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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事后没过几周,我便被公司安排和几位同事到外地出差,是去客户那边对产品进行紧急联试联调,为期一周。

和我一起出差的几位同事自称在美食上造诣颇深,无人能及,刚上高铁就扬言一定要在这次出差找到最好吃的店,在他们看来,好像并不觉得出差是件辛苦的事,反而把这趟出行当成来是来之不易的旅程。

虽然出差的确很累,但他们总喜欢在忙完一天后混迹各种夜市和大排档。白天干完手里的活儿,晚上我便会受邀和他们几个一起去撸串,最后再一身油烟味的回到宾馆,每天不同花样的吃,就这样吃到第三天我终于扛不住,于是摆摆手退出了他们的行列。

其实比起和他们喝酒畅言,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没事就骑个共享单车在街上瞎晃悠,享受闷热晚风吹打在脸上的感觉,无聊且神经,有时候坐在附近公园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闲逛的人群和打闹的小孩儿,也挺惬意。根本不用在意任何事情,更不用关心任何客户的情绪,管他是好还是坏。

可能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时的活力逐渐消失殆尽,我开始由骚动向往平静,不再追逐梦想,就连心态都变得随波逐流,很容易满足,没有具体的想法,甚至随便怎么样都好。

不过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的,向往平静很容易,但坏消息是,像我这种人根本没资格体验。也许我早就已经沦为了生活的囚徒,只不过一直都是被命运牵着走,所以浑然不知吧。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愿意,因为这些对我来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命运什么的,都不过是条牵引线罢了,主导权最终还是握在自己手里。

悠闲地走在沿江路上,仰头便看到了远山的黄昏,这会儿的日落很美,霞光万道。我停在原地忍不住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再点进照片详情,只见橙红色光辉染红了半边天,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苍茫暮色中,瑰丽而浪漫,虽没有肉眼看到的效果好,但还是很美的。

观望间不禁想到了秦知远,很突然的,脑海不断勾勒他的模样,一遍又一遍。我发现,每当很久没见他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念我们相处的时光,猜测他此刻在干什么。

所以,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这样好的夕阳他看到了吗。

盯着那张照片,我突然就心生了要把这张照片分享给他的念头,这样一来,哪怕他没看到窗外的风景,也不会因为错过而感到可惜。于是滑到微信,点进了和他的聊天界面,可就在选中图片的那一刻,我却又犹豫了,手指停在右下角的绿色图标上,迟迟不敢点击发送。

其实这当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由,我只是在想这样是否会打扰到他。

最后,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沿着身侧缓缓放下,我转身直面起了身下宽阔的河流,双手趴在石雕护栏上,大脑处在短暂的迷茫里。那几秒,屏幕渐渐熄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陆续有人擦身而过,但那些人的面貌我却一个也记不起来。

我有个很费解的地方,随着和秦知远的关系渐深,在偶尔与他攀谈的过程中,我的内心总是很容易陷入扭捏,就比如这次,有了比之前更复杂的思绪,以至于逐渐失了以往的果断。

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刚开始互相接触的那段时间,想找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犹豫,其间也思考过很多次,很想知道,是不是朋友做久了都这样。

但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我更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秦知远,只能在心里憋着,再到最后一无所知。

内心不断纠结着,就像一个故障的机器,程序错乱,永远执行不了下一步。

不就是一个分享风景的信息吗,却被我整得还需要权衡一下利弊才能发似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值得犹豫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莫名其妙。明明以前也发过这种类似的,现在反倒还矫情上了,一张图片发了就发了,这又算得上哪门子打扰呢。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犹豫。想发便发。

心底有个声音,它在透过骨髓向我传达一句话:“倘若不愿一直受限于这种小事当中,继续迷茫和踌躇,那便只需要一鼓作气点击发送就好。”

