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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四 应诺

 

外篇·四应诺

你握持刀柄,几次松开又握紧,用以确认手感和位置是否合适。随后你缓缓拔出刀来,尽量让刀刃离鞘时不发出声响。

刀光是银色的,流动闪亮如冷月,几乎令你张不开眼。

刀光闪动,你挥出三刀。凌厉的破空声撞上前方飞速旋转的木靶,又在石板间回荡,半晌才渐渐消失。

刀是极好的刀。可如此陌生,让你有种无从下手的惶恐感。

你站在原地,目光从倒地的木耙,移动到弥漫着烟雾的墙角。鼓噪的声响从中传来,是更多朝你围攻而来的移动木靶。

纵横堡提供给武者们的练习场,宽敞明亮,整齐洁净。那些木靶,也不是普通的死物,它们装载着古文明的机械核心,可以自动索敌、进行攻击。

你放松肩部,目视前方,精准调动大臂和腿部的肌肉,控制每一次出刀的角度、力度。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亮的弧线,依次准确地击中每个木靶顶部闪烁的红心。外层的透明玻璃裂出细缝。红光渐弱、熄灭,木靶们停在原地,表明练习结束。

你四肢发软地回到场边坐下。平复了一会呼吸后,你才察觉自己依然握着刀。你松开僵硬的手指,发现刀柄上沾满了黏腻的汗渍。

这种程度的练习,竟然也能让“刀者啸影”紧张到出汗?如若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天下武者的笑柄?

如此念头倏忽而过。下一瞬,你为自己的傲慢感到羞愧。难道你竟已虚弱到要抓住这点残羹冷炙,来获得力量和掌控感吗?

“下贱的娼妓,也配在这里练刀?”

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你的背脊。

那是一把刀,其刀尖正抵在你的肋骨之间,只要再一用力,便可从中刺下,而你连一声呻吟也发不出来,便会即刻倒地。

只有经过严密专业训练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方法杀人。

“我请示过主上。”

实际上,是那人让你来这里的。不仅如此,就连你手中这把刀,也是对方从自己的藏品里为你挑的。

“闭嘴!那个称呼也是你叫的?”

刀尖嵌进了你的脊背,微痛,你能感觉到鲜血正慢慢地从那里流出来。一滴、两滴、三滴……

“毫无廉耻和教养的贱货,今日我便大发慈悲的教教你,什么叫礼仪!”

熟悉的论调,就连其中的愤恨和不甘也是相似的。

过去这段时日,你已被明里暗里的“教过”很多次。一多半是眼里的讥讽、转过身的鄙夷、你经过时怕被碰触的避让,和视若无堵的视线。

还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如现下这般,叫嚣着要给你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你可以容许前者,却不能任后者发生。此处,你不光是你自己,还代表着一堡之主的尊崇。

你停在原地,任刀尖刺得更深。在对方变招出手的那刻,你陡然转身,横出一掌打在他鼻梁上,鲜血狂溅而出。

不待他惨呼出声,你的膝盖已撞上他的小腹。他又惊又怒,咆哮一声,挥动长刀,朝你扑来。你狼狈躲闪。飞舞的刀就在你的身后,撕裂空气和你的发髻,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你跳起来,躲过破空的利刃,却在下一瞬被攻击了下盘。你摔倒在地,匆忙出刀格挡。格挡失败,你仰面朝后倒去。对方紧跟而上,双手挥刀,自上而下地一劈。

刀“砰”地一声被震开。一个身影挡在你们中间。剑身嗡嗡作响,他垂下的手臂微微颤抖。

“秋……秋公子!”刚才还气势汹汹、势要取你人头的护刀仓惶收刀,脸色苍白。

“廉德,很了不起嘛。”

秋予平呼吸急促。他抬起手臂,呲牙裂嘴地吹着虎口处,又甩了几下胳膊:“这就是表弟引以为傲护刀们的顶级风采啊。秋某见识了。”

被叫出名字的武者后退两步,状似羞愧。而你这才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廉德,排位靠前、资历较深的护刀。性烈如火,自视甚高。最最看不惯你的武者中他占一份。

长州被除首领一事,让他对你的不爽演变成浪潮般涌动的杀意。尚存的理智,将其一次次闷回阻拦。但如刚才所见,这种理智,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碾压抛弃。

秋予平的三言两语,便让刚才还杀心大动的男人回复正常。随即他又用微笑和调侃,顺利驱走了廉德。

“你没事吧?”

