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时最忆君(上)
“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承泽微微低头,还怕压不住自己带笑的唇角,他强行咬牙才没有大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句极为有趣的乐事。
偏偏发问的人却还一本正经,甚至与他凑近对视间,眼中一片坦然,甚至带着几分痴恋。
“我原来也不信,现在我信了。”
范闲的自问自答,自然自语。好似视李承泽为无物。可他又很认真的看着李承泽,认真简直像爱的是李承泽。
李承泽自然不可能怀疑自己便是范闲一见钟情之人。他只是含笑再拈起一颗葡萄。
这也是他们初见。
彼时的范闲不过是一个重要人物的私生子,因着一桩婚事才入了李承泽的眼,李承泽心里是想拉拢为上,却也要先行试探。
还未见到人,便先听了一首“万里悲秋长做客……”的绝妙诗文。真见面也并未令他失望。
比起清逸出尘的面容,范闲与谢必安交手时透露出不俗的武功,才让他又吃了一惊。
但是那个疯女人问起他时:“范闲是个怎么样的人,听闻你在靖王府见过他了。”
李承泽还想着范闲那个向往迷恋的眼神,若是做戏,范闲也算是此中高手,更是不可小觑。若是真的……有可能是真的么,那便真的是笑话一场。
于是他微笑着回答:“诗文不俗,武功不俗,人,亦不俗。”
“哦,他竟值得你这般夸赞么?”长公主李云睿突然转身,脸上带着欣喜又温柔的笑容,她那张美艳的脸,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看起来纯真又妩媚,她抬手咯咯笑起来,眼神里却皆是漠然。
“那便杀了吧!”
比起内库能带来的泼天财富,一条人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何况,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微不足道。
李承泽把玩着手里古朴的紫砂小壶,他向来爱这种风雅之物,手里温热的粗糙质感,让他微眯眼眸。似乎在深深思量,许久,他才应到:“便杀了吧。”
可他还是去了醉仙居,等那个根本不会来的人,司理理是盛名最盛的花魁,她一身黑衣勾出窈窕妩媚的身形,芊芊素手却是熟练分拨茶水,并恭敬奉上。
他记得情报里,范闲甚喜这个姑娘,一个刚在他面前说对一位女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人。转眼间又去眠花宿柳。
可李承泽也知道,范闲那日却不在花船之上,只是拿眼前这位美人做一个掩饰。
收到范闲遇刺的消息,李承泽还是理所应当的表现出几分慌乱,实际心中却生出几分庆幸。死的只是护卫而已,范闲重伤也留了条性命。
他李承泽就是这样的左右矛盾,要杀范闲的是他,还苦心绸缪,知道范闲没死,开心喜悦的亦是他。
他托靖王世子去探望,借李弘成的手去知道范闲点点滴滴的消息。还有其他情报来至。听属下说范闲去监察院大闹一场。
范闲说:“人人平等,侍卫亦是人命。也是我大庆子民。”
用家国大义,用伦理纲常,通通压不住他复仇的火焰。甚至不顾身上重创,当街拦杀程巨树。
“殿下,范闲所为虽然值得称道,但也太过可笑了,一个侍卫罢了,至于这般胡闹,还说什么人人平等。”
李承泽尝着口中糕点,他百无聊赖的蹲在椅子里,看水榭里养的游鱼纷争,争夺的不过是他落下的糕点残渣。此刻水面上皆是红金熠熠。水波动荡不休。
“是啊!可笑!”