收到秦知远的回复已经十多分钟之后的事了,我第一次觉得,十分钟是那么漫长,长到让我对一部手机如此地上心,甚至不惜停下也要频繁盯着它看,我想莫不是自己过于着急了。

欣慰的是,秦知远的回复永远不会让我失望,这或许也是我愿意向他分享的原因,得到的,向来都是热烈的回应,他的每一个字都能作为我分享给他的意义。

白色背景下,他的回复是那么的赏心悦目:“真美,要是我也在这里就好了,和你一起欣赏,想想都很美好。”

手机发出振动时,我的一只手正搭在石雕护栏上,在看到这条信息后,我再没有要继续闲逛的心思了,只顾盯着手机屏幕认真打下一行字:“那等我回来后,咱们就去苍月居的高台如何?那里的风景可比这城市街景好看太多了。”

我又坐到马路边的长椅上尽情等待秦知远的回复,下一秒,手机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大腿上的手在不觉间就握成了拳,手心出了层汗,黏糊糊的,但我根本不在意这些,思绪全然被正在输入的回答给占了去,随后空白处弹出他的一条信息:“我等你。”

落日已然沉没,最后一点藏蓝也消失殆尽。至此,夜晚真正的降临。

我承认,在看到秦知远发来“我等你”那三个字时,我心动摇了。不过才刚来这里第三天而已,竟然就已经开始妄想抛掉工作离开这里了,关键这其中原因还是为了和朋友出去畅游,真是太没出息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此地,心却并非。又只怕它早在不觉间就随着“我等你”那三个字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路过了一家二手书店。

严格来讲,是每次去客户那边都会路过的一家店,只是我终于在今天、此刻才决定进去。

每当挤在公交车里,我总是会被里面的陈设吸引,几十平米的店铺,几乎被几千本书占满,就连店门口也全都是书,只留有容许一个人通过的空地,店虽小,但却是整条街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店铺,总觉着里面会有我想要的。

一踏进门,潮湿中带着淡淡发霉的味道便进入了我的鼻腔,几乎只在一呼一吸间就莫名让我沉下心来。

我拿起一本略微泛黄的旧书放在手中,沉甸甸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封面和边角,上面每一处不同程度的磨损都像在对我说,它也曾有过价值,也曾受人喜爱。那一秒我似乎明白了秦知远喜欢书的原因。

也许,在喜欢书的人看来,这些书本的陈旧更像是来自时间的触碰,而它散发的,是岁月堆叠后的书墨香,让原本平淡的书变得更为厚重。身处其中,也不禁让我想长久驻足于此。

老板好像不在店里,只有几堆高矮不一的书堆在类似收银台的桌上,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再往里走,便是几列窄高整齐的书架,包括四面墙也皆是,但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空间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很壮观。

我将手里的书放回原位,抬头观望起各种书籍的分类,思考秦知远会喜欢哪一类,正认真想着,就听到刚才那堆书后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要找什么书?”声音苍老懒散。

心头一惊,歪过头看才发现桌后还有人,是个躺在藤椅上小憩的老大爷,手上正拿着蒲扇缓缓扇风。

我从惊讶中回过神,朝他礼貌一笑,说了句“你好”。

原来,老板一直在这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书,在看到面前如此庞大复杂的书籍后,我开始后悔没有提前了解秦知远看书的喜好,面对这么一屋子书,却总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与老板对望,我感到了略微的尴尬,连开口都有了几分局促:“我先看看可以吗?”

我向来只知道秦知远喜欢看书,却不清楚他喜欢的是什么类型,就好比手里有支笔,打开来却发现里面没有笔芯,只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仅有一支空壳笔的无用,一点也不了解他。如此一来,我是个很差劲的朋友。

“送朋友吧?”老板突然在我背后发问,脸上的老花镜欲掉不掉地挂在鼻头,沧桑的眼睛正越过眼镜上方的空隙打量我,似乎将我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

我笑了笑,点头说“是。”

“你朋友喜欢看哪种类型的?”他说话拖着睡醒后那种懒洋洋的调子,手里扇风的动作不停:“?散文?还是诗歌?”

