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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望(五)

 

“轰——”

蒲悦年一拳砸到了莫望的脸上,将他狠狠掼到了地上,连带着两人身旁的桌椅也被波及,“哗啦哗啦”地倒在地上。

桌椅砸地声夹杂着肉体撞上地板的闷响,极大的动静立时骇到了一大批旁观的同学。

女生们尖叫了起来,推搡着往教室外涌,也有几个胆大的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高喊着“你们冷静”,试图过来拉架。

蒲悦年打了那一拳之后就收了手,没再动作,少年后知后觉想起这里是教室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却是那位被他揍来泄愤的人根本就没有还手。

莫望从地上半撑起身子,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头搭理好地新发型凌乱的散了下来,偏长的部分遮住了优越的眉眼,显露出一种蒲悦年熟悉到骨子里的阴郁。

哪怕他此刻抬着头,一副任人殴打的平静,可是那双眼里的情绪还是让看到的人悚然一惊。

黑漆漆的眼眸里,涌动着着幽暗的,深沉的波涛,那是如凶性初启的幼狼般危险性十足的眼神。

——这才是莫望。

蒲悦年微喘着气,甩了甩发麻的手,快意的心底有种莫名落定的安心。

这才对啊,这人本来就不是那么能忍受别人欺辱的性子,他曾经那些排斥过莫望的朋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他们早就不是朋友,这时候就没必要装的兄弟情深了吧?

让他猜猜,这次的事是这家伙想以自己施恩为要挟,想让他当个陪读,端茶倒水来折辱他吗?

还是想用这个焕然一新的模样证明他不比自己差,也配的起杨卿吗?

哈——引人发笑。

黑衬衫少年垂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的凉意。

一个女人而已。

“走吧,先离开学校,关于杨卿和跟这次的事,我们该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蒲悦年冷冷的对地上的莫望开口,丝毫不在意周围留下来的同学在听到杨卿的名字之后露出的八卦和了然的表情。

如果莫望真的那么喜欢她,那只要让他明白自己对他没有威胁,这可笑的一切针对应当就结束了吧。

他抬步转身,没有刻意去等那个从地上慢慢站起的曾经友人,也因此没有看到,在他提起某个女人的名字时,莫望黑沉沉的目光里骤然聚起的阴霾。

又是那个女人——

眼睁睁的看着蒲悦年越走越远,莫望推开了想过问他伤势的同学,道了声没事,就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蒲悦年没有回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不跟上来,莫望凝望着他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良久,才扯了扯嘴角,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去我家吧,阿年,你想怎么打,我都不会还手。”

莫望停顿了片刻,低了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沾上灰了的卫衣,说道,“我只是不想弄脏了这件衣服。”

这件定制的同款情侣卫衣。

莫望沉默的将打理过的头发往前拢了拢,最初因得知蒲家应允而生出的那一缕喜悦,早已如同夏日升空的焰火,彻底熄灭在无垠的冰冷夜空。

可在不自觉的提醒之后,他还是想知道,阿年会发现吗?

这么明显的相似。

可惜,正如一开始他为了独占而迫使蒲悦年解除婚约的谋划,结果终究让他失望了。

只听蒲悦年说,“找个回家的借口也别那么烂啊?我去你家还怎么敢揍你。”

他心悦的少年转过身,薄唇微掀,讥讽道,“莫大少爷。”

莫望的眼眸渐渐沉了下来。

他的胸口涌上了一股莫名的痛楚,脑海中强自稳定的理性被刻骨的暴戾驱逐了个干净。

这一刻,什么心理医生说的话,描绘的美好未来,都在向他拒绝的现实面前褪色。

“去我家。”

蒲悦年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冰凉的有些汗意的手指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莫望的动作带上了种强迫的意味,那双黑阗阗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蒲悦年当即就想甩开他的手,眉宇也微微皱起,十分不耐的样子。

可很快,他就惊讶的发现,一贯被他压着打的莫望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黑发少年凝目看他,眼里的波涛汹涌几欲溢出。

在他们对峙时,一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车门开了。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蒲悦年十分熟悉的司机面容。

“少爷。”

司机看了看莫望,又将些微凝固的视线放在他们两人现在的姿势上,脸上露出了笑,“今天天气有些不好,过会儿可能要下雨,蒲少爷也一起吗?”

蒲悦年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被莫望按住肩膀一把推到了车里,他撑着座椅坐直了身体,就听到车门关上的声响。

莫望已经坐了上来,见他要反抗,又一次贴了上来,修长的四肢压住他的身体,用一种称得上亲密的姿势将蒲悦年箍在怀里,嘴唇压低在他的耳垂上,吐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你听我说。”

蒲悦年浑身一颤,一股子从心底生出的不适和怪异,让他的身体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可不等他细想这种超出同性间亲密的可怕含义,莫望就出声了,“跟我回家吧,阿年,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顿了顿,用一种身旁人难以听清的模糊语调低声道,“本来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发现的那一天,可现在看来,那一天似乎太遥远了。”

“——而我已经等不及了。”

这阴郁俊美的少年眼神里深藏着一种冷静的疯狂,仿佛在按耐这什么极端的情绪。

而这一切,陷入沉思的蒲悦年都不得而知。

车子很快驶到了莫家,赶巧的是,莫夫人与莫家主都不在,这倒是让蒲悦年的心情松下不少。

说实话,他其实至今仍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面孔去应对莫家的两个主人。

多年来友好的表象早已破碎,可,蒲悦年也清楚,自家现在的一些欠款就是莫家帮忙还的,至少在表面上,仍是蒲家有求于莫家。

他的愤懑在莫望面前或许站得住脚,但对于只讲究结果的成年人来说,只会觉得可笑。

一道道门在面前打开,走在前面的莫望自从回到家,就一直沉默,没有回答蒲悦年的质疑,仅仅一路上楼,朝着二楼最右边的某个房间走去。

蒲悦年迟疑地跟在他身后,好几次他都想转身离开,但是最终还是迈步跟上,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还真的想知道莫望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反正莫家两位主人都不在,如果莫望只是想换个法子羞辱他,那么就在他家揍他一顿也算解气。

