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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张红

 

一壶井水冲烫的碎末茶叶、一盘果肉瘪粒的橘子、一碟红黄纸的大虾酥糖,是张红第一次来家里时招待的。

并不是家里真穷到如此,它是一个下马威,给张红的。母亲剁着猪肉馅,白眼翻到天花板上似的,恶狠狠地。她不喜欢张红,但她想要个胖孙子。

村里做媒的姨婆说,张红是唯一一个不嫌恁家穷的,寡妇怎么了,好生养啊,再说…你家北成都二十儿好几奔三的人了,又赚不了什么大钱,哪家黄花闺女能愿意过门?嫂子啊,有孙子不就够了吗!

母亲撇撇嘴,塞给了媒婆五十块钱。

张红来了,跟在笑成一朵花的姨婆后头进了正屋。巴掌大的地,一半是烧热的炕,张红就坐在炕沿,解开了红棉袄,里头是件高领紧身的小毛衣。是两个人的相亲,但说话的是母亲和媒婆,东扯西扯,从村长亲戚挖树卖到隔壁二狗娶的城里媳妇,我插不上话,隔着两人嘀嘀咕咕趴在一块的脑袋看张红。张红低着头,也没说话,在玩自己涂红的指甲。

“……喝口水吧。”

壶里的茶没怎么下去,拎起来沉甸甸的,我给张红倒了一杯,又从盘子里捡了个模样相对好看的橘子掰到她手跟前,橘子瓣被不小心掐破了,汁水流在了我和张红交叠一瞬的指尖。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她看我,我能看清她扑闪扑闪的睫毛,瞳仁里印着一个小小的人,是我。

见过面,我和张红的事情就定下来了。领到证,张红带着她的几个木箱子睡进了我的里屋。母亲还是要面子的,捏着鼻子办了一次像样的席,喝的是酒厂的散卖白酒,十块一斤,打在塑料桶里,一桌一桶。

我很少沾酒,当天又被亲戚们灌了一肚子。躺进大红色绣着鸳鸯的棉被里时,有些飘飘然地,我握住了张红的手。

“谢你……谢谢你张红,我……我会对你好的。”

酒盖了脸,舌头打结似,说话囫囵,但眼神直勾勾地定在她眼上。张红点点头,将五根葱白的指反握紧我的,低低哎了一声。

炕烧得热烘烘,两条白花花的身子抱在一起了,在厚棉被下面,张红让我枕她的胸脯,两团绵软的脂肉暖着我醉红的颊,或许是羞红的。

张红像条鱼,滑不溜丢地从我身下钻过去,跪在我的腿中间。她在舔我的下面,因为我摸不硬,一条浅色的肉茎软绵绵,在张红撅起的嘴巴里进出,不见硬。

脑袋懵死了,只会屈起条腿去胡乱地蹭。龟头里流出些稀薄的液,被张红舔走了,她把我的东西嘬得湿漉漉再吐出来、含进去,或许是弄得太燥太热,张红拱起屁股顶开一截被子,床头没灭的烛光便倾泻入内,照亮了腿间张红艳润的唇,和舌头上勾着的一抹晶亮的津水。

极轻的一声叹息,沉在噼啪跳动的烛火中,我听得清里头藏起的不满。这夜张红舔了许久、弄了很久,到了了也只是勉勉强强,半硬着挺腰插进她的身体,瞬息便软下、头滑出,牵连着几点白色的浊液从张红的腿心里流下来,这便是结束了。张红没再出声,我也不说话,只揪过垫腚的喜帕给她擦,又提起褪到脚踝的睡裤,熄灭烛火。

“睡吧。”

夜沉下去了。

两个月多后,张红把诊所开的单子递到我面前,她怀孕了。再个月,张红住进了县医院的妇产科待产。对着大肚子的张红,母亲脸上难得松弛些,有点高兴的笑模样。母亲殷切地期盼张红能生出一个大胖孙子给她。

