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杜若的秘密
从杜若记事起,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很忙,而小孩子总是很闲,这时候她就会被送到周阿姨家去。她还记得第一次去之前,母亲告诉她,她本该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准备叫杜蘅,生下来之前就没了,恰好周阿姨这年也生了个女儿,就起名叫周蘅。母亲说,周蘅就和她亲妹妹一样,她是姐姐,要保护妹妹。
当时她其实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懵懂之间接受了自己突然多了个妹妹的事实。
在和周蘅接触之前,她一直觉得家里就应该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是年幼的自己经受的第一次冲击。第二次也和她家有关,她很羡慕周蘅可以和父母聊那么久的天,周叔叔周阿姨可以陪她们玩那么久。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明白母亲是不太一样的。
等她更大一点,她逐渐能从邻居、老师、乃至同学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母亲。成年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实她早就学会察言观色了。比如她知道睡前烧一壶水,母亲半夜回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的,然后吐出很长的一口气。比如她知道汽水比雪糕便宜得多,喝完的瓶子还能卖掉,断电了也不会化成一滩不好吃的冰碴子。比如她知道有些人就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讲母亲和周叔叔的事情,无论她有什么反应,都窃笑着交换眼神。
她总觉得她也是不太一样的,她不用母亲说出口就能理解母亲的疲惫、痛苦与选择。
直到那天她去帮周蘅拿落在自己家里的背包。家里本该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却听到奇异的响动从母亲卧室传来。她走过去,没有关严的门后是一连串好像很痛苦又很快乐的声音,属于母亲的声音。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门推开了一小半,她的眼睛也在她理解之前,就将母亲坐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的背影铭刻进脑海里。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出很远了,手上还拿着包。
第二天早上醒来,床头放着一杯热豆浆,锅里蒸着她最爱的生煎包。她受宠若惊地吃完了整顿早饭,心照不宣地对此事保持沉默。母亲或许并不知道,她其实记得很多细节。比如,那个躺着的女人脚上的美甲和周阿姨的一模一样,亮面的,细闪的,都在一片昏暗里轻摇着,从此成为她背负的第一个秘密。
她的童年从此结束。她不再痛苦于无论怎样乖巧都不能得到母亲的认可,因为自身陷入了更大的麻烦:她不能忘却那个场景,甚至在反复回忆中加深了印象。她的青春期由此开始。
杜若很难说清楚她和周蘅在一起是因为叛逆还是荷尔蒙,亦或是因为春天。非要说的话,她确实为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铺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原本也够亲密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找到她们中的一个就等于找到了另一个。也许这段纯洁的姐妹情谊本来永远也不会变质,正如周蘅每年许的生日愿望一样。
周蘅遗传了母亲端正的五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害怕她想要亲吻对方的欲望。为此她尝试过疏远周蘅,结果她被娇气公主的眼泪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那一刻她意识到周蘅需要她,而被人在意的感觉竟然如斯美妙。从此她开始打着各种幌子增加她们的肢体接触,一生下来就被太多爱意浇灌的温室花朵并不能分清所谓的保护是否另有企图,只会照单全收。