在他犹疑的时候,莫望驻足在一件装着最新电子锁的房门前。

他回头看了眼蒲悦年,确认少年跟过来之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在门锁的位置刷了一下。

“滴——”

门开了。

蒲悦年疑惑地跟着莫望走进那间黑漆漆的房间,这个地方,说起来,这个地方他还真没来过,哪怕是他跟莫望关系最好的那段时间,也没来过二楼。

当时的莫望好像说过,这一层是他们家的杂物室。

房间里黑漆漆的,空气中倒是没有那种杂物间惯有的潮湿腐朽味道,不过从光亮的外界走入封闭阴暗的房间,还是让蒲悦年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催促道,“太暗了,开灯。”

这一家人都是怪脾气,杂物间居然有整整一层,不过莫望……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喀嗒声,蒲悦年直觉不对,回头冷声问,“你关门干什么?”

少年的怒气刚刚酝酿,就在骤然明亮的灯光下被闪得闭了闭眼,等他再次睁开,看清这间杂物间的布局之后,骤然失声。

房间不算小,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教室大,这里面没有堆积所谓的杂物,反而堆放着很多桌子,而且都放置得整整齐齐,横竖错落,看起来竟然像个小型教室。

蒲悦年一时愣住,待他仔细一看,浑身寒毛炸起,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那些桌子上用铅笔或者记号笔写了不少咒骂的话,什么“白眼狼”、“滚”、“不欢迎你”……赫然是一年间他曾经涂抹过后的桌子。

蒲悦年一直以为那些那些桌子是被拖走擦干净放到其他地方了,没想到它们居然会被人视若珍宝的放在一个专门的房间里,像在教室里一样整齐有序。

在这一刻,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人在面对超出自己想象或控制的事物之时,本能便是逃离,蒲悦年那一刻几乎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牙齿发战,脸色惨白,朝着门口的方向冲去。

不过关上的门口却站着一个人。

看到这诡谲变态的一幕,蒲悦年对莫望的恶感中又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害怕,但在眼下,咬紧牙关的蒲悦年只想从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逃出,面对拦路的疯子,下意识就怒骂一声,“滚开!”

连同右手也紧握成拳,一拳朝着莫望那双黑漆漆的直视他的狼眸打去——

真是、真是让人恶心——

“那就没办法了。阿年。”

在越来越快的心脏震动声中,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按下了减速键,挥拳打去的风声自耳边拂过,蒲悦年好像听到了莫望的叹息。

意识恍惚了一秒,又好像是更久。

蒲悦年一下子摔到地上,捂住了肚子,被膝盖顶到的地方烧起来似的,泛着剧烈的疼,他浑身冒汗,咬着发白的唇,阵阵吃痛的抽着气,那双眼里的震惊比得知莫望喜欢他,还要浓重。

看向慢慢向他走来的少年。

蒲悦年,近乎癫狂。

……

…………

不知过了多久,入目的终于不再是歇斯底里的留言。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本日记,希望您能救救我——】

笔记的最后,是一道被水染花了墨色印迹,这本笔记的主人在这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从时间上来看,应该与那位负责人口中房主出国的时间对上。

合上那本有些触目惊心的笔记,莫里斯沉默着关了灯,躺上床,却怎么也无法合上眼,即使精神上已经感到疲惫,但他依旧困意全无。

直到第二天,睁开那双带有黑眼圈的,血丝浓重的眼睛,莫里斯对警局请了假,却又走访了一遍街道办事处,直到傍晚才穿着那身皱巴巴的且带着浓烈烟味的警服,回到了家。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警校生,在毕业之前,莫里斯就明白了这个世界有些规则是被默许的。

比如“dybaby”,以及点击率位居首页的“dy”网站。

年轻男女们以富有活力的身体与金钱做交易,换来优渥的生活——这样的价值观在当代,居然是人人称颂的。

他徒有一颗燃烧罪恶的决心,却在如此庞然的现实面前被发配到无名之地,再无攀升的希望。

即使再次亲眼见到他人的苦难,莫里斯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冲过去救出受害者,将加害者绳之以法。

甚至来说,就算仅仅作为呈给警局的猜测,这本笔记也无法成为指控安塞·洛里斯的证据。

原因很简单,莫里斯从街道负责人口中得知,那栋房子的主人,名为埃弗里·洛里斯。

街道负责人并不认识笔记中提到的安塞·洛里斯,甚至对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再加上那位埃弗里·洛里斯当初提供的购房身份证明,似乎都证实了笔记中提到的安塞·洛里斯没有来过这里。

连施害者的名字都对不上,如果单单拿出这本笔记,恐怕会被人以为是一起恶作剧。

除此之外,那位埃弗里·洛里斯先生早在七年前就移民了瑞士,很多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栋房子已经彻底空置。

那位名叫“江雾”的失踪者,或许将随着离开的埃弗里·洛里斯消失,再也无法找回。

7

九个月之后,他的主页突然收到了一条回复信息,莫里斯百无聊赖地点开,眸光一顿。

是当初被他询问江雾的那位女士,似乎修复了当初的手机卡,从上面翻找出了一张照片,于是想到这位跟她聊过江雾的“同学”,兴冲冲的来分享。

[我的丈夫总是对东方人嗤之以鼻,认为他们太过瘦小,没什么好看的,好吧,我承认在遇到江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反驳他的有力证据——哈哈,当初偷拍的江居然能再找到,真的太幸运了!xxxxxxx]

【回复】——[上帝呀!瑞迪安,我太爱你了!我一直为之前没有江的照片感到懊悔,这下终于可以存一张了!]