是个女儿,六斤六两。护士推开产房门的同时带来了这个消息。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我们脸上无法产生新生儿降临该有的轻松和愉快,母亲两条稀疏的眉毛绞在一起,当着外人的面,她没有发火,只是撇起起皮皱纹的嘴,嘟囔了句白杀了鸡了。父亲伸手拉拉母亲袖套,被母亲一巴掌呼噜开后,他把脑袋一低,也不再吱声了。

张红被接回病房,脸很苍白,喊渴。母亲把暖瓶一摔,扯着父亲就走。病房里一下子冷冰冰的,我把头埋到胸口,不敢看张红通红的眼眶。

“……再喝口水吧。”

我捡起滚在地上的暖壶,去水房打来热水,温在搪瓷杯里喂给张红,但她只浅浅地抿了一点,就侧开了头,没听我的劝。张红出了很多汗,汗把头发浸湿了,一缕一缕黏在脸侧。透过散乱的发缕间,我看见张红的眼角落了泪,她啜泣着,扭过头,几乎是竭力地吼。

“李北成,你窝不窝囊?”

“……窝囊。”

张红跟别人好上了的事,我知道。那人是谁我不清楚,但张红和他偷偷弄过。给张红擦背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后颈上有一块小小的红印,嘴巴嘬出来的。因为上技校时候睡同一个宿舍的同学炫耀过,说是女朋友给他嘬的,明晃晃地印在了胸膛上,也是这样的颜色和形状。

我没有主意,也不敢去和母亲说,母亲会把张红浸猪笼,让全村的人来骂张红,或许还会把桃桃掐死!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孙女。有时候,桃桃哭得厉害,母亲就站在屋外头叫骂,骂这个丫头没好命,把老李家的福气都哭走了。

娃娃都爱哭,我想母亲是没事找事,是没有孙子的迁怒。后来,到现在,我有时候想是不是真的如母亲所说,桃桃没福气,她母亲走了后,跟着我没过过好日子。

我想挽回张红。厂子发工资的当天,我去赶集,给张红买了一条七十多块的丝巾,蓝底的,图案有几只玉兰。我还买了一只烧鸡,拿回家时,母亲数着少了几张的钱,一个劲骂我胳膊肘往外拐。我没应声,径直跑进里屋关上门,张红在哄桃桃睡觉,我把丝巾掏出来,献宝似的给她围上。

对着镜子,张红笑了,月牙似的露出一点白牙。我带她出去吃饭,吃完饭,两人坐在烧热的炕上,看电视,吃瓜子。我冲了壶茶,这次用的是整片的茶叶,是家里的好东西。

“……喝口水,张红。”

我叫她的名字,把盛满当的水杯递过去,手在打哆嗦,好像张红喝了我的水,便不会和别人好了,我不想让张红和别人好。

水被打翻了,是不小心的,张红说她还没接住我就松手了。搪瓷杯磕在地上,没摔碎,但声响很大,闹醒了桃桃。张红去拍桃桃的被,噢噢哄着,没再有空喝我重新添的水。

张红和人跑了。是一天冬夜,天空中飘着雪花,父母去走亲戚了,家里只有我和张红。我睡下后,是被门闩响动的声音惊醒的,追出去时,雪没过了脚腕,地上只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子,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红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见了。那张玉兰花的围巾被胰子洗干净,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张红没带着。

张红回来了。

一别数年,我站到小按摩店的门口,掀起重叠的塑料链,隔着熟识的妓女,我看见了四十岁的张红。

起初,我疑心是我坏了眼睛,或者是在做一个噩梦。但这间店的主人,一个三十多的女人,她也有一个女儿,她的丈夫好赌,欠了高利贷不还,跑了,那些人堵到她家里,她没办法,只能出来卖。我可怜她,有时候快餐有多的,我带给她。后来认识许多老板,有好的出钱大方不折磨人的,我也会先介绍她。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可以谈些闲话的熟人。

柳媚,即是按摩店的主人,她迎上来,漂亮的脸上露起熟练又热情的笑。她唤我李哥,让我进门坐,并给我倒了一杯茶,温的,舌尖一咂味,不是很苦,是好东西。

她肯定有事求我。我抬起头,越过柳媚露出的粉白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沙发,是因为张红吗?