不过,她能偷亲得如此水到渠成,大概也有月亮的几分功劳。她并不真的觉得月色很美,却能借此伪装一点浪漫,骗得春心要共花争发。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相互依偎着,如同未来的缩影,成为她背负的第二个秘密。
亲吻不够表达一对热恋情侣汹涌旺盛的爱意,她们终究步入另一个春夜。她记得周蘅的小夜灯是柔和的暖黄色,床单是浅淡的粉红色,脸颊是隐约的绯红色。剥开碍事的衣服,肩头荔枝般的白染上琥珀色,像蜂蜜一样香甜诱人。她埋下头深吸一口,确实捕捉到一点蜂蜜混合牛奶的香气。
周蘅瘦瘦的,胸口也没有几两肉,一直羡慕她发育得好,她却不以为然。娇小玲珑的才和周蘅天真脆弱的少女气质相配,时刻激起她过盛的保护欲。明明不堪一握,尖头却在她的舔舐下昂然立起,像迎着东风冒出的新芽,昭示着接下来春光将如何旖旎。
楚王好细腰,杜若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被这一段曲线蛊惑着噬咬起来,一时间呼吸声有如春雨淅沥,入耳勾起一阵痒。她的手指跟随骨骼勾勒另一段曲线,颤栗着使她联想起翅膀一抖一抖的蝴蝶,还是沾了水的那种。她更痒了。
她猜周蘅也在痒,一边手和脚都蜷缩起来,一边却极力张开了双腿。她越过草丛去亲吻溪流,摩挲埋藏在河床深处的鹅卵石。渐渐地,由粉转红,膨胀如一朵妖花,气味如花粉般无孔不入,而她被原始的渴望驱使着前来采蜜。
她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笨拙。周蘅咬着唇扭开了头,什么都不肯说,她只能靠着一颤一颤的睫毛猜想这样是否舒服。她紧张得手指僵硬,心跳如雷,明明周蘅比她还紧张,却一手把她捞下送上一个吻。等她把注意力拉回来,她们已经和谐得像共奏一首小夜曲,对方用腰领着她一下又一下,打着涓涓流出的节拍。
无怪后来周蘅咬一口她的耳朵,丢下一句:“明明是我办了你!”
她搂回来亲了又亲,哄她一生要强的小朋友:“是是是,公主大人。”
“说了要叫我老婆大人!”
小夜灯已经熄了。她就着微弱的天光看向对方嘟起的唇,瞪大的眼,莹润清透得像晨间露珠,心头浮现支离的诗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她和诗人都知道长夜将尽,露水易逝,却都妄想留住此刻。
她合上眼睛,她们十指相扣的手几乎营造出一股安宁,好像足够她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如果她没有做那个短暂而惊人的梦的话。
梦里她坐在周蘅的脸上,一阵阵的收缩感从下腹传来,逼得她仰起头用手撑稳自己。她奇异地发现她能看见周蘅曲着腿,一边夹着一只手抚慰自己,一边双脚不自觉地一前一后摇晃。昏沉之中她依稀觉得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了神细看却是周蘅的脚。怎么会?周蘅从不做美甲!她心下猛跳,恍然间掠过一段丰腴的曲线,像从《泉》里走出来的,犹自起伏的,活生生的曲线。
低头一看,那张脸分明是周阿姨的。她们的脸贴得那样近,几乎要变成一个吻。
杜若当即惊醒,眼前却真有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能是被她失控的动作吓到,对方不无疑惑又带点刚起床的含混不清:“你睡得好浅,一亲就醒了呀。吓到了?”
她瞥过对方犹在阴影中的眉眼,痛苦地遮住脸:“有点。我再眯一会儿。”拖鞋与木质地板相击的声音由近渐远,一声声钉在她的胸口,伸了手往下一探,星星点点的濡湿终于钉穿她的心,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对着周蘅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私底下又反复做着和周阿姨有关的梦。她像母亲一样越发勤快地出入周蘅家,明面上扮演一双互帮互助的闺中密友,暗地里演绎一对食髓知味的花季情侣。周阿姨一如往昔待她亲如女儿,却不知道她在眉来眼去之间偶有冲着她的背影出神。
周蘅悄悄蹭过她的鼻子:“别担心,我妈不会发现的。她肯定想不到!”
