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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龙少卿?”

“龙芝,你还好么,龙芝?”

模糊的人声隔着门响起,龙芝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只觉面上滚热,有明晃晃的光投眼皮上,霎时将他的意识从梦中拽出。门扉又被拍了两下,外面的人唤得急切,是郦王的嗓音。他揉着眼坐起,窗外日头升得很高,照得厢房格外空旷,裴隐南早就走了。

一想起对方,龙芝的心又突突地急跳起来,不安、不解,像一头鹿闯入从未踏足的森林里。昨夜他催着裴隐南把那道荒唐的咒解开,不料对方不但不应,还趁他不备抬手覆在他的眼前。龙芝只觉两眼一黑,当即就失去了意识,现在醒来一想,实在是生气——这人有这份手段,早不用晚不用,偏偏要等他为另一件事紧张时才施展。什么神魂颠倒、非他不可,龙芝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若真变成那副模样,又要在裴隐南面前出多大的洋相。

“砰”地一响,像是有人在撞门,郦王急切道:“龙芝,你若是无事,就应我一声。否则我就要进来了。”

龙芝叹了口气,替对方开了门,说道:“我很好,三殿下这回放心了么?”

门外的人讪讪的,开口前忍不住先往屋子里望了望:“并非是我成心要打扰你,昨夜匆匆一面,我来不及确认你的状况,怕你在我面前逞强,受了伤也不肯说。”说着,又注意到他依旧披散的头发,脸颊上被干草压出的红印,蹙眉道:“昨夜一宿未眠吧,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偏偏身边只有一只不通人性的妖物。今夜你不如搬来我房中,有人作伴,聊聊从前的事,或许就能将所受的惊吓忘记了。”

难为他一位琼枝玉叶,却能想出如此一通温存体贴的话。可惜龙芝从前就不吃这一套,如今打定主意离开长安了,更加不为所动,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倒也没有害怕到这个地步。”

郦王笑了笑,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龙芝迅速一偏头,让郦王的动作落了个空。对方一愣,继而肃然道:“别动。”

然而等郦王第二次伸手,龙芝仍旧避开了。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自己在发间摸了摸,果然摘下来一根干草。

郦王苦笑道:”龙芝,你在怪我吗?”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龙芝不解地抬眼看他,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了这里:“为何怪你?”

“怪我在你身陷险境时,没能亲自赶来。”郦王声音低下去,手抬了抬,又放了下了:“其实我是想去的,是赵元衡以性命阻拦,怎么都不肯放我离开。我也没有办法,龙芝,我担负了陛下的期望,臣子的期望,我这一条性命已完全不属于我自己了。若我是个平民百姓……一个闲散亲王也罢了,我拼死都不会放你一个人,龙芝,你相信我。”

龙芝听得愈发迷惑了:“在生死关头,临危自计,并没有任何错处,我怎么会因此怨怪你。”

这原本是他难得的一句真心话,谁知对方听后,非但不感到宽慰,反而露出一脸难过来,半晌吐出一句:“你真一点都不怪我?”

这人真奇怪,怪他也不好,不怪他也不好,龙芝有些不耐烦了,敷衍答道:“不怪,一点都不怪。”

说着又要关门,郦王猛地几步抢上前,强行将门扉撑开。

这一刻他的脸色颇为奇怪,一双眼睛阴郁深沉,似有千言万语翻涌其中。龙芝吃过对方的亏,因而立刻警觉起来,也定定地注视对方,预备他一有动作就马上躲开。

然而郦王要吃人似的瞪了他半晌,最后却道:“倘若是那只妖呢?要是那只妖也没有来救你,你会不会怪他?”

龙芝立即答:“当然不会,我不怪你,自然也不怪他。”

这个答案总算使郦王稍微满意了些,待他离去后,龙芝迅速合上门,背靠着门板,无措地、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惊异于郦王的话,吓到他的是他自己。因为在听到对方提问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什么都来不及细思,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肯定地浮上心头。

会的,若是裴隐南不来,他一定会恨他。

就连龙芝都说不清其中的道理。论身份,他是陪同郦王出行的臣子,而裴隐南与他的关系,仅靠几句口头之约维系着。郦王理应对他的安危负几分责任,可裴隐南完全不用受这一份约束。论情分,更是不可能了,将自身安危强行牵系在一个相识不足整月的对象身上,纵使再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龙芝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一定是那道咒文的影响,都怪裴隐南,自己不过问了他几句,他不愿回答就罢了,为什么要施下如此捉弄人的法术。害得自己一想起他,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了。

原以为裴隐南这次外出和往常一般,第二日就能回来。可一连两天过去,这个人依旧不见踪影。他与裴隐南虽同为妖怪,可妖与妖之间,也有天渊之别。裴隐南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找到困在山洞中的他,但失踪的人一旦换成裴隐南,他却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龙芝困在道观中,身上的伤口又未愈合,这两日均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但近来他的运道实在不好,不仅找不到裴隐南,连母亲都不肯在他梦中现身。那个温柔平和,会露出笑容的她,与那日在他身上骤然迸现的力量一样,终究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勘破的谜题。

及至第三日午后,龙芝原本躲在廊下晒太阳,忽然听见前殿喧闹起来。他心中一动,只道是裴隐南回来了,待匆匆地赶过去,不料看到的是一群噤若寒蝉的士兵。他们前面是满身血污的赵元衡,他当啷一声将长刀还鞘,刀上亦有丝丝缕缕的血痕。几颗人头散落在他脚下,无头的尸体横在不远处,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地砖上漫出好大一滩,连砖间的缝隙都被涂成了暗红色。

赵元衡扭头看向他,一张溅上鲜血的面孔分外阴森:“龙少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龙芝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死死盯着殿中满地的鲜血,只觉一道寒意从后脑直贯全身,攥紧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渗出的冷汗。下一刻,他推开众人,拖起一具尸体便往殿外走。赵元衡简直莫名其妙,待他搬到第二具,终于拦在他身前,问道:“这几人违逆军令,偷了存粮想要逃走,已被我当场处置了。你若看不惯,稍后自有人收拾这处,不必劳烦你亲自动手。”

“来不及了。”龙芝一把推开对方,厉声道:“现在就把这里都清理干净,一点血迹都不准有!”

赵元衡面现怒容,刚预备开口,却被一阵轻微细碎,如冰裂的声响打断。在这种地方,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分外使人在意。他凝神听了片刻,视线转向高坐在神台上的塑像,眼睛倏然瞪大了。

那原本残旧的神像不知何时抖落尘土,焕然如新。然而在鲜艳洁净的陶土之上,竟有丛生的裂痕向下蔓延,片片碎屑雪片般下落,那双含笑的眼睛塌陷了,变成一双黑漆漆的空洞,使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狰狞。

终究晚了一步,龙芝木然看着神像以缓慢的、不可挽回的势头一寸寸塌陷,心头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变成万籁无声的死寂。当初布下此阵的道士以半生修为作为代价,换得阵法维持数百年,不惧风霜雨雪,烈火寒冰。然而道法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要使这阵法毁坏也很简单,只要有足够多的血气,它马上就会失去效用——就如现在一般。

偏偏裴隐南此时不在,若是山中的妖鬼再找上门来,仅凭他们这些人,如何能够阻挡?