而范闲追查幕后谋划之人时,李承泽这次兴致勃勃与他再见。他那时候甚喜一书,没想过竟是范闲所作,便带着一边品读一边等候此人。
范闲或是为了敷衍应付,或者是急着报仇。他说出:“比起太子,我更看好殿下。”时。
李承泽心间喜悦,却比第一次被庆帝重视,而参与政事,还要来的快活。
却真是敷衍吧,这个人和他的父亲一般,是滑不溜秋的泥鳅,逐渐学会官场上虚伪的客套。熟练游走于他和太子之间。不时撩拨,却也始终没有松口。
“我很生气,范闲。”李承泽自言自语道:“你可能不明白,我并非是要所有谋臣都入我手中。可是你,我得要你。”
他的确对范闲一见钟情,但这个钟情,钟情的是范闲背后的司南伯范建,在户部一手遮天。掌管天下钱粮,钟情的是范闲婚事后得到的的内库,日进斗金的巨宝。钟情的是监察院若有若无对范闲的袒护。还有庆帝对范闲显而易见的偏爱。最后才是这个少年的风骨,风光霁月的坦荡快意。
“但我耐心有限啊!”李承泽眼睛落在书页上,因为翻看过多,那纸张边缘都有些破损发毛。
“黛玉葬花…………也真是风雅多情。”
等待着他的却是庆帝的暴怒。那个威严冷漠的帝王,毫不留情的把手中的折子丢到他的身上,力气之大,伤得他额前都留下一道血痕。
随后便是狂风暴雨般的训斥:“争,朕允许你争,可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没有抬头,却要被那道犀利的视线穿透般,心间的惶惶不安,在男人说出那句:“太子,终究是太子。”而彻底绝望。
“但是哪怕朕死了,他也死了,这庆国的皇室都死尽了,依旧轮不得你去肖想朕这把椅子!”
“你这违背阴阳的逆种,还要朕教你怎么苟活吗?若非朕顾忌骨肉亲情……如今你觉得朕对你还不够宽容?”
李承泽又忍不住颤抖,他想狂笑,想要嘲讽这个满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的男人,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血脉,我也是人,我和太子有何不同,你推我出来争,又为何不允许我多争一些。
你本意便是推我出来赴死罢了!又何必说的这样风光霁月。
可是他只是颤抖着,血落进他眼中,也顺着眼角滚落面颊,好似流出血泪,分外狰狞。但是他仍是恭顺着深深俯首:“儿臣不敢。”
“范闲的话,你与太子的争斗,不可再涉及此人。”
这个冷酷皇者,作为操纵棋局的棋手,居高临下的在局外冷眼旁观。但是刺杀事件再嫁祸太子。还是引动了他的怒火,让李承泽彻底认清身份。
一个生来有疾,不分阴阳的人。是男女共生的怪物。李承泽一直没有忘却自己的隐疾,但是被这般刻薄羞辱。他还是满心绝望。
再没有这样的耻辱,连他的父亲都对他失望透顶,废物利用般拖出来,给过于怯弱温柔的太子当一把磨刀石。
刀钝了可以磨的锋芒毕露。但磨刀石却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把利刃。铁器和石子,云泥之别是这般残忍。
他想到注定昏暗的结局,让他离开这座沉沉宫阙时,险些绊倒在地。幸而谢必安及时搀扶他一把。可再见范闲,他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般露出虚伪的笑意。
庄墨韩语动殿中人,抄袭窃文的罪名好似污水一盆。列坐之人皆窃窃私语,看范闲也好似嫌恶鄙夷。
范闲却仰天大笑,他面色酡红,醉意朦胧,少年人贪杯宫中好酒,又与北齐使者对饮,互不相让。此刻不知是否还留有神志,于是他却是当堂大笑。
用以反驳的是一夜口吐诗文三百篇,篇篇可惊世流传万古。
范闲醉极而诵,他狂傲不羁,且饮且念,或是击缶,伴乐音而念,或是绕柱慢行,似醉似醒。
但他突来兴致,揽着李承泽肩膀高吟:“人生自是有情痴……”
他与李承泽四目相对,眼神极亮,却也旷远,仿佛看的不是李承泽,而是更远处的一个世界。他的来处,是不可归,只能追忆怀念。只能仰望。空间时间也挡不住那份情意,是一个疲惫的游子,渴望归乡。
李承泽直视他的眼,范闲醉了,于是他平日清逸出尘的脸是满是红晕,身上皆是浓厚酒香,好似谪仙红尘打滚,沾一身因果。他今日举止也过于癫狂桀骜,但是范闲爆发出的惊世之才。让他有这般傲慢的资本。