她却分明透过这张脸看见另一双眼睛,安慰人的时候弯成相似的弧度,只是眼尾若有若无地缀着皱纹。她要疯了,可是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所有的话都在胃里兀自痉挛,提醒她不张嘴也是一种谎言。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一个谎言意味着接下来还有一千个谎言。
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她来找周蘅,对方不在,只能和周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月考、升学。没多久他被一个电话叫走,留她一个人放空自己。她关了灯,靠着周蘅的房门,在密集的雨声里几乎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门声驱散了她的混沌。紧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轻快的脆响。她等来的并不是周蘅。
她应该起身开了门同周阿姨问好,可是犹豫之间已然错过最正常的时机。她的睡意消失得了无痕迹,只能听着响动,不受控制地推演对方的行踪。厨房,客厅,最后消失在主卧。回忆梦魇般涌上来,她像即将溺死般疯狂吸气。直到腿麻了,她决定悄悄溜走。
她艰难地拖着两条腿挪过客厅,不能避免地路过主卧,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她贴着门站定。她好像又回到了幼时的门口,门后还是有一个发出满足般谓叹的母亲,也许她从未真的走出那个房间。
金属把手的质感透过手心将寒意传遍全身,隆隆雷声掩盖了门的吱呀动静,但里面的人还是转过头,一脸被雷劈过的愕然。她一步步逼近,那人更在极度震惊之中僵住不动,一只手犹在下身握着什么,来不及隐藏。
当她把手覆盖在对方的手上,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让对方急急撤了手又试图推开她。周阿姨大概从这一刻才开始重新认识她,而她早在那一天就同时失去了两位母亲。抵抗她的那只手用了劲,掌骨根根分明,相连的腕骨被一环玉镯挡住,犹能看见原本的纤细模样,而胳膊却是渐渐的圆润起来。
“阿姨,让我帮你吧。”话里倒是一派乖巧和诚恳,不似作伪,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在帮忙洗菜收碗一样。她一向喜欢帮周阿姨做这做那,平心而论,周阿姨也几乎最接近她理想中的母亲。周阿姨知道她吃鱼最爱鱼面颊,知道她只喜欢鱼肚子里的新鲜鱼籽,而母亲连烧鱼都要放她讨厌的香菜。她仅有的最接近母女温情的时刻,都和周阿姨有关,只是这些时刻都在同一天被毁了。
“杜若!”威严地、愤怒地、惊恐地,她从未听过周阿姨这样叫自己的名字,却从母亲那听过很多次。
她握着对方的手向前挺进,贴在耳边幽幽发问:“我妈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那个人猛然睁大双眼,嘴唇分分合合,一时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靠得太近,能看见额头浅浅的抬头纹路,能闻到某种淡淡的木质花香,混在雨天特有的青草味里,让她莫名觉得愉快。
“阿姨,周叔叔知道吗?”她猜此刻她的笑没准颇有威胁意味。
对方眼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只是眼神漫开,明明对着她却并不真的在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惊觉周阿姨竟然如此陌生,显得她的威胁如此幼稚可笑。原来她和其他小孩没什么不同,她只是自以为是地理解了成年人的世界。
那只手到底卸了力。没了阻拦,她只管横冲直撞,雨滴打在雨篷上一声急过一声,她像抱着一尊琵琶独奏《十面埋伏》,同雨声一样混乱如麻,生涩得紧。湿冷的空气透过纱窗包裹住她,她感到自己又冷又僵,却不敢靠近咫尺之间的热源。直到一只手牵引她放慢速度,她才恢复一点知觉,偷瞄对方的脸。
紧闭的眼,紧闭的唇,不肯看她的神色倒让她想起另一张脸,一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脸上的表情却一阵松动,眉眼悄悄舒展开,鼓励她晃得更狠。这尊活着的维纳斯因为她颤抖不已,下垂的乳房,暗沉的妊娠纹,全是未经艺术家粉饰雕琢的美,正是她欲望的起源。
机械往复的动作其实非常枯燥无聊,不能拥抱,不能接吻,她一度觉得自己徘徊在这场性事之外,只是一个看客。一声绵长轻柔的叹息将她酸胀的胳膊解放,她才从不适中获得一点真实感。对方伸出手推着她远离,逆光中腕上玉镯透着些许莹润的光泽,成为她背负的第三个秘密。
第二天,母亲难得地多问了她几句,话里话外像是在关心她是否学习压力太大。她哑然失笑,周阿姨连理由都找得挑不出什么错,几乎能想见这个女人是如何在每段关系中维持微妙的平衡。她几乎要同情母亲了。
这三个秘密时常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唯有和周蘅待在一起的片刻得以轻松一阵,毕竟,她们共同承担的秘密尚且称得上甜蜜。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保持秘密的必要,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么多,这一件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周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连绵不绝地晃动中辛苦压抑着声音,杜若却在希望她叫出来撕破这些表面的平静。
她原以为这一切会在上大学之后好起来。远离母亲,远离周阿姨,只有她和周蘅,一切就会逐渐正常起来。
直到她从邻居闲聊里再度拼凑出一个陌生的母亲,和周阿姨彻底决裂的母亲。她在对方极具促狭意味的眼神里感到悲哀,不全为母亲,多半为自己。迄今为止,她所有算得上亲密的关系几乎都构筑在谎言之上,已经隐隐能窥见这些空中楼阁的结局。如果就此结束呢?在她和周蘅的关系步入同样的结局之前,是不是能更体面一点呢?
