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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恨(范闲埋首至冰冷尸骸的颈边失声痛哭)

 

一缕鲜血溢出嘴角,在唇边勾勒出鲜艳的红。

“在你进府后,我便服了毒。”李承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如今毒已攻心。范闲,你虽神通广大,但你总拦不了我死。”

范闲震惊地注视着李承泽,已错愕地吐不出只言片语。

他知道他应当立刻起身,从兜囊里掏出丹药替李承泽解毒。可李承泽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如沉甸枷锁,将他的双腿桎梏原地,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承泽用手背随意拭去那抹刺目的猩红。

人若心存死志,那么此世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够绊住他离去的步伐。

李承泽毅然决然地舍弃了世界。却没想过被留下的人只能站在他身后,满怀悲痛,无能为力地看着死神挥舞镰刀收割他的性命。

范闲咽下那股莫名涌上心头的落寞与酸涩,艰难地开口,“你就没想过,你死了,叶灵儿和淑贵妃……该怎么办?”

“我死后,灵儿和母亲,就麻烦你替我照顾一下了。”李承泽淡然道,恍若事不关己,“你也无须担心,我留了封遗书,即便父皇心怀不满,但总不至于怪罪你。”

此话乍听之下合理至极,毕竟庆帝曾于大东山上亲口对范闲下旨: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范闲闻言,却是心头一颤。庆帝下令赦免李承泽一事,秘而不宣,唯他知晓。然而李承泽如今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与口吻,说出了这番不可思议的话。

霎时间范闲脑中闪过了无数可能,经过反复演算,仔细梳理后,他将唯一一个符合常理,却也荒谬至极的答案转化成文字,排列成句,求证似地脱口问出。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陛下不会杀你?”

“父皇当然舍不得,可我已不愿再作为他的旗子,继续为他所用……”李承泽眼底掠过一丝讥诮,随手将葡萄扔开,平静地凝视着范闲,一转话锋,“我本以为,承乾是我们几个兄弟当中最怯懦的那个人。”

他的唇角上扬,弯起的弧度嘲讽而无奈,“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弱,我宁肯以死逃避,也没有胆量去面对──”

话未说完,一股泛着铁锈味的温热激流以锐不可挡之姿涌上喉间。李承泽喉头一甜,猛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犹如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范闲瞳孔剧颤,睁大了眼,死死瞪着正胡乱地用袖子擦拭着血迹的李承泽。

为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他魔怔似地站起,走上前,倾身环住李承泽的脖颈,将李承泽整个人圈入了怀中。任由李承泽紧紧绞住他的衣襟,沉默地聆听着自怀中传来的剧烈咳嗽。

为什么李承泽,会步向这种结局?

范闲落寞地想,他之前明明就已承诺过李承泽,只要他愿意放弃夺嫡,和李云睿一刀两断,他就护他一生平安。

但李承泽却不肯听劝,不愿信他。所以在这两年间他一点一滴摧毁了李承泽的势力,亲手折断他的羽翼,让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明明都已经被他从神坛上生生拽了下来,只能在尘埃中匍匐挣扎,李承泽却仍执迷不悟,不惜发兵叛乱,也要去争那把椅子。

龙椅,当真就如此好坐,值得李承泽为之倾尽一切,粉身碎骨?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为何李承泽必须死,为何李承泽非要死。

“你啊,就不好奇,我们为何会如此相像?”李承泽慵懒地依偎着范闲,眼帘微阖,唇办轻翕,幽幽说道,“很久以前有对双生蛇,牠们相依而伴,互为半身……可惜,以后世上就只剩下一条了……”

范闲呼吸一滞,他颤巍巍地直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承泽,李承泽脸上依旧勾着那抹讥讽而了然的微笑。他猛然扣住李承泽的双肩,使劲一攥,扯得李承泽一个趔趄。

李承泽一愣,猝不及防就被范闲拽下椅榻,跌进他的怀抱,为之牢牢禁锢。

范闲冷静的表情浮出一丝裂痕。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李承泽垂在身侧的手,与之十指交扣,好似这样就能系住李承泽不断流逝的生命。