仿佛一眼万年,范闲仰首再饮,酒液淋淋挥洒,从他嘴角面颊倾覆到脖颈衣衫。他再接道:“此恨不关风与月。”
李承泽曾对他说过:“你我间,不谈国事,谈风月。”
可是他与范闲的愁怨,本就不关风月。他与范闲,也并无风月可谈。
宴席已散,宾客尽散。到天边露白。李承泽却仍无困倦,他脑中是范闲诗文百首。是范闲身上酒香。是范闲那一眼,极旷远寂寥。他身上浓郁的孤寂,让李承泽感同身受。
太寂寞了,是天地幽幽,寻不到所求的徘徊茫然。
原来你,也是这般寥落。
他睡了半日补眠,靖王世子李弘成又来他王府拜会,说昨夜宫内进了刺客,杀了长公主宫内一个侍女。
李承泽懒懒抬眸,打个哈欠,接过侍女送上的汤水,清亮的果汤散着浓郁的甜香。他尝了一口,觉得平复脑中胀痛,可说出的话,却与李弘成的情报完全不相干。
“听闻,靖王叔当年爱酒,有幸藏了一坛千日甘。”
李承泽微笑看范闲一无所知远去。他以为这只是一场风过无痕的梦境,虽然他偶然间也会再梦一场,可醒来身边却也是空寥寥无一人。
那张硕大华丽的紫檀木床,铺设华丽,他向来喜欢享受,厚被高铺,自然绵软。可梦里那张床,硬的有些硌人。男人半点不怜惜的压制他。把他紧紧束缚。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带着潮热的湿气气。
他那夜是做了一场无眠的好梦。可任凭他再食髓知味,也终不可得。
范闲大婚时,他还送上厚礼恭祝,终究没有亲至。他要如何呢,难道去见自己自幼宠爱妹妹的夫婿。曾经春风一度的……情人。再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承泽蹲在椅子里,听管家报过礼单,打发人去范府庆贺。他夹一块鱼肉,今日起晚了些,也恰至休沐。便让人把早饭午饭并成一餐。
可是他递到口边,便忍不住腹内翻涌的恶心感。吓的一侧服侍的婢女连连请罪。
他扔了筷,也没有心情再干嚼。在书房听暗卫奏报京城大小暗线时,他却又昏昏欲睡。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再那一瞬间,李承泽心间涌起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眼中一刹清明。
如果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这将让他万劫不复,也能让他看到他那个高傲自信的父皇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类似瓷器崩裂的难以置信造就的暴怒。
他实在厌恶庆帝的虚伪和居高临下,能让那个人愤怒。实在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不值得,用那个可能出现的至宝去看一出好戏。不值得。
代价根本不对等!他怎么舍得。
到暮冬时节,范闲早就带了家眷去了苍山修养。他好似只求避过京都风雨,可是这个时节,却只会下漫天的雪。洋洋洒洒,把天地遮蔽成一片混白,见不到丝毫污秽。
二皇子殿下收集天下名厨,准备开一家酒楼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哪怕王府剔除不要的厨子,被其他酒庄拉拢聘走后。手艺也足以让人慕名而至。
可李承泽的身体却逐渐丰腴起来。原本清艳的脸,清瘦的文人身形,逐渐有了朝中饱经风霜大人们的稳重。
他刚送入两个厨子到靖王府,便被李弘成委婉劝告:“殿下近来越显富贵了。”
李承泽偏爱文雅,对俗物非是不喜,也觉庸俗。听到此话,他却眉头不皱,还亲自夹了片肉脯到李弘成盘中。
“你尝尝便知了。”他发出满足的叹息:“人生在世,复又何求。”
但他求的仍是天下。至少长公主被满天言纸赶出宫阙,甚至赶出京都,去往信阳后。他和信阳密谋往来,还是谋求天下。
但是庆帝当时暴怒苛责,已经让他看清楚结局,只不过按部就班。被动安排。他,从来命不由己,由他人。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更深的顾忌。仿佛又加一层镣铐,他小心在这天下棋上起舞。是步步迈上山巅。也是步步逼尽悬崖。