“李哥,”柳媚开口了,将画着南京二字的烟盒递到我眼前,让我拿一根,“妹妹今天不得不要麻烦你了。”

我没说话,只取出细长的烟卷,一双黑瞳仁默默地放到张红脸上,抚摸她脸上多生的细纹。

“李哥你看,这是我年轻时候认识的姐姐,她叫张红,和你还是一个村哩。”

“她刚从广州那边回来,她老公坏的嘞,骗她是去南方做阔太太,吹牛自己做什么什么大生意,嘿!你猜怎么着,亏了!还他妈的不是人,把俺姐姐孩子揍流了。俺姐真是受了不少苦,还欠着别人钱,这没办法,也出来了。”

“李哥,你是个顶顶好心的,真的,妹子很谢谢你,这次不得不麻烦你,下次有老板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姐也出出头,认认脸。”

果然,柳媚喋喋不休地,话里只有一个意思——新的老板,给张红。张红,桃桃的妈妈,我的媳妇,要做妓女。

我张不开嘴,头顶的白炽灯很亮,亮得有些刺目,眼皮沉重地垂下,睫羽投下一片颤抖的阴翳。

“李哥?……你咋啦?为难啦?妹子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或许是见我没出声,柳媚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她趴头看我,紧身的衫漏出很明显的浑圆和胸衣轮廓。这条街的女人,十个有八个都这么穿。

张红以后也会。

“有火没,妹?”

柳媚替我点起烟,我第一次抽烟,齿尖生涩地含住,一吸。呛鼻的烟迅疾地耸入肺腔、笼罩起来,好像窒息一般呼吸不畅,剧烈地咳,胸脯震颤不停。

框在目底的泪终于掉下来了,顺其自然地凝结成连串的珠子,从晕红的眼尾滑落,被舌尖接到了,极苦极涩。

屋里头一时再没有其他动静,只有我减弱的咳嗽声,以及逐渐艰难的喘息,像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要把内里的烟和灰都吐干净。

我抓乱了胸口的衣服,指尖紧紧地攥起,再松开,廉价的衬衫便皱了。两个女人都在看我,沉默地抿起嘴巴。

“唉,老了,烟都不会抽了,让你们看笑话喽,妹子,别嫌弃。”

柳媚不知道我没抽过烟的事情,张红也应该不晓得。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流泪,再把它们擦在袖口上,和咳出的口津一起。

身体后倾,我咽下已经凉透的茶水,将衣兜里的本子和别着的水笔一起递过去,递到张红手里,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掰橘子给她一样,我的手指和张红的短暂碰了碰。

“这事不难,柳妹子。你只管留下号码,下次有老板,我会叫你。”

后半句,我是跟张红讲的。

这条街里来来往往的女人都不年轻,四十岁有点皱纹的张红站在她们里头并不突兀。她住进柳媚的按摩店,每次打电话拉线给她的时候,柳媚都会站在旁边插几句嘴,问我什么时候来吃饭。

我一直没同意,我不能再为张红流眼泪,那太窝囊了。

我和张红也没再见过,直到……

一个对于赤岗而言很稀松平常的黑夜,天空飘着雪,不大不小,到家时,额头上堆了一层湿濡的白。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张红就依偎在昏暗的灯影中,朝向我。

“北成,我来看看你。”

这些年,鲜少有人叫我北成,他们多唤我老李和阿北,乍然一闻,还有些陌生。站在原地愣了愣,到鬓侧的雪融化,汇聚为细流滴落,我才掏出钥匙开门,迎她进来坐。桃桃现在在念小学,我专门给她找了个寄宿制的学校,每周六才回来一次。我怕日日相见,桃桃早晚知道他爸爸做的不是好营生。

现在,出租屋只有我和张红两个人。

张红脱光了她身上的衣服,然后是我的。房东提供的单人床破旧窄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被子被推在地上,张红的胸蹭着我的小腿,如同我们新婚夜,张红的嘴巴含进了我的下体。它仍然是浅色的,窝囊地耷拉在腿心,被张红的舌头从上而下舔得又湿又红,啧啧作响。

