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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南北多歧

 

胡杨嘴上说着不需登记,可有他在就没什么两样,裴初依然会知道。

“那多谢胡杨大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不愿再多给外头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进了病房,砰的关上门。

可刚一进门,裴野的脚步便硬生生止在原地。

这病房大极了,苍白空旷,角落堆着许多他不认得的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仿佛那种重症病房给病人维持体征的监护仪器。

被医疗器械簇拥着的病床中央坐着一个人影,裴野一眼便锁定了他。

眼神落下的一刹那,心却在悔恨的余波里震颤起来。

裴野眉眼间的痛苦几乎无以掩盖,喉头哽了哽,对床上的人出声唤道:

“声哥?”

傅声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死的蝴蝶标本。

七个日夜没见而已,可傅声却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连颜色都消褪得淡薄了,头发也更长了一些,发梢已经熨帖地垂搭在肩膀上。

见到裴野来了,傅声毫无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的方向,往日清澈如春水的琥珀色眸子笼着灰蒙蒙的尘雾般失了高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却又像在透过他看着冰凉的空气。

若不是裴野认得傅声,他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得失真的等比人偶。

裴野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疼,血管里流淌着沙子般酸涩,手心阵阵发麻。

他怕吓着傅声,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向前蹭了一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小声?”

傅声看了他一会——亦或是发呆了一会——终于缓慢眨了眨眼睛,弯长的睫毛如蝉翼上下忽扇,薄唇仍旧无动于衷地轻抿着。

裴野这才意识到,傅声没认出他。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疯了。

七天而已,他们对傅声做了什么,傅声怎么连他也认不得了?!

裴野大步走过去,哆嗦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却停在距离傅声脸颊咫尺间。

他不知道傅声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傅声现在是个被粗暴地用胶水粘起来的陶瓷娃娃,看着光滑整洁,内里已经碎了,裴野不敢轻易去碰他。

灯光照射下,裴野的视线落在傅声白皙清瘦的侧脸,瞳孔却猝然一紧,指尖抽搐了几下,修长的指节一勾,珍重地挑起傅声脸侧一缕柔软的发丝。

傅声的发色生来就浅,可即便如此,裴野还是一下就发现了,里面混杂着的一根醒目的银丝。

“小声……”

裴野的手抖得止不住,他掌心捧着那一缕长发,柔顺的浅棕色发丝与那根白头发都服帖地躺在他手中,又随着动作滑落,仿佛在与少年的掌纹摩挲缠绵。

裴野俯下身,咽下嘴里泛起的苦涩,竭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激动:“小声,是我,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你……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傅声的眼神凝固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单向时空里,魂与灵与世隔绝,只剩肉身孤零零地坐在这,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前方的虚无。

裴野的语气变得绝望:

“小声,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

“血鸽同志,别担心,他经常这样。”

门吱呀一声推开,胡杨半个身子探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野。

“猫眼很不配合治疗,”胡杨耸耸肩,“没办法就让人多给他打了些——”

似乎是某个字眼触动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下一秒,傅声一直如灵魂出窍般平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抗拒与惊恐的神色,清秀的五官几乎扭曲,呜咽了一声,抓着盖在下半身的被子往后边退边躲。

“不治疗,不治疗!我错了,不治,我不想治——”

傅声拼命摇头,撑着身子退缩到床边一角,他动作太激烈,一个不留神,一手支了个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床去。

裴野眼疾手快,坐到床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人捞起来搂到怀里。

“乖,别怕,”裴野紧紧搂着怀中抖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傅声,“不治,咱不治啊,放心,我不让他们治,不怕啊……”

青年蜷缩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战栗地埋在青年颈窝嘶嘶地倒吸着气,有一瞬间裴野以为是傅声瘦得肩胛的骨头硌得裴野胸膛生疼,很快他发觉,是自己的心早就疼得碎成了渣滓。

裴野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傅声的头发,又顺着长发抚过傅声单薄的后背:“好了小声,看看我,我是谁?”

许是七天来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讲话,许是这声音熟悉到让他下意识想要去相信,怀里打颤个不停的人在裴野的柔声安慰下,一点点抬起头。

视线对上的一刻,裴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怎么回事,”裴野脸上的肌肉抽动,抽出手,宽大的手掌包住傅声半边侧脸,难以置信地反复端详着,摇了摇头,“谁,是谁……”

他把傅声搂着腰圈在怀里,这样近地观察才得以发现,傅声的半边脸上有一个快要消退掉的、巴掌大的红肿痕迹——

有人打过傅声耳光。

“谁打的他?!”