或许就连范闲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做出这般举动,恍若全凭本能似地,在大脑思考之前,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行动了起来。

躺在范闲怀中的李承泽见状,无声地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弧,似是早已洞悉范闲隐藏在伪装下的一切真实。

你太会演戏啦,范闲。你藏得比我更深,笑得比我更真,用那炉火纯青的精湛演技欺骗了自己,骗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李承泽轻咳着血,吃力地抚上范闲的脸颊。他平静地凝望着范闲,彷佛在那双深邃漆黑的幽潭深处,望见了蛰伏于深渊的纯粹存在。

所以相对的,你才会入戏太深,弄假成真,抽不了身。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意识不到。

这样的你,又何尝不是个笑话。

范闲愣愣地看着李承泽,眼睛覆上了一层恍惚空茫的水雾。那张无形的面具悄然无声裂开了一角。

“范闲,这种笑话一样的人生,我不想要。”李承泽的目光涣散,血色渐褪,“如今,欠你的,我也只剩这条命偿还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亟欲看清范闲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模糊光影,“这样,你我前尘恩怨,能否一笔勾销?”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了自己脸上,滑过脸颊,一滴一滴,如雨坠下。他意识到这是范闲在哭,但转念一想,这个范闲恨透了他,又怎可能会为他的死而落泪?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个范闲的存在说是此世之中最虚假的谎言也不为过,明明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泡影,但他却还是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了他。

在靖王府诗会的那日初见,范闲问他信不信一见钟情,他理所当然地否定……但,他恍然地想,或许,他其实是信的。

雪白的衣裳染满猩红,白衣为壤,以血生花,花海盛放,妖冶艳丽。李承泽的气息愈发微弱,此时连呼吸声都快消散于寂静的夜风中。

范闲没有回答李承泽的问题,也无暇回答。

无助的泪水早已淌了满面,然则范闲浑然未觉。此刻的他就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只能颤抖着握紧李承泽的手,徒劳地往将死之人体内输送源源不绝的霸道真气。

兴许是范闲的真情感动了上苍,又或是人在濒死之际,都会获得回光返照的刹那。李承泽的视线清明了一瞬,他看着范闲这副可悲至极的可笑模样,顿觉这穿肠破腹,千刀万剐之痛,都不算什么了。

果然……是你在哭啊……

我就知道,自始至终,都是你这该死的家伙在欺负我。

“你瞧,就算没有你,我还不是靠自己撑到了现在。”猩红的血泪溢出眼眶,划过脸颊,勾勒出怨恨的具现,“所以我不需要你……你听清楚,范闲,我不要你了。”

李承泽漾起甜美的笑靥,盛满炫目光华的眼眸中荡漾着残忍狠戾的愉悦。

“既然你这么喜欢演戏的话,那么……”

他温柔而缱绻地,将无尽的嘲讽与悲悯倾注于声线之中,凝聚而成诛心之言,无情地贯穿范闲,直刺其心。

“你就一辈子戴着面具,自欺欺人地活下去吧。”

复仇的快意汹涌袭来,冲散剧痛,教李承泽情不自禁捧腹,猛然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

纵然今日输得一塌糊涂又如何?如今范闲伪装已碎,本相尽显不过时间早晚。

父子相残,鹿死谁手。这出闹剧的盛大终幕,他定会在九泉之下,好生欣赏。

他嗤笑着,毫不留恋地转身投入死亡的怀抱之中,任由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殆尽。

李承泽的手无力滑下,瞳孔宛如夜空中的烟花寂静绽放,四散而开,缓缓熄灭。

范闲面无表情地搂着李承泽,神情空茫,犹若被活活剜去一块心头肉,空荡荡地,除却无尽的绝望,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情感。

他麻木地想,这初秋的夜,怎会这么冷。

晚风吹拂,吹散了屋外飘花落叶,吹凉了怀中身体余温,吹灭了室内摇红烛影,一寸寸的黑暗骤然而至。

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范闲本能地收紧双臂,可怀中传来的温度却比拂过脸庞的夜风还要冰凉。

好冷。

回首过往,静静地,范闲闭起了泪流不止的双眼。

李承泽,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抛下我,毫无牵挂地死去,留我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备受煎熬地活着?