但我的脸颊没烧起来,红也未红,只是屈躺在床头,靠着垫在腰下的枕头,沉默地看张红。卧室里这次没有蜡烛燃,但头顶的白炽灯是新换的,将张红的嘴巴照得很亮堂。张红卖力地舔,间或直直吮到喉咙眼,被捅得咳嗽,四处溅起温热的口津,顺着她起伏的腮坠落,一滴滴黏在腿根。

“够了……”我见不得张红这副不要脸的狼狈样,伏在一个男人胯下,舔他的东西,这不像话。我现在不是张红的老公,我也无法支付她应得的嫖资。

我握住她的肩,曲起腿,想将张红扶起,但她不肯,两片湿红的唇狠狠一嘬,我腰就塌了,腿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支撑一个女人坐起。

“你知道的,我不中用,窝囊极了。”伴着泄气无奈的咬字,我把脸藏起粉红起绒的枕巾,在这个做过我妻子我们同床共枕过的女人面前,我无法保留基本的体面。

身上一轻,是张红坐起来了,鬓发散乱地披下,她背着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失望的,我猜测。

“我在南方,见识到了很多,男人和男人也能做,男人也可以用屁股爽……”

我听不懂张红说的话,脑袋嗡嗡的空白,但张红已经将我未并拢的双腿分开,一只手,指尖冰凉,探到了后面。“北成,我来帮帮你。”

是张红疯了,还是我痴傻了,这比我见过的任何事还要荒唐万分。但张红不管,覆在臀上的手掌已经借着腿根残余的口水揉软了腚眼,然后插进去了一节手指,然后是两根、三根……

先是涨,然后是不可言说的疼和麻。我难受地唉叫,舌根发涩发苦,哭喊声像被陷阱囚住双腿扎穿的兽。

结婚后我很喜欢牵住张红的手指,因它们洁白细长,没有茧子,还带着点梨子护手霜的清甜。然而此刻,四根手指齐齐并拢在我的肠穴里,捻挖里头干涩脆弱的肉瓤,又屈起指节将罅缝扩宽,好似要把一整条胳膊都捅进我的肚皮,真恐怖,吓坏我了,我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张红!…张红…你出去吧、我难受,我要破了…”

出租屋隔音不好,我疑心被旁人听见,匆匆把哀鸣拦在齿后,只有一些细碎的呻吟来不及堵,从咬肿的唇中泄出。张红肯定是生疯病了,她听不见我的哭声,我推搡不开她,甚至连夹紧双腿的力气也没有。

张红好像一定要履行妻子在床上应该尽到的义务,哪怕她的丈夫是无能的。手指还在往肚皮里伸,刁钻地抽动。

肉口红了又肿,我应该也得病了,是张红传染的。我被迫体验射精,确切是流,从通红鼓胀的铃口里渗出汩汩的白色的精,这好像是在给张红在加油打气,腹腔内的异物抖动更重更快,我看张红是打定主意要从这口干涸的泉眼中榨出甘冽的水。

我被折磨很久,久到悬挂的厚布窗帘微微透光张红才放开我,枕在我的臂上,虚虚地喘气。

“我走了,柳媚的店里要人看的。”

我没出声,也没挽留,像一具空壳,看着张红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再扣好棉服扣子。

门关的声音响起,张红走了。

张红没有活到47岁。

回来两年后,张红学会了吸毒。听柳媚讲,是跟着一个客人学会的。那客人是这附近收保护费的混混的头头,三十出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哄着张红吸了几次,张红便染上毒瘾,戒不掉了。

小小的一包白粉,就要去了张红的命。

这条街,陈列着一排排高矮的平房,里头住着的女人,七七八八的我都认识。我将老板带到这些破旧的平房里,谈好价钱后我再出来,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女人的名姓和提成的数目,等老板用完再去拿钱。但我没要过张红的提成,每次把老板迎进张红接客的地方,我就走,离得远远的。

因此,我很久没见过张红了,自从那夜分别后。

时隔多日,再看见张红的时候,她刚从床上下来,正推开掉漆斑驳的木门,后头跟着一位神色餍足的客人,客人的手还摸在张红的屁股上,很下流地摸着。两人推推搡搡地,和我迎面碰个正着。

