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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亚和阿喀米尔》

 

那个邪祟附体的可怜人因为无法排遣内在情绪所以痛苦得想要自杀。曲飞英察觉到邪祟的爆发,两人变身铠甲赶赴现场,周子昂二话不说把那人从危险的边缘拉到安全地带。

正当曲飞英想要接手出言安慰时,阳离铠甲召唤人出手断了那人的小腿并植入芯片,他在曲飞英的质问下认真地回答:“被邪祟附体,往后定会成为祸患,何况都已经打算放弃身体,那就由不得他。”

曲飞英难以理解周子昂的解释,他猜想是阳离铠甲影响了周子昂的理智,两人回到基地不欢而散。

于是下一次察觉到邪祟时,曲飞英独自前往现场。隔壁楼的广告牌灯光照亮了爆发邪祟之人的轮廓,两人在黢黑的天台上对峙。

邪祟附体之人从黑暗中缓缓靠近,仿佛炫耀般抬起手臂,手臂上附着的铠甲部件边缘滑过妖冶的紫红色光泽,曲飞英惊骇地瞪大眼。

地落入最能接近阳离铠甲召唤人的人选手中,他没有说谎,他选择了曲飞英。他在人间的一切谋划都是为了让阳离铠甲为己所用,毕竟阴蟾铠甲本身的破坏力量远弱于阳离铠甲,至于当初为什么选择周子昂,阴蟾铠甲认为,周子昂是个容易被情绪控制的愣头青,所以只要亲人和朋友一个一个离开他,甚至无需他出手,周子昂自己就会陷入情感的漩涡,到时他就会对唯一的情感寄托言听计从。

不过,阴蟾铠甲倒是没有料到周子昂对曲飞英如此上心,远比他的养父李非攻珍重。

阳离铠甲和曲飞英互帮互助,勉强破阵逃脱,回归现世。

现今阳离铠甲终于完整,周子昂信心大振,立刻关切望向刚逃出阵法手脚尚且虚弱的曲飞英,后者展露安抚性质的微笑。

地交汇。

曲飞英认为,或许他们上辈子密不可分。

地点:新塔空间站

乳白色的门呼吸般轻柔滑开,发出一声吟哦叹息,身姿挺拔的男人大步迈入办公室,在棱角分明的桌前两米处站定,干净利落地并腿行礼,他称桌后男人为“长官”。

桌后的男人看向落地窗外一分为二的世界,左边是幽深晦暗的天空,右边是黄绿交杂的大地,地平线后的恒星向他们倾泻光线而来,落地窗自动调整为光反射模式,室内光线平缓地过渡至新黎明的到来。

此等瑰丽景色本该习以为常,长官今天的反应却有些反常。

风陌尘收回视线,等候长官开口。

长官转过椅子,解锁桌上触屏,向前一滑,风陌尘的终端响起文件接收的提醒:一个参与“信号塔”项目的人员在即将从地面返程时信号中断,目前处于昏迷状态,依靠维生装置保持生命体征,项目组负责人申请他们介入调查,寻找该人员的下落。

风陌尘大致浏览该了参与人员关键信息保密的资料,抬眼瞄了眼长官怏怏不乐的神色,便猜到又是擦屁股的脏活累活,想必大概率是这位“信号塔”项目人员下去做了额外的、多余的工作——或者他就是为了节外生枝的事情付费参与“信号塔”项目,空间站的生活使他感到厌烦无聊——结果碰上了导致生命危险的意外。他对“信号塔”项目的赚钱副业早有耳闻,没想到直到现在才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要他们出手。

风陌尘通过紧急通道来到“信号塔”项目总部,了解一遍地上情况和载体使用方法后躺入脑信号转移装置,登录地上的载体。

地点:地上某处信号塔

一阵往后倒陷入柔软床铺的昏沉后,他于地上收纳载体的容器中睁眼,跨出打开的容器,打量自己新的身体:这具载体外貌捏塑得与自己原身相差无几,同样外形人高马大、面庞刚毅冷峻,赤裸的身体上肌肉块块分明,他按照之前的培训操作调动嵌入载体脑内的终端,这个终端链接眼球,可以在虹膜上随心显示信息。

风陌尘一边向外走一边打量周围成排成列的容器,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形载体如同子宫中的婴儿般安静地蜷缩,等待信号塔传来意识信号,然后就能变身为行走大地的人。

他往上走来到装备区,挑选适合任务的地上身份。他很快选择以荒僻小镇警备队成员的身份调查冯翎的下落,他在整备室换上警备队服饰,领取他新鲜出炉的各类身份证明,大拇指揩过狗牌上激光打印的镂空姓名,凝神片刻,然后戴上脖颈,将狗牌放入内衬。

风陌尘驾驶着“信号塔”准备的警用涂装改装吉普,向无垠黄沙的边界驶去。他看着后视镜中那通体乳白光滑的信号塔在闪过耀眼的一道恒星白光后隐匿于狂乱的风沙中,这样的信号塔遍布于这片荒凉大地,如同高洁神圣的神迹,静谧无言,直插大地的动脉,向星空传递深思,但除了像他这样的载体,其他人无权进入这些高塔。

地点:绿洲城

风陌尘,心里计划到了下一个城镇就把他扔下去。

和风陌尘上路的萧麟一开始兴奋无比,坐在吉普副驾驶开始漫天胡侃,从家乡聊到绿洲城的所见所闻,其间不忘打探风陌尘的个人信息。

风陌尘猛打方向盘再猛然回正,扶了扶墨镜,用实际行动警告萧麟莫要多问。萧麟拢膝盖坐端正,吐掉嘴里的沙子,拉上围巾乖乖地闭嘴。

到晚上萧麟没有保温毯,一个人蜷缩起来用衣服裹住自己,他试图不着痕迹地靠近风陌尘,而貌似早已合眼的警官默默分了旅途同伴一半的保温毯。

偶然相遇的两人在奔波的路途上慢慢彼此熟悉,他们相识未深,甚至称不上点头之交。

在即将到达下一个城镇前,风陌尘终端传来的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十天将会有一场特大沙尘暴,在沙尘暴过去之前无法出发,也就是说,风陌尘还要和萧麟一起呆十多天。

地点:某落脚城镇

这个城镇的当地警局似乎并不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警备队成员——风陌尘报备时发现了这一点——顶着对方审视的目光,风陌尘承诺两人会在沙尘暴结束后立刻离开,对方接受了这个承诺并叮嘱风陌尘和他的“跟班”在此地不要到处乱逛,不要惹事,说着他指了指风陌尘背后正和一位当地人聊天的萧麟。

风陌尘没有否认萧麟是他的跟班,他想了片刻决定把萧麟带在身边,等到了出风崖两人再分开,反正没多少功夫,也省得萧麟为了“追随”自己丢人现眼,或者惹上麻烦。然而他们不找麻烦,麻烦自动来找上他们。

镇上的欺男霸女的泼皮恶霸一眼瞅见面容清秀、身材矮小的萧麟,见他戴着胶带粘贴的防风镜,身上冲锋衣款式老旧又蒙着黄沙泥污,便上前搭讪。

萧麟正单独一个人坐着等风陌尘,眼观鼻鼻观心,余光看见冲他来的不速之客,谨记风陌尘不惹麻烦的告诫,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流氓于他身侧调戏他。还未等他开口,风陌尘悄无声息地走到流氓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流氓一见风陌尘身上的制服起先眯了眯眼,然后开始打量风陌尘那张陌生的脸。