蓝衣青年作势要查看你背上的刀伤,被你轻避而过。他楞了楞,突然间眼睛亮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露出释怀的笑容。

“懂懂懂……都懂得。廷歌的,不能碰不能碰。”

你不知该作何反应。有那人在时,你通常只需要在他们旁边倾听,后面的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单独相处,你觉得这比之前的情况更棘手。

“可这个地方,你自己够不到吧?”秋予平摸着下巴,冥思苦想,想了半晌,一转眼珠,“对了,川海!川海你认识吧?他医术很厉害,一定能帮你处理妥当,不会被廷歌发现。”

见你仍不吭声,他从地上跳起:“我这就去寻他!你稍等一下!”

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楞在原地。

秋予平……秋予平……你默念着他的名字,搜刮着那些你早已熟知的信息。

星河宫宫主独子,因先天疾病,不管修习如何高深的功法,境界也只能止步一侯。然而这种放到任何武者身上的绝境,被他处理得仿佛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他依然自信从容、气度潇洒,是不管在哪里,都会惹人瞩目的存在。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春和君给你相似的感觉。

当年,你不知如何与春和君相处。现在,你也同样把握不了其中的关窍。

与你的窘迫无措相比,那人与他处得很好……

这种对比分毫不值。秋予平与你天差地别。他活在阳光下,你居于黑暗中。

被那坦然的目光注视时,你总有被他看透一切的恐惧。你的嫉妒、不甘、愤恨、痛苦。你的孤独和空虚、渴望与占有、焦虑和骚乱。你丑陋猛烈又放肆的欲望。

旭日从厚重云层后方散发黯淡的光芒,在山谷间投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晕。你从梦境中苏醒,细细打量眼前的睡颜。

你面前的人睡得很沉。熹微的晨光掠过他凌乱的额发,轻薄的亵衣裹住他的身体,光裸的肩背和锁骨落满你昨夜的痕迹。

你目不转睛,看得入迷。他看上去那么的平静满足,和你头脑中刚刚还在漂浮的画面截然不同。

从你来到纵横堡那天起,你便断断续续做起同一个梦境。

那些灯火通明迷宫走道的片段太过鲜明,每一次梦到,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梦中,此处宏伟壮丽的建筑坍塌为一片断壁残垣,覆满绿意的草场沦为荒芜的焦土,茂盛的林地只留下焦黑的枯桩和斑驳的炭黑。

你在这片废墟中默默穿行。乌鸦在空中啼叫,你的靴子扬起地面覆盖的厚厚灰烬,刺鼻的焦糊渗入你的肺部。

你在一处塔楼前停步,指挥其他人将门口堆叠的尸体抬开。随后你扶刀退至一边,对着来者恭敬行礼。

‘阁主,里面已经探过。机关陷阱全部解除,可安全通行。’

‘干得不错。’玉寒生拍拍你的肩膀,转身迎向身侧另一人,‘莫楼主,请。’

那是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披风中的女人。有一张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可这句话后,她忽然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欢愉幸福之色,仿佛临死之人看到了万能药剂,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画面变换。这次是一间阴森而寒冷的石室。玉寒生浑身浸在池水之中,嘴唇青紫,黄豆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额头落下。他抬起纤细苍白的手臂,无力地指向石头上的一本书册。

‘这门绝情功法,是纵横堡的珍藏。我费了很大劲,才从那女人手里得来。这功法对修行者的天赋根基没有任何要求,修炼起来也进展飞快。而若它上面的陈述不假,一旦功成,包罗万象,贯通三界,深不可测。’

‘只是……’

你知晓他未出口的意思。如此逆天功法,不可能没有限制。

‘属下愿为阁主试法!’

你屈膝跪下,声音坚决而稳定。

‘啸影,此话当真?’