待神像塌去大半,一线清光蓦然从烟尘中亮起,与此同时,龙芝藏在腰间的铜镜也呼应般闪烁不定。那光芒越来越亮,连昏暗的大殿都映出了辉煌的意味。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阵眼后,龙芝神思一定,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大步上前,踏入一片耀目的光芒中。

光芒中心竖着一柄剑,形制古朴,剑身上有兽纹,与镜上的十分相似。这阵法历经百年,镇阵的铜剑却依然光洁锋利。龙芝看着它,不禁全身一轻,仿佛是在流沙中终于挣扎出半个身子,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说到底,阵法能够屏退妖鬼,倚仗的还是布阵者的法力。接下来他只需趁着附在剑身上法力消散之前,将它引入铜镜之中,他们或许还有生路。

他半跪在剑身前,取出铜镜缓缓举起,将它贴上剑柄。

一切都很顺利,在龙芝引导之下,法力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往镜中涌入。就在龙芝屏息凝神,预备取出最后一点法力时,那崭新的铜剑蓦地嗡鸣数声,迸出道道裂痕。他没料到有这一出变故,尚未来得及反应,铜剑便伴着一道巨响碎成粉末,一团尚未被吸取的法力如烟尘般席卷而来,眨眼之间,就将他吞了进去。

在迷雾般的黑暗中,龙芝听见鸟鸣,清灵的,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慢慢的,雾散开了,眼前清晰起来,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同样是森林,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林叶疏朗,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幅巾深衣,竟是前朝的打扮。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自己看着他时,竟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再一低头,四肢应是在的,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

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他被炸得粉身碎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青年又是什么人?他试着移动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

果然,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依旧埋头赶路。阳光很烈,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因个子挺拔,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打量他时,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冻得打了个冷颤。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冷漠、清澈,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人,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龙芝循声找去,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道观的铜剑,自己的碧玉铃,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直至对方走进深山,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远处有抹鲜红色,似是未熄灭的火焰。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鬼哭神嚎一般。青年驻足看了片刻,蹙起眉头,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

青年随着红光而去,龙芝犹豫一瞬,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

走到深处,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还有成炭状的尸体。大大小小,飞鸟走兽,竟无一能够幸免。过了许久,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龙芝随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不禁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庞然大物盘卷在焦土之中,足有两人合抱那样粗,堆得如小山一般。原来先前看见的那抹鲜红并不是火焰,而是这物的鳞片。它像是蛇,可歪在一旁的头颅却生着只锋利弯曲的长角,大张着口,舌头歪搭在一边,瞪圆的眼睛黯淡无光,显然是死了。

从它折起的身躯另一边,正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动静。轻柔的、粘腻的、慢条斯理的,似是进食的咀嚼声。青年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往那处靠近,明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然而待他转到蛇尸背后时,那声响同时也顿了顿,青年和龙芝措手不及,撞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腥气扑鼻而来,死去的巨蛇已被开膛破肚,一人半跪在它大敞的腹腔前,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它的血肉。此人身上仅披着一件长衫,浓密微卷的漆黑长发从他背后披泻而下,发尾浸在黑红的血里。应是觉察到他们的到来,那人回过头,一双黄金般澄明璀璨的眼睛静静看向青年。

他的脸上也涂满血污,可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如盛妆一般,给他妍丽无比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原始的艳异。

不止是龙芝,连青年都看得呆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龙芝惊讶的缘故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这分明就是裴隐南。

“……是你杀了丹蛟?”青年终于出声,嗓音如他的眼神一般冷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物?”

裴隐南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径自收回视线,咬上了血淋淋的蛇肉。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青年终于拔出剑来,剑锋直逼裴隐南的颈项,同时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疾如雷电的一剑竟被裴隐南徒手接下了,只是在他的手掌与剑身接触后,剑身陡然迸出清光,就连漂浮在旁的龙芝都被殃及,一下子被震飞出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前方的一人一妖早已动起了手。这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修为居然深不可测,即便对上裴隐南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制他的趋势。

没看多久,龙芝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从前裴隐南身受重伤,都能和赤炼不分伯仲,就算这青年再厉害,应也不能将裴隐南压制到如此地步,除非眼下的裴隐南伤势比那时还更沉重。

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青年又一击被裴隐南避开,不过他的招式虽落空了,同样锋锐的剑气却从裴隐南身上擦过。伴着一道布料撕裂的脆声,那件潦草地搭在裴隐南肩头的黑衣被削去一大块,原本拢起的领口顿时散开,两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裴隐南似乎也没料到这出事故,反应时已经太晚。残破的黑衣被他按在腰际,而他见它失去遮挡的作用后,索性放开手,任由自己结实修长的身躯坦露在两人眼前。

数不清的深而长的伤痕在他金棕色的肌肤上纵横,伤口边缘青黑,隐隐可以看见血肉。看到它们的同时,龙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紧,源自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在母亲留给他的记忆最后一幕里,母亲身上就全是这些印记。他虽无法感受母亲的痛楚,但母亲承受它们时骇人情形他至死都无法忘记。

是天雷,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雷劫之中。难怪裴隐南会如此虚弱,刚刚承受过雷劫的妖,几乎与初生的婴儿没有区别。龙芝看向青年,连自己此刻没有实体都忘了,下意识地拦在他与裴隐南之间。

青年的目光穿透龙芝,落在衣衫不整的裴隐南身上。出乎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一下子背过身去,模样竟有几分惊慌:“你、你快将衣物穿好。”

方寸大乱的青年不知道自己犯了一道大忌,在缠斗时背对一头野兽,是会有性命之危的。只一眨眼的功夫,裴隐南已出现在青年身后,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制住他的同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上了青年的发丝。

青年面色一沉:“我劝你最好放开我。”

裴隐南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垂下眼帘专注地嗅他。青年几乎僵成了一根柱子,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动手的当口,裴隐南一缕长发从脸侧落下,因两人离得近,恰好从他耳畔擦过。

也在这一刹,裴隐南一把推开他,嫌恶道:“道士的肉果然是苦的。”

青年错愕地回头,却在看见裴隐南后被针扎一般迅速错开视线,问道:“你吃过人?”

“没有。”裴隐南回到蛇尸旁,从它身躯中掏出一块肉:“但倘若你再烦我,我不介意吃了你。”

听他说没有吃人,青年的神情和缓些许,执着地重新问了一遍:“这只丹蛟,真是被你所杀?”

裴隐南不耐烦起来:“不能杀吗?”