萧麟见状连忙起身扮演和事佬,熟练活络地介绍风陌尘路过本地暂住的警官身份,自己则是他的跟班。

风陌尘看出流氓居心不良,眉头仿佛能夹死苍蝇,他又看向频频向他投来视线的萧麟,在后者期待和惊惶中开口询问流氓是否有要事。

流氓收敛了他的嚣张姿态,随意敷衍了几句离开了。

萧麟呼出一口气,庆幸风陌尘没有和那地头蛇发生语言摩擦,他以为那调戏他的流氓会看在风陌尘的身份面上不再于他们面前出现,未曾想晚上就被流氓小弟绑架,得亏风陌尘来得及时救下了他。

风陌尘次日找到当地警局说明情况,然而当地警局也拿那恶霸没有办法,接待的人委婉地暗示对方靠他父亲和他父亲手下的护卫队在城镇上为所欲为,因为风沙和劫匪常年侵袭和冯翎虐周边地区,城镇居民在接受恶霸父亲的庇护的同时不得不忍受那恶霸的所作所为。

风陌尘捏紧拳头,手套捏得紧涩响,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警局:他知道一个外人介入当地势力纠纷必会成为一个棋子,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风陌尘一出警局便开始使用脑内终端规划事成后的逃跑路线,他没有将计划告诉萧麟,反而将萧麟当做诱饵,于自己袖中藏了一把之前就地取材组装的小巧手枪。等到了恰当时机,风陌尘出面制止恶霸及其小弟拦截、骚扰他的跟班萧麟,同时在制止的一瞬间一手将萧麟推到身后,一手开枪命中恶霸眉心。随后,他在众人反应不及时抱起萧麟立刻逃跑,跳入提前藏到附近的吉普,在姗姗来迟的围堵追击中冲入黄沙弥漫的城镇外。

这场沙尘暴会在一天后结束,现在进入沙尘暴区域并不安全。没人知道沙尘中潜伏着或者活动着什么,有人曾看见沙尘中闪耀着天上白玉城的洁白光辉,有人曾经听到沙尘中传来远古、悠长的沙兽低吼,有人的亲朋好友迷失在沙尘中、死无葬身之地,也有天城教的信徒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仰步入这片黄沙。

远离危险后,萧麟即刻从风陌尘身前爬到副驾驶,手脚麻利地戴上防风眼镜和口罩,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侧头看着防沙装备简陋的风陌尘,好像在看一个怪人。

风陌尘从墨镜后瞥了他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拉过副驾驶的安全带塞到萧麟手里,最后镇定地拉上自己的围巾。事实上,载体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风沙防护,风陌尘跟地上人萧麟呆一起久了差点忘记自己如今身体的特性,所以他也不会介意那颗嵌入载体背部的子弹。

风陌尘依靠终端记载的路线图和气象图继续行驶,满世界的黄沙容易颠倒人的方向感,让人产生天地一体的错觉,裹挟粗粒的尖啸狂风折磨着任何妄图靠近它的人的裸露皮肤和呼吸道。

终端里记载了地上的极端气候会极大影响信号塔收集信息和通讯的功能,而在大约行进几十公里后,吉普车载着几公斤的沙子冲出了沙尘暴区域。

地点:孤峭堡

灰头土脸的两人又开了几公里来到孤峭堡,这里鱼龙混杂,风险和机遇并存。

巨大的堡垒突兀地耸立在光秃秃的背风坡上,破败的棚屋如同柴薪般聚集于黄灰堡垒的墙根,孤峭堡堡内每一层的有限空间都被充分利用:低矮的民居房屋在。

风陌尘提起十二分精神,聊着聊着自然谈起自己眼下正在调查一宗案件,而且和十二人团的团长冯翎有关。

“白狼”刘绍和“女巫”江枫理面面相觑,眼底露出警惕和戒备。

江枫理严肃地说:冯翎是他们的团长,十二人团从组建到现在一路走到现在,团长的品格有目共睹——以她的人格担保,团长绝无可能犯罪。

萧麟抢在风陌尘开口前解释,风陌尘说冯翎和案件有关并非是指冯翎是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萧麟的越俎代庖行为让风陌尘略感无语和无奈,但他没有在十二人团面前否定萧麟的解释,毕竟所谓的案件不过是他搜索冯翎情报的借口。

“女巫”江枫理将信将疑,低头沉思片刻后忽然叹了口气,和一旁的“白狼”刘绍商量几句,然后转头和风陌尘说:几月前一次探险行动遭遇了沙兽,十二人团损失惨重,团长冯翎也受了重伤,不得已由他的爱人“蝴蝶刀”李霜礼暂代团长之职,此次他们前来孤峭堡也是为了寻找治疗团长的方案。

萧麟瞪大眼,挪动椅子拉近与“女巫”的距离,关切地询问他最尊敬的团长的身体近况。

风陌尘若有所思,江枫理说的这条信息没有在“信号塔”项目组终端的资料里提及:“蝴蝶刀”李霜礼竟然是冯翎的爱人。风陌尘不禁暗自嘲笑冯翎对于角色扮演的沉迷、入戏,搞出这样的荒唐事,他不相信冯翎会真心实意地爱上一个地上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注定无法平起平坐,而据他所知,爱需要平视对方。

风陌尘抽回发散的思绪,抬头看见“白狼”刘绍那双绿眼睛正如狼般幽幽地注视着他,又在对上自己的视线时慢慢低头,错开视线。刘绍的目光让风陌尘感到不适,但任务为重,风陌尘暂时将“白狼”刘绍的不对劲记在心里。

这场酒馆见面的最后,风陌尘和十二人团的两位成员商量好一起回出风崖。

风陌尘和“女巫”江枫理坐在吉普上,跟着前面萧麟和“白狼”的越野驶出孤峭堡。

后视镜中的孤峭堡逐渐缩小,直至完全隐没于土黄的地平线之后,耳内所有的堡内喧嚣被荒原风声淹没,荒野的气息占据了他们呼吸的胸腔,堡垒外的世界重新占有了奔波行走的人们。一颗形似月亮的卫星出现在晴朗湛蓝的苍穹上,与恒星遥相对应,完美而遥远,那正是天城教的圣城,位于天上的“白玉城”,他们死后想进入的美好之地。

副驾驶的“女巫”江枫理谈起他们十二人团的组建历程,他们一行人基本上都是社会边缘人员,流民、盗贼、土匪、骗子,因为他们出生低微但不甘心安于现状,所以终日虔诚地向天圣奶奶祈祷,于是天圣奶奶给他们带来了他们的“拯救者”,即团长冯翎。

江枫理节,目光微移就见总章节一行大字:“愚昧的时代”。

奥提丰兰二王子心里五味杂陈地继续看下去,书中仅有一段话提及奥提丰兰,还是因为那些被烧死的法师和普通人。

狄奥尼西奥记得三百年前奥提丰兰最后一位遭受火刑的法师,那是位面容平平无奇的女子,名叫斯佩兰扎·马里诺,她自唯一的亲人去世后便魂不守舍、行踪诡秘,邻居发现她在家中召神弄鬼,试图与魔鬼对话,而后带领士兵在她家中搜出了一个自制的法阵,坐实了斯佩兰扎法师的身份,不过当时没有人相信她真的能召来魔鬼。