她这样以为,却在分开之后惊惶领悟,原来周蘅竟是她在一遍遍失去母亲的风暴之中,唯一的锚点。即使她千方百计地从生活里刨去她,却还是在最惊慌失措的刹那想起周蘅。明明丢掉了和她有关的一切物品,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思念的依托。她在一遍遍自慰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原来她才是离不开的那一个。
杜若拿起电话,不抱希望地按下一串数字,等待的十几秒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终究接通了。也许无形之中仍然有什么将她们相连,只是夜色太浓,看不真切。
雨又淙淙地下了。
何采薇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目光,忽然发现周围竟如此之暗。从写字楼的落地窗望去,乌云犹在大厦间窄得可怜的空隙里探头探脑,想必和她一样惊奇下雨这件事。在这个一向干燥的城市里听着雨声,看着车水马龙中流动的伞,几乎让她触摸到一点乡愁的影子。
不过她可怜的空荡荡的胃听起来更加哀愁。她直奔楼下的711便利店,何以解忧,唯有关东煮。
店里毫不意外地挤满了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没带伞。接着她就发现大家都对这场雨毫无准备,于是她要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边吃边等雨停,要么冒着雨冲向不远的公交车站然后边吃边等车来。
她花了1分钟选择后者,并在5分钟后开始后悔。
青红相间的渗水砖上,大喇喇地躺着米色的塑料碗,奶白的墨鱼丸和蟹粉包,墨绿色挽成结的海带丝,几片鱼豆腐搭在唐杨棒的肩头,一个角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澄黄汤汁,旋即被雨水打落。何采薇与她的关东煮分明隔着雨幕,却仍然闻到浓烈的香气,勾得她咽了口水。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香气来源于别人的外卖。一辆电动车试图避开她,结果车头扭得太急自己也失去平衡,最终两个人和车都倒下了,车尾的外卖箱倒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何采薇只是被轻轻带倒,那骑手却是半天没爬起来。
雨水让她的视线失焦,她擦擦眼睛犹疑着要不要先把人扶起来,甜美冰冷的人工语音适时响起:“您有一个订单即将超时……”只见骑手勉力撑起自己,刚扶起车便捂着左臂急切地走向她。
“美女,你没事吧?”听声音竟是个中气十足的女人。
何采薇摇头,刚准备开口,又被抢了先。“对不起哈,真的没看见你,我有个订单要超时了,加个微信赔你?”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抹了把手机屏幕便亮给她看。
“扫上了吗?我得走了你有啥事微信上……”尾音被雨吞没,听不分明了。
她的手指犹自悬在好友申请按钮上,眼前只剩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和头盔外打湿成绺的发尾。一切发生得迅疾到不真实。
坐在公交车站的雨篷下,何采薇在湿润气息的包裹中嗅到一丝寒意,摸到脸上一片润泽,大概只是雨,她已经没有多少情绪,足以强烈到流泪。马路上的水洼已经映着路灯的倒影,车轮依序碾过,暖黄的光晕骤然碎开,溅起的水滴很快融入雨中,了无痕迹。她悲哀地想,明天还要上班,这起事故微小到甚至不能给她一个请假的借口。
何采薇跑向单元楼门口,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楼里静静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电动车,刹那间疲惫感忽然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驱使着她倚靠在车上,并对划破空气的一声声警报充耳不闻。