青年道:“不……没有不能,你这妖物,误打误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环顾一圈烧焦的树林,又看了看正在生吞血肉的裴隐南,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了片刻,青年来到裴隐南身后,迎着他锐利的视线解开外衣,十分不自然地将它抛下,低声道:“你虽是妖,但既然修成了人身,还是要懂些礼义廉耻。这衣物你先将就穿着,明日我再来送一套新的。”

见裴隐南全然不理睬自己,青年叹了口气,又道:“丹蛟向来一雌一雄相伴而生,如今你杀了雄蛟,雌蛟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伤势如此严重,孤身一人恐怕难以对付,若你愿意信我,明日我们就在这里相会,我会带些疗伤的丹药和……食物过来,若雌蛟现身,我助你一臂之力。”

裴隐南不置可否,青年等了一阵子,试探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单方面与裴隐南达成这道约定后,青年一剑斩下丹蛟的弯角,转身便离去了。龙芝本想留在裴隐南这里,不料待那青年渐渐走远,他亦像一只被引线牵扯的风筝般,被一股力道骤然拉扯着朝青年飞去,再度回到对方身畔。

尽管不明白这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龙芝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裴隐南,仍旧忍不住冷笑出声。真是个大骗子,还说那些故事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是自己今日亲眼所见他以色惑人,搞得这青年道士晕头转向的,就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青年下山后便去驿馆取马,一路疾驰,于傍晚回到华灯漫天的都城。一座道观坐落在都城的北街,内里丹楹刻桷,玉阶彤庭,华美得犹如仙宫一般。青年刚踏入观中,见到他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口称国师,青年倒不端架子,一一答过礼,旋即往主殿去了。

殿前早已有数人在等候,个个莲冠鹤氅,仙风道骨,其中一名年纪最大的,与那青年相会,一开口竟唤了声师兄,又道:“找到丹蛟没有,陛下先前又遣宫人来问,看样子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青年没有出声,仅从怀中取出弯曲的蛟角,交到他手上。

那道人霎时转忧为喜,话也顾不上说,捧着蛟角便走了。另外几名道人这才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斩杀丹蛟的经过。待青年说出他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后,其他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不可置信,说道:“先前师兄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丹蛟的对手。这妖竟不声不响地就将它杀了,京畿何时来了这样厉害的妖怪。”

另一名女冠道:“不管它是何时来的,连八百岁的丹蛟都能杀死,这妖道行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日后它若像丹蛟一般为非作歹,那可如何是好?”

“无需担忧。”青年安抚她:“我绝不会给他为祸人间的机会。”

女冠仍是一脸忧色:“师兄要除去他吗,此事太过凶险,我们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请师兄带上我们吧。”

“是啊,”先前发话的道士也附和:“都说妖的道行过了千年,距升仙就只有一步之遥,真有那么厉害么,我倒想见识见识。”

不料青年板起脸来,冷哼道:“几日前才在丹蛟那里吃到的苦头,一转眼就全忘了?一只八百岁的丹蛟便让你们陷入如此窘境,若是换作有千年修为的,怕不是连性命都保不住。此事我另有打算,你们就别插手了。”

教训完自己的师弟妹,青年一拂袖,穿过一片梅林,几座小门,最后踏进一处格外冷清的庭院。这里白墙黑瓦,庭中除去一方冷泉外别无他物,冷硬得毫无情致,就连岐蒙山那座生满荒草的道观都比这里多了几分野趣。

青年不知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龙芝,回到房内便绕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龙芝不好多看,立即沿着门缝钻了出去,在庭院中飘飘悠悠,游览此地乏善可陈的景致。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身着单衣的青年走了出来,却没有去别处,径自往那方冷泉底下盘膝一坐,闭起双目,竟是一副要静修的架势。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此时一定不是夏季。龙芝站在青年身侧,只觉泉水中泛出的寒气一阵阵泛上身来,再看看水中那个衣衫湿透的人,脸色都隐隐发青了,难道是什么新颖的修行方式?

看了半晌,龙芝摇摇头,如此折磨人的法子,就算这能让修为一日千里,他也决计不会效仿的。

不知不觉几日过去,这青年的生活就如他的庭院一般古板单调,每日早早起床,不是练剑就是在修行。不过龙芝与他半步不离,也不是毫无收获。一次青年被帝王传召,龙芝跟他一同入宫,终于得知自己竟回溯了整整四百年,恰好来到那个在传奇故事中被裴隐南覆灭的朝代。自己跟随的道士叫做姜仲,不单是岐蒙山道观的观主,亦是故事中与裴隐南鏖战三天三夜,最终身亡的人。

不过他如今日日带着药物离开道观,入山寻找裴隐南的踪迹,怎么都不像是视裴隐南为仇雠的模样。可惜裴隐南显然并不信任一个陌生人,姜仲连着数日无功而返,竟然依旧不肯放弃。龙芝看着他来回往返,不禁想到自己纠缠裴隐南,非要对方答应自己两个条件的那段时日。倘若自己不是妖,而是人身,他的遭遇恐怕不会比姜仲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龙芝心里不禁又冒出一点小小的,不讲道理的怨气。

待到姜仲第二次见到裴隐南,已是一旬后的事了。

这日天气很糟糕,大雨从清晨下到午后,待姜仲做完功课,披着蓑衣走出道观大门时,天际云角低垂,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动物对气象的感知向来比人更敏锐,龙芝频频抬头看天,离道观越远,越是焦躁不安,总觉得这雨水带着些奇怪的腥气。

一道亮光骤然从眼前闪过,尚未暗下去,隆隆雷鸣便炸响了。姜仲的马长嘶一声,生生刹住四蹄,在原地摇头摆尾,怎样都不肯迈步。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姜仲似是感应到什么,掐指算了算,旋即道:“糟了。”

他跃下马背,取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龙芝本想趁机偷个师,谁知尚未看清纸上的内容,四周的景象就像晕开的水墨一般,迅速扭曲扩散。同时他脚下也宛如踏空了一步,等到再站稳后,眼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又是那片烧焦的森林,那条蛇尸仍躺在原地,圆睁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身上的血肉只剩一半了。而在不远处的天幕之下,有条更加粗壮硕大的赤色巨蛇正在地面盘卷翻滚,比人更高的枯树在它身畔,简直如一支支木签般,眨眼之间就被折断碾碎,半片森林都化为光秃秃的平地。

姜仲见状,立时拔剑施法,整个人腾空而起,朝赤蛇飞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赤蛇的七寸之间挂着一道黑影,依稀是个人的模样。龙芝比姜仲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由惊呼出声:“裴隐南?”

裴隐南的状况比十日前还要糟糕,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横贯他的背脊,而他的头发上,脸上,赤裸的上半身都淋满鲜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蛇血,哪些是他自己的。姜仲终于也看清底下的情形,扬声道:“我来助你!”

说罢,他利落地捏出一道法诀,将长剑甩出。铜剑裹在一团耀眼的清光之中呼啸落下,巨蛇七寸被制,全然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从头顶贯入,穿透下颌,将它生生钉在了地面。

赤蛇吃痛,尾巴昂起横扫,挥落时竟引来连串雷电,劈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出无数深坑。姜仲好不容易一一避过了,不料赤蛇咆哮一声,天色霎时变得浓黑如墨。这一次的声势分外骇人,龙芝悚然抬头,即见上空亮起一道极其粗壮的紫色闪电,姜仲于千钧一发之际召回长剑,对裴隐南大喊:“小心——”

他的尾音被撼天动地的雷声吞没,龙芝只来得及看见姜仲持剑冲向裴隐南,眼前的世界便乍然陷入一片扭曲眩目的雪白。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龙芝眼皮动了动,听见有人急切地在唤:“别闭眼,不能闭眼,你快看着我,看着我!”

