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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面好像还留存斑斑随时会变成水状滴下来滴到他瞳孔

 

【g】

春头雨停了。

上官鸿信偷偷把半支燃着的烟碾进沙发皮缝里,咧开嘴,叫他g。

话刚落地,来人就拨开满面玻璃珠子串的门帘,大片斑斓的折光过后,荧紫色电灯管正好出现在视线中央,男人直视片刻,撇开眼神,几秒钟过去才想起少年叫的是自己。

刚才那一场汹涌雷雨还有些许残留,两三滴水珠从脸颊缓慢往下掉,直到掉进高领毛衣口,显得脸色比往日更加冷飕飕。他一向脸色很差劲。

“天气不好。”

并没有回应那个古怪的称呼。

“你迟到了。”上官鸿信补充道,“我以为下雨天你不会来。”

“之前定好的时间。”

“这样。”

上官鸿信心想,会把生活条框刻下来的人,太规律。

从门厅走到右拐角处单独的房间,一共十三步,推开门。

一张柔软的窄床,一桌色料、纹身排针、没用过的纱布,再往外放眼是一窗树冠三楼高度的枇杷树,肥厚的叶片值春日雨后油绿得深邃,偶尔随风一颤抖,刮点儿雨水进屋。

长歪了的枝干前两天曲折拐到窗户边框,拍打上透明塑料板框牢的画作,和潦草枯树、红如隔夜血的画面交融在一处,呈现出另一种颠覆视觉的意味,即使他认为纹身跟艺术一点儿边界都挨不上。

上官鸿信别有用心地拍过一张黄昏图,构图三分之二是窗景,旁边露出大半幅画,翻来覆去换三个软件调色半小时,这时候他又讲究所谓艺术了,最后发一条无人点赞评论的朋友圈:今日工作室。

可见范围只有一个人,画是对方第一次入店时随手作下的。

他给男人备注为g。

green的缩写,基础的三原色之一,色阶里最常见的字母,来自上官鸿信从公立图书馆里借阅的、边角泛黄卷曲的美术原理书,他翻过前几页,直到借阅时间逾期也没归还。

就同不知那本下落的美术书一样,不知男人名字,只能随意又郑重地取个代号,男人有一条深绿色的围巾,入春前戴过,颜色和雾中森林一样——这样一说或许forest更贴合。

工作室不大,他几个月前才捏着一张假身份证入职当学徒,老板比起纹身师更像卖保险的,从网上学来一肚子生意经,讲来往的客人都要在册子上留下资料,纹身行业也要讲究客户运营、长线维持嘛。

上官鸿信敷衍地点头答应。

人身上才有多少地方能纹上图案?再长的线也有肉眼可见的尽头,几次之后总会捕捉到端点,能留下的只有那些刺入过皮层的色料而已。一月后彻底融于表皮,三年后慢慢褪色,十年后去医院洗成一团难看的污垢,这行业比商场里卖衣服的都轻佻。

但总有些称得上浪漫的东西,比如针尖刺入的过程。他第一次体验到这一过程便是在g的皮肤之上。

“上次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除了手过敏。”

“手过敏?”

“这儿。”男人解开濡湿外衣的扣子,脱下,和摘下的眼睛一起放置到储物柜,返身将手腕轻轻摇晃了一下。

上官鸿信没看太清楚,只觉得他手被雨水冻过,淡青色血管周围似乎的确有一块粉红色的疹子,面积不大。可他刺的是背部,画面的边缘至多蔓延到胸腔和肩膀,色料大抵不会通过血液而流动。

有点儿稀奇,上官鸿信耸起肩膀,凑近了脸。

“当时被虫咬的。”男人下巴点了点窗户外的枇杷树。

上官鸿信曳长声调“哦”了一声,脸正好对上那一双手:“好像消肿了。我们这儿靠近南山,有些不常见的蚊虫,蛇和壁虎也不少,还招来过消防队。”

“算不上稀奇。”

“你也遇见过壁虎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不知道,我不太在意活物。”

男人全然俯在窄床,左手反向放置在白被单上,指尖随着话语结束动了一下,上官鸿信视力很好,能清楚分辨出哪部分曾经过敏,哪部分有过伤疤,食指指根有一圈透明的环,材质像玻璃。

“那你在意什么?”上官鸿信低头凝望那块颜色雪艳的背,望够了,才移开目光注意每一缕枝干走向,接着上回的位置比对稿纸,“之前问我生物课,你不会是老师之类的吧?南山上有一所挺有名的学校,啊,老师似乎不可以纹身,但衣服遮着没关系。”

“阴阳师。”

“什么?”