玉寒生猛地坐起,眼睛里露出一种狂热的柔情和欢喜。

你抽出腰间匕首,划破掌心,血水落入石缝:‘绝不反悔。’

时间流逝,你的进展一日千里,你的实力让人敬畏。但你却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错误的决定。

灰色浪潮淹没了你。如尘埃般苦涩、荆棘般尖锐。你为数不多的热情死在荒凉的海岸线上,纷扰多彩的声音溺毙于它的浩瀚。你被迷雾困住了,嘴巴发干,舌头笨重,喉咙溢满喘息。

你被自己的血肉压得喘不过气,同时失去真实感。生存,成了一件你必须专心致志才能做到的事。

刀刃划下你的前臂,锐利的银色虚无挑出一抹猩红鲜艳。

半干的汗水烧灼手掌。你情不自禁地上扬嘴角。逐渐攀高的快感让你闭起双眼。

‘——你在做什么?!’

一个人影从旁窜出。他半跪在地,拉起你的手臂,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扯碎自己的袍角,熟练地包裹住你手腕的伤口。

你愣愣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麻木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从震惊、愤怒、不解变成了愕然、迷茫。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又浓又密的睫毛飞快眨动。他粗暴地挽起你的袖子,让你的上臂也展露而出。

‘疯子……’他抽气,颤抖,似乎那些伤疤是多么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天啊,真是疯了……脑袋没有问题吧?’

你沉默着抽回手臂,站起身来。

‘等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江声。倚杖听江声的江声。前不久刚进阁的武者。’

江声。太明显的假名,反而让人生不出探究的心思。如今武宗大乱,能投长醉阁的,哪个没有点过去?

你点点头,算作应答,转身离开。

再然后,梦境中的江声,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那个人。他嬉笑怒骂、他失意困顿,他长醉不醒。某一部分的你恢复或者脱离了正常。你无法判断。

你为你们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而颤抖,为他的亲近与信任而暗喜。他在你肩上睡着时,你的心跳像兔子狂奔,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任他依着你,从深夜坐到黎明。

那间林中破屋,他向你诉说着他慈爱温柔的父亲,他坚毅勇敢的母亲,他沦为焦土的家园,他费尽心血筹谋,历经奔波困苦,却依然徒劳无功的复仇。

你觉得他正站在悬崖边缘。一股微风,便能将他吹落深渊。你的手臂发热发颤,血液在皮肤下扭动挣扎。你抓住他的手臂,将他转过来压住,用尽全力抱住了他。

可笑啊可笑。现实的境况是反转的。你才是那个虚弱无力、被困住、需要救赎的人。你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于是你握紧拳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睡梦中那个人。他散发着如此真实又温暖的光芒。

你的手渐渐停止颤抖。

你在他的脖颈上发现了几处已经凝固的血痕,衬着他莹润如玉的皮肤,显得格外斑驳和惨烈。是你造成的。你伸出手,却在触及的上一瞬僵在原地。

如此五大三粗、粗横野蛮的你,如果又笨手笨脚地伤到他,可该如何?

“……还疼吗?”

那人掀开眼皮,翻了个身,将你拥入怀中。你不需要看他,就能听见他含糊低语中的微微笑意,如同蜂蜜般醇厚。

“哦,我说的是背上那个,不是这里的。”他的唇贴过来,手滑到你的臀部,在那里揉捏按压。

你在他身下张开嘴,邀请随之而来的火热洪流。你腿间的器物贴着他柔嫩的手腕肌肤和温热的掌心,狂乱地鼓跳膨胀。

“本、本……就不……碍事。”

你喘息着,用一条腿勾上他的腰,拉他下来压住你。你喜欢他身体的重量,那般美妙又安心,而不管他对你做什么,都是星辰洒落似的欢愉,和纯粹光耀的希望。

昨晚,他用精美的扣环,穿戴于你的乳首,作为你隐瞒那场冲突的“惩罚”。那点点刺痛带给你令人颤栗的辉煌空白,你注视着他,手臂和肩膀起满鸡皮疙瘩。

在烛火中,他的美鲜明深刻,惊心动魄。他漆黑如墨的乌发,在微弱的光亮中更显深邃,与他的雪白皮肤形成强烈对比。他的眼眸似浩瀚的星空,双唇如盛开的玫瑰花瓣。如此璀璨,引你沉溺。你的肌肤歌唱他的亲近,你的身体因渴望而燃烧。