雷声似乎还在他的脑中盘旋,龙芝晃了晃头,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的景象吓了他一跳,那赤蛇一动不动地摊在地面,不知是死是活。姜仲就坐在它身下的一片深坑里,裴隐南靠在他肩侧,吐出的血几乎浸透了姜仲的衣襟。龙芝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眼睛无神地睁着,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似乎连呼吸都无比吃力。他忙从空中落下,下意识地想为对方诊治,可伸出的手却从裴隐南脸侧穿过,什么都没有触到。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仍有一层层深重的恐惧压上龙芝心头。他仿佛又做了一场关于母亲的噩梦,即便看见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也只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

情急之下,龙芝转头看向姜仲,真是完全没有料到,曾有一日,裴隐南的安危竟会维系在他这位夙敌身上。

姜仲抓过裴隐南的手腕,诊完脉象后又按了按他的胸口,面色微变:“你的心脉被震伤了。”

裴隐南静静地看着姜仲,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唯有一泓眼波依旧盈盈剔透,似是宝石碎裂流出的辉光。

与这双眼睛对视良久,姜仲抿了抿唇,冷硬的面容如同被敲出一丝裂缝,流露出柔软来:“罢了,你虽是妖,可尚未作恶,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他将裴隐南扶稳,继而闭目提气,抬掌按在对方背后。

龙芝在一旁看得怔住了,他知道姜仲会救裴隐南,但没想到他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医治受创的心脉原本就十分困难,况且裴隐南还是刚刚经历过千年雷劫的大妖,姜仲为了他,怕是连自己半生的修为都搭出去了。

直至月上中天,姜仲才长出一口气,收回手,问道:“怎么样,你可好些了?”

裴隐南回头看他,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气色已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姜仲道:“仅凭我的内力,无法完全治愈你的伤势。这几日,你找个地方好好静养,千万不能动武了。”

裴隐南依旧没有回答。

姜仲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漠态度,说完就站起身,思索片刻,又从腰上取下那挂碧玉铃,向裴隐南递去:“明日我还会带丹药入山,你若愿意见我,就拿着它。只要有它在,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自丹蛟死后,雨势便小了许多,细小的,尘埃般轻柔的蒙蒙雨点落在姜仲湿透的发丝上,底下的面孔白得泛青,看起来比裴隐南这个重伤在身的妖还要虚弱。

定定注视姜仲半晌,裴隐南终于伸出手,将碧玉铃接了过来。

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风雨交加的深林,人烟罕至的古寺,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入夜后,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像一个个高矮不一,鬼祟阴森的人影子,在这种环境之下,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

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潭中水汽缭绕,伴着哗啦一声,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龙芝抬起眼,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下一刻,一只手探至颈后,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有一绺被遗漏了,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发尾绕在腰际。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腰却很细,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不多不少,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立即收回了手,耳根烧得滚烫。真是无聊得过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

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他亦拿起来看了看,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

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偶尔外出散散步。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姜仲每日都会找来,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藉着姜仲之口,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至于有多远,裴隐南也说不清。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漂流数月,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四面海水茫茫,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遇见姜仲之前,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姜仲问起他的姓名,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鬼、妖怪、怪物。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

姜仲听得连连摇头,沉思片刻,又略显腼腆地开口:“下次我来见你,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裴隐南不置可否。

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往往一晃神,或是一眨眼,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看潭里的鱼,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数月后,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裴隐南也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但龙芝知道,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

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

姜仲踮起脚,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你的名字。”

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其上有两枚墨字,写得清逸端整,是“隐南”。

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他应当很满意吧,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

不知怎么的,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直戳到他的心里来。他很不舒服,立即移开了眼,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姜仲接住了,以为他不满意,颇有些失落:“不喜欢么,是不是太浅显了些?”

“没有。”裴隐南道:“没什么不好的。”

装模作样的大骗子,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喜欢就喜欢,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再多骗几次,想不记住他都难了。

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目光是难得的柔和,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终于有一日,他兴许攒够了勇气,对裴隐南道:“与我下山吧。”

裴隐南诧异地看他,问道:“下山做什么?”

龙芝还以为姜仲会拿他们的情谊当作理由,谁知这道士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奉王命镇守山河,护佑天下太平。这世间没有妖魔是你的对手,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百姓从此也不必受它们侵扰,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仲,”裴隐南侧着头,神情像是在怜悯一个傻子:“我也是妖。”

姜仲道:“妖与妖不尽相同,你既没有害过人,修炼的也不是邪法,倘若随我踏上正途,他日说不定能够脱离妖身,飞升得道。”

长生与升仙向来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然而裴隐南听了,却哂笑一声:“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姜仲怔了怔,正要再劝,两人身前的灌木丛忽然摇晃几下,钻出一名豆蔻年纪的女冠。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此时因气愤涨成了一颗粉红的桃:“你这妖怪真是忘恩负义,师叔为了救你元气大伤,日日在寒泉下受罚,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在这里对他冷言冷语的,连帮他的忙都不愿意。”

“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么,师叔的话都不听了?”姜仲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肩挡住裴隐南冷冰冰的目光:“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他在师门积威甚重,少女被他一瞪,立即缩起脑袋:“是师兄师姐说师叔被妖怪迷惑,让我来盯着些,否则这只妖就要把你拐走了。”

姜仲飞快地瞟了裴隐南一眼,神情难得有些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不可对他如此无礼。”语罢,又转向裴隐南,面带歉意地做了个揖:“师侄顽劣不懂事,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去我便好好管教她。”

裴隐南却只看着那年轻的女冠,问道:“只是失去一半修为而已,何至于丢了性命?”

少女立即踮脚从姜仲肩后探出头,愤愤不平道:“师叔他刚把修为给了你,第二日就被陛下派去岐蒙山降妖。那山里的妖怪十分厉害,师叔又伤势未愈,险些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饶是如此,还要因为降妖不力受到陛下的斥责,师叔足足在榻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可以走动。要是没有遇上你,他根本用不着吃这些苦头。”

姜仲拦了好几次都拦她不住,最后不得不掏出一张黄符,啪嗒一声拍在她的额心。少女还想再控诉下去,不料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仲,对方回以一脸漠然,用剑柄杵在她肩头,迫使她转身:“趁我拿门规罚你之前,回去,现在就走,快一点。”

女冠离开了,徒留姜仲独自面对裴隐南。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不过是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裴隐南突然道:“我并没有要求你救我。”

姜仲一怔,旋即点点头:“嗯。”

“你会受伤,也是因为自己修为不济,敌不过对手,怪不到我身上。”

姜仲听得笑了,又点了一下头:“嗯。”

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第二日,那座都城里的华美道观便迎来一位身份独特的新来客。裴隐南跟在姜仲身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观中所有人都聚拢在通往正殿的长阶两侧,瞪大眼睛,一脸恍惚地看着他逐渐清晰的脸。

正殿中燃着长明的灯火,威严慈和的神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从一片清圣洁净的火光中走出的,棕肤金瞳,美艳绝伦的妖。妖亦抬头看它,清透的眼睛比烛火更耀眼,片刻后,妖嫣红的唇角轻轻抿起,露出一丝无比轻慢的笑意。