他埋首至冰冷尸骸的颈边,失声痛哭。

李承泽,我恨你,我好恨你。

少女支颐坐于桌案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瓷杯。

凄厉绝望的恸哭如期而至。少女动作一顿,精致绝美的面容浮现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弯弧。

待那痛彻心扉的哭嚎沉寂于静夜之中,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斜抱着剑,踏过月光来到范闲面前。

察觉到脚步声的范闲抬起头,望见少女的那一刻,气息颓靡的双眸中骤然爆发出光采,犹如身处无尽深渊的人窥见那一丝划破昏暝的曙光。

“救他。”范闲的声音颤抖,压抑而疯狂。眼神充满狂热,满怀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无论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救他!”

少女玩味一笑,“即便,我要你的命?”

闻言,范闲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犹如一张覆于脸上的面具,在浮现无数道裂痕的刹那,灰飞烟灭。

掩于层层伪装下的真实,终是重见天日。

他咧开嘴角,熟悉的轮廓逐渐消失,与深不见底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啊,想要就拿去。”

窗外孤月高悬,寂夜低垂。

身穿白蟒箭袖的少女打量范闲半晌,遂轻笑出声,“有趣,有趣。”她赞赏般地道,“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

说罢,她从兜囊中掏出一只长颈白玉瓷瓶,递给范闲,“你喝下去,他就能活。”

“这是什么?”

少女似笑非笑地睨了范闲一眼,而后散步似地行至椅榻坐下,双腿优雅交迭,身子向侧边倾去,以臂肘随意搭于一旁案上。她支起脑袋,语调慵懒,“是二皇子服下的毒喔。”

范闲端详瓷瓶的目光顿时沉了下去。他搂紧怀中的李承泽,冷冷开口,“是你在背后搞鬼?”

“不好说,不好说。”少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喝与不喝,取决于你。但我劝你赶紧做出决定。”

她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道,“毕竟二皇子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范闲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李承泽平放于地,选择不言而喻。他最后一次抬首望向少女,“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很期待喔。”少女莞尔一笑,并在范闲昂首饮尽瓶中鸩毒的同时,欢快地双手合十,轻声道,“那么,祝好梦。”

此次入京,少女花费重金向情报屋探听二皇子的一切消息,自是知晓了二皇子与范闲之间的恩怨纠葛。因忌惮皇帝陛下,少女不曾现身于阳光之下,明目张胆地插手干涉。她始终蛰伏于暗处之中,化作人间孤魂,冷漠而冷静地观望着一切事态循序渐进地发展。

少女心中的天秤虽完全倾向二皇子,然则身为局外旁观之人,她看得十分透澈。二皇子被范闲打得溃不成军,终归是他棋差一着,此番下场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真要恨,也只能恨他为何出生在皇家。