你想给他你拥有的所有,温柔,热烈,欢愉。你想用你所有失落的梦为他编织王冠,跪在他的面前,亲吻他的双脚,吸吮他的阳具。你想让他赤裸地拥抱你,在他进入你时,注视他的双眸。

你扯掉薄被,扭动臀部邀请他。欲火在你们之间蔓延。他没有做扩张,直接进入,挤出他不久前才灌满在那里的液体。

你转过身来,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进攻,由你来控制节奏。你扣住他抗议的双手,往下压在枕头两侧,嘴唇沿着他的颈部往上咬噬。

他挣扎着控制呼吸,胸膛快速起伏,吞下一声声呻吟和含糊的抽噎。

一阵模糊、舒爽的温暖刷过你的全身。你低喃着他的名字宛如祈祷,精液溢过他的手指,溅落在他的腹部。

他的瞳孔放开得很大,喘着粗气,腹肌因为兴奋挤压着,你能感觉到他几乎直贯颅顶的兴奋。你饱受摧残的后穴还在胀痛,可你就是想要更多。你猛地抬起臀部,粗暴地狠狠坐下,让他的阳具迅猛冲进你的深处。

他挣脱你的按压,双手狠狠攥住你的肩膀。热流喷发在你的体内。你们迷蒙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尔后他闭起了眼睛,嘴唇微张,睫毛在脸颊上投落新月形的阴影,手指蜷在你的手里,看起来心醉神迷,无比美丽。

“啸影,你可真厉害,厉害到我一度以为就要这样死在你身上。”

他将你转过来亲吻,笑意让动作变得轻浅而迟缓,灼热的气息在你们的嘴唇中交融。

他满含调侃的夸赞让你面红耳赤。

你们在一起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做这种事。床是你们的归宿,是独属于你们的小世界。护刀们鄙夷你以色侍主,为武者耻辱;如夫人公开骂你败坏纲长,淫荡可耻;家仆们则用不堪入耳的粗俗玩笑,窥度你在长醉阁的侍者过往。

而你,则感谢玉寒生对你做的那些事,是他造就了这具敏感放荡的身体,让一无所长的你,还能给眼前这人提供一丝快乐。

“主上还想要吗?”

你向下滑去,用鼻尖摩擦他的大腿根部和阴茎顶端,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你感觉自己后穴又开始瘙痒,汁水泛滥,向你脑中发出空虚的呻吟。

“今天的日头不错。”那人呢喃。

“正午就会很热了。”你将他的长度整根含进嘴里,吮吸了半天,才吐出来补充,“早上……刚好。”

那人低笑出声,他将手指伸进你的头发里,轻柔按压你的头皮:“起来洗洗罢。虽然有用药,但里面还是早点弄干净的好。”

“属下不在意。”你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阳具,“若是有孕,这个身子,可为您增添更多欢愉。”

他按压的动作停止了。周遭一片静寂。你忽然回神,一股凉意从心底蔓延开。你竟然将心中所想如实说出……

“属下知罪。”你起身跪下,深垂头颅。喉咙干痒,手心粘湿。你不敢看他。

不是所有人都是将探索你的身体当乐趣的玉寒生。纵横堡堡主,可以接受一个有为阴阳的男人当禁脔,是因为他本性高洁,不染尘埃。但这并不意味他想和你共孕一个血脉,哪怕这个生命绝不会有出生机会。

如果他以为这是你的试探,你该怎么办?如果他突然被恶心到,再也不想碰你,你又该怎么办?

你越想越是心惊。寒意爬上你的脊梁,你的大脑凝滞卡死,好像生锈的齿轮,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啸影?啸影?”

你冷汗浃背地抬头,正对上他关切疑惑的目光:“……主上。”

“有人劝我,不该让你继续待在护刀。”青年斜靠床头,皱了皱脸,似乎说出这话让他感觉不是很舒服,“你怎么看?”

“属下……属下根基境界已失,无力环护您的左右。”

你咬紧牙关,沉声低道。即使你再是不愿,也不能背着事实说话。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对?你不想当我的刀?”