龙芝浮在半空,目光一一扫过看呆了的众人,平静中暗藏些许紧张的姜仲,最后是立在大殿中央的裴隐南。让一只妖成为道士的同伴,他无法判断姜仲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山林的迷雾中走出,将真身暴露在凡人眼下,这对裴隐南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譬如偶然从海底打捞而出的,无主的稀世珍宝,注定会引来无休止的争夺。龙芝已在史书上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而姜仲与裴隐南,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裴隐南真与姜仲去了岐蒙山,怪不得他对那里的一切无比熟悉,护佑道观的阵法,原来是他与姜仲一同设成的。

姜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遇见裴隐南时不过二十五岁,修为却已经登临化境。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再过几十年,或许要不了几十年,姜仲就能一步登天,成为真正的仙人。可谁都没料到他的飞升之路会被一只妖拦腰截断,裴隐南不仅拿走了姜仲半数修为,更是落在他清净无尘的道心上的一点朱砂。修为没了可以再找回来,但道心一旦浑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为此缘故,道观中除了姜仲与他的一名小师侄外,人人都不肯正眼看待裴隐南。姜仲愈是为他努力周旋,愈是想要缓和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其他人待裴隐南就愈苛刻。不过姜仲永远想不到,身边人对于裴隐南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只妖,妖的美貌亦是他的另一重罪孽。他生得那么美,偏偏只对姜仲假以辞色,其他人无法让他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只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表示自己对这道视线不以为意。

龙芝这时才明白,当初裴隐南为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其他同伴,一次次容忍自己在夜半三更时躲进那座破败的小阁楼中。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滋味,原来对方早就清晰地体会过了。

每一次龙芝跟在裴隐南身后,从那神色各异的人群间走过时,都想揪住对方缀着小金珠的发辫拽一拽,骂他一声笨蛋。欠了姜仲的情谊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受到恩遇就一定要偿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是他们的天性。

就在岐蒙山中的道观即将建成的那一日,宫人忽然传来谕诏,让他三日后入宫面圣。天子听闻他降服了一只无人能敌的大妖,又即将镇压岐蒙山为祸数朝的妖鬼,深感欣慰,打算亲自犒赏这位功臣。宣读完诏令后,年长的黄门凑近姜仲,低声嘱咐道:“入宫时,记得将那妖一起带来。”

姜仲行礼的动作一顿,头一回冲动地反驳出声:“不行,那妖生于山野,放纵惯了,若是冲撞陛下怎么办?”

黄门诡秘地笑了一笑:“这是陛下的意思,容不得您说不。再说,妖不懂规矩,不是还有国师在么,陛下如此信任国师,您可万万不能辜负了陛下啊。”

王命不可违,三日之后,姜仲终究带着裴隐南踏进了宫门。

在姜仲的认知中,今上是位贤德勤政的明君。自他执掌大权以来,君臣和睦,百姓安乐,也不是全没有过失。不过君王的过失向来不能怪在他自己身上,毕竟每一任君主膺承上天旨意治理四海,而上苍绝不可能将权柄授予一位庸人。圣人犯错,都是臣子失德,小人作祟,蒙蔽了他的双目,只要除去了这些奸佞小人,君王依旧是睿智仁爱的。

姜仲为朝廷效力,所图的亦不是君王赐下的财宝与权势。他是玄门中人,扞卫天子即是扞卫天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比朝中任何一位功臣良将都要忠贞。人间的帝王,恰是天上众神在尘世降下的一束投影。

天子四十有余,膏梁锦秀的滋养模糊了他的岁数,将他的容貌保持在青年与壮年之间。他温和地将姜仲召上前,先是问过他的伤势,又让他讲岐蒙山里的情形。聊了近一个时辰,才抬眼从他身畔扫过,微笑道:“那只妖在哪里,一千岁的妖,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呢。”

他信任姜仲,君臣相处时,甚至不惜舍弃帝王威仪,表现得像个亲切的长辈。姜仲却从不因这点而忘记本分,拱手答道:“他仪态不周,臣将他留在殿外了。”

天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一只野物,何必与他计较这么多,让他进来。”

黄门战战兢兢地引着裴隐南入内,他仍是一身黑衣,任凭宫人如何劝阻斥责都不肯摘去头顶的幂离。姜仲可以让他在侍从们面前不守规矩,却不能让他在帝王面前依然如此,在裴隐南来到自己身侧后,他低声道:“将幂离摘下来罢,不可对陛下不敬。”

裴隐南态度随意地照办了,对于进宫面圣这一件事,他表现得波澜不惊。若不是姜仲坚持,他连幂离都不会戴。

轻纱如流水般垂落,金珠在黑发间宝光交错,映亮一双来自异域的浓艳眉目。君王骤然在御座上直起身子,脖子微微前倾,嘴唇不自觉地颤抖,恍如陷入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绮梦之中。妖仰起头,放肆地直视天子的双眼,片刻后,他笑了笑,扭头看向姜仲。

他的神情竟是略带怜悯的,姜仲垂着头,并没有看见。

“真是……奇异。”良久,天子才淡淡地喟叹:“千岁之妖,果然有过人之处。”

短暂地见过一面,他就命令宫人将裴隐南领出宫去,独留下姜仲对谈。只是话题弯弯绕绕,最终又回到了裴隐南身上,天子蹙起眉,认真地询问:“这妖野性难驯,你日日将他带在身边,可有什么约束他的方法?”

姜仲如实道:“臣不曾约束过他,他也不是丹蛟那般会为非作歹的恶妖。”

天子向后倚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指上的玉环,良久才道:“妖终究是妖,你怎知他有朝一日不会凶性发作,殃及他人。”

“不会的!”姜仲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向天子谢罪,随即又道:“臣肯用性命担保,决不让他伤不该伤之人,行不该行之事。”

他的回答很让天子满意,对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朕信得过你。”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平稳地渡过了,不想在姜仲面圣后的第二日,有司发来急报,道是邻县出现了吃人的妖物,请他即刻前往降妖。彼时姜仲仍在宫中伴驾,接到消息后连回道观都来不及,就被送上马背,踏上了路途。

他匆匆遣人往道观传去一道去留随意,等他回京的口信。然而他怎么也猜不到,与他口信一同抵达道观的,还有天子发下的口谕。

裴隐南再一次来到了天子面前,这次伴着他的不是姜仲,而是一名童颜鹤发,气度不凡的老道。他们穿过重重森严守卫,还有许多面目冷肃,严阵以待的道人,最终来到一重幽静的殿宇内。身着常服的帝王负手立在帐幔后,听见黄门的传报,立即转身望了过来。

老道向天子行礼,低声喝斥一动不动的裴隐南。天子制止了,带着宽容的笑意道:“念在他初涉人世的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就罢了。”

裴隐南全然不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一进门就抱臂斜倚在帐子边,全神贯注地打量面前一只金笼。笼中羽毛艳丽的雀鸟似乎受了惊,正扑腾着左冲右突,撞得笼子咚咚作响。

打发走老道后,天子缓步来到裴隐南身侧,刚想与他说话,却在发现自己视线只能与裴隐南下颌齐平时愣了一愣。他很快就放弃计较这件事,笑道:“隐南——这是姜仲替你起的名字?”