北齐情报网已然瘫痪,传来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但范闲在北齐大放异彩。其中最吸引人的仍是盛传他和北齐圣女海棠的风月佳话。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承泽抚掌叹道:“轻灵新巧,好词。应是或是,是或不是。语浅意深,果然是他所做。”
低跪的探子却又道:“殿下,崔家与北齐暗中往来一事,被范闲所察。崔家,怕是保不住了。”
崔家终究不过是个引子,这火焰迟早会烧至信阳方面,也迟早会爆发,炸的二皇子一身血色。至少他与信阳的牵扯,也并非密不透风。
范闲也自然会知道,那场恨之入骨的牛栏街刺杀,是他李承泽暗中谋划。
李承泽的脸已经显的越发臃肿,却还能看出来清俊的五官,而他粗壮的身形,让那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也显得和谐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烧掉密信,灰落在檀香木桌上,又随风飘到地上,被人踏上一脚后,就彻底看不出形状,更何况上面的痕迹。
“告诉姑姑,不用着急。且等范闲回来罢!”他低笑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这京都,也太过无趣了些。”
和太子的争斗缺了一味,总嫌乏力,朝堂上的明争暗涌,还是一切如常,失败者跌落尘埃,带着一族暗淡。胜利者也不一定能洋洋自得。一切皆要看那位陛下的心思。
可帝王之心深如海,怎可猜测。李承泽心中一直盼望又恐惧的事情,真为庆帝所知时,庆帝却并非杀他后快。
李承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不可言说的地方产生撕裂般的痛苦还是把他拉回人间,或是因为那声啼哭。
幼小的尖利的无助的哭嚎,环抱着幼童的人也只是僵着手臂,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哄怀中的小崽儿。
李承泽醒来便是见庆帝那双阴鸷的眼眸,此刻落在他身上,如一把利刃反射寒光,面容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他压制着心中的失望和恐慌,浮肿的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失血过多后,连嘴唇都是发白的虚软。可是他还是微笑道:“父皇,请恕儿臣失礼,不能给您请安了。”
这个微笑是十足的应付和虚伪,但李承泽惊惧难平,虽然不觉得能瞒过此人,如今被拆穿还是心中惶恐难安,又忧心于痛哭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起来,像一只奶猫一般,有气无力的嘶鸣。他光是听到哭声都难掩心痛,虽然他还未见过那个孩子的面容。
“李承泽!”庆帝冷喝他的名字,李承泽吓的一惊,直接从床上滚下,拖着身子跪倒。
巨大的痛苦也挡不住他心中的恐慌,鲜血又从身下溢出,浸透纱布后渗到白色的亵衣上,于是他感觉腿间温热一片。
“父皇。”
庆帝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儿子,眼里的嫌恶几乎不加掩饰,“那个人是何人!”
“儿臣不知。”李承泽咬牙忍着痛苦呻吟,心中却想,若是你知道他是谁,我与他的下场怕是还要更凄惨些。
庆帝压着心间暴戾弯下腰,仔细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这个异常的怪物。他最厌恶之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自甘堕落的贱……自甘下贱的孽种。
许久,庆帝将他抱着的那个婴儿丢进李承泽怀中,李承泽慌忙接住,他不敢想这个柔弱的孩子直接触地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可他还是大半身子摔趴在地。
幸而他一直跪着,跪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是谢必安吗?”