火刑那日,狄奥尼西奥站在城堡的露台上遥望烟火冲天的广场,他为兄长的残忍和果决拧紧眉头却无能为力。

骑士阿里斯托立于他身后,同塔楼的滴水兽般沉默,在狄奥尼西奥低头要咳嗽时立刻上前给他披上挂在臂上的披风,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和口吻询问狄奥尼西奥是否要进屋避风。

狄奥尼西奥指尖擦过骑士冰冷的臂甲,向他最忠心、最信任的骑士阐述他的担忧:兄长对法师的仇恨也许有一日会让他彻底失去冷静和清醒,到那时一旦无法控制愤怒和仇怨之马,他和奥提丰兰都将被狂奔的马车带入深渊。

行刑前他找到兄长鲁菲诺的骑士卢西亚诺·伦巴,他送给自己骑士的荣誉徽章,象征着他们彼此永不遗忘、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狄奥尼西奥幻想用舌尖轻轻触碰牙齿,咧开唇瓣缱绻地吐出那个他无法忘怀的名字——“阿里斯托”。

三位法师学徒在狄奥尼西奥的点头同意下将骷髅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削去亭顶垂下的枝条,清理出法阵,法师学徒们围着法阵压低声激烈讨论,狄奥尼西奥盯着那具骷髅依靠着亭柱发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的骑士阿里斯托没有成为亡灵,并且他生前试图和魔鬼沟通——阿里斯托并非法师,狄奥尼西奥认为他不会信仰魔鬼——或者按照斯佩兰扎的说法,阿里斯托生前试图尝试联系上一个已死之人的灵魂,因为那个法阵是从斯佩兰扎家搜出的那个法阵……阿里斯托到底在想什么?

利维亚犹豫再三告诉狄奥尼西奥:这个法阵已经被成功启动过,与这个法阵有关联魔力路径一条模模糊糊指向狄奥尼西奥,其他魔力路径如同漫天箭矢一般伸入天空,她不能确保自己的魔眼侦测的准确性,魔眼是消耗生命的魔法,她因为用得少而不精于此道。

“你在看我吗?”

利维亚话音刚落,附着魔力的眼睛突然传来猛烈刺痛,来不细究冒出来的声音来自何处,她立刻捂住流血的眼睛调动魔力防御。

狄奥尼西奥将三位法师学徒护在身后,李尼和安娜一人照看利维亚,一人协助主场作战的狄奥尼西奥。

花园亭子周围的空气忽然阴冷、干涩,花墙的阴影变得油腻、厚重,看一眼仿佛能淌下油,不适和紧张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身为灵体的狄奥尼西奥立刻感受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压迫感,跟他在沼泽被偷袭前的感受一模一样,同样冰冷的空气,同样凝滞的景色。

熟悉的身影慢慢踱步走出阴影,狄奥尼西奥豁然睁大双眼,国王骑士装扮的男人神态轻松地打量蓄势待发的法师小队,瞥了眼被移出法阵的骷髅,耸肩摊手:“就算是土地上旧日王国的王子,也不能擅自破坏他人精心制作的作品。”

“阿里斯托不是你的材料。”

狄奥尼西奥情绪激动地反驳卢西亚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立刻转移话题:“你是法师?为什么潜伏在奥提丰兰的王室内?”

卢西亚诺嗤笑一声,摇头的同时摆手,他说他不是魔力的奴隶,他是魔力的主人。

众人无一不被他坦荡承认自己是魔鬼的行为感到震惊,一时亭中安静得好像墓地。

狄奥尼西奥放下了手中的剑,他知道自己不敌对方,于是选择软和语气,平淡地询问真正的卢西亚诺去了哪里。

卢西亚诺反问他指的是十岁前的卢西亚诺还是十岁后的卢西亚诺,如果是十岁前的卢西亚诺,那他早死了,如果是十岁后的卢西亚诺,那他便站在这里——有死才有生,这是魔法的规则,也是和魔鬼交易应付出的代价,不过仪式中途出了点意外,卢西亚诺的母亲用她自己的灵魂换回了套着她孩子躯壳的魔鬼。

狄奥尼西奥见卢西亚诺如此好心情解答他的疑惑,在心里为他和三位法师学徒的处境捏了一把汗,他也不忘问面前这位披着人类外皮的魔鬼,自己心心念念的阿里斯托去了哪。

卢西亚诺没有回答,反而给予狄奥尼西奥一个神秘的微笑:“魔鬼不是随叫随到的好心人,二王子殿下……”他一时没有改掉伪装成人类时的习惯,狄奥尼西奥听到从一个魔鬼嘴里冒出这样的称呼觉得诡异又可笑,“有死才有生,这是魔法的规则。你的兄长鲁菲诺命令我埋伏在你出逃的路上杀你,然后阿里斯托跟我回到了鲁菲诺身边。现在,你站在这里,而他躺在这里,所以你应该知道他做了什么。”

狄奥尼西奥思忖片刻,拧起来的眉头缓缓舒展,面上多了些悲戚和无奈,他礼貌地感谢了卢西亚诺,转头看向那具昔日骑士的遗骸。”

魔鬼不满意狄奥尼西奥的反应:他不该怀疑阿里斯托背叛了狄奥尼西奥,和鲁菲诺同流合污吗?

他叉腰转头看向方才一直在沉默旁观、减少存在感的法师学徒们。

利维亚注意到魔鬼的视线,紧张得吞咽口水,不知道他们小队成员是否会因为正大光明听到一桩三百年前的秘辛而被这位魔鬼看上戏弄,即便现代魔法界通常将魔鬼定义为魔力的看守者,他们能够操控魔力并且在各类文献记载中酷爱用魔力来交易人类的灵魂,是诚信的狡猾之徒——索性这位魔鬼对魔力的奴隶们不感兴趣,很快转回头。

“你知道阿里斯托的遗言是什么吗——”

魔鬼试图引起狄奥尼西奥的兴趣,他的姿态展现出不符合常人的形状和轨迹,甚至同人类的亡灵也不一样。

利维亚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魔鬼的人类伪装正在因为自己连结的庞大魔力而慢慢崩解、扭曲,人世即便是法师遍地走仍然排斥魔鬼。

狄奥尼西奥听闻魔鬼的下文后安静地垂下眼帘,宛如毫无触动。

魔鬼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他挑拣着一桩桩狄奥尼西奥的疑惑、未知、渴望之事催促他,逐渐沉闷的空气压抑得法师学徒们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他们彼此间用眼神交流:魔鬼在诱导、逼迫狄奥尼西奥和他交易。

“鲁菲诺知道你是魔鬼吗?”