“是啊。”裴隐南伸出手指逗弄那魂不守舍的鸟儿,回答得漫不经心。

天子摇了摇头:“这名字文臣能用,武将也说得过去,但不适合你。”

裴隐南道:“怎么,你要替我起个新的?”

从未有人敢用如此随性的态度面见帝王,可天子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以愈发柔和的语调道:“不忙,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熏暖的夏风穿殿而过,天子与裴隐南并肩而立,捕捉到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撩人的暖香。他又捻了捻指上的玉环,亲自动身找来一只宝匣,一面慢条斯理地拨开金银雕琢的锁扣,一面道:“听闻妖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貌,就连雌雄都随意更改,你这一张脸,是你的真容吗?”

裴隐南终于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审视案边的天子半晌,继而竟主动走向他,双手往紫檀木雕成的几案上一撑:“是真是假,不如你来查验看看。”

天子没料到他会靠近,惊讶地抬头后,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已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怔住了,身居至高之位,日日接受他人朝拜的君王一时间竟局促起来,把手抬到一半,又匆忙收了回去,良久才颤抖地、近似于哀恳地吐出一句:“给我看看你的女身。”

裴隐南笑了,密密长睫下的一对金瞳像融化的蜜:“为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男子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太容易招致非议,私下里便罢了,人前还是女身方便些。”天子语句混乱,边说边将宝匣迫不及待地递到裴隐南眼下:“你若肯变作女身,我便封你为夫人,给你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帛,一生一世的宠爱。这是我特地命工匠为你打制的,看啊,多适合你。”

大开的匣盖下,一条镂金项圈静静卧在锦缎中,其间镶嵌的碧玉流转出剔透的华光。

看到它的那一刹,熠熠宝光仿佛化作一条滚烫沸腾的河流,从龙芝眼底流向心口。他气得连吐息都乱了,若是他有实体,此刻一定会抓着那项圈掷到不知羞耻的天子脸上。他把裴隐南当作什么,玩物,还是畜生,这样刻薄的羞辱,竟好意思当个宝贝一样呈给被羞辱的人。

比起旁观的龙芝,裴隐南倒是冷静得多。他一言不发,在天子殷切的注目下拈起了那只项圈,像只摆弄线团的猫般,捏着它看了看。

“怎么样?”天子以为他感兴趣,自满地负起了手:“这一只项圈,可当得上一座城池了。”

“原来只值得一座城池。”裴隐南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拿你的天下来换呢。”

喀嚓一声,项圈在他掌心裂成两段。天子悚然变色,看着裴隐南攥住断裂的项圈,金玉碾成齑粉,从他掌心簌簌落下,经风一吹,霎时扬出漫天耀目的金尘。将项圈全部捏碎后,裴隐南拍了拍手,说道:“下次再拿这种无聊的事打扰我,代价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

眼见他越过自己,就要往殿外走去,天子急怒之下,脱口道:“一座城池不够,那加上姜仲如何?”

裴隐南的步伐顿住了,回头看向对方。

天子脸上重新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是从这殿中迈出去一步,我即刻以谋逆之罪赐死姜仲。你知不知道谋逆是怎样的罪名,它足以让姜仲遗臭万年,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罪臣。届时姜仲不仅保不住性命,连全尸都不能留下,你舍得你唯一的友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吗?”

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只妖听不懂自己的话,不懂君臣二字究竟对姜仲意味着什么。好在裴隐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通人性,他垂下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心生怜意。

天子忍不住朝他走去,温柔地道了声过来,旋即慢慢张开双手,等着这只彷徨的鸟儿撞进自己怀里。

风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刮得门窗左摇右晃,最后在一声整齐的巨响中轰然合拢。宽阔的殿宇立时昏暗如午夜,天子吓得身躯僵直,惊疑地左顾右盼,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撞见一双闪烁着幽幽荧光的眼睛。

“妖……妖物……”天子觉察到不对劲,强撑着怒斥:“你若敢作乱,我现在就传令要了姜仲的命!”

刚说完,忽然有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妖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亲密地挨着他道:“传给我看看,我也想知道,一个死人会怎样传令。”

“来人——”天子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朝殿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来人啊,诛杀这名妖孽!”

妖放任他逃离,在他身后朗声大笑:“跑吧,跑得再快些,挣扎激烈的猎物才是最讨人喜欢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狩猎过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从发现那只吃人的妖物到诛杀它,姜仲仅用了三个时辰。

回程时太阳仍悬在头顶,姜仲辞谢了留他用膳的官员,顶着烈日回返。为节省时间,他选了另一条偏僻些的道路,途中需穿过一片山林。前些年他曾来这里走过一趟,知道山中有片挨着花林的村落。从前姜仲没有赏花的心思,如今倒在临近那处时放慢了马速,想要折一枝花带回去。

然而来到那片村落的旧址,记忆之中繁花似锦的景致却不见了,姜仲勒住马,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灰茫茫的空旷天地。曾经的绿野被灰烬覆盖,那场火应当是许久之前烧起来的,房屋的残骸毁坏得都看不出形状了,树木焦枯的枝干上有青嫩的绿芽钻出。几只麻雀在泥地里翻找着什么,被它们刨开的土堆中,零星地掺着几块焦黑的骨头。

村边道路上走来一名背着柴的樵夫,兴许是姜仲发呆的时间太久,他回头看了姜仲数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小郎君,趁着天色还早,快点离开吧。这地方邪门得很,一入夜就有鬼打着灯笼,找人索命呢。”

姜仲并未发现鬼怪作祟的阴气,却还是颇为好奇,下马询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是座村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樵夫面露难色,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靠近姜仲,压低声音道:“是妖怪所为。半年前,村中几个猎户不知怎么惹上了那只妖,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族人想为他们报仇,便请来一群道士,又是念咒又是做法的,闹得好大阵仗。”

这样的事,姜仲竟然全没有听说过,不禁追问:“除去那只妖了吗?”

对方摇摇头:“若是成功,这里也不会是这番模样了。那妖怪法力高强,还会操控火焰,杀光了请来的道士不说,后来又到村中,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个干净。”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以一种畏惧中又透出几分自得的口吻道:“村子起火的那个晚上,我恰好从这条路上经过,险些撞上了那妖怪。幸亏我跑得够快,连他都没来得及抓住我。”

本领高强,又能操纵火焰,姜仲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妖物是不是一条头上有角,鳞片赤红的大蛇?”

不料樵夫否认了,很肯定地道:“是个有人形的妖,我也是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不是人。”

“他的样子很奇怪么?”

樵夫道:“当然,你不知道那妖长得有多吓人。青面獠牙,还有他那双眼睛,居然和金子一个颜色。后来我讲给别人听,他们还拿这个笑话我,说火是盗匪放的,当夜是我吓得看花了眼……我才没有看错,小郎君,你相信我,真的是妖,那个一定是妖怪!”