电动车的主人到底站在她面前了。
其实她没有真的在听这位包着头巾、穿着睡裙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精神全然涣散之间,她依稀感受到一点水汽氤氲的暖意,迥异于门外永不停歇的雨。白桃味的香气包裹住她,她光去想是洗发水还是沐浴露,以至于随口同意了这女人的邀请。
直到她真的站在人家的厨房里,看见玻璃锅盖上积蓄的水滴,逼仄的空间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让人担心油溅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她刚才答应了什么,葱油散发的焦香钻入脑海,提醒她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家里,等着吃她并不喜欢的和葱有关的食物。
“我的葱油拌面,真的,蛮不错的,吃过的人都是这个!”那个女人一边用力比出一个赞的手势,一边把酱油色的汁淋在刚出锅的细面条上,还不忘翻动出碗底炸得深沉泛黄的葱段,无比贴心地帮她拌好了面。
不得不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何采薇发现自己竟然几乎爱上沾着酱汁焦焦脆脆的葱,又咸又香,就着吃能下三碗面。渐渐活络过来的心思叫她打量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女人。
“真的好吃!我以前从来不吃葱的。”她用筷子蘸了酱汁在碗底悄悄勾勒这女人的眼形,杏眼眼尾微挑,真有点桃花笑春风的意思,其他五官却像被秋风摧残过,露出衰老的痕迹,“第一次知道葱被油炸了能这么好吃。”
“还想吃吗?给你再做点?”
“不了不了,真吃不下了,改天再来找姐蹭饭吃!”
她谢绝女人送她的好意,合上门,拎出手机对着好友申请界面游移不定。其实她没想过叫这女人赔钱,原本就不打算联系的,只是……她闭了眼还能回想起女人切菜拌面灵活的手指,顺着手往上是裸露在外的紧实的大半个胳膊,不能再想了。昏暗的楼道里,微弱的光映照出一双渴求的眼睛,她订了最近的快捷酒店。
花洒水柱打在脊背上,那一刻何采薇几乎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她今天过得不顺,放纵一下换来一点快乐有什么错呢?
她的床伴来得很快。按理一次临时起意的要约不应该得到这样干脆明了的承诺,用她床伴的话来说。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律师一直是个迷,她在周末约对方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而工作日的夜晚却惊人地顺利。穿着衬衫来又穿着衬衫走,难免好奇对方是否睡觉。
她还在洗澡,对方就背着电脑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全透明的浴室让她不着寸缕地落在对方眼里,她下意识地又是遮住又是转身,耳根烧红一片。其实她们不过约了两次,原本也算不上太熟。所以她没记住对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在她心里对方有另一个名字,起因是这人实在娇小玲珑,单薄的肩膀靠起来怪硌人,简直被大风一刮就走。偏偏在床上又强势无比,能想见法庭交锋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有一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违和。她因此在心里偷偷叫对方“颦颦”。
颦颦钻进浴室里环抱她,在她肩窝狠狠吸了一口,像吸小猫咪一样餍足得直叹气。手从臀部游上来,清凉到她微不可察地一颤。吻如雨滴落在她的锁骨、乳尖、腹部,她低头看见花洒打湿对方的齐肩直发,也是一绺绺的,简直狼狈得像一场车祸。只是这次她被撞在浴室的玻璃墙上,眼看床上大喇喇地躺着衣物与电脑包,几乎是一种急不可耐的明示。