狄奥尼西奥忽然抬头注视魔鬼的眼睛,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即便身为灵体他的眼睛也如此美丽而夺目。

卢西亚诺勾起嘴角,笑容仿佛要掉下脸皮,声音低沉、厚重,拂动附近的草木:“所以他变成了一头疯驴。”

狄奥尼西奥脸色微变,他思忖片刻,喃喃道:“早在他死前,甚至更早之前——在我死前——你逼疯了他……他也罪有应得。”

卢西亚诺没有否认这个猜测,相反他将其视作自己手段高明的夸奖:“我仅仅是鼓舞、推动他在疯狂的道路上不断前进,鲁菲诺想要长久统治奥提丰兰,所以现在他在统治一个属于亡灵的奥提丰兰。何况人世没有混乱、死亡,哪来魔鬼的快乐、满足。”

“‘快乐’……”狄奥尼西奥在嘴里咀嚼这个词汇,他拒绝了魔鬼的交易,直言自己无福消受魔鬼的“好意”,他看到了三百年后独特的风景,学了新鲜的魔法,平白多活了几年,已经很知足。

狄奥尼西奥说:“即便鲁菲诺命令你埋伏杀了我,即便阿里斯托早已知情并袖手旁观……”他停顿片刻,“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兄长是得了疯病、六亲不认,我的骑士是为了给我报仇而潜伏御前、伺机而动,而你,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见不得光的魔鬼。”

魔鬼挑起一边的眉毛,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嘲笑狄奥尼西奥还在逃避真相、躲入幻想。

狄奥尼西奥镇定地反驳他:魔鬼为了取乐而让人承受痛苦、失去生命,所以他不会让魔鬼感到快乐。他看过现世的历史文献,回到城堡后他们一路走来,一路拾起旧日的碎片,他愈发相信他的骑士阿里斯托不是背信弃义的混蛋,正如斯佩兰扎所言,阿里斯托是个失败者,他们都是失败者。

卢西亚诺叹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感慨道:“你们明明是兄弟,性格却迥然不同,一个强横,一个怯懦,不过一个两个脾气都跟驴一样倔。”

狄奥尼西奥回以微笑,反而劝解魔鬼不要执着。

魔鬼不置可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暴起想要控制狄奥尼西奥,后者似乎早有防备,释放净化亡灵的魔法。

魔鬼脸色微变,他知道这种程度的魔法无法伤害到自己,但对身为灵体的狄奥尼西奥而言无异于自杀,狄奥尼西奥破坏了他和阿里斯托的契约,那是魔鬼能够留存在人世的魔力基石之一。他冷笑着甩掉手上沾染的魔力,声音逐渐严厉:“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疯驴。”

狄奥尼西奥新奇地观察自己的身体慢慢融化在空气中,他的凤姿的美男子,与其母乃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周宗明身为两人之子,自小冰雪聪明、闻一知十,不出意外定能成大才、居高位。

谁料时局动荡,诸侯国兼并是大势所趋。时代的潮涌淹没了旧国的臣子和贵族,也给李丰义的父亲他们搭上另一搜舟船的机会,他们跟随当今皇帝征战四方,兼并各国,而后天下一统,论功行赏,分封诸侯国,再至四位诸侯意欲称王,战火再起。

周宗明的父亲被谋害,母亲改嫁新贵,周家此前未与皇帝并肩作战,却在削藩时受到重用;而齐王李氏父子曾和皇帝出生入死,如今却君臣反目、势如水火,莫非是“时也,运也,命也”?

反正李丰义不信命,正如他不信当今“狗皇帝”坐得了皇位,他的父亲、他自己就坐不得!

周宗明说:“表哥何须如此提防,此间只有你我,不论战场得失、局面输赢。”

李丰义瞧了眼他,心中不屑:一个大男人,说话柔声细语,长着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孔,颀长的身姿裹着锦绣绸缎,全然不像一个将军、督尉,倒像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通身上下只有那眉眼英气和气派不凡能入李丰义的眼。

周宗明见他不回答,兀自替他摆筷,慢悠悠说:“父亲在世时,常与我提起表哥,说是文稻武略的天才,可惜那时我尚年幼,未得见你的风采,再见却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李丰义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套近乎”,但心中不自觉地回想昔日种种,真是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一路顺风顺水,哪想在周宗明和其背后的皇帝身上绊了个狗吃屎。

周宗明见他神情隐有松动,说:“‘兄弟阋于墙’,陛下未尝不心痛,他以诸侯之礼葬了齐王,又派人寻你下落。”

李丰义早知父亲凶多吉少,但被人告知又是另一番滋味,开口讥讽:“莫不是待我自投罗网,回去剁成肉泥。”

周宗明莞尔笑道:“陛下选贤任能、不拘一格,多次与大臣谈及表哥勇武善战,乃是不世之材,可惜你不知踪迹、不知生死。”

李丰义不得不承认,有些话从周宗明口里讲出来的确舒心,但他不能在周宗明面前表现出他的得意和放松。

李丰义冷笑一声,反驳:“古往今来哪个掌权者会容忍一个叛臣睡于卧榻侧!”

周宗明沉默片刻,嘀咕:“若是能力超群,陛下也倒愿意居于人下……”他转了话头,勾起嘴角,笑容莫名且明艳,“表哥这是拒绝恢复小齐王身份的提议?”

他一字一字念得郑重、温柔,其中的意味深长好似在把李丰义的脊椎一节一节钉在砧板上。

李丰义张了张嘴,想说些大丈夫威武不屈的废话。

周宗明打断他询问是否要人服侍用餐。

李丰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觉着饿了但也不给回应,他下床走到桌边,余光瞥着衣着华贵的督尉,想着自己如今窘境,和周宗明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丰义内心掠过凄凉和幽怨,情不自禁地低头收拾好脚镣坐下,端起碗筷时才注意到今日伙食好了不少,还多了一双筷子。

周宗明在他踌躇不决时于其身旁落座,拿起多余的筷子为他布菜。

原来他口中的“服侍用餐”是这个意思。

李丰义略感别扭,但没深究,捧起碗准备开饭。

“郑潇已与我讲了表哥这些年的苦楚。”

周宗明说话委婉,他放下筷子,注视着李丰义。

李丰义动作凝滞了一会儿,好像无法再维持故作文雅的吃饭姿态,他喃喃道:“你知道了什么?”

这声音轻得好似自问自答,他就在自问自答。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摆在台面上讲又是另一回事,眼下这件事是李丰义为人奴隶、遭人蹂躏的耻辱。

周宗明垂下眼帘:“我知表哥有苦难言。小齐王此前在朝中树敌不少,现在失踪多年后被找回,若是恢复小齐王的身份,难免有好事者走漏风声,编排生擒为奴的事迹……”

李丰义听出了不对劲,梗着脖子反问:“你说当今皇帝求贤若渴,那奴隶之身又如何?殷商丞相傅说、五羖大夫百里奚亦曾为奴,但他们辅佐皇帝的功绩赫赫。况且小齐王的名号舍我其谁,我为何要放弃这身份?”

周宗明笑而不语,明明是温柔的眼神却看得李丰义后背发毛,他回忆莫不是方才一番慷慨发言的哪处措辞落了下风。

周宗明问:“表哥为何一时厌恨陛下赶尽杀绝,一时又抱怨陛下不识千里马?”

李丰义轻哼一声,抱臂侧头不看他,小齐王的傲气再次攀上他的脊梁。

周宗明自顾自地问:“委身外族为奴之事不足挂齿,若是恢复小齐王之名,表哥愿意效犬马之劳?”

