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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细雨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窗外微风轻拂,生机勃发,朝气蓬勃,轻盈烂漫,然而养心殿内却是萦绕着沉沉的浓苦药味。

往日里都是将至天明时刘公公带着内侍来唤皇上,近日可倒是得了闲,根本不用来唤皇上,每日到了时辰还未走近,隔着宫门都能听到皇上干呕的声音。推开门,皇上必然是趴在龙床边,扶着床沿呕的浑身颤抖。

这日清晨,陆倾还穿着就寝时的寝衣,白着一张脸闭着眼靠在床榻上,伸出一只手让严庄把脉。严庄的手指探上皇帝那一截露出来的白皙的手腕,细细诊断之后,开口道,“皇上略微有些发热,身体并无大碍,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康健。干哕和呕吐是早孕的寻常反应。”

“可是皇上这两天最起码吐了有十几回了。坐轿子晃了吐,往日里点的龙涎香闻了吐,更别提吃饭了。昨日夜里又不停咳嗽,咳嗽的急了就干哕,折腾半天衣服都湿透了,一晚上换了三件里衣。”刘公公一脸担忧,“这么吐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双儿孕育比起女子反应更重,孕期也会更辛苦。”严庄写下一张方子,“这是开胃止吐的方子,先让皇上服上一周,若不管用臣就再换张方子。”

严庄又从一旁拿过一袋油纸包着的糕点,“臣今早进宫的时候在城东的糕点铺买了些桂花糕,不是什么名贵的糕点。但是这家做的糕点口味清新,陛下说不定能吃下一点。”

刘公公上前接下糕点,陆倾的口中还萦绕着刚才吐完之后那若有似无的腥味,一时也吃不下,他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爱卿有心了。”

这一日下了朝之后,陆倾揉着太阳穴皱着眉,刚才在朝上,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分别就战事和时疫的事上了折子。两件事情都迫在眉睫,让陆倾心生烦闷。他上位时间不长,手下可用之才也还不多,因此朝后留了礼部尚书,下令要把春考的时间提前。

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可是陆倾这皱着眉低气压的样子,让一旁的宫女戚戚然不敢说话。还是刘德盛小步上前,压低声音问道,“皇上,已经到了午时,可否传膳?“

陆倾这才发觉已经到了中午,他点了点头。刘公公喊了传膳之后,立刻有宫女提着红色的食盒进来,满满当当的摆好了一桌吃食。陆倾连着几天喝了严庄开的止吐的方子,多少能吃下点东西了。桌子上的菜都是按着陆倾近日的口味做的清淡的菜肴,陆倾尝了几道之后还是吃不下去了。他夹起一块桌子一旁的桂花糕,入口之后皱起了眉,“这是御膳房自己做的?”

“前两天严太医送来的桂花糕,奴才瞧着皇上吃着还算可口。所以叫御膳房也做了些,不知道合不合皇上的口味。”刘公公答道。

口中还残留着浓郁的桂花香,御膳房做点心定是放了十足的馅料,可是反而物极必反,失了原来的清新可口。陆倾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评价道,“太腻了。”

“那奴才吩咐人去城东的糕点铺买些回来?”刘公公提议道。

“不用差人了。”陆倾回道,“朕自己去。”

陆倾带着两个暗卫坐着马车出了宫,近日被朝堂之上的事情搞得头昏脑胀的,前几日又身体不适整天在床上躺着,他实在是想出去走一走放松一下心情。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到了城东之时,天上下起了细细的春雨。暗卫打扮成了寻常富贵人家里小厮的模样,撑起一把油纸伞,扶陆倾下车。陆倾也换上了一身水绿色的长袍,布料上点缀着几颗翠竹,看上去哪里还像九五至尊,倒真的是一个普通公子罢了。

陆倾不想让这两个暗卫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于是让他们一个待在车上,一个隐于暗处,自己独自一人走向了糕点铺。

由于下雨,糕点铺的生意并不多。小二殷切的上前招呼陆倾,“客官您要点什么?”