不过,没关系,只要过了今晚……

少女蹲坐在椅榻之上,支手托腮,浑身缠绕着一股冷淡的气息,神情漠然得犹若此刻不过是在眺望风景一般。

琉璃似的眼珠子冰冷地倒映着疼得蜷缩在地上颤抖的青年。

自范闲饮下同命蛊的心头血已然过去半个时辰,期间范闲好似忘却语言为何物,沦为野兽,只知一味哀叫、嚎哭,声声嘶吼凄厉而悲怆。

那是无法言喻的剧痛,难以忽略的凄苦。

范闲浑身的筋脉都在沸腾,化作汹涌烈焰灼烧他的身驱;可四肢百骸却又似浸入寒冰寂潭之中,犹若为千针刺穿肌肤,贯入心脉,将他的血液凝结成冰。

他甚至崩溃地抓挠着手臂,在地上抱头打滚,妄图减缓哪怕一丝那将他千刀万剐的痛楚,可不消片刻,那剧痛又如春风野火迅速蔓延,焚毁着他的身躯。

他的骨头发出了尖叫,犹若被人粗暴地一根根拧断,碎片扎进了血肉,刺破血管,残忍地捣碎他近乎溃散的理智。

濒临发狂的范闲彷佛看见了一条黑龙,那条龙察觉到他的视线,予以回望,然则下一瞬,牠却被一双无形之手戳瞎龙睛,割去龙角,剔除筋脉,剜去龙麟,拔去龙爪──

那条黑龙於濒死之际怒嚎着吞噬了范闲,和范闲融为一体,合而为一,身躯溃烂,神智崩塌,灵魂燃尽,徒留灰烬。

下一瞬,一条浑身缠绕着愤怒之炎的五爪金龙自余烬中诞生,嘶吼着直上云霄。漫天红莲怒放,以铺天盖地之势狂暴地焚尽污浊的世间万物。

范闲自椎心刺骨的剧痛中勉强拼凑出一丝理智,溢出血泪的双眼死死盯着平躺于地的李承泽。他忍着疼痛,宛若被剪去羽翅的飞蛾,狼狈地匍匐于地,向着黑暗中唯一的微光缓缓爬行。

在意识断裂的前一刻,范闲握住了李承泽的手。

他这次终于握住了李承泽的手。

清醒时,范闲发现他蹲坐在了椅子上,仍是那一身白衣。视线泅游,窗外夜色沉沉,月光清冷,周遭仍是为那青灯寒光笼罩的王府内室。

只是这次对面入座的,不再是李承泽,而是一个比世间万物都还要更加阴邪的存在。

“你是谁。”范闲问道。

面前的人金冠束发,一袭黑袍金缕缠绕,他的双腿交迭伸展,支颐而坐,另一手搁于扶手之上,慵懒地靠着椅背,姿态冷傲宛若帝王睥睨天下,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京都盛传,范闲容貌玉树临风,俊美无双。此刻,那张与范闲如出一辙的脸上正挂着一抹危险的邪笑,带着爬虫类般的无机质。

“我就是你。”

彼时范闲与二皇子尚未彻底撕破脸,他们相聚于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共酌,夜幕之上群星交相辉映,点点星光汇聚成河,自天幕边际流泻而下,洒满江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小范大人可曾听过同命蛊是为何物?”

席间的二皇子懒洋洋地斜倚榻上,提着一串葡萄搁于空中,仰首咬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咀嚼两下,咽入腹中。不待范闲回答,续道:

“听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说,同命蛊乃传说中的万蛊之首,极恶之毒。其心入体,死生逆转。”

“其心有二,玄蛇为母,赤蛇作子;玄蛇若生,赤蛇则存,玄蛇若殁,赤蛇亦亡。”

“如若其心合一,入体则可永保青春,长生不死,超脱死生轮回。”

“小范大人,您不觉得挺有趣的吗?”

当时的范闲微醺,听完二皇子这席话,醉意顿时都被自背脊窜升的寒意给冲散。他忍着胃部被绞紧的抽搐感,竭力维持着语调的正常,不让二皇子查出一丝端倪。

“这玩意儿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殿下,您可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呀。”范闲朗声道,“更何况,我压根就不信这世上存有此等逆天之物。”

那时的范闲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彻底否定自我的存在。却没有看见二皇子闻言后僵硬一瞬的身子,以及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与孤寂。

“你其实早就察觉了端倪。”身穿黑衣的范闲嗤笑着,指尖叩击扶手,节奏平稳,上好的实木发出清脆的回音,一声接着一声,宛若催命的乐曲,回荡于这座诡异的虚境之中,“可却视而不见。”

“确实,我早该想透的。”范闲垂眸凝视掌心,神情虚无得教人畏惧,没了情感起伏的声线空洞而阴冷。

“为何靖王府那次,我与承泽分明是初见,却对他萌生了一种莫名强烈的熟悉感。为何我们二人明明眉眼不似,气质却极为相近。为何同样都曾妄图谋害我,我待他与太子却是天差地远。”

黑衣范闲戏谑地看着他。而他旁若无人地,继续以冷漠的语调自我剖析。

“又为何我对他恨之入骨,因他害死滕梓荆,因他威逼利诱我的亲友,因他三番两次设局杀我?”

