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离开家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陆温寻了
贺迟森睡了一路。
孙霍导演将围读会地点定在郊区一家度假酒店,从小区开车过去要将近三个小时;好在交通尚且顺畅,贺迟森和谭嵊屿走进电梯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贺迟森原本想忽略,考虑到导演组的人应该不会提前来催,才拿出手机解了锁。
是陆温寻。
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焦点对着自己脖颈,看角度像是俯拍,估计人还躺在床上。
窗帘大概没拉开,光线有些昏暗,皮肤上的吻痕和指痕却清晰可见,喉结上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牙印。
又来一条新消息,只有四个字:你的杰作。
回忆起当时的触感和温度,贺迟森翘起嘴角,走出电梯前回复: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电梯在三楼停下,贺迟森把手机放回口袋,低声叹了口气。
离开家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陆温寻了。
走廊尽头是酒店会议室,七十平米的房间,对剧本围读来说足够用了。八张长方形小桌拼成一张大桌,座位上摆着姓名牌,演员坐在一侧,另一边则是导演、编剧、摄影指导、美术指导、录音指导和化妆造型师。
显然,即使提前了十分钟,贺迟森和谭嵊屿两人还是姗姗来迟。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热烈的问候,贺迟森笑称自己睡过头来晚了,让大家等得太久;没人买他的账,纷纷说是自己到得太早。
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姓名牌,在正中央,座位挨着吴桓聿,正对着孙霍。
紧挨墙壁放了一圈椅子,零零散散坐着不太重要的后勤人员;谭嵊屿找了个空位坐下,默默在心中回味方才那一幕。
孙导在贺迟森介绍之前叫出了他的名字。孙霍记得他。
顿时对这位导演生出好感。
比起执行经纪人他更像是贺迟森的助理,只是陆温寻疲于社交,才把宴会场合跟各方周旋的工作交了过来。
所以陆温寻在的时候,他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不被人记住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想起陆温寻……
谭嵊屿不自觉皱了皱眉,不明白陆温寻为什么让他来跟贺迟森的剧本围读。
以前陆温寻就算生病也会陪着贺迟森参加颁奖典礼、开机仪式等重要活动,更别说剧本围读了。
陆温寻跟贺迟森一样都是科班出身,围读会上经常能给出实用建议,协同编剧将台词和剧情修改得更深入人心;谭嵊屿虽然没在现场,接人回家的路上却不止一次听过他们的讨论。
为什么这回让他一个人来?他对表演一无所知,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帮不上一点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哪儿最合适,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吗。
难道只是坐在这里当个听众吗?
恍神的功夫,孙霍结束讲话,宣布围读会正式开始。
贺迟森低头翻开剧本,一边聆听导演助理徐东念旁白,一边感受胸腔里怦然跳动的心脏。
剧本围读和找人对戏不一样,前者会把所有描写事无巨细展现出来,仿佛一次无机械运作无走位的彩排,代入感极强。
他人虽然坐在这里,灵魂和思绪已经扎进剧本,摇身一变成为卫尧,游走于想象力构筑的世界……
影片最开始,画面一片漆黑,我们首先听见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紧跟着的是一声剧烈的撞击——我们得知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灯闪烁画面亮起,镜头上移,安全气囊没有弹出,透过裂纹丛生的挡风玻璃我们看见一个人趴在方向盘前。他就是我们的男主之一,楚杭。
楚杭花了点时间清醒,但实际表现出来的也许只有一两秒。他猛地找回呼吸,晃了晃脑袋,眯着眼睛看向镜头。他前额因为撞击受了伤,鲜血顺着往下流,淌过眉毛和眼睛。
镜头移到侧面,楚杭抬手抹了把脸,表情透露出古怪,然后是恐慌。
转到他的视角,前方路灯的扭曲程度比撞击声让我们以为的小很多,车子和路灯之间一定有缓冲物。
他这时才注意到引擎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楚杭看向窗外,街道空无一人,夜晚死一般寂静。
他动了动喉结咽下唾沫,鼓起勇气抬手,颤抖着推开车门,下车后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楚杭大口呼吸着空气,在不曾平稳的心跳间缓缓转过脸——透过轮胎间隙,我们看见一只沾满血的手臂。
呼吸瞬间顿住,楚杭发了疯似的全身上下翻找手机。
没有找到,大概是撞击时从口袋掉了出来。
楚杭爬回车里,在座位下方乱摸一通终于找到手机。
他拨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到耳边,我们和他一起听通话等待音。
十秒后,电话接通了。
楚杭吴桓聿声音发抖:爸,我开车撞着人了。
话音落下镜头瞬间拉远,俯拍整条街道,我们看清车子的全貌——一辆价值不菲的超跑。
想必楚杭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二代,有足够的财力摆平这起突发事件。
但他跪地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无助,仿佛也是一名受害者,让我们不仅产生疑问:凶手真的是他吗?他看上去精神正常,为什么会开车撞了人?