裴野抱着人扭过头怒吼一声,胡杨吓了一跳,收起吊儿郎当的笑意,挠挠头:

“呃,可能是不小心碰的,有的时候他不受控制,你也知道……我去提醒他们以后注意……”

“滚,”裴野用力大喝一声,全身都紧绷着,“滚出去!!”

胡杨愣了愣,讪讪地退出去关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傅声似乎被裴野吓着了,他本就像是痴怔着,裴野这样大吼大叫了一番,他更加六神无主,抓紧了裴野的外套,低喘了一声:

“我不治……我好好的,求求你……”

“好,小声不治,我们不治。”

裴野忙又低着头哄孩子似的哄着傅声。他知道这病房里一定有监控,可他还是咬咬牙,俯身在傅声耳边用气声道:

“小声,我一定尽早接你出来……你等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接你出来的那天,等着我……”

傅声抖得厉害,他的唇角凑在傅声莹白的耳垂边,一股浓郁的雪松香味扑面冲进裴野的鼻腔,少年蓦地愣了。

他死都不会认错,这是傅声的信息素。

正常的oga除了发情期,若非故意是绝不可能泄露这么多信息素的。

在惊惧下喷薄而出如此浓郁的信息素,几乎可以用信息素“失禁”来形容。

裴野闭上眼,咬着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堪堪止住快冲出眼眶的泪水,哑着嗓子把傅声搂紧了些。

“小声受苦了,”裴野呢喃道,“不怕啊,马上就结束了,很快结束了……”

他忽然好庆幸傅声现在神志不清醒,否则他该如何对着那双眼睛罗织这漏洞百出的安慰。这地狱般的日子是由他而起,他却无法在监控下光明正大对傅声说一句对不起,只能机械地告诉他这磨难肯定会结束。

他按着傅声的肩膀,将人从怀里扶起身。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裴野垂着眼一寸一寸地细细看过傅声的脸,慢慢蹙起眉。

“不好。”

裴野不满地低声自言自语。

他的小声自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好,只是这外人眼里或许漂亮极了的长发,在裴野眼里却格外扎眼。

傅声骨子里是和特工职业背道而驰的温柔性格,他的心是透明的,宽和爱人是傅声与生俱来的底色;可他如今病着痛着,那温软通透便坍塌成了过度的脆弱。

长发的傅声看着太柔弱太易碎了,美则美矣,叫人看着太好欺负,他不喜欢傅声像个毫无灵气任人蹂躏的玩物。

他越看心里越不得劲,修长的手指曲起,骨节蹭了蹭傅声下颌。少年手长脚长,忽然回身一捞,从床头摆着的托盘上随手一翻,眼尖地瞥见一个黑色发夹。

傅声头发长,“治疗”的时候头发少不得会碍事,这发夹大概是某个护士随手放在这的。

“别动啊小声,”裴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拿过发夹,手覆盖上傅声的额头,“来。”

裴野一个alpha,并不是很懂怎么摆弄这东西,笨手笨脚地试了好几次,才把傅声额前的刘海捋上去,露出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傅声睫羽颤了颤,僵着身子不敢动,直愣愣地看着裴野。

裴野赶紧说:“都怪我笨。别害怕。”

他费力地把傅声额前过长的刘海别好,放下手端详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傅声呆呆地看着他,琥珀眼珠了无生机地眨了眨。

“不适合小声,”裴野忍着心酸,强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想逗他开心,“我帮你理发,剪短一点,好不好?像以前在家,你让我帮你理发那样。”

傅声始终沉默着,唯独听到最后一句时,裴野看到傅声嘴唇微启,似乎有了点反应,接着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慢慢点了下头。

裴野顿时欣喜若狂,握着傅声的手腕小心地捏了捏:“好,我去叫人拿东西来。小声果然没有疯也没有病,因为小声认得我,对不对?”

可不论这次裴野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傅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如系统进入休眠期的仿生人,静默地呆呆坐着,没人知道他的神思徜徉在何处,或许只有回忆里美好的碎片是他精神的容身之处,纵然那美好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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