘轻击炸毛的绒球,“安静点。”
他拎着猫折返回黑鸣的居所,交代了来意。
“噢,现在反悔了,想要解药了吗?”黑鸣支起下巴,笑眯眯地问。
“……把药给我。”
“别总威胁医者,不过,你的左耳很漂亮,”黑鸣绕过刀锋,缓步走近,说:“用它作为交换,如何?”
“好。”
“那……别轻易死掉,知道吗?”黑鸣的脸凑得极近,你甚至能看到他嘴里跃跃欲试的尖牙。
再后面的记忆单独飘在这片海域的最深处,远离热源,所以如同刚进来时见到的冰块一样,巨大且层层冰封。
其中的景象模糊不清。
依稀可见的是,不断下落的针尖,随刀飞溅的血肉,以及耳垂上摇晃不止的暗红耳坠。
“要忍耐。”
他手心攥着药,目光频频望向黑暗的另一端
“还没来,为什么还没来?”
记忆戛然而止。
还有,应该还有的,你四下望,突然注意到海,也就是魂境的尽头,极寒的边缘处同样凝结着深不见底的厚厚冰层。
你把眼睛抵在冰面之上,试图看清里面的记忆,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你一向引以为傲的视力,在此时一点用也没。
你无可奈何,只能伏在冰层上耐心聆听。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你听到了藏在冰层之下,几乎轻微不可闻的啜泣与呜咽声。
你僵直在原地,眼睛也不敢眨。
突然,一句极为清晰的,带着哭腔的心声划过你耳膜,“好烫,原来是喝酒了……”
然后,你听到他如释重负的轻叹,以及,“名秋,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