范闲摀住脸,从指间缝隙透出的瞳孔正剧烈震颤着。

“不,才不是这样。我之所以怨他,恨他,根本不是这些理由。”

论起演戏,此世之间无人能够与范闲匹敌,他甚至能用这炉火纯青的精湛演技欺骗自己,蒙蔽世上所有人。

因此初入京都之前,他便戴上面具,将本能的思想、性格,所有一切藏匿于灵魂深处,伪装成半身所喜之相。

却不曾想入戏过深,弄假成真,不仅多次与他苦苦寻觅的半身擦肩而过,甚至连自己本性为何都在漫长的演绎中逐渐忘却。

然则,对于半身的那份近乎疯狂的思念,欲念,执念,断不可能被轻易埋葬,舍弃,只会被封印于匣中,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浸透他虚伪灵魂的纯白色彩。

李承泽正是看穿了这点,所以他欣然赴死,并以死亡为代价,亲手开启了禁忌之匣,释放出真正的怪物。

李承泽之死就犹若万丈惊雷,击毁范闲搭筑好的戏台后,将剧中的“范闲”无情劈杀。

闹剧即将落幕。

范闲猛地抬起头,双眸骤然迸发出疯狂的光彩,语调不自觉地上扬,绽开的笑容诡异而充满狂气,

“我恨他不肯乖乖听话,处处与我作对。我恨他不信我的承诺,选择了李云睿,却不要我。他明明是属于我的,我的!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半身,他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会真心待他的也只有我,但他怎么可以擅自抛弃我,跑去别人那里?”

他捂着胸膛,宛若慷慨激昂的演说家,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向唯一的听众倾诉他恶劣却真情实感的动机,

“所以我啊,摧毁了他的势力,折断他的羽翼,让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可他却仍执迷不悟,甚至还敢用他的死来嘲讽我。”

“身为我的一部份,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倏地话锋一转,范闲歪着头,面带微笑地盯着另一个自己,“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因为你做得还不够。”

一黑一白的两个人,相对而坐,宛若光与暗的对立,善与恶的分割。然而此刻的他们,唇角却都勾着如出一辙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爬虫类似的冰冷。

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狠,做得不够完美,不够,完全不够──所以他的半身才会死,所以他的半身才会舍弃他。

是啊,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范闲心领神会地阖上眼,身后的墙壁裂了一道口子,嘴一般张开。

贪婪,暴怒,色欲,傲慢,怠惰,嫉妒,暴食,被封印于匣子中的七宗罪孽,化作欲望的漆黑泥沼自裂痕中溢出,似荆棘疯狂生长,呈放射状向四周迅速蔓延攀爬,无情侵蚀一切触及之物。

窗外的静谧夜景亦被吞噬,如今唯见翻涌着卷起漩涡的浓稠黑泥。

范闲悠悠睁眼,面前之人已然消失无踪,空余一道不断涌出淤泥的漆黑裂缝。那裂缝愈发扩大,宛若对范闲咧开嘴角,无声嘲笑。

移开视线,范闲垂眸,映入眼帘的便是为自己捏于指尖的葡萄藤,以及这一袭剪裁繁复,绣有金缕华纹的广袖墨袍。

灯光瞬明瞬灭,顷刻间就被淤泥吞没,世界坠入幽暗。

复而抬首,范闲注视着宛若炼狱的景致,既不惊讶,亦无恐惧,心如止水,寂若死潭。他将葡萄随手一扔,葡萄方一坠地便为黑泥所淹没,不见踪迹。

然后,他在这濒临崩坏的匣中虚境,捕捉到了一个极其耀眼的存在。尔后他站起身,踏入翻涌的淤泥之中,向着那唯一一抹艳色而去。

──那濒临崩坏的希望,浸湿脚踝,淹没小腿。

那是条盘成了小小一团,遍体鳞伤的赤蛇。行进的黑泥有意识地避开了牠,彷佛为牠划出了一道保护圈,令牠的所在之处成为浊世之间的唯一一片净土。

范闲来到赤蛇身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安静沉睡的赤蛇捧在掌心,温柔抚摸,神情满溢缱绻。