画面接着转入片头,片头几个场景交代了车祸发生之后的故事。
首先是医院,急救室前站着一个男人,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以确定他不是楚杭,但具体是谁我们还不知道。背景里出现雨声,还是那道背影,场景转变为墓地——在医院抢救的那个人最终去世了。
画面切到一张桌子,镜头上移,出现一张中年女性的脸。
她看起来相当憔悴,我们不禁开始好奇,她是因车祸而死的那个人的亲属吗?她面对的是谁?调查案件的警察还是律师?
一只手出现在桌面,手指劲瘦有力——是男人的手——压着一张银行卡推向中年女性,西装袖口随着动作微微缩回,腕间露出一只昂贵的手表。
银行卡停在女人目光之下,男人收回手,又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到银行卡旁边,用无声的行动告诉我们:在这张纸上签下名字银行卡便归她所有。
女人迟疑片刻,最终拿起了笔。
镜头转到俯拍,这是一份不追究刑事责任保证书,女人在右下角签了日期和姓名。
镜头对准“不”字无限放大,直到黑暗占据画面,这是一处转场,转到一部相机,取景框里的人是卫尧。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对着镜头微笑,画面定格,这张照片下一秒出现在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上,姓名栏写着:卫尧。
卫尧把身份证收进口袋,一边走一边从另一侧口袋摸出一个东西,随手扔进街边垃圾桶。
他的力道有些大,垃圾桶盖摇晃了几下,透过缝隙我们看到他扔掉的是一张旧身份证,但姓名那一栏有三个字。
垃圾桶盖最终完全盖上,画面转到楚杭,他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眼神迷茫。我们听见他脑海里回忆起的撞击声,接着看见他闭上眼,表情相当痛苦。
画面再次转入黑暗,片头结束,正片开始。
一扫先前的沉闷阴暗,正片时间设定在阳春三月,伴随一阵清脆的铃声,富二代楚杭骑着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自行车奔驰于校园道路上。
楚杭: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啊!
道路两旁的桃花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飘进他背上的画具里。风吹起他的刘海,楚杭全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气。
车祸发生已过去两年,看来他走出了阴霾。
但他骑着自行车出场仿佛又在暗示我们,那场车祸在他心底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意气风发只流于表面,他心中永远怀着恐惧。
自行车在一幢教学楼下停稳,楚杭顾不上锁车,背着画具冲上楼梯。
他是一名美术系大二学生,也是一名同性恋。这个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困扰,他的家庭非常开明,母亲因生他难产去世,父亲格外珍惜这个小儿子。
没错,他还有一个哥哥,片头里和女人交涉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哥哥。
楚杭迟到了几分钟。今天这节是人体素描课,模特坐在中央,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学生,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溜进教室。
老师正在向大家介绍今天这位模特,声音隔着门窗听起来有些模糊,楚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卫尧”二字清晰地蹦进我们的耳朵。
老师:再多十秒钟就该给你扣分了。自己找位置坐。
楚杭不好意思地笑笑,进教室先看见了模特光裸的后背。这位模特背部肌肉很漂亮,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选这个角度素描。
但楚杭想画正面,比起身体他更喜欢画头像。
无论美丑。
模特面前已经围了三层人,楚杭见缝插针摆好画架,从墙边搬来一把凳子,坐下,拿起铅笔,抬头,跟模特视线交汇在一起。
模特眼神赤裸着勾了他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面;楚杭心跳漏了一拍。
卫尧,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陆温寻面无表情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
双脚刚触碰地面,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酸痛感沿着小腿肌肉往上窜,骨头像是被打碎后重新粘在一块儿,存在感异常鲜明。
仿佛身体里有一场季风过境,狂烈之后留下一片狼藉。
贺迟森向来没轻没重,兴致上来了便不管他的死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习惯——大概不会有习惯的那一天了。
陆温寻咬咬牙,撑着床头柜站了起来,蹒跚几步走到窗边,用力扯开窗帘。
光线如同无数支利箭,直挺挺刺了进来。
陆温寻眯起眼睛看向窗外,从这里能看见马路对面的休闲公园。
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周末,很多人在晒太阳,躺着、坐着、站着、跑动着,无所事事,十分惬意。
他羡慕这些人,羡慕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闲适和惬意。
阳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胸膛、小腹,他凌乱的头发和全身每一寸皮肤——这里是十九楼,不用担心会被看见。
每个毛孔都在渴望阳光、渴望温暖、渴望明亮,甚至超越了渴望的程度,在细胞里叫嚣着,要他砸碎玻璃,从十九楼跃进春光。
他其实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穿上体面的衣服,下楼,走去对面公园融入人群,享受周末,和他们一起慵懒地呼吸。
但他不热爱生活,甚至不太想活着。
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恨意,原始的、纯粹的、深重的恨,沉淀到骨子里,就算沐浴着阳光也不会得到净化。
或许当初发来匿名信息的那个人知道?无所谓了,只要贺迟森不知道,他就恨得有意义。
陆温寻抬手,虎口卡着自己脖颈,手指摩挲贺迟森留在皮肤上的痕迹。
还有些隐隐作痛,这种程度的疼痛一两天就能消退,不像心里的,过了十二年依然鲜活得要命。
每次想起,都会陷进一种空气被抽干的窒息里。
床头柜手机忽然震了一下,陆温寻缓缓回过头,睫毛在面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翳,看起来脆弱又迷人——也是贺迟森喜欢亲吻它们的原因。
陆温寻松开手,走向床头柜拿起手机。
【寻哥,我需要做点什么吗?】
消息来自谭嵊屿,陆温寻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因为生病临时把他派去跟行程,什么也没交代。
也没什么值得交代的。他入行那会儿没人带,处事逻辑、关系打点全靠自己摸索,也这么过来了。
不过,自己碰过的壁踩过的坑没必要让谭嵊屿再经历一回。
——认真听,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画面,结束后告诉迟森哪些地方让你觉得生硬,或者哪几句台词听着不顺耳。
谭嵊屿秒回:好的,寻哥!