秦知远曾提过自己一直都有收藏绝版书籍的习惯,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要从这方面入手,事到如今好像也只能赌一把了,看能不能淘到一本好的。

“请问您这里有没有市面上已经绝版了的外国原版诗集?”回想起某次在秦知远卧室的书桌上看到的书,应该就是外国诗歌一类的,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他。

“有——”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躺在藤椅上仍旧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正当我陷入纠结的时候,却又听到他说:“但不对外出售。”

我不禁疑惑:“为什么?您这里不是卖书的吗?”

“卖书从来都只是我打发时间的乐趣,藏书才是我的爱好,所以绝版书概不外售,店里其他书虽然算不上多,但供你挑选是足够了,再看看其他的吧。”他说。

我不死心,又道:“我愿意高价收,价格您定,可否考虑一下?”

面前的人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再接我的了,闭着眼,一把扇子搁在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随意的老板,一点热情都没有,好像有没有人买他都无所谓。

“老板再考虑一下好吗?我真的很需要。”

“……”

见他迟迟不回应,我只好说:“我知道您淘到一本绝版书很不容易,但卖给我,我也会让它发挥到最大价值。”

“每一个来我这儿买绝版书的人都像你这么说。”许久不吱声的大爷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舍得再次睁着眼睛看我,只不过那眼神实在算不上有多友好:“他们先前从我这儿低价收走,再标高价二次倒卖,又有几个是真的爱看,我可舍不得这些好书被黑心贩子糟蹋。”

“可您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买来送朋友的吗?”我笑了笑:“想必您应该清楚我不会那么干的。”

只见他哼笑一声便撇过头去,我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能隐约听到他说:“谁知道呢,我又不会识人心。”

店内又陷入良久的沉寂,这里没有空调和风扇,所以仅仅待了一会儿就把我热得不行,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沁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还有身上的衬衣也是,面对如此闷热的环境,我只能靠扯扯贴在胸膛的衬衣来缓解略微焦躁的情绪。

被冷落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也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于是本着再坚持坚持的心态,压住体内的躁动,咬牙向他解释:“老板,我不是他们,更不是黑心书贩,我只是想从您这里买来一本送给朋友,仅此而已。”

我顿了顿,又道:“我那位朋友……他之前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他,直到这次到这边来出差,偶然路过您这里,才想到他还有藏书的喜好。”最后一句,我声音相对低了些:“您看……再考虑考虑可以吗?”

“……”

面前的人依旧沉默不语惜字如金,独留我一人在原地难堪。说实话,挺憋屈的。

半晌,我垂下肩,心道罢了,书店哪里都有,这么大个地方肯定不止这一家,何不趁着这点时间再换一家呢,没准还有更好的。一番思考后,我抬起头,用礼貌的笑容盖过失落,说:“如果您还是坚持不卖的话,那……我便不再继续叨扰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板不喜打扰,再看他刚才爱搭不理的样子,估计后续说再多也是无用功,虽然失落,但也总不能死皮赖脸地求人老人家出,只能想想送别的。

我说了句“打扰了”便欲离去。在临近店门的位置,一股夏日独有的热浪迎面扑来,似海潮更似野火,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凉快,反倒更热了,在蒸笼般的天气中,这阵风完全是多余的。

我很不情愿地迈开步子,不曾想,就在刚走出两步的距离又听到了老板的声音,仍旧是懒散的,甚至夹杂着几分没由来的调侃:“怎么,这就放弃了?也看不出你有多想要啊。”

此话一出,我不由得顿住了脚下的动作,就连反应也跟着慢了半拍,空气当中隐含着尴尬,我只好回头讪笑一声,用近乎无奈的口吻作答,意将这怪异的气氛打破:“这不是见您没有要卖的意思吗,我又怎么好一直打扰您老人家呢。”