周宗明同情、惋惜这位表哥,同时也明白若非这些年为奴的经历磋磨脾性,眼下小齐王早就暴跳如雷地用桌角砸烂他的头,换而言之,没有奴隶的镣铐就没有两人之间“心平气和”的交流。

周宗明劝说李丰义归顺当今天子,即便无法再现昔日小齐王的风光,但尚能保留李家门楣;如若不然,李丰义往后都是奴隶,李家就此断了传承——无人打理齐王李韬的坟茔,无人照料李家的家室子嗣……

周督尉眼睫微微颤动,所言字字真心,他为表哥谋划好了未来,然而李丰义没有屈服、妥协的意愿,可谓“神女无心”。

李丰义笃定周宗明他们待他比罗族人待奴隶仁慈,既然他能忍罗族人的凌辱,那便能与周宗明这等心慈手软的人物虚与委蛇,然后寻觅良机出逃。

那小人郑潇所言又有何所惧,要是他卷土重来,成王败寇,天下谁还会在意他的这段不堪往事。

身陷罗族人山寨的日子已恍如隔世,小齐王被买回来好生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养好了,精神慢慢回来了,心思也开始活络,或者说“仓廪实而知荣辱”,李丰义自从被救后一直怀揣的小心思如星火燎原般愈演愈烈。

仗着这份自信,李丰义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狗皇帝的走狗督尉的提议,当然他嘴上不会如此粗鄙,最多语气激烈。

周宗明没有再多说,起身离开,此后两个月他再没有出现在李丰义面前。

李丰义则是遇到了潜入周府的齐王旧部。那人自齐王溃败后隐姓埋名,混入了周府的仆从里,近来听闻周府后院来了一个奴隶,府内多方打听后才知道是小齐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才冒险前来相见。

两人谋定了逃离周府、东山再起的计划,趁着周宗明赴宴的空荡,砍断了手铐脚链逃走了。他们打算投奔另一位齐王旧部,途中却被人当做逃奴截住。

来人骑着高头骏马,如玉的面庞被火把光亮和甲胄的光泽照得冷漠,居高临下地俯视手下败将,这时周宗明少了那股子被李丰义嫌弃的软弱温和,通身肃杀、冷酷,宛如一尊玉面修罗。

周督尉马旁立着的大汉握着弓,弓弦尚颤,满面胡须的面孔在火把下笑得可怖,他盯着被围起来的李丰义,一支羽箭直挺挺地穿过后者的肩膀,血染重了衣袖。

李丰义冷汗直下,协助他逃跑的齐王旧部被马踏出脑浆,正浑身冰冷地躺在不远处,自己则被这郑潇射穿左肩,周宗明亲自领兵包围了起来。

看着阵仗,自己出逃一事绝无可能小了。

郑潇上前踩着他的小腿,从箭壶里取箭,冷硬的箭头按在李丰义的脸颊上,轻浮地拍了拍,调侃道:“这哪里逃出来的奴隶,竟如此不知好歹。”

郑潇抬脚让部下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拎着耳朵转过李丰义的脑袋,火把照亮了其耳后的刺青,他用罗族话大声念起刺青的内容,李丰义突然如坠冰窟般浑身颤抖起来。

郑晓故作惊讶地赞叹:“竟然是从罗族村寨里跑出来,脚力不错啊!”

周宗明忽然出声制止了郑潇的戏弄,把逃奴脸上刺了字,然后带到牢里。

李丰义当即一怔,破口大骂,他逃窜时狼狈得很,肩上又血流不止,开口气势便弱了三份,他骂周宗明的长相阴柔、为人狠毒、为虎作伥,什么难听的词都扔到周宗明头上,倒是忘记了郑潇还射了他一箭。

郑潇听他骂的内容不禁笑得愉快,周宗明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输者的垃圾话,只是吩咐郑潇尽快解决,说完勒马离去,此前“情深义重”的表兄弟情谊似乎就此断绝。

郑潇收敛笑容,俯身问李丰义愿意与否,还贴心地用罗族语再问了一遍。

李丰义气得脸通红,啐了一口唾沫,正中郑潇的胡须,惹得后者怒目横眉,专对着他的肚子踢了两脚。

身负重伤的小齐王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吐出一口血,发须缭乱,面容狰狞,胳膊肌肉虬结,一对招子亮得很,嘴里流着血还勉力做强梁,转而大声宣告自己乃是小齐王李丰义,指责周宗明他们逾矩。

郑潇笑出声,说:刺上军奴刺青后就要收编到营妓中去,若是他真是小齐王,兄弟们倒也想一尝小齐王的滋味。可现在他耳后的刺青明明白白写了,他就是罗族人的性奴,一个逃奴还自称小齐王——堂堂小齐王怎么会做罗族人的肉垫子!

周围的士兵也一同哄笑起来。

李丰义顿时哑口无言,面上肌肉抽搐,他面如死灰,忽然环顾四周,盯住方才拿住他的士兵佩刀,欲寻死。

郑潇时刻留意他的动向,一瞬看出他的用意,岂能这解脱的好事岂能轮到李丰义,于是即刻出手,用刀柄敲晕了李丰义。

人高马大的汉子径直倒地,血和汗混于泥土地,宛如荒郊野岭尸首分离的无名尸般,好生凄凉。

要是就此无名无姓地死去,于他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郑潇背上弓,让人把那昏迷的奴隶扛起,他摸了摸胡须,跑到包围圈外向周宗明汇报情况,原来周宗明并未走远,远远地在马上听李丰义的咒骂

周宗明让他们把那奴隶捆了放在他马上,由他亲自带去周府的地牢。

约莫过了半月,周宗明再次踏入地牢,独自见那关在地牢最里间的奴隶。

健壮汉子躺于草垫上一动不动,套着一件粗布麻衣,衣衫半解,半边鼓囊胸膛若隐若现,其上刀疤、鞭痕也若隐若现。

这半月里除了入牢的一顿鞭刑和面上刺青,与之前相比,李丰义无非换了个更差的地方“坐牢”。

周宗明在栏外站定,温声唤道:“表哥,你可醒了?”

那汉子动了动手指,置若罔闻。

周宗明见他有反应,笑道:“三日前我去探望了李夫人,表弟们虽长了个,但没一个像表哥你这般气度。”

周宗明口中的李夫人自然是指齐王李韬的唯一在世的妻室,其下有两位幼子。李丰义随父亲征战时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只当李夫人是侍奉父亲的姨娘,弟妹们是父亲生下取乐的小猫小狗,因为他是父亲正统的继承人,也是齐王的继承人。

周宗明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地牢与他聊闲话。

李丰义撑着一只手慢慢坐起,靠在墙边,目光如炬地瞪视栏外光鲜亮丽的表弟。

周宗明微笑道:“我实难看出谁配得上齐王的名号,可又必须从中出一个,表哥,你说选谁好?”

