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崔七手中执有医署令牌,加上薛玉霄此前就对他另眼相待,被裴饮雪引为宫中常客。所以他一路入宫,畅通无阻,在殿中梳洗更衣过后,先为裴饮雪把脉、开了一帖药。
春日和煦,光华从窗中缝隙当中映照而来。崔七开完药后,缓缓松了口气,低声道:“何故劳损心力到这个地步,一定是你太过思念某人,所以才夜夜减清辉。”
裴饮雪穿了一身素衣,抱着被子朝墙壁方向散发而睡。他没有起身,困倦地埋在锦被中,回:“我已是克制万分。”
他身边的医郎在外廊上煮药。崔七望过去一眼,见火候正好,这才撩起衣角坐在他床榻边缘上,背对着裴哥哥,张口数落道:“人的心思情绪,对于病症来说亦有关联。你的身体跟常人不同,寒气如果不能得到丹药的蕴养,就会外显出来,折损你的寿数,何况你身体虽冷,心血却是热的,你时常动用心思牵挂着她,是没有好处的。”
裴饮雪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崔七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道:“我看你嘴上知道,心里很难想清楚啊。”他亲自走出去,接过煮药人手中的竹扇掌握汤药火候,一抬首,忽然看见一个身着内侍中淡蓝公服、面目清俊秀润的年轻公子行过窗下,正欲进入椒房殿。
两人彼此相对,都是愣了愣。王珩道:“崔……锦章?”
“……王郎?”崔七呆滞道。
王珩停顿一刹,似乎怕他误会:“我暂居内侍中之职,为凤君代写文书。”
崔锦章喃喃道:“我听说你出家了。”
王珩:“……”
崔七起身扑过来,拉着他的手,眼神明亮道:“我也是道士,我有道牒在身,师承葛仙翁。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听说你拜入自在观,为先丞相守丧而束冠不嫁,自在观的观主是我师伯,你要叫我师兄才行!”
王珩默了默,问:“你今年有十八么?”
崔锦章面色一滞,辩解道:“论道不分长幼,先则为兄,后则为弟,这不是很正常?”
王珩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掌心取出来,旁敲侧击:“听闻神医出京远游去了,一路救死扶伤,连陪都都知悉你的美名,如今骤然回来,可是为凤君之病?”
崔锦章一片纯粹,不疑有他:“是啊。”
果然如此。王珩心下了然,向崔锦章行了个礼,他走入殿中,没有惊动榻上的裴饮雪,而是先伸手拿起桌案上写到一半的文书。
“你又将市坊图增补了。”他骤然出声。
裴饮雪听到他的声音,从浅眠中苏醒。他道:“……嗯,你看如何?”
王珩拿起增补过的市坊图。一旁是昨日他修订新写过的劝商三策、惠农六政。这两位身为郎君,才华却不在满朝勋贵之下,因为工部尽是薛司空的门生,其中也有薛氏族人,更为亲近,所以常有诰命入宫请教,将市坊的建设雏形交予凤君参看批示。裴饮雪本来只是指点几句,后来因为工部主事因北方战事暂时被调用,此事就停下来、图纸搁在了裴饮雪手中。
“比之前的更为合理了。”王珩端详片刻,坐下来誊抄惠农六政,不时与裴饮雪商议。
期间有宫务呈递,都放到了桌案之上。王珩身为贵族郎君,对内帷要务十分精通,一并都给办了。
至午时,崔七在旁边吃糕点,一边盯着裴哥哥喝药。裴饮雪行动不便,喝了药之后,忽然问:“陛下的伤要不要紧?”
这个问题极为狡猾。
薛玉霄将自己受伤的事隐瞒下来,就连凤阁都没有几人知晓,裴饮雪自然不知。崔锦章与他初见时满心提防戒备,能够隐藏薛玉霄的消息,但这个戒备的时期一旦过去,他的第一反应就会顺着裴饮雪的问话回答“要紧”或是“不要紧”。
而不是“她没有受伤”。
崔七果然中计,张口欲说。案前安静批复宫务的王珩忽然开口打断:“崔神医,在下常年体弱,能否为我探看一下原因?”
崔锦章“哦”了一声,挪过去,坐到王珩对面。直到坐下那一刻,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渗出一层汗。
王珩抬起视线,与他身后的裴饮雪对视一眼。裴郎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低头接过茶水漱口。
日暮时分,两人先后离开椒房殿。殿外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
雨声打碎桃花枝。春日的花香缭绕宫殿前后,漫起一阵悠长的香气,在这一片涌动的暗香当中,他被一种愈演愈烈的疼痛叫醒。
耳畔响起宫中侍奴的呼唤声,随后是仓皇的脚步。
宫中侍奉周到,一切齐备。接产的爹爹早已进宫相陪。春日雨夜,那股暗香缱绻地随风散入殿中,密密的竹帘交错的响声里,裴饮雪隐约听到崔锦章低声交代的声音,他在帘外徘徊着。
雨声愈浓。
裴饮雪的脑海渐渐昏暗下去,他听到有很多人说话、有很多错乱的声响。殿内的烛火摇曳着、晃动着,光影照进他的梦境。疼痛一点点侵吞着他的躯体,钻入他的思绪,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近似虚幻地听到刀兵相撞的声音。
明亮而杀气毕露的刀刃、刃锋上浸透的血迹……北风呼啸、万箭齐发,一轮下弦月散出薄纱般的清光,笼罩四野。
他依稀听见风声将春雨吹得斜飞而起。
这样从未踏足过燕京故都的一个人,在陪都的脉脉夜雨里,梦见远方的金戈铁马。
宫中之人尽皆到此。御前内侍、宫中侍郎、医署众人。消息传出,两位王君夤夜起身入宫。
雨水洗尽阶上苔,惊起一声雷鸣的闷响。
逐渐的,裴饮雪几乎有点忽略这种疼痛了,他寻觅到了一种让他更专注的痛苦。那些压抑掩藏的别离相思之苦,决堤地倾泻而出,占据了他的神魂、他的梦境。
白玉京中花已发
夜半雷鸣,电光一掠而过,打湿了薛玉霄身上的披风。
她从雍州进京兆,自从天际开始下雨,身下乌骓马就没有停歇过。入城抵达宫门时,已是漆黑之夜,她的胸腔仿佛被一股刺痛的风透过。
一股贯穿大脑的预感降临了。越是接近、薛玉霄就越感觉到一股如烈火焚烧的不安定感。她不知这感受的来源为何,也收束着思维不去轻易地揣度和猜测。每一道闪电照亮的瞬息,仿佛都穿过命运的河流,洞彻了她浮萍无根的灵魂。
披风湿透,随行的亲卫已经跟不上了,连韦青燕的体力都快要达到极限。她张口是感觉喉管被火灼烧着,在雨中提高声音:“陛下!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