【回复】——[好吧~_~亲爱的,是我输了。如果是这个样子的东方人,我不介意你整天在我面前提起他。]

莫里斯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似乎也从喧闹的警局里脱出,融入了里面的氛围。

照片里的场景似乎是毕业晚会,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男女衣着华丽,碰杯交谈,但面容上的青涩似乎暗示了他们不是久经这种场合的身份,只是学生。

在面带兴奋的学子间,有两道似乎在发光的身影正在举杯相碰。

透明的玻璃高脚杯中,深蓝色的鸡尾酒似乎格外瑰丽,像一块凝固的蓝宝石,更衬得青年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年轻人白润的侧脸,像是东方的瓷器,莹莹润润,让人移不开眼。

身上的香槟色西装没有那么肃重,反而在领口深蓝的领带夹的衬托下,显出文静而优雅的气场。

他嘴角带笑,眼里似乎洒满了星子,小指上的银色尾戒泛起一点光,格外惹眼。

即使他的旁边站着的金发青年同样十分英俊,但是几乎没有人不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怔忡了多久,莫里斯面前的页面微微一动,自动下滑,显示了几条新的回复信息。

【回复】——[不过sweetie,你怎么拍了埃弗里学长?他不是最讨厌被人偷拍了吗?]

【回复】——[哦,我可不敢拍那个暴君,那是安塞学长,亲爱的爱丽丝。]

【回复】——[哈哈哈,抱歉,我时常分不清双胞胎来着。]

周一上午,对于高中学生来说,称得上最痛苦的时刻。

寻常这个时候的课间,挤在一起抄作业和嘟囔抱怨的同学们早已沸反盈天,可是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整间教室都安静极了,周围许多同学都保持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偶尔有一两个凑在一起说话,声音也压得低极了,像是在刻意避讳些什么。

某个一头雾水的学生扭头看了几圈,正准备出声询问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前排几个压低身体凑在一起的学生就站起身,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立马心领神会,跟他们一起去了厕所。

厕所的人不多,对他使眼色的同学拉开拉链,正弯下腰时,忽然出声道,“听说了吗?一班那个温祥出意外了。”

也要拉开拉链的另一个同学一愣,下意识的开口,“啊?不会吧,我记得人挺好的。”

使眼色的同学沉默了一下,“人再好,不代表不会出事。”

或许是这个话题对学生来说过于沉重,空气一时死寂。

好半晌,最后跟着出来的学生才喃喃道,“温祥?不会吧,他怎么会……”

他愣了两秒,忽然一把抓住知情同学的手腕,急切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的对不对?”

许是情绪失控,手下的力道有些大,被抓的同学顿时拧紧了眉,他一把推开这个明显不对劲的同学,揉了两下手腕,皱眉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温祥也不是很熟吧,不过他出的意外确实很奇怪……”

像是想到了什么,知情同学的表情有些微妙,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神色凝重,“据说就是在家里的花园,喝了一壶茶睡着了,被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凉了,太奇怪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无缘无故的,比上个月三中那个突然发疯跳楼的校长还吓人!”

想起报道里倒地横死,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他不由得嘶了一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目光再看向那个失魂落魄的同学时,语气就带上了几分怜悯。

“唉,温祥性格是真的好,人没了确实可惜,我见他们班好多人眼睛都红了,有的直接请假回家要去参加葬礼,你要是认识他,不如也去吧。”

本来失魂落魄的学生勉强回了神,嘴角扯起一丝弧度,“嗯,谢谢你,我现在就去跟老师请假,温祥之前帮过我,我要去看一看他。”

说完,便急匆匆转身走了,只是从他眉间拢起的阴郁和周身的低气压能窥见心情确实不好。

说出消息的学生叹了一声,他今日已经看到不知道多少人请假了,都是这副郁结于心的表情。

温祥他也见过,当时他的学生证掉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但是一只手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回头之后,他眼前都似乎一亮。

光影流泻,面前眼眸半弯,含笑看来的校服少年仿佛月光乍白,晕生出的珍珠。

浓黑的短发压在耳廓上,衬出瓷器般的雪白肤色,皮肤无暇到没有一丝毛孔。

那双琥珀色的清亮眼眸里含着无害的善意,白的晃眼的手摁在学生证的两侧,礼仪感十足的将那张小小的卡片递过来。

清云朗月,春日和风,不外如是。

最近发生的诡异的事太多了,不过那些死者多半罪孽深重,就比如那个校长,贪污公款,最后发到特困生手里的居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被媒体爆出来之后遭到了不少人口诛笔伐。

不过温祥也出现的这种意外,就让人困惑伤感之余,生出毛骨悚然的情绪了。

是否发生意外的人群不再局限于纯然的坏人呢?

想到这里,本来面露悲伤的学生脸色一白,也不敢多想,急匆匆地回了教室。

周围的人很多。

他们挂着一张哭脸,齐齐地看着会堂中心的那张相片。

林让站在人群中,看着相片旁流泪站着的一对夫妻。

因为参加葬礼的学生有很多,林让无声地融入了他们,独身一人到来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葬礼的氛围肃穆,只是不时有人忍不住痛哭出声,林让一路从学校赶来,外面下了小雨,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浸上了点点湿痕。

不过他倒不如旁人那般失魂落魄,转身离开会场前,他擦了擦顺着发丝流至眼角的冰凉雨滴,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冷酷。

果然,这件事不是简单的意外。

哪怕很微弱,但是在相片后面的花丛之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黑色气息。

自从上次回到老家,从爷爷那里得知家族玄术师的历史以后,林让就意识到他眼中的世界没有那么简单。

更何况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那枚吊坠……林让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个从领口内露出一线的银白色石头,眸色渐深。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明白,不仅仅是最近爆发的奇怪事件,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从古至今。

那层黑色的气息跟最近发生事件后遗留在现场的气息一模一样,带着难以掩盖的恶意,那是属于诅咒的气息。

在这之前,林让并非没有注意过这些事件,可他并不是那种善良正直的人,反正是一群死有余辜的蛀虫罢了,诅咒者开心就行。

可短短三天过去,在温祥也被牵扯进来,还受到了诅咒离世以后,这场诅咒造成的死亡盛宴就在他眼中笼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卑劣色彩。

——是谁?