感受到范闲的存在,那条赤蛇睁开眼睛,静静凝望范闲。过了半晌,牠缓慢而疲惫地支起身子,用脑袋轻轻蹭了下范闲的指尖。

赤蛇出乎意料的举动令范闲惊喜地睁大了双眸。他心知赤蛇怨极了自己,且依照赤蛇倔傲的性子,若非原谅了自己过往的行为,否则断不可能对自己做出此等近乎撒娇的亲密之举。

莫非,承泽愿意和他和好,回到他的身边了?范闲难掩内心激动,情不自禁绽开了一抹灿笑。

然而下一瞬,那条赤蛇却倏地在范闲掌中融成一滩血水。

范闲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坠下双手,猩红的血水沿着隐于广袖中的微颤指尖静静淌下,就和李承泽的性命一样,握不住,留不得,救不了。

──那狂欢肆虐的绝望,漫过腰肢,缠绕双臂。

呼出一口窒息般的浊气后,范闲徐徐昂首,一行清泪滑过脸庞。恍恍惚惚,李承泽的声音自遥远的彼方传来,虚幻而飘渺,无奈且悲凉。

“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弱,我宁肯以死逃避,也没有胆量去面对。”

面对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令你如此畏惧?

──那扭曲疯狂的欲望,吞没胸膛,紧扼喉咙。

源自深渊的漆黑泥沼,轻覆双眼,顺着七窍灌入身躯,融化血肉,腐蚀心灵,将纯白的虚饰人格彻底抹煞。

罢了,不论是什么,都无所谓。

崩毁的希望,蔓延的绝望,暴走的欲望,三者交织相融,烟花般怒放,残花似凋败。在其尸骸之上,孕育而出的崭新之物乃是──

──无尽的憎恨。

炼狱之中,黑泥簇拥,那不祥的存在展开双臂,咧嘴而笑。人形的轮廓逐渐消失,与深邃的漆黑融为一体。

只要遵循本能,全部杀光就行了。

在范闲疯魔的狂笑声中,虚境终为疯狂的黑暗吞噬殆尽,轰然崩塌。

夜半,月光自窗间洒落,为少女披上一层冰冷神秘的银纱。她从椅榻上站起,拂去沾于衣摆的灰尘,轻灵一跃,双臂环胸,踏着悠悠步伐来至蜷缩在李承泽怀中的范闲面前。

如今范闲已被无尽的剧痛折磨至生生晕厥,身体痉挛,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呼吸逐渐微弱。他汗水淋漓,尘埃沾身,寸寸肌肤爬满处目惊心的腥红血痕。

即便失去意识,他仍死死握着李承泽的手不放。

打量半晌,范闲依旧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少女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开始寻思该用何种手段将李承泽带离京都。为雪白发带束起的高马尾顺着少女的动作,于半空摆荡出一道利落流畅的弧度。

然而走没几步,身后倏然响起了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少女伫足而立,慢悠悠扭过头,眺望风景似地,琉璃般清澈寒凉的眼珠子映照出缓缓移动的身影。

范闲忍着痛楚,匍匐行至李承泽的身边,侧身而卧,小心翼翼地将那具仰躺的尸骸翻过身来面向他。

凝视着李承泽死白的容颜,范闲罕见地愣怔了片刻。

……睡得真熟。

他在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被死亡抚平了眉眼间的锋利,犹若不谙世事的孩童,毫无防备地在死亡温柔的臂弯中沉眠,睡颜安详而平稳。