陆温寻放下手机,走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裹上浴袍对着镜子刷牙时蓦地发觉自己眼角多了两道皱纹——即使在不笑的时候。
很正常,毕竟他已经三十岁了。
依靠进入角色来逃避虚假的自己,从痛苦的现实中抽离,放下仇恨,沉浸在一个短暂却美好的梦里。
他年幼时曾梦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陆越铭那样勤勉敬业、演技精湛的演员。也许过于勤勉了,常年在外拍戏导致陆越铭对家庭疏于照顾,一年到头和家人也见不了几次面,即便如此,陆温寻还是崇拜他。
每当在电视上或电影院里看见陆越铭,陆温寻心中总是充满着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己的父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说话语气、神态表情、行为举止和在家时大相径庭,但是足够鲜活,仿佛陆越铭在他不知道的世界里过着另一种人生,有另外的家庭、另外的孩子。
只是影片结束他才回过味,自顾自地对戏里扮演陆越铭孩子的小演员生闷气。
那时他常常会想,如果自己真的进入演艺圈并且混得不错,说不定有机会和陆越铭一起演戏,在某个世界留下共同存在的痕迹。
梦想就那样破灭了,甚至他从没告诉过陆越铭自己崇拜他。
似乎也用不着过分怀念扮演另一个人的感觉,他一直都在演戏,演着另一个自己。
当演员的都知道,出戏和入戏一样重要,不能及时抽身便会走火入魔,演着演着就当真了。
最怕骗过了自己,像他现在这样,站在真和假的分界线上,岌岌可危。
以为是贺仲把视频泄露给媒体。”
陆温寻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含着说不尽的苦涩:“今天我才知道,放出视频的人是贺迟森。”
谭嵊屿脸上的错愕转为震惊,“森哥?……”
“对,是他。今天也是他,当着我的面,把视频发了出去。”陆温寻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神情看着无比落寞,“我们发生了一些争吵,他为了求我原谅才会跳楼。”
谭嵊屿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既然你今天才知道泄露视频的人是森哥,那昨天的不辞而别是为什么?”
被发现了。
罢了,挑着讲故事就是容易出现纰漏,索性全都告诉他吧。
“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陆温寻轻描淡写地说。
“收到那段视频后我有想过直接拿给媒体,但这样的反击力度太弱了,我得制造出对贺仲打击更大的事件。”
“贺迟森,就是我想到的解决办法。”
“在贺迟森拿到影帝的那一天泄露他的性爱视频,作为知情者的贺仲会比他本人更痛苦吧。”
“只是去给父母扫墓时我突然意识到复仇很没意思,明明自己不是同性恋却要和男人上床,拍视频不仅要确认角度,还得剪辑才能使用,被恨意填满的生活过于枯燥乏味了。”
可笑的是,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唯一乐趣就是跟贺迟森做爱,在那时他才感受到生命力。
“让贺仲痛苦又能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陆温寻避开谭嵊屿的视线,看着贺迟森留下的血迹,掩饰自己的心虚,“所以我逃走了。”
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谭嵊屿不会知道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但是……”谭嵊屿轻轻开口,“森哥很爱你。”
又来了,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荒谬感,甚至让陆温寻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这些人以为的“爱”究竟是什么?到底哪句话他没说明白?为什么谭嵊屿听完还敢说贺迟森“爱”他?
“我不是为他开脱,发视频这件事显而易见是他不对,没有借口可以找,”谭嵊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会这么说仅仅因为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