走出会堂以后,外面的雨越发大了,林让站在雨中,忽然停步,任凭冰凉的雨丝打湿他的衣服和脸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浇灭他心中摧枯拉朽,顺着血液一路燃起的滔天怒火。

他忽然抬手,握紧了胸前的吊坠。

“你知道的,对吧,告诉我。”

许是沾染了绵绵雨丝的冰凉,他的声音也格外的冷。

在林让话音落地的那刻,一个虚幻的人影从石头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形象,不过老者身上宝蓝色的唐装,透明的身体,和漂浮的动作,却昭示了老者身份的不同寻常。

看着明显情绪不对的林让,老者却没直接开口,而是沉默片刻后,忽然眯了眯眼,鹰隼般的锐眸里精光一闪。

“十三小子,你确定想知道?哪怕那个叫做温祥的小子跟你想的完全不同?”

林让面无表情,只定定地看他,“所以你果然知道,那就告诉我。”

感受到林让目光中的固执,老者凝了凝眉,最后妥协似的叹了一声,松口道,“以你目前的修为,只能看到诅咒的气息,不过对于我们鬼魂来说,还能在现场看到另外一种气息。”

“若是遭到邪恶诅咒横死,周身是有一股散不去的怨气的,可是你那朋友身旁却没有怨气,只有一缕来自冥界的味道。”

似是想到了什么,老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也就是说,这是得到冥界认定的死亡,其中或许有非正常因素,但以你的实力,是排不上用场了。”

冥界。

林让从家族的典籍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与民俗传说中每个人死后都要走一遭的地府不同,冥界的意义在传说中,则更接近一个地方,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在死后才会坠入的地方。

——地狱。

老者的声音仍继续在耳边响起,“至于这个诅咒,我劝你也不要多管,”这个自称他祖爷爷的老者忽然嘲讽似的笑了两声,“了解的越多,就越是幻灭,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这个落汤鸡的样子更可怜罢了。”

林让在雨中站了许久,身上的衣服,发丝已经全湿了,路人讶异又困惑的目光不时从他身边落过,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一个递来雨伞,在他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邀他一起回家,自己却绕了半小时的路的少年了。

林让攥着石头,微微仰起的目光落入阴沉的天幕,他沉默了片刻,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告诉我,谁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他,我不信他是那种人。”

看他如此执迷不悟,老者冷笑两声,第一次展露出沉稳之外的恼怒来,“天真!既然你不怕后悔,那我就告诉你,你知道这是什么诅咒吗?”

“我告诉你,这是百年前冥界特意流出的,只有人世间强烈的怨念才能催发的正向诅咒,效果以命抵命,能让别人不惜用命来诅咒他,你这表面上光风霁月的好友也只是一个披着羊皮的人渣罢了。”

说到最后,老者的语气里的报复性的恶意不加掩饰,“这样,你还确定他是个好人吗?”

林让这一次却没有任何犹豫,他的语气越发坚定,“前辈,你没见过他,但是我却跟他相识,我确定,也坚信温祥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更要查清。”

林让抬头看向被他倔脾气给气的直跺脚,头发都要竖起来的老者,湿漉漉的黑发下,一双沉黑的眼睛格外执拗。

“请您帮我。”

老者臭着脸同意的时候,林让其实没有多余的情绪。

作为三代以来唯一成功觉醒了玄术师天赋的子嗣,他心里清楚,面前的祖辈不可能放任他去触碰那些危险的东西。

不过在得到应允的那一刻,他自得知温祥离世以后,便一直过于紧绷的身体,倒是松懈了些许。

老者的阅历以及掌握的玄术都在他之上,不过对目前的状况却不如他了解的多。

老者所掌控的一项玄术能够从诅咒者的尸体上复现其生前的景象,但是他们需要找到对温祥下诅咒的人,不,或许现在应该也叫做尸体了。

首先,林让从同学那里得知,这周的校园里,除了温祥以外,没有其他人过世的消息,那么诅咒温祥的人便不是校内的人。

身为学生,温祥的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校园里,理论上来说,他与校外人员的接触应当是不多的。

如此过了三天,林让不断地在温祥家附近徘徊,以学子的无害身份打探,从邻里那里除了得到带着遗憾的叹息,也更加理清了温祥平日的交际圈。

温祥有几位堂兄,在邻里也有几位玩得极好的朋友,不过这些人在葬礼当天都在场,没有人发生意外。

眼见到了周六,陷入僵局的林让甚至生出了晚上夜袭警察局,查询一周以来登记意外去世的名单的想法了。

不过老者夹杂嘲意的一句话,倒是提醒到了他。

“很多人渣不会在熟识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他们只会找陌生人下手,这样要是被告发,周围人对他的肯定只会让别人的指控看起来像是污蔑。”

由于温祥经常做好事,所以也在固定朋友圈外有其他的交际,那么,有哪些是在温祥过世之前会来找他,但在他过世之后连葬礼也没来参加的呢?

林让找到了请假在家的温祥好友,据说对方自从温祥出意外后,便一直是那副窝在卧室,低垂着眼,半死不活的恹恹模样。

听到林让的问题,那个人抬起了眼皮,因为熬夜而显得颓废许多的脸上突兀显出了几分锐意,“你问这个干什么?”