当日,我还不知道张红已经吸上白粉了。张红的气色也是好好的,面颊中浮着两团霞红,穿着紧身的毛衫,领子很宽,内里两条内衣带子歪斜地垂在肩头。

“满意吧?老板下次再来呀。”

几乎是成习惯一般,我堆起满脸谄媚讨好的笑,弓起肩膀,送老板走出狭窄的胡同。再回头,张红已经把门又推上了,很响亮的嘎吱一声。

再听见张红的姓名,是因为柳媚的按摩店被砸个稀巴烂。柳媚招架不住,哭着跑来我的出租屋。我跟着屁股后头去看,砸店的凶汉已经走干净了,只剩满屋狼藉,桌凳斜倒,窗玻璃花裂了一地,呼呼地往里窜冷风。

柳媚在旁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和我说是怎么回事。原是张红为了买粉借了黑心肠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剥了她一身皮子也还不起。所以张红偷偷跑了,藏起来了,那些要债的人找不到她,就来找柳媚。

可柳媚也是一身的苦楚,也欠着很多钱,她男人借的。张红这样,是要把柳媚和她的小闺女害死。

从前柳媚拜托我给张红找老板,如今,因为张红,柳媚又要舍一次脸面求我。

“我认识一个小旅馆的老板,带着你的女儿去那住几天吧。”

从本子里撕张纸,写下旅馆的地址,并兜里刚取的两卷钞票一起递过去,本来是打算给桃桃做两身新衣服的。今年的冬天太冷,我担心她现在穿的棉袄里的棉花粘块,那就不暖和了……还有张红,我始终亏欠她一件红布袄。

在我们村,新嫁娘都得有一件男方家里给做的崭新的红布袄,但当时妈嫌张红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便不肯扯布做衣服。

如今,这件红布袄要化作一抔土,来填柳媚家的不幸。

告别柳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出租屋,浑浑噩噩地开门,黑漆漆的暗影中有一团模糊的身影痉挛抖动。借外头未落尽的夕阳,依稀能分辨人形——是张红,被那些穷凶极恶的男人们追逐的张红。

第一反应是锁门,出租屋的门锁是两条生锈的锁链,当中是穿过链孔的锁,一插一按,勉强将两扇门扉闭紧。

再拧开屋顶的吊灯,靠近张红。

进一步,踟蹰半分,离得越近,张红身上近乎腐烂的气味越浓,混杂着呛鼻的酒臭,熏得我想吐。

但令我更恐怖的是张红的脸——一张瘦削过头、面颊深深凹陷、枯白干瘦的脸,明晃晃地映进我的眼底。张红的唇也是完全没有血色的、干燥起皮,深刻着几道裂口。

我几乎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一下,直到张红扑在我的脚前,我才受惊地退后,被绊坐在地。

张红身上的味道更浓了,她呜呜地哭着,裸露的手臂上烙着很多深浅的抓痕。旧紫添新红,张红不受控制地自残,砰砰砰地以头抢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张红不是张红,是一头吞食张红皮囊的怪物。

到天黑透,蜷起的手脚已经冰凉发麻,张红才活过来,默不作声地把散乱的头发理到耳后。寂静片刻,张红看着我,从凹陷的眼眶滚下两行泪。

“北成,我完了,你救救我吧。”

张红欠了十万块,整整十万,我救不了她。因而,我只能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沉默地摇头。

张红的眼里烧起两团诡异的光,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使劲地搡了我一下,朝旁边啐了口痰。

“我就知道,李北成!我就不该嫁给你,要不是你那么窝囊,我能跟着刘春庆跑?到现在,你还是窝囊!你不管我,好!我要带李煦桃走!”

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谩骂劈头盖脸地砸下,但令我尤其惊扰的是她话尾尖锐的字音。大脑嗡嗡地,没反应过来之前,扬起的巴掌先落在张红的脸上,清脆一声响。

我的哭喊声比张红刚刚的声音还要大。

“你疯了!你是桃桃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你要卖她?你还是不是人,张红!张红!”