男人似乎为他找了个台阶,他曾经形影不离的护卫,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李承泽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慌忙道:“是……”
他闭上眼,想到孩子真正的父亲,亦是心如死灰,脸上的绝望茫然根本无需伪装。
可是他看一眼怀中的孩子,生来便是白嫩可爱,此刻哭累了哀哀窝在锦被里,等着她未知的命运。
“那这个孩子,便是他的独子了。”庆帝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悲悯来,怜悯此刻俯视着眼前卑微可怜的人。
他一甩广袖,丝绸反射华光:“这孩子朕亦喜欢。既是你的独女,也是朕的长孙女。朕血脉稀疏,不会对他如何。”
庆帝自顾自的向门外而去:“好生思量吧!承泽,朕原以为你是要比太子聪明些的。却原来也是个蠢货。”
他清瘦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却有多了个一个小太监低眉顺眼的捧着一碗汤药,恭敬奉送道:“殿下,这是陛下的赏赐。”
李承泽的黑发散乱,勉强遮住面颊,他把孩子抱在怀中,那小太监还想再催促时。他便直接端起一饮而尽。
自然不是致命的毒药,李承泽有些失望的叹息。他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圈禁两个月才被允许踏出王府后,便是被庆帝召见。
此时他身形已然恢复消瘦见骨的风流姿态,沿途见他之人都知晓他病的果然危险。难怪要这般修养。
依旧恭敬跪倒,聆听教诲,等着庆帝的斥责和暴怒。可庆帝只是缓声道:“朕已替你扫清手尾。”
庆帝说的扫清,是只的是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是监察院登记在册的机密文件,已经其他阴私手段的一切存在。
从此这件事如雨后路上的尘埃,皆被冲刷干净。除了那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的痕迹也可以被随时磨平。
这是保护,亦是威胁。保护的是他和皇家的颜面,一个怪物,一个笑柄。言语也可杀人,威胁的是那个孩子。他付出诸多代价求来的宝物。随时可以变成被焚毁的灰烬。如那些文件一般。
他仍是二皇子李承泽,仍是在翰林院编书的李承泽,与太子针锋相对,野心昭然若揭,一心图谋这大庆皇位。
可此刻,他跪在庆帝面前,不像一个儿子,不像一个臣子,只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他亲自给自己拴上了最牢靠的锁链。
庆帝拿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亲手交给他道:“小孩子总爱多病,当年你们兄弟几人也曾让我日夜忧心。”
李承泽却抖着手没能接稳,木盒触地,却是滚出来一副长命锁的璎珞。还有带着铃铛的银手环来。
“朕愿她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再见范闲,那人眉目依旧。只是更俊朗些,越发沉稳,如明珠光芒暗隐,失了最初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更纯熟的应付往来。
可还是毫不退让的得罪大皇子。大皇子和北齐长公主的车架堵在京都城门处争执不休。他带着三皇子前去迎接,也要调和。
如今大庆所有皇子在京都外同时出现,并排而立,也是件很少见的事。
但是李承泽懂范闲为何如此,对于手握军权的实权皇子,他拉拢是自寻死路,用来当一个敌人却最好不过。
毕竟此刻范闲与太子和二皇子墙头摇晃,态度暧昧。他又同时握着内库的继承权和监察院的司职。加上庆帝的荣宠和自身家世。鲜花着锦,亦是烈火烹油。
李承泽寻了机会与范闲一见。这次便没有横生枝节。
范闲仍是对他怒意横生。
他暗示李弘成带着范思辙与三皇子做皮肉生意时,便想到今日局面。对范闲来说,为了拉拢范闲,他百般献好无用后,便是创造把柄也要与范闲达成合作。
可惜范闲最恨的便是对他身边人下手。
李承泽坐在茶水铺中,先自称手段下作,他等着范闲回答,却又想起去年此时,他初见范闲。
范闲对他说:“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范闲也曾对他说:“我与殿下也算一见如故。”
他不明白范闲对他蚀骨的恨,和百般针对,自从范闲回京后对他手下势力的打压。毫不遮掩的针对。当年如见故人,现在已是仇敌。
不过他也非要弄得清楚。
“牛栏街。”
这三字让李承泽默然,此事终究无可转圜,当年刚入京城,根基不稳的澹州少年,都敢单身拦杀八品高手,到如今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然对旧事必要了断。
范闲望着他,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我许你一世平安。”
可笑!荒缪!范闲是臣子,他好歹也担一个皇室身份,他难道要靠在范闲面前低头求一条生路吗?