在得到回复之前,他自己眼中的精气神却忽然散了,温祥的好友许一衷又恢复了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想想……阿祥烂好心久了,认识人太多,除了几个交际不深的,那天其余人几乎都来了。”

许一衷垂着眼皮,忽然他皱了皱眉,有些嫌恶的样子,“不过有个脏东西,本来我还以为那家伙会过来,不过倒是没见,哼,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又臭又脏,那天才没到阿祥面前碍眼的吧。”

林让眉梢一动,直觉解开答案的那条绳结已经出现在了面前,便继续询问。

不过许一衷倒是不耐起来,“谁知道那种乞丐会在哪里,要不是那种脏东西不识趣,三番两次来缠着阿祥,我们连这号人都不会记得。”

从许一衷这里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但是大概率得知了诅咒人的身份,那是一个乞丐。

不过不知道姓名面貌,对于需要条件才能发动的玄术来说,依旧是大海捞针。

林让的脚步忽然定住。

等等。

如果温祥帮助了一个乞丐,还是能让许一衷记住,让那个乞丐不断纠缠的帮助,那么这种帮助一定不会是简单的送点食物就截止的。

以那个人的善心程度,他很可能做了一些多余的事。

站在温祥往返学校间唯一一家酒店的门口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老者忍不住讥讽出声,“十三小子,你不是觉得你那好友很好吗,他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林让从手机里调出温祥的照片,拿着手机一路往前台走去,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郁,“前辈,我只希望事情不会如我想的这般。”

前台的女孩显然对温祥的印象很深,“他当时带着一个人从外面冲进来,半边肩膀都淋湿了,不过真的很帅。”

林让点了点头,看着女孩泛出红晕的脸颊,他问道,“那么请问当时他们登记的是温祥的名字,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你看到过另外一个人的脸吗?”

女孩回忆了一下,“是温祥的,另外一个人的脸都看不清,第二天的时候没有记录到有人遮着脸,所以监控应该拍到那个人的脸了,不过那天不是我的排班,所以不太清楚。”

前台有些抱歉地笑笑,“至于监控,可不能随便给你看哦,同学。”

林让无所谓地点点头,对着前台道了谢。

没关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看。

被他用目光注视着的老者低骂了一声,不过还是飞进了监控室。

林让去街边买了个煎饼,一口一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等老者。

没过多久,老者就飘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了林让的手机里。

手机的屏幕花了一瞬,然后便浮现出一条走廊的监控视角。

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身上衣服半湿,他低着头,小心地搀扶着旁边的人。

只是一眼,林让就看出了这个少年就是温祥,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温祥,他眼眶一涩,压抑许久的情绪汹涌而出,发热的眼眶居然有种几乎要流泪的冲动。

不过画面很快一转,那间房门再次打开,温祥走了出来,不过他还没走几步,一个瘦弱的身影就从背后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

那个瘦弱的人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眉眼漂亮的脸。

不过怪异的事发生了,那个人仰头亲了亲温祥的左脸,但是温祥却没有躲开,少年琥珀色的眼眸露出笑意,低头在那个人额头也亲了一下。

这是绝不会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亲密。

林让僵在原地。

老者不知何时从手机里飘了出来,嘲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们在房间里可是待了一个半小时,原来你的好友是这种人渣。”

回到的学校的林让整个人都冷漠了许多,变得让同学都觉得陌生。

他偶尔会突然请假,回来的时候身上似乎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他也会突然说话,像是在回答什么人一样,可是他身边明明没有其他人。

不过最诡异的还属他对温祥的态度,在温祥过世以后,这个名字几乎成了林让的禁忌。

一旦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林让就会眉头皱起,转身就走,说来不可思议,原来那么崇拜温祥的家伙,居然也会露出名为厌恶的表情。

哪怕高中毕业进入了大学,林让在所有人眼里也是个怪胎。

不过他并不在乎,他如今接触到的世界已经是曾经同学想不到的危险,那些普通人的避之唯恐不及,在其看来才是好事。

而且,林让心里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念头,那就是人心隔肚皮,再怎么好的人也许心里的阴暗也让他难以接受,反倒是鬼,直白的情绪表露在身体四周,是怨气还是清气一看便知。

在林让大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本市的公墓需要迁移,有单独迁出去必要的家属可到公墓管理处申请。

公墓这种地方,有不少是横死的鬼,林让虽然不惧,却也不喜欢去这种阴气重的地方。

不过公墓要迁移了,原来那些怨鬼必然不会安静等着,不出来兴风作浪一番是不会罢休的。

于是他收拾了一番,带上一位幼童小鬼,便出发了。

原来的老者在教授完他玄术之后,便消失了,那缕只用于传承的分魂已经完成了使命,不过林让并不孤单,他的身边,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鬼,除了偶尔会故意搞怪想吓他,倒没有别的问题。

夜色深沉。

远远看去,墓园上方有股雾气弥漫。

周围安静得吓人,每踩一步,脚下的泥土就带出一缕白日没有的湿黏,像是走在泥沼一般。

林让对周围的异状视若无睹,只有在发现倒地昏厥的守墓人时,眉间显露出一点放松。

没死,看来没有厉鬼。

林让很轻松就平复了墓园在夜间的骚动,但是结束之后,他却没有离开,反倒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最后在一座无名墓碑前驻足,目露复杂之色。

他很早就查清了,当初死去的所谓“乞丐”被葬在何处。

当初他走到乞丐死去的桥洞外,查到那丝诅咒的恶念确实是从这里诞生,便在报警后转身离开了。

如今多年过去,林让终于从过去的心结中走出,再加上公墓过不久就要迁移,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他才第一次走到这个无辜者的墓前。

偶尔的时候,林让也会思考,以命换命,真的值吗?

这个需要强大的恶向情绪才能催动的诅咒,这些年再也没有其他人使用,不知是背后之人见到了多个诅咒者的身亡,还是真的不再流传。

在公墓迁移之前,林让想弄清这个答案。

不管“乞丐”的诅咒从何而来,只要使出玄术师一脉的心灵相通之术,哪怕是死去多年的尸骨,也能复现主人曾经的所见所想。

准备就绪,也已经画下几道护身符在周围之后,林让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的时候,周围一片昏暗,风刮的很大,吹的路边的招牌哗哗作响,一星半点的凉滴在脸上。

心灵相通之术能使玄术师窥见生者生前记忆最深的片段,第一段看似并不是,不过林让并不气馁,每次都片段不会太长,只要等待场景转换就好。

不过目前的天气,好像是下雨了。

由于视角相通,诅咒人的目光所及之处,便也是林让能看到的方位。

他能看到“自己”瑟瑟发抖地蜷缩着,衣衫褴褛地缩在街角,浑身上下被越下越大的雨淋得湿透,像条狼狈的落水狗。

雨啊,这个场景一出现,林让的脑海里就不可避免地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很快他摇了摇头,将那个名字从脑海里驱逐掉。