后来樵夫说了什么,姜仲全没有在意,他连自己怎么跨上马背的都不记得,只顾麻木地挥着鞭子,反复回想自己首次见到裴隐南的情形。绵延数百里的焦土,烧成炭块的尸体……丹蛟雌雄相伴,雌蛟操纵雷电,雄蛟喷吐火焰,因此姜仲从没把那场大火与裴隐南联系到一起。现在想来,刚经历过雷劫,无比虚弱的裴隐南,面临森林中如此凶猛骇人的火势,是如何做到毫发无伤的?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隐隐能看见都城的轮廓了。可不知为何,姜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竟有些害怕继续往前。层层阴翳从他头顶飘过,是云么,莫非快要变天了,可太阳分明还没有落下。

越是向前,头顶的暗影就愈发浓重。待到抵达城门外时,姜仲执着马鞭的手蓦地僵住了,马匹久久等不到主人的催促,缓缓前行几步,最后停了下来。

如血残阳之下,滚滚黑烟直冲天际,整座繁华的都城尽数陷入大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半边天幕都灼成一片暗红。阵阵尖利凄惨的嚎哭从城中传出,街道上却见不到人,亭台楼阁被浓烟与迸裂的火星淹没,这哪是生人的世界,阴曹地府都比之不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过离开一天,这座城就遭遇了灭顶之灾。是遭人攻打,还是走水……官兵又在做什么,火势这样大,为何没有人来扑灭?大火,荒无人烟的村庄,烧焦的森林,一切都在姜仲脑中不受控制地串联。一种极其强烈的、灾难般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他狠狠一抽马臀,像只扑火的飞蛾般,迎面扎入了滚滚热浪之中。

离宫城越近,火势就越发猛烈。马不敢再往前了,姜仲索性弃马狂奔,一心只想确认天子的安危。

平日守备森严的宫门大开着,宫城的甬道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不——并不是没有“人”的,树荫下,池塘中,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尸体有的握剑,有的执盾,都被烧得焦黑,从扭曲的肢体依稀可以看出他们死前的惊惧。姜仲偶尔能辩出其中一两人的身份,将军、大臣,还有道士。就在通往路寝的长廊尽头,倒卧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大火烧尽了他的血肉,但他佩戴的金莲冠、青铜剑却仍保留了本来的面目。

姜仲俯下身,小心地将这具焦尸翻转过来。看见对方腰间一方变形的玉牌后,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一滴泪从他眼眶落下,打在尸体漆黑模糊的面孔上。

路寝外的长阶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火在这里就止住了,死人堆积在地砖上,而他们的死状也有了变化。姜仲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砖缝之间都盛不下了,无声地沿着阶梯流淌,汇成一条暗红粘稠的河。

尸山血海中坐着一人,正仰起头,双手撑在身后,入神地看着浓烟后的落日。在艳丽的暮色映照下,他的模样宛如一只吃人的艳鬼,或是刚刚狩猎完毕的野兽,脸颊衣襟、由手腕到指尖,全部浸在干涸的暗红里。

对方仿佛料到他会来,见到他也不惊讶,就这般安适地坐着,等待姜仲向他走去。

从阶下到殿前面前不过几十步路程,却像是花光了姜仲所有的力气,他看着面前的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问:“陛下在哪里?”

妖地用脚尖拨了拨身下的尸堆,一样圆溜溜的物事从中滚出,继而被他拎起,递到姜仲面前。

人间至尊,万姓之主,如今已变成一颗须发凌乱,皮肉肿胀的头颅,圆睁着双目悬在半空。

千古罪人……姜仲双耳嗡鸣,连站都几乎站不稳,脑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四个字。自己犯下的罪孽,怕是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了。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声音低微,与其说是与对方交谈,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你都做了些什么……”

妖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平静而坦然。其实他也不需要再作解释,即便姜仲知道真相,天子的头颅也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躯上,那许多条葬身在火海之中的性命也无法复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不可转圜了。

一声锐响,姜仲陡然拔出负在背后的长剑。裴隐南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慢慢站起身:“我不会杀你。”

“可我会杀了你。”姜仲道,脆弱与惶惑已从他脸上褪去,他又变得冷漠、锋利,宛如一把血肉铸成的兵器:“妖孽,你谋害天子,残杀百姓,只要我姜仲有一息尚存,就绝不容你留在这世上!”

语罢,他手捏剑诀,伴着轰然落下的巨大法阵,飞云掣电般冲向裴隐南。

姜仲不愧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修士,即便失去了半数修为,依旧有移山填海之能。起初裴隐南一径退让,并不还手,然而姜仲步步紧逼,丝毫不因他的示弱而留情。裴隐南一时不查,竟被对方一剑刺入胸膛,若不是他及时握住剑身,此刻心脏已被捅穿了。

附在剑上的道法伤了他的肺腑,裴隐南胸腔剧痛,将涌到喉头的血生生咽了下去,蹙眉警告姜仲:“你再逼我,我便要还手了。”

“那就还手啊,”姜仲从他掌心抽出长剑:“你本就是只冷血无情的畜生,何必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还当我会再上一次当吗?”

两人并没有像传奇故事中所写的那样大战三天三夜,千岁大妖要对付一名修为不全的人类道士,实际只用了不到一夜的时间便决出胜负。就在剑尖即将贯穿姜仲胸膛的那一刻,裴隐南却犹豫了,攥着对方脖颈的手亦松了松,像是想要将他放开。

姜仲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主动撞了上来,长剑霎时穿透血肉,发出极利落干脆的一声闷响。

裴隐南显然没料到他有这番举动,半天都没有动作,姜仲头一回在这只妖脸上看到如此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姜仲心道,人妖殊途,自己早该明白的。

“为什么?”裴隐南的声音变得忽近忽远,姜仲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他们不值得你如此。”

“没有值不值得。”姜仲道:“护佑人间,侍奉君王,这是……我的使命。”

裴隐南低声道:“无论怎样的使命,都不会比性命更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生来就肩负着种种责任与使命,就像挂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是注定的。

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给裴隐南听,因为这妖听了也不会理解。姜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住裴隐南的袖口,将他拉近,直直盯着对方那双清澈纯净,天真如稚子的眼睛:“倘若我不救你,你活不到今日,妖物,你欠我一条命。”

良久,裴隐南才回应:“是,我欠你一条命。”

最终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自己与那挟恩图报的小人也没什么不同。解救一只奄奄一息的美丽动物后,却把它关进广阔的、无形的牢笼之中,让他永世失去自由。但没有办法,眼前这只妖太强大,也太危险,倘若不在他的颈间上项圈,往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乱世因他而生,多少条性命因他而死。

“从今往后,我要你代我除魔卫道,杀尽所有为祸人间的妖物,直至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姜仲已分不清心口上的致命伤与这些字句相比,究竟哪一样让他更加痛苦,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这是你亏欠我的,你必须偿还。”

最后一缕日辉沉入云底,城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天幕重新变成剔透沉静的靛青色。

风中隐隐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唤声,像是在叫师叔。裴隐南低头看了看,她的师叔已经倒在自己怀中,眼睛毫无神采地大睁着,从他胸口淌出的血滴在裴隐南手背上,犹带一点温热。

他扯下那只仍搭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把怀中的人小心地放上去,站在一旁看了对方许久,才说道:“我说过,我没有要求你救我。”

又过了很久,裴隐南从腰带上解下碧玉铃,将它放入姜仲掌心。继而身形如青烟般朦胧逸散,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龙芝在晃动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视野被郦王的面庞占据着,那张焦急的脸悬在上方,一声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束阳光从破损的殿顶漏下,笼在只剩下半身的神像上。这是数百年后的岐蒙山,是他生活的时代……龙芝乍然清醒,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郦王,问道:“我睡着了吗?”