她感觉到胸口肆意揉捏的手,感觉到下边海浪起伏的手,感觉到脊柱被轻柔地一节节舔过,到颈部却换了稍重的一咬,激得她浑身一缩,臀部顺势抬高,倒像主动吞入了手指一般。
“你今天真的很像那种,”颦颦是个坏心的,知道她敏感,偏要从肩胛骨一路写到腰上,“色、中、恶、鬼。”每到顿笔处被含着的手指就猛颤,直弄得她到处都痒,到处都麻。
她张着腿跟着节奏抖,膝盖时不时敲响玻璃,双手极力压在玻璃上,整个手掌都发白了。
颦颦还知道关心她的膝盖,把她向后搂了搂,这样一来,她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那只进进出出兴风作浪的手,不由得双腿紧绷,脚背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对方拔出手拍拍她:“放松点。”她在屈辱和兴奋中一阵收缩,仰头时水滴从下颌边缘坠落,有一种跳崖般的决绝。“原来你喜欢这样。”又来一巴掌,臀部微微发热的感觉惊人的好,好得她想弓起来再挨上几下。
弓起来趴在玻璃墙上的姿势实在是让她羞耻,清脆的一声重过一声的击打声更是。她合上眼觉得自己简直原始得像野兽,在皮肉之苦中被凝视,被驯化,被奴役,最可耻的是她还心甘情愿。她想象被打得红肿还执拗撅起的臀部,想象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抡圆了打下去……当即惊醒到一颤,颦颦的胳膊分明和她人一样弱不禁风。
颦颦却误解了这一颤的含义,抽了手贴着她胡乱地磨:“薇薇,你爱我吗?”
她骤然被空虚感占据身心,想也不想地答复:“我爱你。”旋即被再次填满,填满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感觉还活着。她不会因为工资少得可怜还要努力加班而活着,不会因为房租高得吓人还要忍受室友而活着,她是因为这些感觉才活着,这些称得上快乐的片刻里她才真的活着。
就像颦颦喜欢在快要高潮的时候发问一样。她永远只会问她知道答案的问题,无论法庭上还是床上,她只在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里活着。她们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而成为固定炮友的:生理需求要和爱分离才能轻易地得到满足。
何采薇知道,“我爱你”是被“你爱我吗?”建构出的虚假答案,但“想”和“想吃吗?”却不是这样。彼刻生出的食欲是如此真实,真实到牵连出了此刻的爱欲。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将它归入快乐之中。
她已经能在颦颦小小的精心护理的手上看见另一双更大的生了茧的手,她在颦颦身上吮吸一块块红痕就像在咂摸被炸得过分酥脆的葱段,她手指的节奏时而轻快如菜刀遇砧板,时而悠长如筷子搅细面,而颦颦只会惊喜地说:“你今天不太一样,比之前热情。”股间淙淙一如故乡不肯停歇的雨,只是她已不再感到乡愁。
此地的雨已经停了,不知何时再下。何采薇脱离这团咸腥湿漉的空气,不像颦颦打开笔记本电脑就能办公,她还得回到写字楼上班。
窗外正下着淅沥小雨。
何采薇合上眼,树叶被风拨动,染上湿润的尾音。她的眼睛仍在酸胀中无法自拔,并没有做好周末也要面对显示器的准备。这个被客户一句质问完全毁掉的周末,还剩个尾巴。
她打开微信,手指悬在颦颦的对话框上将点未点,头像的右上角忽然蹦出一个红点,小小的,几乎淹没在各种不断刷屏的群聊之中。“薇薇,今天有空吗?”这句话躺在对话框里,寻常一如寒暄,直到敲下“有空”两个字,何采薇才发觉指尖下暗流涌动。
阳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小鸟,抖抖翅膀又离开,不小心在玻璃上留下一丝水渍。她盯着这点晶莹,仿佛透明浴室里晕染的水汽,不由得猜想潮湿的天气会唤起潮湿的心情,于是便渴望潮湿的身体。颦颦是否有同感呢?