不过林让的目光却是冷了不少,他已经想起来,曾经有人说过,诅咒人跟那个人见面,好像就在一个雨天,该不会……

在林让思索的时候,诅咒人忽然站了起来,他扶着墙,沿着街边的屋檐慢腾腾的走,很是虚弱的样子,看上去他想躲在那些挡雨的屋檐下,但还没落脚,门店里的员工就跑出来呵斥赶人。

于是最终,他便只能躲回那个无人又毫无遮挡的街角。

心灵相通的作用再度体现,虽然因为原主人已死,无法看到“他”在想什么,但是身体上的感官却一比一传输给了林让。

“他”很饿,也很冷,眼前还阵阵发黑,可能是低血糖了。

“他”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那一刻,头顶冰凉的雨顿消。

诅咒人瑟瑟发抖地抬起头,顺着诅咒人怯懦又畏惧的目光,林让一眼便望入了一道担忧而温柔的目光里。

“你看起来不太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微微弯下腰,单手撑着伞的卫衣少年发梢湿润,打湿之后的发尾更显乌黑。

但在被那道温和又包容的琥珀色眼睛注视着的时候,哪怕是身为局外人的林让,也好似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从那个人身上传递过来。

[温祥。]

林让愣在当地,即使早有预料,在这个人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仍然无法反应过来。

扪心自问,如果林让是这样的一个“乞丐”,那么在温祥出现他面前,还如此的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时,他也一定会轻易沦陷进去。

想到这次相遇那令人扼腕的结果,林让的眉毛下压,他看着温祥将“他”带到了酒店里,并付了房费,告诉诅咒人可以安心地洗个澡,睡一觉。

不过显然,诅咒人很不习惯这么陌生的环境,“他”很依赖温祥,浑身湿哒哒的站在房间里,不敢放开抓着少年衣角的手。

温祥摸了摸诅咒人的头,安慰“他”,没事的,我不会走的,你先去洗个澡吧。

看到这里,哪怕林让知道浑身湿透必须要洗澡,但是想到那两个吻,他还是一阵不自在。

诅咒人去洗澡了,出来的时候却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把伞放在地上,“他”呆站在原地,林让则忍不住皱了皱眉,诅咒人的面目看上去年纪不大,洗去污垢后露出的一张脸除了太过瘦削,线条居然很是漂亮。

眼前的景象有了一丝模糊,林让意识到这一段即将结束,也开始庆幸还好温祥就那样离开了。

忽然,门铃响了,林让微微愣住,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现在还没有结束。

诅咒人却立刻冲过去,打开了门。

一开门,气喘吁吁的少年出现在眼前,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不仅刚才微湿的发梢被雨淋得很湿,连同衣服的衣袖衣领处也一片湿痕。

但是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泛着温润的光彩,连他唇角的笑意还是那么温暖柔和。

少年走进房间,看着有些委屈的诅咒人,将怀里抱着的东西露出来。

原来是一个装着新衣服的袋子,还有另外一个袋子里,装着热腾腾的食物。

温祥将东西递过来,露出无奈又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呀,稍微离开了一下,这些给你,穿湿衣服会着凉的,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尺寸,希望不会大。”

然后他看了一眼时钟,有些吃惊的“啊”了一声,连忙回转身体,有些仓促地走到门口,“已经快到八点了,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

林让看到诅咒人手足无措的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然后追了出去。

诅咒人的手环上那个人的腰时,林让看到周围的环境已经很模糊了。

不过这熟悉的一幕还是让他浑身发颤。

如果他们没有发生什么的话,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温祥没有拒绝那个亲吻。

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似乎因为淋了雨,温祥的脸颊的温度不高,下颚处甚至有些凉。

在这个角度,林让清晰地看到温祥眼里的讶异,怔愣,不过很快,那丝丝情绪便化为笑意。

他在监控里曾看过的那种笑意。

因为诅咒人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这句带着孩子气的认真话语,使得这个亲吻没有丝毫狎昵意味,于是温祥便也亲了下“他”的额头,告诉“他”,“不用谢,以后会有更多人对你好的。”

场景彻底消失之前,林让清晰地听见诅咒人低声说。

不会了。

林让恍惚记起,他曾经从老者那里得知过,冥界之所以类似于地狱,便是因为被冥界之门拉入其中的诅咒人与被诅咒者的恶劣关系。

冥界为了保护以命抵命的诅咒人,会赋予他们冥界居民的身份,以及远超于被诅咒者的力量和天赋。

而含怒而死的诅咒人的百般折磨,造成被诅咒者日夜哀嚎,才使得冥界从一个无法拥有来生之人的地域变成了“地狱”。

以性命拖温祥下去的诅咒人,在冥界之中,天然拥有着对温祥的全部处置权。

林让有些失神地低头,看到自己因为一瞬间残留的相通而共感到有了反应的部位,似乎明白了当初醒来便置身冥界,满心茫然的温祥,在那个人的掌心,会坠入什么样的地狱。

永远这个词,在冥界这个地方,也显得太漫长了。

冥界,渡河旁。

一艘点着烛火的纸船缓缓驶来。

与传说中笼罩着圣歌声与阳光的天堂不同,冥界是一个阴沉的地方。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鲜花,天气寒冷得仿佛令人置身极夜。

但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说,冥界却比神圣明亮的天堂要好过太多,这里不存在任何潜规则,没有任何错误的压迫,这里——是负罪者的炼狱。

纸船停靠在岸边,船上的烛光如豆,橙色的火苗有些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灭。

披着斗篷的新任冥界居民徐徐从船上起身,他背上趴着另一个身影,随着新任冥界居民下船的动作,趴伏的身影也晃动了一下,从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里露出头顶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

渡河的对面坐落着一座笼罩在雾气中的小镇,镇上道路整齐,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建筑排列有序,哥特式浮雕以及尖顶,西欧风格的白色洋房,新任居民甚至还看到了中式院落,这些风格各异的房子分别坐落在不同的分区,看上去井井有条。