承泽,快醒醒,再不起床的话,我就把你的葡萄全部吃光。

半晌,范闲恍惚地伸出手,捧住李承泽的脸颊,随即凑上前,探出舌尖仔细地舔去那两道怨恨的血泪。

开玩笑的。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承泽就安心睡吧。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血腥而甜腻的芳香刺激着感官,恍若致幻的剧毒,迷醉心神,晕眩了现实。

不要担心,那些伤害你,利用你,背叛你的人。

范闲温柔地舔舐着,怜爱地亲吻着那精致小巧的脸庞,双手绕过肋下,将那具不再温暖的身躯紧紧搂入怀中,怀抱最为深切的绝望。

他埋首于李承泽的颈窝,放任囚禁于心底最深处的黑暗冲破牢笼倾巢而出,疯狂吞噬他逐渐崩毁的人性。

──他好恨。

我会将他们全部杀光。

当最后一丝曙光于漆黑的深渊中消亡殆尽,一股阴狠暴戾的战栗杀意自范闲身上骤然迸发,以锐不可档之势狂暴地袭向少女。

少女玩味地勾唇一笑,无机质的蛇瞳瞬间收缩成针状,不甘示弱地释放出尖锐毒辣的战意予以回击。

两道几乎实质化的恐怖恶念在半空中相撞,展开势均力敌的厮杀,非比寻常的威压以之为央,排山倒海般地向四周迅速蔓延,转瞬间便已充盈室内,就连流动的空气都为之凝滞,沉抑而令人战栗。

下一瞬,少女佩剑出鞘,她掠至范闲身前,冷笑着举剑刺向他的心脏。

凌厉剑鸣骤然划破空气。同时范闲抱着李承泽侧身翻滚一圈,避开那险些贯穿他胸膛的剑锋。

范闲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随即弯下腰将李承泽打横抱起,连掠数步来至床榻之前。

地砖龟裂,镀上月晖的长剑傲然而立,寒光闪烁。

将深深钉入地面的武器抽起,攻击落空的少女不仅不恼,笑意反倒欲发深沉,顷刻间就切换成另种进攻姿态。

“你太嚣张了,小鬼。”

她曲膝弓身,黑豹似地压低身子,缩成针状的蛇瞳兴奋地紧锁范闲,眸中凶光流转,杀意喧嚣。

在范闲安置好李承泽的那一瞬间,她自原地暴起,如鹰隼俯冲疾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袭向猎物!

范闲一回身,入眼便是持刀向他袭来的少女。他一动未动,算准时机,倏地以足尖勾起脚边椅凳。椅凳垂直腾空,飞至腰侧,他一把拽住凳脚,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椅凳狠狠砸向少女。

少女见状,挽出几道剑花,椅凳尚未触及她的身子便已被大卸八块。这时范闲抓准了少女瞬间的分神,忽然冲上前,右手握拳,意欲直接击碎她的心脉。

在侧身避开范闲攻势的同时,少女剑身一横,向着范闲就是一招平砍!

范闲向后退开,剑尖堪堪擦过他的胸前,划出一道口子,耀着寒光的剑身于半空画出一抹漂亮的扇弧,缀饰冷冽月光。

少女不给范闲任何喘息的机会,手腕轻转,立直剑身,足尖蹬地猛然跃起,冲着范闲当头一记劈击!

然则,她却在触及范闲之际倏地变换轨迹,由劈转截,正欲发起攻势的范闲猝不及防,生生吃了一记,左肩顿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血流如注。

但同时他也一把攥住少女持剑的手腕,鬼魅地绕至少女身侧,提起蓄满真气的手刀朝着她的小臂狠狠一劈!