李丰义握紧拳头,他自认看穿了这位表弟的虚伪,外在衣冠楚楚,实则蛇蝎心肠,不过成王败寇,冷静下来后他也认栽,但这周宗明又是和他部下唱红脸白脸,又是故意引诱、挑衅、威胁他,说是要把他充作营妓,结果一醒来把自己关押在周府地牢。

自杀未遂的李丰义在地牢里琢磨了半个月越想越不对劲:之前自己刚到周府,周宗明把他关了半月有余,一见面给自己布菜,劝说自己归顺朝廷,到此都没问题,逃跑杀鸡儆猴也十分顺理成章,但那温柔可亲且面面俱到、若即若离且欲擒故纵的姿态,怎么那么像二世祖哄骗闺中女子就范,给颗糖又给个巴掌,若不是自己顺利出府也有周宗明的手笔?

李丰义越想越觉得他这个表弟心机深沉,害怕且期待他的用意和下一步计划。

看来那段罗族山寨为奴的经历给小齐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导致现在他经常为自己的后门担惊受怕。

李丰义也不知道自己这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竟能让周宗明也生出这等邪门心思。不过若是周宗明这样面容如花的男子心悦自己,李丰义倒感觉比那罗族人兄弟好得多,果然货比货得扔,至少他能勉为其难把周宗明当做女子。

平白被扣上龙阳之好的周宗明当然不知道李丰义这半个月内经历了何等波澜壮阔的思想转变,他见李丰义听到这消息依旧沉默,认为对方在生闷气。

周宗明打开牢门,李丰义下意识缩腿,脚镣哐啷地响,他立刻恼火自己的怯弱行径,故作豪迈地盘腿而坐。

周宗明在他对面自如坐下,两人仅隔一臂,他似乎不害怕李丰义会暴起伤人,继续说:“小齐王之名于表哥重乎?”

这是直接的询问,于旁人而言没头没尾,但李丰义的思考方式却能剑走偏锋地对上周宗明的考量:此前周宗明三番四次地暗示自己不要恢复小齐王的身份,难道——是为了将自己囚禁在身边?

目的正确,但原因南辕北辙。

李丰义看周宗明的神情有些复杂,答曰:“皇帝眼下的齐王?无权无势、名不副实,我才不上这当,‘出得龙潭再入虎穴’,去做那狗……那皇帝的奴隶,这等‘美差’还是让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担着吧。”

周宗明微笑,好似在他意料之中,他问:“那表哥接下来想做什么?”

李丰义见这美男子弯弯的眉眼,好看得紧,赶紧移开视线,凝神告诫自己莫被“美男计”迷惑,却压不住心里直冒出的忐忑和好奇,他反问:“我这面上刺了周大人的青,还能跑哪去?”

周宗明笑着摇头,解释刺字印在李丰义的额角,可用头发遮盖,或者往后他将功抵过,他亲自给李丰义去掉,虽然难免会留下疤痕。

李丰义狐疑地打量忽然做派光风霁月的周宗明:周宗明方才可是说将功抵过、去掉刺字?莫非还在给他机会?这要是为了他的屁股,可真是煞费苦心。

周宗明不知道李丰义神情有一瞬难看、羞恼的缘故,他也不知道李丰义在心里如何编排他。

周宗明平静温和地笑待李丰义的回答,光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就让李丰义没了脾气。

世人总对笑脸人三份好颜色,尤其又是笑脸美人。

周宗明解释何为“将功抵过”,即给李丰义新身份协助剿匪,既不浪费这一身武艺,又能建立功业、将功折过。

功业!

李丰义眼睛一亮,旋即垂下眼帘收敛眼中的兴奋之情,心里腹诽若不是落败,他何至于沦落给这狗皇帝建立功业,但他也不愿被困死在地牢里,白白蹉跎光阴,浪费这好身手。

李丰义认真考虑片刻,接受了周宗明的提议,末了还不忘放狠话,他不会放弃小齐王这个称号。

周宗明尊重他的意愿,给了他腰牌,说走出地牢后,李丰义就是讨匪将领“周义”,而小齐王这名号,只能两人私下称呼。

李丰义前倾上身,狡黠一笑,故意问道:“表弟想何时叫我‘小齐王’呢?”

周宗明眨了眨眼,莞尔一笑,没有回答,他欲起身离开,李丰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两人暗暗较劲了片刻,僵持不下。

周宗明蹙眉问道:“表哥可是还有不解?待你出了地牢,可于我厅堂一叙。”

李丰义拧紧眉头又很快松开,神情古怪地注视着周宗明,看得后者心里嘀咕:这位表哥性子当真难琢磨。

李丰义松开手,仰头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壮胆般大声问:“不做些什么了?”

周宗明低头想了片刻,问:“做什么?”

平常的一句话,却好似针般戳破了李丰义色厉内荏的掩饰,他一跃而起,手铐脚链响声不断,面上一片羞恼成怒的红,让周宗明赶紧滚。

周宗明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无奈一笑而过,遵照李丰义的意愿离开地牢,也不管后者在身后别扭的出言挽留。

李丰义方才试出周宗明对自己的屁股没有偏门心思,原是自作多情,一时没面子口无遮拦,可周宗明也并不恼他,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终是落了下风。

益州剿匪前锋郑潇最近多有烦恼,可惜这烦恼还无处诉说,与好友兼幕僚喝酒时长吁短叹,惹得对方好奇。

问是水土不服否,郑潇摇头;问是剿匪困难否,郑潇皱眉。一问都不是,好友不再探究。

最后郑潇憋不住满肚子苦水,向好友抱怨周督尉凭空插队进来的那叫“周义”的小子。

七尺大汉戴着面具遮遮掩掩,两人一照面就先给郑潇一个白眼,平日里礼节能免责免,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奈何他是周督尉安排的人,几次剿匪下来也能看出他能力非凡——又有人脉又有才干,所以郑潇只和好友私下抱怨对方目中无人。

郑潇还不能向好友透露这家伙正是当年的小齐王李丰义,他一看到那双令他拳头痒的眼睛就认出来了。虽然一箭之仇已报,但看着曾经的敌人在自己手下做事,郑潇难免手痒痒,想给隐姓埋名的小齐王穿小鞋。

前日周督尉来营地与“周义”单独相处时,郑潇嗅得一些不对劲的苗头。

那日傍晚周督尉和周义入了周义的帐篷,两人不知谈了何事压着嗓子争吵,而后没了声——郑潇也是听旁人叙述。半晌后,周督尉最先出来,他白净的面颊似因气恼而绯红,战袍上不知为何落了水渍,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营地,然后过了好一阵,周义才慢吞吞地走出来。他腰带宽松,脸因戴着面具而看不出脸色,但看行走姿态似乎是因为出言不逊被督尉教训了一顿。

郑潇摸了摸胡须,暗示好友:周督尉和周义的关系不一般,他怀疑周义对周督尉别有所图。

幕僚好友说:两人是同姓,追根溯源也是本家,关系自然不一般。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能看出周义也是有情有义之士,时常挂念督尉的知遇之恩。

郑潇憋得内伤,他赞同好友的观点,但这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情,他总不能说他担心李丰义对督尉产生非分之想,而且这件事已经可能发生了……算了,说到底这事与他无关,何必自寻苦恼,不如与好友痛快畅饮。

想到此处,郑潇多日以来的担忧烟消云散,他与好友碰杯,庆祝益州剿匪取得阶段性胜利。

柔和、沙哑的女声在花园上空盘旋,好像挽纱的妖精翩跹飞过林溪,溪水得蒙苏醒而跃动如铃,宛如热烈的夏风慵懒拂过沙滩,晒得晶亮的沙砾悉索滚滚。

长椅上的栗发青年闭目倾听,幻想温热的海水漫过脚腕,淹过胸口,沉重的躯体被浮力托起,被浪推离岸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金色的岸岩、喧嚣的人群。