新任居民抬起手,目光看向自己方才从火苗中拿到的那块金属铭牌,上面用漂亮的小楷写到:

[le先生,您的住所在g区13号,欢迎您成为冥界新居民。]

……

冥界很安静,走在街头几乎碰不到人。

居住在这里的灵魂大多阴郁沉默,闭门不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待在舒适区沉眠,也有一部分生前就很活泼的人在坠入冥界后也热衷于四处游走,为自己无聊乏味而漫长的时间寻找消遣。

孟亦常拿着小刷子正在把门口荧绿的小灯涂成黄色,就看到一个佝偻着身体,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不远处走来。

这个人的目标很明确,脚步没有停留,掠过十号房子,十一号,朝着他的方向,不,应当说孟亦常家门旁那座突然钻出的两层白房子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灵魂被冥界契约强化过后,孟亦常的视力也变得格外敏锐,正如此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手上拿着的铭牌。

——这是冥界新居民的标志。

孟亦常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新人的背上——在此之前,他将那坨隆起归因于新人的身体畸形,不过通过拿着铭牌的手部链接到手臂的线条,他终于看清,在新人的背上,还有一个人。

会跟冥界新居民一同来到冥界的人,只有可能是负罪者。

一想到那个名词,孟亦常的眉头一皱,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

新人已经站定在那座白房子的门口,眼看他就要背着负罪者走进去,孟亦常放下了刷子,朝着那边走去。

“你好,欢迎来到冥界,我是你的邻居孟亦常。”

对上新人斗篷下隐晦的目光后,高大帅气的男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同时将距离控制在不会令人觉得冒犯的范围。

他生前就擅长交际,到了冥界也不甘寂寞,动不动就去骚扰左边的邻居,眼见右边也来了新人,自然想打一番招呼,顺便对新邻居普及一下冥界的规矩。

新邻居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他,就在孟亦常心里咯噔一声,认定新邻居跟左边的邻居一样,是个对旁人不理不睬的闷葫芦的时候,新邻居抬起头,朝他点了点头。

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斗篷下被他背负在身上的人身体晃了一下,斗篷斜开一角,露出一缕碎发以及半边笼罩在阴影中的侧脸。

孟亦常的目光还没聚焦在那隐现瓷白的下颚,就见新邻居动作极快地抓紧了身上的斗篷,再度覆盖上背上的人影,不过许是有些仓促,原本自上而下掩盖地结结实实的斗篷全部裹到了上面的人,将下面的新人的面容展露出来。

出乎预料,与孟亦常想象中的刘海遮脸等冥界最常见的阴郁形象不同,斗篷下的新邻居,是一个唇红齿白,五官很漂亮的美少年。

如果这个少年出现在生前的学校里,一定是个很讨女孩喜欢的风云人物。

不过这种容貌的少年出现在冥界,就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在现实中遭遇了什么。

孟亦常心中微叹,对上少年戒备而暗含凶狠的目光,大抵明白了他遮掩身形的原因。

他笑容不变,假装没看到新邻居的脸,只是语气更温和道,“冥界的大家很少会多管闲事,再加上自己领地的空间自成一体,如果你的背上是你的仇人,那么只要带回家,无论你怎么报复,大家都不会知道的。”

果然,听到他点出的报复方向,新邻居的警惕心似乎消散了一些,但他望来的目光仍然凶性十足,像是被激起血性的狠戾幼狼,面对前来夺食的对手,弓起身体,呲起幼嫩的尖牙护食。

孟亦常不是没见过冥界的邻居们露出这种表情,一般对方这样就意味着不欢迎他,也不想继续跟他打交道了。

但是眼前的是个冥界新人,看起来还不大的样子,可能是对方看起来跟自家妹妹差不多大,却也遭遇了改变人生的恶性事件,使得孟亦常没由来地就软了心肠,想要多多告诫对方几句。

冥界的灵魂们永生且强大,但在初期会有一段灵魂的加强成长期,如果新人在降临初期只顾着折磨仇人,没有明确的成长念头,就不会获得身形外貌上的加强,只是维持着生命截止时的年龄。

孟亦常当时就是错过了这个消息,搞得现在只能一副大学生的模样,跟理想型的硬汉风相差甚远。

他讪笑两声,匆匆说完了消息之后,又多嘴地提了一句。

“对了,11号,也就是我左边这位邻居是t大的,那家伙生前比较惨一点,他父母被个富二代撞死了,下来之后那个富二代没过多久,就被他折磨的散魂了,所以11号这么久也没走出来,性格会孤僻一些,你有什么需要问的问我就行。”

孟亦常本来有些叹息,可看到新人眼里的茫然后一拍额头,恍然道,“啊差点忘了,你可能不知道,他们这些负罪者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散魂,但他们是会的。”

孟亦常挑了挑眉,目光看向新人背上的那个人影,男生阳光俊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只是怎么看怎么恶意,“需要我告诉你吗,仇人在眼前可是很碍眼的。”

孟亦常又一次意外了,因为面前的新人眼神闪了下,居然没接受,反而出声道,“我不需要,我想要他一直活着,一直。”

新人没有再询问更多的问题,在向孟亦常道谢后就干脆地转身,留下原地的孟亦常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叫做le,不,应该叫乐的人背着他的仇人走进房子,关上房门,身影消失在门缝中。

对于眼前的状况,孟亦常心中还是有些不解,是吗?