“睡着?”郦王哭笑不得地开口:“你是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把我吓得不轻。”

龙芝活动几下手臂,做游魂做惯了,第一次发现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这样好。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后,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郦王道:“从你昏过去算起,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

龙芝哦了一声,开始到处摸索,身上找完了又在地下找。郦王看得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在找这个?”

他的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光洁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龙芝正要接过,不料对方把手一抬,将镜子举在半空,说道:“给你可以,不过你先告诉我,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让你晕过去。龙芝,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想知道吗?”

龙芝忽然倾身凑向他,呼吸几乎触上郦王的脸颊。郦王登时僵住了,尚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一空,镜子转瞬已到了对方手中。龙芝随即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微笑道:“待时机成熟,殿下自然会知道。”

摆脱郦王后,龙芝抚了抚冰冷的铜镜,满怀忧虑地叹了口气。经历过那场梦境,他总算知道裴隐南为何会杀死赤炼的兄长,又为何会出现在岐蒙山。姜仲做了一辈子善人,却在临终前施下了一道十分恶毒的诅咒,他没能杀死裴隐南,但这道诅咒足以让裴隐南生不如死。他永远地剥夺了这只妖的自由,让对方终生都要受这诅咒的驱使。裴隐南也是的,别人说了至死为止,他就当真付出自己的一生一世,他与姜仲,实在是两个各有千秋的笨蛋。

眼下裴隐南消失整整两日,一定是去对付山中的妖鬼了。想到对方的伤势,龙芝再也不能干等下去,他还等着这人带自己下山呢,在裴隐南达成诺言之前,他都不允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他将铜镜中的法力分出来一些,灌注在随身携带的碧玉铃中,随即将铜镜埋在竹林中,一入夜便偷偷溜出了道观。

春日天气多变,明明白天还是日暖风和的,一入夜倒下起如烟如雾的细雨来。人迹罕至的深山原本就难以前行,如今泥土被雨水打湿,道路变得滑腻泥泞,龙芝险些摔了好几跤。这时候若是变成原形行走会方便许多,可悲的是他生来只会做人,对于做妖几乎一无所知,就连这种简单的法术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起初龙芝还用法力凝成一团小小的光球照明,然而在微薄的光亮之下,周遭一切都有了扭曲的影子,哪里都可疑,哪里都显得危机重重。没多久他就忍无可忍地将光掐灭了,宁可摸着黑走路。许是天有不测风云,走到半途,雨势陡然转大,即便龙芝头顶幂离也无济于事。他被淋得浑身湿冷,打着哆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荆棘和乱草中,怀疑自己找到裴隐南之前就要先被冻死了。

就在龙芝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不顾约定到处乱跑的裴隐南,大骂不会追踪法术还要出来找人的自己时,密林中裴隐南的气息陡然变得强烈了些。龙芝精神一振,满腔怒气霎时抛到脑后,追着那气息一路前行。

不知走出去多远,他的脚尖忽然踢到一件异物,干瘪、细长,仿佛是一截枯木。待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之后,龙芝脑中嗡鸣一声,不受控制地退了几大步。

苍白的皮肤,仅生着一张大嘴的光滑头颅——是妖鬼。

不过这妖鬼仅剩下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看样子已经死了。龙芝强压下心头一浪强过一浪的恐惧,一团光球从他指尖浮起,慢慢升高,悬在他的头顶。铺展开的光芒霎时照亮满地扭曲枯瘦的残肢,龙芝喘息一声,旋即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在妖鬼的尸骸间迈出步子。

裴隐南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死了这样多的妖鬼,这人是打算把山中的怪物一网打尽么?

前方的道路被一道深坑截断,龙芝扒在坑沿往下张望,穿过透明的、密集的雨点,底下赫然也是一片惨白。在妖鬼堆积成山的尸骨正中,依稀有道漆黑的人影,似乎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即便隔着茫茫黑夜与瓢泼大雨,龙芝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那颗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心脏再度被唤醒,急促地、喜悦地在胸腔中跳动起来。相隔两个日夜,数百年前一段漫长无比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对方。不再是记忆中虚幻美丽的影子,而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龙芝一把摘下湿透的幂离,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下坑底,迫不及待地朝那道黑影奔去。

近到能看见那人发上闪烁的金珠时,龙芝忍不住笑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咬牙切齿地怨怪对方,扬声叫道:“裴隐南——”

“裴——”来到对方身畔后,龙芝骤然僵在原地,声音截断在喉咙里。冰凉沉重的雨水不断打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宛如一场美妙的梦境,正在坍塌,破碎,坠向幽深漆黑的地底。一道水痕沿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顾不上擦,颤抖地、恐惧地问:“裴隐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半跪着,额头抵在手背上,仅靠一柄残剑支撑身躯。他的脸颊、脖颈、手腕……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经受过烈火灼烧一般,焦黑剥落,遍布无数暗红发亮的裂痕,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肉下流动。龙芝又唤了他一声,对方终于慢慢抬起头,美艳的面孔只剩一片狰狞的血肉,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瞳仍旧楚楚生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的眼睛。

“别过来,”裴隐南似乎很疲惫,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去,用沙哑粗砺的嗓音道:“别靠近我。”

龙芝完全听不进他的劝阻,跪坐在对方面前,想要捧起那张比怪物更加可怕的面庞。然而他的掌心刚与裴隐南相触,一阵炙热便伴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钻入肌肤,这哪是人的肌骨与血肉,分明是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被烫得立即甩开手,惶然无措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裴隐南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回道观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都变成这样了,他竟还要赶他走。龙芝又急又气,大声道:“我不要!为了找你,我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淋了一晚上雨,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若不跟我一起走,我就留在这里,等到你肯走为止。”

他一旦任性起来,就连裴隐南也没有办法,只好哄道:“你先回去,等我伤势好一些,一定回道观见你。”

“你骗人。”龙芝一点都不上他的当,含着哭腔道:“你都快把自己烧死了,还怎么来找我?”

裴隐南轻轻笑了笑,说道:“你又不是……唔!”

他尚未把话说完,身上那些可怖的裂痕就再一次亮起,一朵小小的、如莲花般的黑焰乍然在他指尖绽开。下一刻,这朵火焰便蔓延向他的全身,将裴隐南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过骇人,以致龙芝吓得连躲避都忘了,仅是僵坐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火焰。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在火中燃烧的不是裴隐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死物,譬如一捧木柴。倘若里面的真是裴隐南,为什么他纹丝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被如此灼热的火焰吞噬,难道他感觉不到疼痛吗?

“裴隐南,”许久后,龙芝才放轻嗓音、祈求一般开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回应他的仅有响亮的、绵绵不尽的雨声。昏暗无光的雨夜里,龙芝仅能依稀在火中看见一点人的轮廓,是静止的,分辨不出是死是活。

喉咙连着肺腑一同泛起强烈的酸楚,他哽咽一声,眼泪和进了雨水,温热地打在手背上:“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下山的。”

话音刚落,火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裴隐南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痛楚的喘息,时断时续地响起:“别管我了……你……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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