他是未系绳的船,被驱使着靠岸,悄无声息地离岸。

亲爱的妹妹,再见aurevoir。

一股没有由来的寒意倏地包裹住青年轻盈飞翔的思想,有海鸥围聚在他漂泊的躯体上空,见证他的离去,等候他的死亡,恍若溺水、失重的恐惧、无力险些将他的神智拖入深海。

青年挣开浓密的眼睫,疑惑地环顾四周:穿着蓝白条纹的人零散走在花园的绿色草坪上,阳光照得每根草尖散发神圣、温暖的光晕,而这些人犹如界限分明的路灯,面上或是茫然,或是无聊,或是空虚,或是愉快;身着白色制服的人员站在草坪外的走廊阴影里,间或两三聚在一起聊天,有时看向草坪,他们模糊的面孔上闪烁着笑意和轻松;本地电台正走到午后音乐欣赏栏目,于此地工作许久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撒美好旋律,它是电台的忠实拥护者,橙褐色的漆上凝固着白灰的鸟痕,那是它尽忠职守的勋章。

一切,一如既往。

青年眨了眨眼,试图减缓太阳漫射的光辉在眼中结晶。他继而仰头望向苍穹上镶嵌的那轮太阳,伸出手挡住直射眼睛的光芒,他不禁微笑,不禁感慨: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阳光照得青年眼睛发昏,他缓缓低头,忽略草坪后那堵高高白墙,怀揣着满腔欢悦之心,俯身观察在自己影子里摇曳的那簇矢车菊,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抚弄花瓣,他轻声说道:“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青年似餍足的猫,幸福地伸懒腰,眯眼瞧见一位白衣服自走廊来到他跟前,他认出了她。

蓝白条纹们叫她“戴维小姐”,白衣服们叫她“戴维”,她电话里的朋友叫她“洛雷达娜”。

总体来说,洛雷达娜·戴维小姐是一位友善和蔼的女性,于是青年友好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洛雷达娜点了点头,面上不同平日里那般放松,虽然她努力表现得平静,但隐约蹙起的眉头和反复曲张的右手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忧虑、焦躁和不安。

洛雷达娜说:“菲利斯,有人找你。”

菲利斯笑得开心:“是托斯卡拉小姐吗?”

艾拉·托斯卡拉是当地电台《秘闻录》节目的主持和编辑,从一年前开始,经常来休斯曼精神病院采访作为电台热心听众和来信粉丝的菲利斯,两人聊得十分愉快,她甚至在广播中提及了菲利斯的评论、感想。

播报那日菲利斯立在橙褐色喇叭下,虔诚地仰望着它,可惜除了洛雷达娜无意间提了一句之外,其他人毫不在意菲利斯出现在广播里:他蓝白条纹的伙伴们不关心彼此在哪里,他们通常都有自己的世界;白衣服的工作人员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他们更爱在工作时间偷偷刷手机,放下手机后谈论白墙外的流行趋势——显然菲利斯也不在他们的世界里。

与之相比,托斯卡拉小姐视他若家人,三天两头来探望他,带来书籍和衣服,菲利斯乐于和她谈论自己和收听《秘闻录》的心得感想。

距离托斯卡拉小姐上次来探望他已过一个月,两人上次见面时谈论了近期甚嚣尘上的“巴尔摩亚杀人魔”的再次现身——距离他上次在约尔夏克州作案已过五年,至今未落网——而菲利斯认为最新出现的杀人犯是“巴尔摩亚杀人魔”的模仿犯,托斯卡拉小姐认为他的想法很有趣并在电台节目里谈论了此事。

洛雷达娜摇头否定来者是托斯卡拉小姐,她抿了下嘴唇,不悦道:“是一位警探。”

她提醒菲利斯谨言慎行,菲利斯理解地点头应允,心想:洛雷达娜可能也在烦恼那些偷东西的地精。

菲利斯与那位警探隔着玻璃对望,蓝眼睛凝视着灰绿眼睛大约两息之间,再往下观察鼻子、嘴唇和衣着,莫名的、淡淡的笑意慢慢攀上菲利斯的嘴角。

青年这般赤裸的打量目光自然会惹得对方不快,然而那警探仅仅是挑了挑眉,状似不在意地看了他几眼。

菲利斯低下肆意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地握着听筒,缩紧肩膀,他说:“抱歉,好久没有其他人来探望我……我太兴奋了,原谅我的冒犯。”

菲利斯话语中的歉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羞怯的模样好似青涩的少年,然而警探马蒂亚斯浏览了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的档案:他八岁时父亲死于车祸,十五岁时母亲死于吸毒过量,十八岁时他杀死了寄养家庭的父亲,只因菲利斯可以忍受其施加己身的虐待和侵犯,但无法忍受对方将手伸向他的妹妹,案发现场鲜血四溅、十分骇人,仅仅是记录和照片就令警探马蒂亚斯印象深刻。这位青年“杀人犯”的律师在法庭上用精神疾病为他辩护,因此菲利斯现在在休斯曼精神病院进行为期十年的“药物治疗”,今年已经到了地同宣成为一个新家庭下的新家人。

又因为他不再孤单。

所以,约翰·德累斯顿暂时消失了,这也能解释宣在农场时没有遭受约翰骚扰。

以上的猜测需要证据,不然只是宣因财产损失而精神错乱的异想天开。

宣鬼使神差地看向客厅里母亲的骨灰盒,在骨灰盒里找到了一部被封在防尘袋里的手机,他摁上指纹,解锁了屏保,熟悉的短视频应用默认登录账号名赫然为“约翰·德累斯顿”。

宣失魂落魄地来到浴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原本一头及肩黑发在农场时剪短了不少,倒不像自己,更像约翰,他拿出镜柜里的染发剂,熟练地染上金色。他注视着镜中金色短发的青年,默默遮住眼睛,下意识扬起嘴角。

镜中的约翰对宣说:“好久不见,哥哥,农场玩得开心吗?”

宣沉默许久,问:“你是假的……德累斯顿先生是假的吗,埃莫斯是假的吗,农场生活的三天是假的吗?我的悲伤、快乐、痛苦、幸福……难道都是幻觉?”

这是一个没有回应的问题,幻想的约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约翰冷笑道:“呵,没有我,你能再和埃莫斯面对面说话?当时我留了那么好的机会,你竟然不珍惜——没关系,我替你尝过了,他嫩得很、鲜得很!哦对了,他还在床上喊你的名字……”

宣双手捂脸大吼一声,约翰的声音不再出现,而他再次陷入静默,犹如被判处终身监禁,那个期限是千百年。

他是自负、傲慢的玩咖,他是厚颜无耻、恣意人间的纨绔,他是万众瞩目、挥金如土的网红,他是控制狂、强奸犯、烂人、渣滓。

他羡慕那样的自己。

他嫉妒那样的自己。

他渴望那就是自己。

他希望那就是自己吗?