不过这种情况还真奇怪,乐是想一直折磨仇人吗?他还以为所有人看到仇人都是一副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的模样。

孟亦常耸耸肩,也不在过多思考,不过在走出13号房子所属的封闭空间之前,他好像听到了一声桌椅翻倒的巨响。

年轻的大男孩脚步微顿,但还是迈步离开了。

……

温祥早就恢复了意识,但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从指尖到嘴唇,乃至发丝,他像是被做成了人偶,每一寸身体都任人操控。

起初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记得自己还在家,怎么可能跟别人一起坐船。

周围的凉意和水流声那么清晰,他感受到揽在他腰间的手臂,以及抚摸在眉眼上的微凉温度,如果不是睁不开眼,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现实。

直到他认出那个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的人是谁,从对方的自语中得到了一个近乎可怕的答案。

那个在温祥询问时躲闪开目光,没有道出姓名的同龄朋友,将他抱在怀里,低喃出声,似哭似笑。

“从来没有人会在乎我这种人,从来没有人会看到我这种人……”

温祥在潜意识里睁着眼,听着他的自白,那些精神错乱的癫狂话语仿佛浸水的纸张一层层笼罩而来,令他呼吸不畅。

是他做错了吗?

温祥近乎惶恐地想。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正如他无法思考那位对乐表露善意的孟姓邻居,在话锋一转后就笑意盎然地吐露出对他的恶意来,毫不遮掩。

他是乐的仇人吗?

是他不应该给乐希望吗?

温祥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甚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动的时候,冰凉的手便已经伸到了他的领口,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

湿热的温度自耳尖传来,怪异地令人浑身一震,温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身上的人抬膝顶去,双手上推想要从压力下逃开。

“碰——!”

踢开的力道踹翻了沙发旁的桌椅,胡乱挥舞的素白手腕被一手拢住,轻易压在头顶固定。

“……!?”

怎么会……?

温祥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但不管他怎么用力,箍在他腕上的手掌都如同钢铸一般,无法动摇。

在他的记忆里,乐是柔弱无力的,他长得漂亮,可长久的流浪却给予了他一副瘦弱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就算如那位孟姓邻居所说,具有灵魂的成长期,那么他们才刚刚来到这里不是吗?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气?

乐垂着头看他,似是注意到温祥脸上的茫然,他闷笑一声,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在温祥凸起黛色筋脉的颈间,他鼻翼呼出的微凉气息打在少年颈处柔嫩的肌肤上,濡湿的嘴唇则舔吻在喉结上,或轻或重,带来阵阵颤栗。

“我开始喜欢这里了。”

乐抬起头,目光有些愉悦地看向目露惊惧的温祥,他俯下身,温度偏烫的舌尖舔上那人乌黑如水的眸子,引得少年眼睫颤抖,眼皮轻轻一颤。

“好想吞掉你。”

他弯弯眼睛,漂亮偏圆的眼尾下拉,嘴唇微抿,又露出当初祈求温祥时天真而蒙昧的神情,可在凑到温祥的耳边后,他忽然舔了下唇角,病态而贪婪地念出了曾经被他憎恶的那些家伙对温祥的昵称,“阿祥。”

大雨淋漓中握伞的清瘦手骨,俯下身朝他倾盖而来的一席安稳,模糊的视线,驱逐寒冷的温暖拥抱,以及那如同金子般闪闪发光的,被眼前少年双手捧着,认真赋予他的善意。

好心的路人再怎么可怜落水狗,也不会在大雨下将它带走。

乐对此心知肚明。

但在他真的遇到心软的神之后,却并没有就此满足释然。

他冷硬的心脏好像被那双温暖的手挖开了一道口子,他开始渴望那里再次被温暖填满的滋味。

可遗憾的是,再次见到温祥时,他那心软的神明身边多了一些碍眼的人。

他们亲昵地拥抱他的神明,叫他“阿祥”,然后在神明再度朝他伸手时,收敛笑容开始制止,那些暗含轻蔑和警告的眼神,最终剥夺了乐的唯一温暖。

一开始,乐是想咒杀他们的,可一想到他跟那些人同归于尽后,会有新的落水狗得到神明的拥抱,他就觉得内脏如同被火烧一样的难受。

他想……

他想,或许他可以更贪心一点。

比如说,独占那份温暖。

温祥张了张嘴唇,他想回应,想恳求,也想要开解眼前陷入魔怔的朋友,可他的声音还未发出,就骤然消失在喉咙中。

在眼前少年唇边令人陌生的笑容展露的同时,他也感受了那份肮脏的温度。

……

作为刚刚才满十八岁的高中生,温祥对他人的爱欲感知并不深刻。

校园中被婉拒了就离开的女孩子腼腆温柔,朦胧美好,一如青涩的青春。

一张张叠得整齐的情书用词温婉,即使是最过火的,也只写了喜欢。

连那些爱嬉闹的男同学们在上厕所的时候,也只会跟其他人调侃大小,偷袭抓裆,对于温祥,不知怎么,在这个少年身上,他们却总觉得下不去手。

连上厕所都会避开视线,不去看旁人隐私部位的温润少年,却在这一刻,近乎失声地抓紧了身上人的衣袖。

温祥嘴唇颤颤,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那句未出声的话在乐再度俯身后,就变成隐忍的闷哼自唇边溢出。

灵魂的感知居然比肉体要敏锐几倍之多,原本在肉体上就足够敏感的地方被濡湿的圆端一撞,直接每一寸娇嫩皮肤都绷紧了,然后绷紧的腿根发起抖来。

磅礴的热气自四周酝酿,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热度以极快的速度点燃了体温微凉的灵魂体。

温祥鼻尖上沁了汗,额头也浮了一层汗光,呼吸急促而紊乱,一双温润明眸也失了神采,只呆呆地看着将他抱紧后,满脸通红地急喘着开始耸动的乐。

乐根本不在乎插没插进去,他的喘息声很粗重,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兴奋地在温祥肩颈上乱吻,似乎只是能贴着他的腿根乱蹭就已经十分快活了。

可温祥却在认清乐的想法的大脑空白之后,几近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刚那位邻居所说的,这片空间自成一体。

而诅咒人的成长期在来临之后,即将获得远超常人的力量与精力。

虽然眼前的漂亮少年只是青涩莽撞地压在他身上,因如此简单的肌肤相亲就呼吸浊重,亢奋不已,没有更进一步,仅仅沉浸于自我疏解……但他却短暂地窥见了,自己未来的黑暗一角。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也是难以满足的。

仅停留在腿根浅蹭的滚烫器官,终有一日,会进到让他难以忍受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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