“没听说过阴阳师?”

男人发出类似于陈述的平缓问句。他也会困惑吗,因背对的姿势,上官鸿信并不能确定对方表情。

“这世上哪来的阴阳师,日本那种?捉鬼还是捉妖?”

“的确没有。我也没见过阴阳师。”

上官鸿信不禁停下动作。男人仿佛是在讲某种笑话,不大冷,甚至热得夏日空调陡然失温,室内两个人都没有真正发笑,少年人嘴巴绷得紧紧的,正在确认些什么——对方大抵不是那么讲究规律的人。

不规律也能算一件颇为浪漫的事。

他问出挂记已久的问题:“我从来没接过整活。当初店里好几个熟手,都比我技术好,你为什么要指我?”

半天没答案,上官鸿信被无声无息的周遭压得不自在,拿手机播放歌曲,首页随便点的一首叫《séad》的摇滚,听了一会儿似乎氛围太过激昂,正准备换。

“重要么。”这是男人的答案。

原来不重要么?就像对方的职业一样,就像是否切掉这首歌。

上官鸿信一只手干巴巴悬在那儿,突然一笑,还是选择了切换。

他永远不知道那本美术书在三原色的下一页介绍了什么,这首歌则更加仓促,在他的世界里匆匆留下最后一句“loveturohate”就戛然而止,之后该是爱还是恨,结尾到底一切湮灭了没,通通不重要。

色料杯里的红色液体已经兑好,一股细线钻入机器,他握住手柄。

“那就开始了。”这是少年的答案。

【r】

默苍离坐在一棵树下听鬼讲话。

讲话的鬼刚出土,实际年纪已经很老很老,老到面容模糊、记忆颠倒,连在夜风中胡乱挥舞的手指形状都十分坎坷。和志异里的形容不一样,年份不代表力量,鬼存在的时间越久,记性越差,怨念越随江河流得远远的,最后流到了太平洋,再强大的魂魄也显得沧海一粟。

默苍离只用一串琉璃缚住老鬼的形,让它无法移动。

他并不愿意听死掉几百年的一只鬼讲它生前酿过的好酒、画过的景色、爱过的男人,每一则故事都充满溃烂已久的气息,但这是流程,他师父当年就这么干,他老师的师父也曾这么干。说是这般鬼去了另一个世界轮回,下辈子可以过得没那么苦。

苦不苦的,与他其实没多大关联。

夜里冷,他紧了紧围巾,打开手机想上网刷视频,可惜荒郊野外十里一座信号塔,视频停留在上回记录页面,是一则缓存好的纹身广告,总共47秒。

“城里兵祸那天,我是从越女楼上跳下来的,摔断了后脚跟。”

老鬼的头发长到了后脚跟,两枚后脚跟像下水沟里发酵彻夜的馒头。

“我们一直逃,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然后是下一座城,我总问柳郎是不是快到瀛海了,我想坐一回海船。”

这儿在古时候被称作蛮荒僻地,离海岸线十万八千里,他们连方向都逃错了。

“柳郎与我一般擅画,我爱画人,他偏爱山水花草,我腿上有一幅他刺下的柳莺闻蝶图。”

原来五百年前的古人也爱纹身,医疗常识那么差劲,大概率会发炎死掉。

“喏,你看,蝴蝶还在这里,它也总是想逃走。”

话讲到这儿,47秒钟的视频正好轮回到第100遍。默苍离看了眼右上角显示,快到天气app里的晨昏时刻,起身收回琉璃,左手提剑往虚空轻轻一划,面前凭空诞生一条细口子,口子越撕越大,等大到半米宽度,他毫不迟疑将鬼送进缝隙之中。

最后卷入另一个世界的是鬼两枚后脚跟,白骨支离,徒然挂着一层晃荡的薄皮。

皮上混沌的颜色模糊难辨,说不准是血窟窿还是蝴蝶。但的确还在那里,而且没能逃走。

白头鹎叫醒了整片山林的大型乔木,太阳恰恰从山的东侧翻上天光,即将破春的日子,太阳光打在脸上如零下二十度雪粒覆面,快要冻伤皮肤表层,伸手一摸眼下却什么也没发生。指尖沾了一点尸肉碎末,香甜得发腻。

五感失调。

他想起现代医学里的概念,心道自己这行当也算高危职业了,等到病入膏肓,死前应该还没那只五百年鬼像人。

就像他曾经的师父那样。

默苍离蹲在溪边洗手洗脸,甚至想把衣服也全洗一遍,浑身湿答答的,慢慢随着没有开辟过的山路往下回归城市,信号从零到一格,再到两格,默苍离滑开视频主页简介,47秒的视频终于有了应该的后续。