自卑一面渴望又恐惧自负一面。

他不是约翰·德累斯顿,不是约翰·卡贝尔,甚至不是宣·贝克。

他只拥有“宣”这个名字。

宣紧闭卧室门,缩在被窝里浏览约翰账号里每条私信和留言,注视自己曾经幻想过的“理想”生活,他试图通过消灭约翰存在的痕迹消除自己的错误——从约翰的账号开始。

约翰·德累斯顿粉丝已达几十万,粉丝里不乏奇怪的人,比如每日向他问好、自言自语的人,疯狂发送爱慕之语的人,诅咒、辱骂他的也不再少数,看来约翰懒得搭理,也懒得正确使用软件提供的拉黑功能。

说起来,宣和埃莫斯线下见面后,埃莫斯也没有拉黑他的账号,这是否说明……

宣泄了气,他误解了埃莫斯,离开农场时也没有好好告别,不正常的人明明是自己,他却总在责怪他人,尤其是埃莫斯。埃莫斯可能还不知道宣郁郁不快的原因,可自己又该怎么和埃莫斯解释,而且要不破坏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宣决定继续浏览并删除约翰账号收到的私信留言,而一个现已注销账号进入他的视野,对方私信约翰的第一句话是:

“孩子,你要谨言慎行,家族荣耀正系于你一身。”

宣看得一头雾水,当时约翰显然也不明所以,回了一个问号。

“你是否承认你代表了德累斯顿家族?”

约翰承认这一事实,毕竟他又是改名,又是连发几个视频介绍德累斯顿家族,寻常人只当青春期男孩愚蠢的幻想实践,难得见一个较真的人——他是不是不该这么数落约翰,因为约翰是宣自己的幻想朋友、家人。

那个奇怪账号继续自顾自地发言,哪怕再没有得到约翰的回应:

“我代表受你口舌玷污的家族,不日前来拜访。”

宣看了下时间,差不多是约翰结社的时候,他认为对方不过是表演欲旺盛的网络过客——网络更易激发人的激情和欲望——更何况这个账号已经注销,宣很快将这无足轻重之事抛在脑后,删除了之。

浏览信息让他的认知更加全面,清理错误让他的焦虑暂时歇息。

一束光穿过卧室窗帘,宣眯着眼用手挡住,懵然发觉昨夜不知何时悄然睡去,他伸手拿起自己手机,锁屏上提醒埃莫斯发来了十几条讯息。

“埃莫斯回到怀特雀可是高中体育明星,不再是农场的傻小子,你觉得他会和你说什么,他该和你说什么?”

“一位受人欢迎、备受瞩目,是众人的“国王”,一位无人问津、不受待见,是盘旋的苍蝇。”

“国王会爱上盘旋王冠的苍蝇吗?”

“你难道爱此人,而不爱他拥有的外貌、代表的地位?”

“你这些所作所为幼稚无比,妄想能杀死我?”

“你杀不了自己!”

约翰愤怒、刻薄的言辞不依不饶地于宣脑海里回荡,看来他搭建的幻想岌岌可危。

宣受不了脑内无休无止的幻想,头疼欲裂得捂着脑袋,心中本就破败的高塔摇摇欲坠,只需一根稻草便可顷刻坍塌,化作名为“宣”的坟墓。

宣跳下床奔跑到镜子前洗了一把脸,抬头看到镜子中明晃晃的金发大叫了一声,他一拳打向镜子,镜子安然无恙,头上的疼痛转移到宣的手上,他表情痛苦地捂着受伤的手,看着镜中金发约翰龇牙咧嘴地模仿他,嘲笑他的自作自受。

宣打开镜柜,拿起一把剪刀,发泄似的将自己染成金色的头发剪得七零八落,跟狗啃似的,接着逐渐清醒的他扶着台盆缓缓跪下,惊恐地看着地上随处散落的头发,满足又后怕——好似剪了金发他就能消灭约翰最后一个存在过的痕迹。

宣爬回卧室,靠着床沿伸手摸到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埃莫斯发来的讯息。

埃莫斯在宣离开农场那天晚上问宣是否到家,回去是否会给他发讯息,然后他借着每日问候希望得到宣的回应,这样的行为持续了自言自语五天。中间埃莫斯回到了怀特雀,他问宣为什么不给他发消息,又关心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最新一条信息发送自昨天下午,埃莫斯说要来找宣,看望他。

宣后知后觉他从农场回到家中再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五天,他这五天的记忆浑浑噩噩,能回想起来的事情仿佛同时发生,仿佛又间隔了一两天。

他大约是病了。

约翰是病症,埃莫斯和自己是病因,但他已经痊愈了,大概痊愈了。

他已经杀死了约翰。

是的,约翰不再出现于他的脑海里。

那他大约是死了。

楼下响起门铃声,宣倏地回神,仅着睡衣赤足跑下楼,他兴冲冲地打开门,“埃莫斯”的呼唤尚未出口,他抬头望向门外身材高大、穿着密不透风的陌生人,后者将他击倒在地,进门厅时顺手掩上门,掏出匕首一刀划破宣的喉咙和尖叫,一刀刺入男孩的大腿,再大力拔出。

宣顿时血流满地,捂着喉咙抽搐腿,他瞪大眼迷茫地望向恍若脱轨撞入他家的肇事列车,恐惧已冲过他的身躯,一去不回。

发生了什么?

男孩失血过量,艰难地驱动逐渐僵化的大脑。

他的嘴无法言语,他的感知逐渐模糊,唯留一条眼缝,一丝细若游丝的意识。

男人收了刀,跨过失去行动力的受害者,胡乱翻找柜子抽屉,他在二楼找到一部手机,回到门厅用男孩的指纹解锁,确认是“约翰·德累斯顿”的手机后自后门离开。

门铃似钟声响起,空旷、悠长,宣告某时终结于此。

是半分钟,是一小时?

是今天,是昨天?

宣已无概念,因他已为尸体,已无存在。

不能动,不能说,冰冷,柔软。

同灵柩中的母亲。

混乱中,生命里,他见证。

一对蓝眼睛。

一只流泪的蓝眼睛。

那刻,他很幸福。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早上好!这里是‘晨间时光’广播电台,为您带来约尔夏克州最新新闻资讯。

“……

“昨日,怀特雀市某社区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入室抢劫杀人案。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犯罪嫌疑人于昨日下午四点闯入受害者家中,抢劫并残忍杀害一位未成年男性,受害者的同学发现了受害者的尸体并报警。案件发生后,警方迅速展开调查,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在此,我们呼吁广大居民,如发现可疑人员或线索,请立即向警方报案。

“……

“瑞德沃德森林周边居民反应森林地区出现野兽踪迹。据目击者称,这些野兽行动迅速、攻击性强。针对这一情况,瑞德沃德森林区域管理人施瓦茨先生已经增派人手,加强森林地区的安全巡逻。我们在此呼吁广大民众减少前往瑞德沃德森林附近活动,请森林附近民居提高警惕,出行时尽量避免单独行动,不要随意丢弃食物和垃圾;遇到野兽不要惊慌,尽快逃离野兽的视野,向附近巡逻猎人求救,请勿接近野兽并和野兽交流,野兽具有强烈的攻击性。最后,请大家保持冷静和理性,不要恐慌,不要传播不实信息。

“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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