纵然少女及时回防,却仍迟了一步。骨头断裂的清脆声音倏然炸响。

长剑脱手,少女啧了一声,当机立断扭身以左手接剑,翻转手腕,立刻又朝范闲使出一记突刺。

范闲不得不松开对她的箝制,侧身回避。少女趁隙往后连撤数步,躲开范闲骤然袭来的掌击,凌空而跃,与范闲拉开一段距离。

势均力敌,两败俱伤。

“死小鬼,冷静下来了?”少女瞥了范闲一眼,放下剑,以左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以及衣着,任由骨折的右手软软垂于身侧,不管不顾,好似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身体挂件。

她挑起娥眉,空灵甜美的嗓音满是戏谑,隐隐荡漾战意的狂气,“还是说,你想和我全力打一场?”

“跟你打?我可没蠢到会白白送死。”范闲舒展了下筋骨,接过少女扔给他的帕子,摀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冷淡道,“更何况,我没有和同类自相残杀的兴趣。”

这句话彷佛是个信号。范闲与少女的视线于空气中胶着一瞬,那一瞬他们进行了常人无法理解的互动,交涉,厮杀。

气氛顿时升温,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彷佛随时都会应声爆裂。

他们同时转头望向置于床榻上,安然无恙的李承泽,半晌之后双双移回视线,确认过眼神,彼此达成某种共识,范闲笑了,少女也笑了。

那是不参一丝杂质的,教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方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氛围恍若海市蜃楼,眨眼之间烟消云散。

范闲扭扭脖子,覆满全身的诡谲红痕正向着他的胸膛缓缓攀爬。不消多时,那些红痕便在他的胸口凝聚成一枚衔尾蛇的烙印,褪去血色的红,沉滞为深邃的黑。

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涌上心间。

不再搭理少女,范闲径直来到李承泽身畔,旁若无人地解下李承泽的腰带,扒开那件染满鲜血的白袍。白皙纤瘦的身躯于眼前展露无遗。视线快速游移,下一瞬,他便如愿以偿地在李承泽的腰侧觅得他所欲寻见之物。

他伸出手,指尖逡巡,细细描摩着那道血红色的衔尾蛇烙印。微垂的眼眸中静静燃烧着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们之间的链结,已经回来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将他们分开。

就算是死亡,也不能从他身边夺走他的半身。

一串压抑而疯狂的低笑突兀地打碎了室内的静谧。

少女瞥了趴坐在李承泽床边,环抱着李承泽的脖颈笑得浑身剧颤的范闲一眼,随即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那轮孤月又圆又大,像极了一颗白色的太阳。

就和李承恩彻底死去的那天一样,亮得令人发狂。

恰巧巡至后院的两名侍卫听见内室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瓷器坠地迸裂的清脆破碎音,遂而连忙进屋查看。

岂料入门只见趴坐于桌岸旁,陷入昏睡的二王妃。侍卫见了此景,皱起眉头,只觉心中充斥了说不出的怪异。

二王妃乃是京都守备叶重之女叶灵儿,在嫁为人妇之前,性子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潇洒泼辣。这样一名张扬如火的女子,在今天遭遇了此等变故,应当是满腹无处发泄的委屈与愤怒,断不可能因此而生生哭至晕厥。

这样不对。

侍卫无视了同僚的惊呼,在心中默念了句“失礼”后,便径自拨开了二王妃的长发,拽开领子。果真如他所料,二王妃的颈子上有道青紫的指印。

二王妃是被人生生掐晕的!

侍卫与同僚对看一眼,如今身在此处的只有二皇子与澹泊公,二皇子断无可能这般粗暴地对待他的发妻,而澹泊公与二王妃亦有师徒之情,更何况,毫无动机。

侍卫摇摇头,再次打量起二王妃颈子上的可怖瘀痕。那指印瞧着比一般男人的还要小上几分,看来倒似一名女子所有。

问题是,自二皇子被遣送回府后,他们便对王府严加看守,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更遑论是名活生生的人。

更何况,他们从巡逻至今,都不曾见过任何一名女子在王府中走动。

他们心中大骇,瞬间绷紧了神经。那么,唯一的可能只会是刺客潜入,意欲行刺澹泊公,又或是救走造反的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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