小二偷偷打量着来人,衣服是新的,腰上系的玉佩看上去价值不菲,应该是非富即贵,于是小二招呼的更加卖力,“我们家的招牌是桂花糕,绿豆糕也卖的不错。客官要不要来点?”

“那就你说的这两样各称一些吧。”陆倾道。

小二称过价格之后,陆倾接过糕点,掏出银两放在柜台上,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雨势渐盛,水珠如珀,一层薄雾笼罩着世界。街头的小摊贩早已收拾停当,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陆倾独自撑伞穿过街巷,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雨滴渗透肌肤的清凉,觉得五体通透,全身都得到了彻底放松。

走下桥头的几节台阶时,陆倾一瞬间有一些头晕,一不留神踩漏了一节,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谁知身后有一只手揽住了自己的腰,“公子小心。”

徐戎是个闲不住的人,陆倾不让他出兵打仗,他就在皇城里练练兵,没事自己捣鼓捣鼓兵器。这一天他出门去城中的一家兵器铺去取之前拜托老板打的一把剑。取完剑刚踏上桥就看见前方的一个人人影一晃,他连忙快步上去扶住了来人。

陆倾的手一脱力,伞被风吹到了一边,他扭头去看身后的人,没想到正是徐戎。

徐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扶的人竟然是皇上,一身水绿色的长袍让陆倾像一个翩翩少年郎,几丝额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上,略带惊慌的眸子在雨中显得更亮,徐戎看着那双眸子有一瞬间竟然有些失神。他伸手把自己手中的伞给陆倾撑上,“皇上怎么出宫也不带两个侍卫?”

徐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上了关心的意味,刚刚差点摔倒的陆倾一颗心仍在剧烈的跳动,他咳嗽了一声,“朕让他们别跟着。”

于是不知怎得,就变成了徐戎和陆倾两个人一起在雨里漫步。

两个人并肩走着,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能听见的只有沙沙的雨声。这几个月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在争吵,在愤怒,却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安静。

拐弯遇见一家木工店,店门口摆着几样颜色鲜艳,做工精巧的小孩子玩具。陆倾上前拿起一个拨浪鼓,转动起来,拨浪鼓便发出声音来。徐戎站在一旁,恰好捕捉到陆倾脸上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店主看陆倾爱不释手的样子,开口推销自己的产品,“这位爷可真有眼光,这是京城买的最好的小孩玩具。客官应该是快要当父亲了吧?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先给孩子买一个。”

徐戎刚想开口拒绝,就听到陆倾说道:“包起来吧。”

“好嘞。”店主顿时喜笑颜开。只留一旁的徐戎一头雾水,他跟陆倾走了几步之后,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陛下买着拨浪鼓作何用?”

陆倾心想:买给你未来的儿子玩。他嘴上不答徐戎所问,反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徐将军可有想过子嗣之事?”

徐戎答道,“臣不敢想。”

“有何不敢想?大将军经天纬地,想必这天下的女子都想嫁给将军。怎么就不敢想了?”陆倾反问。

徐戎抬眼,正巧看见池塘一隅有一只孤鸭,用嘴轻梳羽翼,在雨中更显得形单影只。他缓缓开口,“边境战事一日未平,臣就一日不得安睡。况且……”他深吸一口气,“臣做错了太多事,这辈子只求以身报国,不求子孙满堂。”

陆倾的试探换来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伞下徐戎看不到的地方,陆倾自嘲的笑了笑。也是,徐戎心中只有边境和国家,他不想要孩子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是我怀的孩子,倘若他有一天知道了,定会觉得是脏了他们徐家的血脉。

陆倾想的很通透,却阻止不了心里的一角隐隐作痛起来,连带着小腹也有些不适。他恶劣的想,如果现在告诉徐戎,一定能看到徐戎生气错愕到极致的表情,说不定会用他手里新铸的剑一剑捅死我和我肚子里这个不该有的孩子。

不如,就让他走吧。陆倾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无理取闹也罢,一心强求也好,即便现在他腹中有了一个不该有的孩子,他们的距离还是那么远,中间隔着家国,隔着仇恨。即便徐戎现在脱下了铠甲,却仍是一身铮铮君子骨,心里仍是清清白白的照着忠君两个字,倒反衬出陆倾的狼狈不堪来。