范闲是何其张狂自大。也根本不明了他如今处境,他是注定要跌的粉身碎骨,现在他手握的资本越多才能活的更久,能陪他的念念更久一些。
当一条狗,一把刀,自然要有相应的价值,没有价值的废物只会被弃之如履。
范闲望着他说道:“殿下有诸般不解,范某也有诸般不解,这龙椅莫非就真的有这么好坐?平安岂不是难得之福?殿下向来喜好文学,淑贵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么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节?”
他不是看穿,看不透。是范闲不明白!
他从不愿范闲知道他心里那份藏着的心意。只需要范闲明白他的恨就好。更不愿范闲明白念念的来历。
若是范闲知道,与他交手时,会手下留情吗?还是会心软一点点,不,都不会。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虚伪。偏偏这点虚伪也是李承泽所欣赏的品质。
他不愿范闲看轻自己,李承泽已经明白他不会得到范闲的爱。永远不会得到任何温柔。所以,那便继续做势均力敌的对手。能被范闲放在心上珍重计量。
何尝不是另一种……在范闲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方式呢。
但是李承泽不承认自己那份感情也无法承认后,他还是坦言:“我依然不想与你为敌。”
今日他好像格外想倾诉自己压抑的藏在心中的念头,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他努力克制着不暴露出更多的秘密。
“就算不发生抱月楼这件事情,我也会将你打落尘埃……”
“或许,这是能让你……和弘成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吧。”
范闲眼中的悲悯和鄙夷不加掩饰。他知道李承泽的所有话皆是真的,因为本就是用了些微妙的手段诱骗这个心思深沉的敌人,或是可怜人。说出真心。
秋叶枯落,李承泽站在院子门前,看一片凄清萧索,想起范闲去年诗会所作:“万里悲秋常做客…………无边落木萧萧下……”
但写秋他却爱那首:“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见到女儿却一瞬收了所有哀思,把两三个月的女儿仔细抱在怀里,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温柔笑意。
那小女孩还安稳睡着,又张开些,丰腴的婴儿肥堆在面颊,越发玉雪可爱,但她的头发也洁白如雪。是祥瑞之兆。
他不求女儿给他带来好运,这个孩子的到来本身对他便意义重大。血脉相连的亲近是无法言说的珍爱。
一旁的奶娘本是官家女子,父亲一朝失势后便被夫家所弃,甚至连孩子也被夺走,是李承泽给她容身之处,并将她夫家也打入尘埃。她自是感激涕零。
她见李承泽此刻心情稍缓,便试探求道:“主子,小姐还未起大名。”
李承泽早已斟酌选定,此时淡淡道:“就唤梦生罢。浮梦此生。愿她此生皆为美梦。”
“李梦生……李梦生,真是个好名字。”
“无需姓李。”李承泽看一眼怀中女儿,笑意直达眼底。“日后她姓氏无关紧要,只是,李姓配不得她。”
与范闲来往博弈,抱月楼中被逼死的妓女案,好似绳索,两端牵扯。互相角力。
李承泽自是不会坐以待毙,范闲也不会任凭此事发酵。朝堂上波澜起伏。李承泽却安心在家中坐看变迁。
但谢必安之死,终究牵扯他身上。他愚蠢的派谢必安去拦杀妓女案的原告,那些妓女家人苦主。
而范闲恰好在一侧。
谢必安夜间便死在牢中,李承泽被念念的啼哭弄的头痛不止,只能抱着不停走动,眉头禁锁。他早知道庆帝根本不会让此人活下去,亦是提醒和威慑。
他遣人为谢必安收尸厚葬。也知道范闲就是为了让他痛,让他尝尝他范家被迫连夜将幼子送往异国流亡之痛。
正如范闲茶铺所说,就是让他跌落尘埃,让他再生不起愚蠢的野心。
“安之,你越发恨我了。”李承泽在念念睡后呢喃道:“很好,我也是一直恨着你。”
能坦然出口的,从来只有恨一字。
最后为这起博弈的结局是,二皇子李承泽品行不端,降爵,闭门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李承泽尝一口酸浆子,微酸的口感让他忍不住轻轻皱眉。他躺在躺椅里看书,而念念在摇篮中被侍女哄着。一片安乐。
“居然还要谢你多让我得两日清净?”李承泽微微一笑。那红楼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每次细看都有些新滋味。便越发佩服写书之人。
这般机巧的心思,难怪会有那般手段。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虽不能选定过程,却能给自己估算个结局出来。
可没有想过,范闲的身世却慢慢从北齐流传到京都之内,整个京都都盛传范闲原是叶家女主人之子。
可李承泽得知后却突然脸色惨白,神色大变,屏退左右后,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整个人簌簌发抖。
他干了什么蠢事,这是最荒唐最可怕的禁忌,如果暴露人前,足以动荡庆国皇室威严的丑闻!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的怀疑到,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猜测。那念念算什么,如果他和范闲是亲兄弟,念念算什么!