白堂市南山二路81号,就在十八座山外的吊脚楼里,一家挂霓虹招牌的纹身店。

少年身上有股死人的腐气。少年的手比太阳烫。

这是默苍离对r最初的两则印象。

他没问过对方名字,也没思考过要纹什么,直接一次性付了一万块,加微信时对方头像旁如此显示,r。对默苍离来讲这个代号就够了。

很多人事物并不需要一个符合世人固有印象的名字,比如他们这行业,杀数不清的鬼,渡未了梦的魂,传承了几千年,暗淡了几千年,谁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应该被称作什么。

更不需要自称。

偶尔他去电影院看一些充满妖怪神鬼的电影,画面迷幻浮夸,主角自称捉妖人、阴阳师、法海和尚。都一样,都一样,就像给爆米花桶中每一粒盛开的玉米取不同的名字。

默苍离觉得人类还是精力太旺盛了。

需要在完整时候掰开身体参悟破碎,满地狼藉时捡起尘土拼回原本,首尾相连式渡过这一生。

如果出现一点偏移,尾巴没有咬住牙齿,他就提着剑亲自去续上——那把叫做墨狂的剑平时会睡在他的脊骨里,以他的生命为炉,不断磨锋。

交完钱后r问他要纹什么,稿子可以画到满意为止,毕竟一万块是笔不大不小的数字,他还是新人学徒,时薪低得几乎白送,总要谨慎些。

默苍离问:“有纸和笔吗,毛笔。”

少年人点点头,从自己的画架里抽出素描纸,隐约一层纹路,是他前两天胡乱用铅笔涂窗外的枇杷树印下的。

“哦,抱歉,我给你换一张纸。”

“不用。”

接过画纸,瞬间少年滚烫的手掌抵住了默苍离的,再飞速离开。

默苍离觉得突兀,好像自己指尖还残留一点碎肉沫,通过这一触碰,对方的掌心也裹上腐烂的味道了。

想起昨晚那个鬼,那棵五百年前它吊脖子的红树,树早就枯死,一根一茎都是蹒跚的头发,于是他沿着那些少年留下的线条,重新用软笔尖勾勒一遍,只是缺少所有的叶片。

光秃秃的。

“枇杷树长势太好,叶片像显微镜下的细胞。”r望得目不转睛,有一种自己衣不蔽体被复印的耻感,“这样反倒是一棵真正的树。”

“你喜欢生物课?”

“不喜欢吧,高中去实验室观察完细胞,第二周我就退学了。很奇怪,我就是不想在那里坐着,前后左右都是人。”

“都是人。”默苍离轻轻重复一遍,始终低着头,没看过少年一眼,“所以你也不喜欢人。”

“大概吧。”r点头,“我喜欢的东西少得可怜。”

默苍离终于勾完,放下笔:“就纹这个,别的你随意发挥,每次只纹两个小时,具体哪一天我会提前告诉你。”

“纹在哪里?”

“都行。”

“颜色呢?”

默苍离根本没想过。r双手捧起那副十分钟速成的画,窗外一阵风吹来,差一点把枯枝吹到他的脸颊上,片刻后少年擅自做下决定。

“不如红色吧,红色的树。”

【g】

这是g第三次来纹身。

室内温度调整到最合适的26度,针尖扎入皮肤,一点一滴,碾出红色颜料——那阵风掀起画稿时,上官鸿信半眯起眼,忽然看见侧身的男人背上停了一只红色的蝴蝶……不,不是蝴蝶,那只是一个血窟窿。

就像他幼年曾偷窥过的那无数具尸体,断裂的残缺的,遍体鳞伤,艳丽得格外好看。

于是这棵树就成了红色的。

操作机器的手出奇地稳,轻轻一划,长缕枯枝从肩胛骨分叉,柳枝似的,向下蜿蜒至右腰边缘,然后戛然而止,因有限的皮肤面积而不再适合生长下去。

真可惜。

少年人停下动作,口干舌燥,舌尖顶住遗憾的句子,又缓缓咽下喉咙。

如果这一笔可以继续延伸到肚脐、小腹甚至更深处就好了。

更深处又是哪里?