“你不也是,吼什么!桃桃是我肚子里爬出去的,我怎么不能……”

“我不是,张红。”

我头一次打断她讲话,头一次对她动粗。因刚刚流过泪,眼眶是通红、滚烫的,隔着一层没得及擦的氤氲水雾,我看见张红脸上戛然而止的愤怒,逐渐被惊慌失措取代。

“你走了以后,妈疑心桃桃是谁的种,我心里有刺,就瞒着去做了亲子鉴定,我想让爸妈安心,也图我自己……”

“但我再没安心过。”

一双眼,颓然地垂下去,肩膀垮塌,像飘零在风中的枯叶,了无生气。

“你不能带桃桃走,你没管过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的张红。张红临走时要去了我给她买的丝巾,那条丝巾一直被我带着,现在还回她脖子上了。

约莫半个月后,派出所喊我去认尸。

去之前,街坊邻居已经传遍了,胡同里的垃圾箱里埋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听说肚子被挖空了,下面穿过一根木棍,身上的肉被野猫子咬得七零八落,是臭味太浓才被好事人挖开垃圾看见的。

太平间里,一个穿白大褂的掀开铁架子床上覆盖的白布,露出一张被划得面目全非横七竖八的脸,继而是脖子,青紫发黑的勒痕,缠着沾满棕褐血迹看不清原貌的长布。

张红的脸,是张红,是张红。

未及看明,涌出的泪眼眶已盛不完,集汇而下,数滴落在裸露的颈,烫得惊人。大脑遭重击,听的看的都模糊,继而遁入彻底的黑暗。

……

我领回了张红的骨灰,生前的人无论再漂亮丰腴或者枯瘦干柴,死后都是睡在这样小小的盒中。我没有钱买墓地,只能让张红睡在荒山野岭中,立了一块小石碑,找人刻过字描过金了,因按字数算钱,所以只有寥寥几字,是

——“李北成之妻张红墓”

金裕的冬天,日头总是苍白冰冷的。风卷起落叶,打个旋,再飘落,李北成把下巴埋进围巾,踏上住院部的台阶。

很响的一声炸在耳旁,李北成匆匆拐进门,和气势汹汹的他妈碰上,暖壶摔在地上,内胆四分五裂,滚了一地的热水。

“妈……”

这声妈喊得格外吃力和无奈,红了眼,李北成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妈扯着爸走了,头也不回,消失在病房走廊尽头。

襁褓里的婴儿在哭,张红把眼尾的泪一抹,搂怀里噢噢地哄,摇篮摇着摇着,眼泪又滴成连串的珠子,止不住的。

张红哭什么,他李北成能不知道?只是李北成是愚孝的儿子,他心里头知道自己妈想要的是什么,张红肚子里的又是什么,他妈不愿意要孙女,他也不能梗起脖子上去就争执什么男女平等。

“妈不是故意的,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回家说。”

这个委屈,只能张红来忍。

出院,回家,李北成一个人忙前忙后,跟邻居二狗借了个三轮,办完手续后把张红和闺女拉回去了。他妈站在屋里直撇嘴,没等李北成把母女两安置好,就一头攮过来,要张红别趁机摆谱耍懒,该喂猪喂猪该洗衣服洗衣服,且闺女不用看得太仔细,赶紧和她儿子再要一个才是王道。

“妈!你这说的什么瞎话,张红月子还没出呢,你张罗什么。”

李北成翻脸都像求饶,丧眉搭眼地推他妈出去,把木门一带,低头含着下巴和他妈说道理。

“妈……儿子是个不能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闺女,您就看在我,看在儿子的份上,您也开心开心吧,成吗?”