至少此刻她的身心都湿漉漉的。在酒店的花洒下待了太久,她的手指发白发皱,划开迷蒙的玻璃,颦颦倒是柳下惠一般抱着笔记本指尖飞舞,陷在沙发的怀抱中,不肯施舍她一眼。她决心不再等了,关了水,誓要把柳下惠也拉进这团湿漉漉、乱糟糟的空气里。
颦颦早就洗过一遍,此刻确实一副好整以暇的干燥姿态。何采薇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发尾仍然润泽,只是不滴水,偏偏要挤着颦颦坐下,然而对方只是动了动肩,眼睛仍是盯着开了无数个窗口的屏幕。她把头整个贴上她,分明听见骤然拉长的呼吸。对于床伴来说,最大的共识就是在叫停之前,一切都可以。
她用舌尖轻轻挠着对方瘦弱的脖颈,隔得太近,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脆弱到激起人玩弄的心。她咬上去,颦颦下意识地后缩,摇晃着想要摆脱,下巴抵着她的脸,双手试图把她推开,惊慌失措得恍如即将被咬开脖子的羚羊。她并没用力,只是就着作弄劲在吮吸,伸手揉捏安抚对方因为紧张和惊讶跳动过快的左胸。
对于颦颦来说,一向乖巧的、逆来顺受的人忽然变得如此主动、如狼似虎,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她本该感觉到焦虑、不快,就像不在证据清单里的证物、没有事先沟通的证言一样,会导向无法预知的判决结果,但此刻,兴奋盖过了一切。
何采薇没有解开她的衬衫,原本熨烫平整的表面已经褶皱不堪,配合颈上的红痕,倒真是一副遭人调戏的样子。
“我有个庭临时改到明天上午了,薇薇,我不是故意约你出来……”
“看你加班吗?没事,你加吧,我尽量不影响你。”何采薇边说边把她的裙子掀开,堆在腰上。
颦颦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强迫自己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另一半被手掌揉得乱七八糟,正变得和搭在手臂上的发尾一样湿润,却更加黏腻。一阵风送来湿冷的气息,她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下身却仍然发热,雨点闷闷的阵响像潮意无规则地涌出,她快要融入这团又湿又乱的空气里了。
何采薇给她垫上腰枕,自己钻过纤细的腿弯,在沙发前跪定。颦颦身上哪都没肉,托着她的臀,也略微硌手。含上腿心,能感觉到臀部忽然夹紧,捏一捏又悄悄放松,颦颦大概不擅长应付失控的局面,反而显得听话极了。余光里一双腿乖乖张开到最大,随着舌背粗糙地碾过去,脚趾蜷缩又放开。
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停了,只有呼吸声迭起如细密的雨,连绵着让人身心俱湿。何采薇用舌头裹住她,卷起她,侵入她,每一步都出乎她的预料。双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伸了手却没有推开,反而按住头向里带,想要找回一点点控制权,反而被拨弄得双腿直抖。要看的材料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自己仰头咬唇还是呻吟到无法控制的样子倒是全被对方看了去。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颦颦此刻作何感想?何采薇无从得知,只能感觉到一切非常混乱,对方双腿乱抖得仿佛不受控制,手在她头上无规律地乱抓,透明液体滴在她的膝上和地板上,向四周溅开,也许这种感觉叫高潮。
但对于何采薇来说,这场戏的高潮在她抬头看见手机镜头的那一刻。
“你是在拍照吗?你……你拍了什么?!都删掉!马上删掉!”
“薇薇,你冷静点,”颦颦越过手机俯视着她,“我只是觉得太刺激了,想要录下来,吓到你了吗?对不起。”
颦颦放下手机,捧着她的脸,语气异乎寻常的温柔:“我已经删掉了,都删掉了,不用怕。我是律师,不会违法的,相信我。”
“那把手机给我。”何采薇把自己撑起来,直直地盯着手机。
颦颦微向后缩,略一停顿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你看,我已经删了。这些视频都不是……”语调尽可能放得轻缓,“手机是个人隐私,不能给你。”心里仍回味着刚才薇薇从自己双腿之间探起头,嘴唇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渍,两眼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忽然很想把眼前不依不饶的人按在身下。
何采薇伸手要抢,颦颦手腕一翻,手机平稳地落在床上。追到床头,颦颦倒也不急着抢回来,贴在她后背看她一遍遍试解锁密码,手搭上腰际,头抵上脊梁,带着哭腔开了口:“我当时没想太多,忘了先问你意见,薇薇,对不起……最近我压力很大,整个人状态不好。”没感觉到抗拒,就慢慢环住她,在耳畔继续道:“我只有和你、和你待在一起才能放松点,马上出差了,我想着录下来……”
何采薇僵着不动,思绪纷乱如麻,犹豫之间,又听见身后低低地飘来几句:“以我们的关系,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依赖你,对不起。我们还能继续吗?”