先动心的人总是输的最彻底。

徐戎不会想到短短几分钟内陆倾的脑子里竟然闪过这么多的念头和想法。他护送陆倾上了马车,临别前又嘱咐道,“臣看陛下的脸色仍是不太好,今日又淋了雨,陛下回宫之后记得吩咐御膳房做上一碗姜汤暖身子。”

陆倾已经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声音从里面传过来听不出来情绪,“这点小事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马车渐行渐远,陆倾把额头靠在马车的窗户边,苦笑起来。徐戎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狠不下心对自己,哪怕是现在自己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仍是像几年前在边疆那时一样习惯性的照顾和关心自己。他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失望和希望交错的反反复复,让他的一颗心也随之上上下下。

他不想再这么煎熬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可雨仍在下。

皇帝告病请了两次早朝的假,吩咐下去早朝依旧,由丞相张泰民主持。这可累坏了年近七十的老丞相,听奏章,维持秩序,简单的折子就由自己批复,重要的留给皇上定夺。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皇上病愈上朝。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刘公公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于是官员开始按照顺序上奏。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徐戎站在队伍右侧的前列。刚才行礼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眼陆倾,才发现几天不见,陆倾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已经四月,众人都换上了轻便的夏季官服,可是陆倾仍是穿着加了薄棉的龙袍,看起来竟然有一种他被这龙袍压住的感觉。

早朝的最后,依然是战事和时疫的折子成了重头戏。礼部尚书李文远道,“皇上,这西边的时疫是越来越严重,前两日已有流民聚集欲发起暴动。形势不容乐观!”

兵部尚书也上前一步,“皇上,西北匈奴屡次进犯,守边的谢将军中箭受伤,将士们也士气大挫,战事实在是迫在眉睫!”

这谢将军名为谢朝柳,是徐戎自小就认识的玩伴。本来是在东边驻守,现在被调到了西北边线去。

谢朝柳受伤了?徐戎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不中用的家伙。

陆倾捏了捏山根,沉声道,“宫中吃喝用度节省为之前的六成,剩下的统统拿去赈济灾民。同时下令东边去年丰收的几个州也运粮到西边。派太医院曾治疗过时疫的几个太医到西边去,同时若能研究出治时疫的方子的,重重有赏。”

户部尚书跪下,“皇上英明。”

接着陆倾深吸了一口气,徐戎敏锐的察觉到陆倾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心中没来由的突然飘过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深究,就听到了陆倾的声音,“大将军徐戎带兵多年,骁勇善战,为我朝可用之才。今西北战事紧张,命大将军徐戎带兵前往西北援助谢朝柳。时不我待,后日即刻启程。”

徐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陆倾冷笑着对自己说,“别做梦了,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这皇城半步。”却没想到陆倾真的愿意放自己走。既然陆倾能够下出这道指令,那么想必他应该已经想清楚了,放徐戎回西北就相当于放虎归山,放鱼归水,若是徐戎不愿意的话,徐戎可以这辈子都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没有听到徐戎的答复,皇帝用手撑着头接着问,“怎么,大将军难道是不满意朕的旨意?”

徐戎从感慨中清醒,一甩官袍,双膝跪下,朗声道,“臣接旨。”

终于可以离开这皇城,像他日日夜夜梦想中的那样,守在边关,以身报国。

可又是为何,心中竟然空落落的,陡然生出一丝怅然。徐戎自嘲,大概是在这京城里闲散日子过的太多,竟然会有些不舍。

陆倾给即将出征的战士放了今日和明日的两天假,准他们回家探亲。徐戎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剩下徐焕一个。将军府里,徐焕站在一旁捏着手里的帕子,看着管家忙前忙后的给徐戎收拾行李。徐戎也没什么好带的,三下两下管家就已经收拾好了。看着面前收拾妥当的行李,徐焕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作为将门之女,徐焕从小到大送过太多人上战场,也经历过太多突然的永远离别,她知道挽留是没有用的。也只能红着眼眶看着哥哥,让哥哥注意身体,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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