他心里那股难解的情,那种恨,算什么!
李承泽突然大笑起来,笑的狂狷,露出的细白牙齿上带着鲜艳的血色,他此刻口中皆是血腥气,整个人似乎快要疯癫。
而范闲在江南的举动,大杀内库之人,把内库牢牢掌控,自然会让人想起不快旧事,重新记起当年心结。他也终于明白范闲为何劝他放下一切,继续去他的太学修书。实现他未竟之梦。他原本,也只想当个醉于笔墨的大儒。
范闲居然是为了替下他当去当下一块磨刀石!把他打入尘埃,那么成为可能夺嫡皇子又手握大权的范闲才是太子警惕的对象。
你便不怕我和太子联手么,毕竟我们都以为那个女人才是我们的依仗。而只要连起手来,先去折磨你呢?
范闲究竟是愚蠢,还是天真啊!他唇角血水滴滴浸落在衣袍上,笑过后便是叹息:“我依然不会感激你,只会更恨你。”
你扰乱我的势力,以为折了我的双腿,再站在我前方,就能让我卑微可怜的活下去。太自以为是了。
范闲只想把他从皇位之争里扯出来。哪怕落魄些也不想他丢了性命。所以手段狠辣极端。
意志坚定的人,和摇摆不定的人,他李承泽只能当输家。
这世间在你心中多美好,觉得活着便能满足。我只觉得耻辱。范闲,你带给我的只有耻辱。
和自己亲生兄弟乱伦,他一时疯狂酿造的苦果。他擦去血痕,眼神里皆是疯狂,慢慢踱步到念念床前,原来念念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红色的眼眸。乖乖的看着摇篮上悬挂的铃铛。
李承泽抖着手,放在念念脆弱的脖颈。他早已万劫不复,又如何带他的宝物一起沉沦。
念念自然无法察觉到他痛苦和挣扎,只是呆愣的冲他笑了笑,兴高采烈的挥挥自己小小的拳头。
李承泽再无半分力气。
未等范闲归来,便是他与叶灵儿大婚,庆帝也终于解了对他的禁令。他却并不喜悦。
被送走的念念成了悬于心外的牵挂,这空旷华丽的牢笼又要关进一个新的猎物。
他站在内库出产的玻璃镜前,那镜子清澈的倒映出镜前的一切,纤毫毕现。那一身红衣明艳,金丝刺绣的龙纹栩栩如生。衬托他多些艳色。原本清艳的脸,看起来也多几分欢喜。
李承泽心若死灰,古井无波。他抚着镜中人,想起人人都道他和范闲隐隐相似。仿佛透过这面镜子看着范闲。
可能他会挂个虚假的笑容。喜滋滋的祝贺他新婚之喜。再说些口不对心的话。
这样范闲远在江南,久不相见,反倒是件好事情,毕竟范闲是那样惹他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