每到这种时刻,他总忍不住认为对方的肩实在太窄、腰太纤细、骨头根数有缺……不过,如果哪里再更改寸厘他又会感到另一种烦闷,g应该天生就是如此,没有孩童期,没有衰老时。

据说人的皮肤剥离展开来不过两平米,如果宽阔如十万大山连绵不绝,跟随地球生死轮回,他于此起笔,能无休无止工作到一百辈子以后。

但假使真那样夸张,已经算不上人形了,自己的工作也不叫纹身,而是种树,在g光裸原始的脊背上密密麻麻种树。

上官鸿信不会种树,只会画皮,以前赐予死人体面,如今替换成活人。他很讨厌活人,活人的毛孔会被沉淀的色料放大,一粒粒起伏蒸腾活像脚底黏着的蚁群;活人的呼吸茁壮又急促,迫不及待要挨完剩下的日子。

所以他偶尔快乐地想,g大概不是活人,他太安静,即使针入骨头从不说哪里痛——g必然是某一片森林,森林不会因为一棵树而嘶鸣。

上官鸿信忘记自己是从哪天开始变幻的。

他从小对本我的认知仿如错位,时而认为自己是一只鸟,一棵树,一段空气,又或者照镜子时候看见满脸开裂伤口,一片一片往地下掉皮掉肉。

遇见g之后他还想过与对方指根那枚透明指环调换躯壳,无时不刻跟随,吃饭睡觉,周游世界。

甚至对方抚摸阴茎自慰时,用戴着他的手指轻轻捏弄,他可以仔细观察对方的下体到底长什么样子。哦,前提是g真的会自慰的话,他看起来浑身只剩一分活气。

比自己更僵冷。

“你会不会冷。”上官鸿信陡然问。

纹身时长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背景音乐早就关掉,g应该睡着了,没有听见。

“不冷的话,我想把温度调低一点,调到20度或者18。”上官鸿信自言自语,放下笔,去摸一旁的空调遥控器,却不小心后腰碰到塑料移动柜台,一台子器具丁零当啷响起,在寂静的小房间内引发一场地动山摇。

“你感觉热?”

g好像才自梦中被巨大噪音吵醒,眼皮没彻底睁开,稍微转头一个角度:“你看起来都快冒汗了。”

“空调可能太久没维修,失灵了,我去开窗。”

“别动。”

g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抵住少年双腿间鼓胀的大团,上官鸿信低下头,就看见那只手上的透明指环,一点白光闪耀。

“年轻人精力太旺盛,要去谈恋爱消磨啊。”

那副口吻说起“年轻人”三个字,冰冷缓慢,莫名把人践踏下去一大截。而一双从不带情绪的眼睛,正好凝视住某处地方,不过半米,甚至更短更亲密,区区三四十厘米的距离。

上官鸿信知道自己又变幻了,见证镜子里的自己破碎又重新团聚一回,他被扭曲为别的生物、物品,过程浑然大痛,辛辣得让人流泪,最痛的是阴茎,他视线挂了乱飞的蚊点,嘴巴大口大口喘息。

喘到后面他莫名其妙开心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问的哪一次?上次是纹到第三十七分钟时,这次的话,大概是一开始。”g的眼神还是一动不动,“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怕我投诉你?”

上官鸿信还以为是天花板漏下的空调水,抹了抹脸,水和脸都是沸热的:“不是,被你看得很痛,生理性的。”

说完他忽然伸手握住g的手,恳求一般,让对方的指尖刚好点水擦过那段金属拉链,刮出令人讶异的声音。仅靠凝望还是太单薄了。

“可以再痛一点的。”

“成年了么?”

“十八。”

“那就是十七,办的假身份证。”

上官鸿信失魂又失语,因为他猜得一点没错。

“你不清楚我的年纪。”g将两根手指插入内裤边缘,往下一拨,硬质烫热的性器官就蹭上他的手背,眼里滋滋冒水,弄得到处都是水,包括那枚指环上,“我比你年长……很多很多。”

上官鸿信被特殊材料的器物硌得一激灵,按住对方的手不许它逃走。

“重要么?”少年说,重复刚才g说过的同样的话。

g的确不在乎,年纪在他看来都是不必具象化的,他口中的“很多”,多到几岁、几十岁,不过只是一根自然掉落的头发,飘到墙角就消失了。他的指头顺着茎身鼓高的一条筋缓缓滑动了几下,突然停下。

“手酸,你自己坐着动吧。”

上官鸿信搬了张椅子坐下。

g的背部还泛着大片红肿,不能与外物触碰,他只能把椅子边靠近床沿,那只手就搁置在他两腿之间,像极美的、没有生命力的白色石膏作品,纯正的艺术品,被阴茎一耸一颠,操出一点儿婴儿般的肉粉色。

偶尔会刻意顶住那枚装饰物,把玻璃烫上温度。他也没弄懂到底是不是玻璃,姑且如此称呼。

“回头我给树上再加点什么吧。”少年呼吸急促得快断气,还心系工作,“比如,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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