不能。何采薇想,但这句话如果说出口,好像会把她们生生劈开,冷峻的空气会挤进来,带走所有水分。她宁愿沉默如颦颦此刻紧抱她,吻上她的后颈,打湿她的衣服。她把手机丢开。
颦颦沿着她的脊柱一节节往下吻,又轻又慢,好像打算吻到地老天荒。她闭上眼睛,一点点放松自己,整个后背都在痒。她准备攥住床单,不料颦颦先她一步压住了她的手。她想象自己现在姿势,双手被按着,上半身趴着,下半身立着,裤子将将挂在膝盖。这只在揉捏自己臀部的手,片刻之前还举着手机。羞耻心是最好的春药,她一动不动,任由颦颦舔弄,舌尖带出湿润的尾音,被沉默放得极大。
睁开眼,尽管是颠倒的,眼前的场景仍然极具冲击力:唇与唇水乳交融,不分你我。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颦颦录下的场景,理智忽然回归,逃也似的脱离这间潮湿的房间。外面天已黑了,地面仿佛不曾下过雨,唯有腿心的黏腻叫她回想起站在窗前的心情。
何采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浑浑噩噩,直到被强光晃了下眼睛,惊得一激灵。
“妹妹!你走夜路当些心哈!”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声控灯猝然亮起,“好巧,是你呀!夜宵,吃不吃?”来人从电动车的外卖箱里拎起一大袋饺子,热气捂得透明塑料袋上净是水汽。何采薇只是木木地晃晃脑袋,胡乱应了两句,便上楼了。她一级一级数着台阶,耳朵却听着最底下的动静,一阵噔噔声渐渐逼近,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路过某层,没由来地想起这女人的微信名字,符苹。
何采薇已经知道这就是女人的真名,读起来很容易联想到浮萍,无端生出漂泊之感。符苹偶尔会做点夜宵,招呼她来吃,何采薇拒绝多了也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去了,边吃边聊两句闲话。符苹不过大她几岁,却比她早工作好些年,在社会里浸泡久了,在她面前总像个大姐头。
她走得太轻,楼道里阴阴的,手里的钥匙总对不准,一阵风幽幽掠过,她感觉自己也跟着飘走了。一串金属拧转的声音,接着一点干净利落的关门声,她猜符苹已经进门了,眼前却还晃着那袋热气腾腾的饺子,给顶灯一打,亮晶晶的。她想起正常下班的时候,楼道里油烟与香味缠绵如许,穿行其中,恍惚以为还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推开门桌上就摆好了饭菜,暖黄的光晕下油亮得晃眼,一句“放学啦?”随着脚步一起落下,末了,一点轻巧的关门声。
何采薇定神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没开灯,桌上空荡荡的。
直到她按亮手机,发现客户发来一条微信,只用几个字就否定了她周末加班的所有意义。打开热水器,绵密的水滴像一场人工降雨,从头到脚,她又回到一团潮湿的空气里,这时她才有了活着的实感。眼泪和她的感受一起奔涌而出,凝成一股股水流,从锁骨淌到耻骨,沿着脊柱一节节下落,心也在跟着下落。落到胃里,她开始惦记上没吃到的夜宵,或许可以去找符苹?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勤快翻看微信,等符苹做了夜宵叫她。只是符苹最近似乎很忙,夜宵也不做了。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晚餐,外卖员的饭点自然不会和大家一样。她略一滑动,又看见熟悉的头像。颦颦自那之后没有再联系她,她也没有由头去问,但偶尔会被隐秘的不安驱使着敲下几行字,旋即清空对话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