儿子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但这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被破了身子,村里人都爱嚼舌根的寡妇!李母气得鼻子歪了,又酸,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才转身走了,去市集里杀条鲫鱼煮汤,好让她多些奶水。

这是好事情。晚上,李北成舔净碗底的油香想,这是好事情、好兆头,妈妈会接受张红和妞妞的……

但闺女的名字还没取,总不能就妞妞妞妞的喊吧?那太土。李北成决心要起一个秀气的好名字。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后,他还是一头雾水,脑子里就那几个字,什么燕啊凤啊的,实在无灵气。没办法,李北成腆着脸敲开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的门,用一筐热气腾腾刚出炉的玉米饼子换来一个女孩子的名姓——李煦桃,和煦的煦,桃花的桃。

李北成捏起教书先生写的大字,翻来覆去地念,李煦桃,煦桃,桃桃,嘿嘿地笑,李煦桃,多俊的一个名字。

后来,李北成后悔没给闺女起个贱名,村里老人都讲贱名好养活,而李煦桃这个名,太细太轻。

张红跑了。

村里几口人家,互相没有不认识的,李家媳妇的事,没几天就传开了,寒冬农歇早,家家没累活干,便不缺人凑热闹,最爱嚼舌根的妇人们可逮着空了,暖烘烘的炕上围坐一窝,剥花生的剥花生,纳鞋底的纳鞋底。讲起李家媳妇,话里话外地奚落李北成有多窝囊,自己媳妇都管不住,还是个男人吗?

“哎,我跟你们说,那李北成,可能还真不是个男人。”

陈婆是村里有些分量的老人,因她左邻右舍都认熟,又泼皮,东家长西家短,她都能插上几句嘴,说得头头是道。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爱捧她,陈婆陈婆地亲热地喊,时不时给两棵葱一筐生鸡蛋,是生怕得罪她,被编排一顿坏了名声,那还要不要脸活啦。

此时,陈婆也被恭恭敬敬地围在中间,把线用口水抿湿,穿进针眼,才挤咕挤咕眼,神秘莫测地压低声音。

“我亲娘,你们都知道吧,咱村里你们上一辈,哪个不是她接生的,顶牛呢。”

说一句,要停半分钟,陈婆是习惯别人捧她哩,要看够女人们着急的脸、听够女人们催促的声音才满意,有个熟门熟路的,把手里的活一撂,剥了个圆滚滚的砂糖橘给陈婆,脸上堆满笑,催陈婆继续。

“哎呀急什么,我慢慢和你们说。”

“就好三十年前,李北成刚从他妈肚子里钻出来嘞,我妈帮忙接的,回来脸色可不好,直咕哝见鬼了!我那时候才十几岁,大姑娘咧,我就问,妈你咋了?俺娘哎那脸变的,刷一下就红了黑了,跟唱戏似的,让我别瞎打听,喂猪去。我还是她和俺爹说悄悄话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你们猜怎么着?”

“——李北成,他不是个男的!”

众人哗然,看到她们这样变脸这样嘈杂,陈婆极有成就感,抖擞起肩膀,迫不及待地继续讲。

“俺娘和爹唠呢,说李家小子那腿里头多长着个女人东西,骇死人了!”

“瞎说呢吧……”

有个小媳妇心直口快些,陈婆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横起眉绷起脸,口中那调子也尖锐起来,就差拿手指头攮人家白软的脸了。

“你知道什么?!我那娘接生过多少男娃娃女娃娃,她能看走眼?头发长见识短的,要你在这出风头了?不愿信就走,我陈凤秋不用你留。”

这通急赤白脸的话下来,谁还愿意呛声,不至于的事,只是不管信不信的,后来见了李北成,都偷偷瞄人家,打量下面是棒啊还是花的。

这事没人传,也就几个老小娘们知道,村民们现在耳朵里流传得响当当的,是李煦桃的亲爹是不是那李北成。

李煦桃现在才多大,白软面团一个呐,五官还没张开,就让人背后嘀嘀咕咕是不干净的种。

她那眼又圆又翘,和张红的李北成的都不像咧,刚换的门牙,兔子似的,也不像。加上她妈张红不规矩的作风,还跑没影了,对半是私奔,人人都说李北成是捡了个破鞋,送了个没血缘的闺女。

天大的笑话。

这些闲话不难传进李北成他妈的耳朵里,那个气哟,立刻就把手里头正缝的棉被罩扯烂了,冲进屋里摔碗砸盆,李北成来拦,当即被扇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跌在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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