“主上聪慧神武,一切但凭主上定夺。”

那人不高兴地抿起了嘴:“我听出来了,你不乐意。”

你当然不乐意。你等待了那么久,渴求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让你就这样拱手让之?你又怎么可能乐意?!

可你又有什么资格?他如此温柔、慈悲又慷慨,总有一天会发现你的卑劣不堪,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你带给他的快乐如此乏味,然后你就会被舍弃。你将独自在星辰寂灭的空洞世界中漂流,孤僻而孤独,永无终结。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非要当我的刀?”他拧紧眉头,冷着脸看你,“现在这样不好吗?”

“只要你想,我会给你安身之所,保你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主上,您从长醉阁带属下走时,您说过一句话——”

“‘纵横堡锻刀千年,从不在乎刀的出身。但十八殿中,没有废物的容身之地。’”

你深深垂下头,张开手掌。指腹的茧已变得模糊,曾被拔出的指甲重新长出,梦境里密布伤痕现下平整干净的手臂。

伤痕是武者引以为傲的勋章,每一道都记载着一次挑战和对抗,见证着你们在这条路上付出的艰辛。

若你还是刀,你便不该如此完整、无损。若你是个娼妓,你便该谄媚趋奉,却又被弃若敝屣。

“属下已是一块破铜烂铁,无法为您所用,本应干脆利落地自戕以了残生。可属下……舍不得。属下毫无办法,只能腆着脸皮,待在堡内,求您垂怜。”

“这段时日,若梦若幻,属下感恩戴德,不敢妄求。只是……属下日夜惶恐,惴惴不安……”

教你武技的师傅曾说过,恐惧会让人臣服。只有从恐惧中解脱,刀者才能了悟,保持在空寂的状态,保留一颗清明之心。

你从未像现在这般知晓恐惧的力量。你的头脑一直在探索质疑,你的心总是焦虑,并感到罪恶。它彻底摧毁了你。

你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很冰冷、很尖锐,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窗。

“属下想为您做些事,无论何事皆可,以求将来某日,您会于须臾之间,忆起属下……”

“够了!”那人低斥,扭头沉默。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情绪正在冲刷他,而他将自己锁起来,绝望地独处着。

他用手盖眼,一声沙哑、疲倦的声音从喉头逸出:“啸影,我待你如此,并非想让你回报什么。你无须自证,也不用替我做什么,才觉你有价值,才能立世……”

“就……只是简单活着也不行吗?

简单活着?

这个组合如此陌生。简单一词,也可以与活着相连?你瞪大双眼,感到困惑。

相比简单,你更习惯痛苦。相比活着,你更熟悉死亡。痛苦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你埋葬与之相关的回忆,让其变为空白。只有这样,你才可生存。

你膝行到青年面前,拉过他的手,小心而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他的指关节,他蓝色的血管,他的脉搏,然后你大起胆子,直起身子,吻了吻他的眉骨。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愿意待在这里吗?”

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彷佛要一下飞到屋顶,它胀得满满的,足以填满整个房间。

“……是我骄慢了。罢了,忘了我的语无伦次。”他闭着双眼,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啸影,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温柔。

他咧开嘴,浅笑着伸出手,环住你的腰:“迟早,我都会给你。”

他明明在笑,你却觉得难受至极。你本能感知,或许正是你造就了他的悲伤:你的愚蠢、狭隘、轻忽或者残忍。你的喉头肿胀得几乎疼痛起来,但你强迫自己咽下那股感觉。

你感到恐惧。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拥了他。

两天后,那人在远处朝你招手。

“这里有几个封号,你来选选。”他翻着手中的小册子,身体线条在日光下拉的很长,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唔,霜锋、寒林、燕引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啸影’……”

“就还是‘啸影’吧,如何?”

又两天,你迎来了你的封刀大典。

你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重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但你错了。

这是你撕开胸腹,掀起那如坚固屏障一般的肋骨,亲手扎进那人心脏、催索性命的尖刺。

正如梦境中你做出的选择。孤注一掷,却又错得离谱。

事已铸成,无可挽回。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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