店里算是寂静的,没有除街上行人车辆以外的任何声音,门口堆叠的杂志偶尔被微风吹起两页,欲翻不翻的纸张在空中来回摇曳,像被提着线的木偶,轻盈活泼,但它们往往都会因为风力不够强而变回原本的样子。

此行既已失败,那再转移阵地吧。

此念一出,我便重新迈脚,只一心想着搜寻新的店铺,坚定得好似旁的什么都打扰不到我,可偏偏这时,老板悠悠的声音却穿透桌上的那摞书,随风过境般地传到了我耳朵里,而他手里的那把蒲扇也于同一刻停下:“……卖给你也不是不行。”

卖给你也不是不行。

我如傻子一般愣在原地,然后又不可思议地回望至声源处,只见他脸上褪去了刚才的尖酸刻薄,多了几分随和,也更好说话了些。

我始终不敢确信自己上一秒听到的内容,于是脑海不受控制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路边车辆的一声鸣笛才将我拉回现实。

“毕竟朋友难得,是该好好珍惜。”说着说着他便要从藤椅上起身,把弄得椅子吱呀作响:“我老了,这些书在这里也放不了多久,既然今天你来到了我这里,那也算一种缘分。这次,就当给你破个例了。”

“您的意思是……同意卖给我了?”我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又重新退回他面前,直到他点了点头,我才敢确信这是真的。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我高兴得像个得了奖励的孩子,嘴角都合不拢,话里行间也全都是感激,就差上前握住他的手了。

身侧又有炎热的夏风吹过,可奇怪的是,这股闷热似乎并没有刚才那会儿的强烈,甚至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

无法想象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只觉得今日天晴日朗,整颗心也已经完完全全被欣喜所占据,只怕是激动得不成样子了。这大概也是我出差以来难得的好心情,我想,能保持这样的心情离开也挺好,至少没留有什么太大的遗憾。

他没吭声,绕过我,想把门口的梯子搬进来,我见状连忙替他接过,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他苍老的声音:“第二列。”

我照他的指意把梯子架到了第二列,摇晃两下,待确认梯子已经放置稳当后便重新扭头看向他,只见他的手又越过我指了指书架上边,说:“这一列第二排,全都是外国诗集。”

我扶着梯子两边,爬上顶端观察起那一排,里面果真都是些外国诗歌,只不过大多都是外文原版的,我有些举棋不定,便低下头“得寸进尺”地询问他:“您可以为我做做推荐吗?”我无奈一笑:“太多了,多得让我难以选择。”

在我的白痴问题下,他沉默了一阵,那样子既像无语又像是思考,我不好意思地笑着,但脸皮还是照样的厚,于是仅过半分钟,我便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上面第四本,《gitanjali》。”

我将他口中所说的第四本拿到手中,是一本孟加拉语的诗集,很厚重。随后我沿着梯子原路返回,站稳地面后,将这本诗集的前前后后都观察了个遍,但由于孟加拉语涉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所以只能询问老板书名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道:“gitanjali,孟加拉语,中文直译过来就叫献歌集,只不过他还有一个大家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吉檀迦利。”

“你手里拿的这本是一九一七年出版的,能完整保存至今的应该没多少本了。”他盯了一会儿,又朝藤椅那边走去,似乎有感而发:“这本诗集是我很喜欢的,相信你的那位朋友也会喜欢。”

我翻开手里那本深蓝色外壳的书籍,一股年代感铺面袭来,但愿真如老板所说,秦知远会喜欢。

我跟在他后面,追问道:“老板,您愿意多少出?”

听到我的这句话,他先是回头打量般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而后又继续往前走着:“那可能有点贵喔。”

“不管您说多少我都收。”

“那倘若我说五千八千呢,你也收?”他语气平静,是一句带有玩笑性质的话。

我笑了笑,低声问:“多少?您说个数。”

他缓缓停下步子,在思忖片刻后转过身来,伸出两只手,朝我各比了一个手势,说:“恐怕得这个数了,能接受不?”

左手一,右手八,也就是一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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