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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大雨过后,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天幕明净,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

龙芝卷起裤腿,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晃破水中的云影。已经过去两日了,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

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龙芝,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身不由己的妖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上千年的修为,如此广阔的天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即便再精心地养护,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母亲与老师是这样,裴隐南也是这样。

他将手肘撑在腿上,俯身望向溪流。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一张年轻的、忧愁的青年脸庞。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数不尽的烦恼。做一只脑袋空空野兽多快乐,没有爱恨,每日只需吃和睡,就算经历离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离别。

正兀自出着神,大殿那边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呼,大声高叫“走水了”,嗓音中浸满惶恐。宛如长安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在龙芝心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世界也骤然空旷寂静了,只剩溪流中那张青年的面孔与他对视。呆怔良久,龙芝才霍然起身,连放在一旁的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大殿奔去。

火的确是从龙芝居住的那间厢房燃起的,火势猛烈,很快就蔓延至整道长廊。清亮的日光下,那柔软摇曳的漆黑火焰妖异而不祥,提着水桶的士兵在庭院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救火。就连赵元衡也护着郦王远远地站在廊外,他低声与郦王说了句什么,对方摇摇头,蹙起眉头盯着完全笼罩在火中的破败房屋。

不料士兵中忽然闯出一人,像是没有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般,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长廊。那道纤秀挺拔的背影实在太好认,郦王心胆俱裂,大声叫道:“龙芝,别进去,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火!”

他说着自己也要动身,却被赵元衡一把拦下了。其他士兵畏惧火焰,动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龙芝从廊上穿过,雪白的衣袍眨眼间已没入滚滚烟尘里。

厢房内满是呛人的烟气,屋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剥裂声,不断有裹在火焰中的碎木坠落。龙芝不得不将浸满溪水的衣袖掩在脸上,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找寻。好在没有多久,他就在厢房的一角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裴隐南就呆在他惯常休息的角落,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半边身躯,他却不出一声,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自己燃烧。

看见对方的模样,龙芝如鲠在喉,顾不上如火炉一般灼热的地面,扑坐在他身侧。

裴隐南嘴角动了动,带出一点笑意,望着他道:“最后一次了。”

“不是的……”龙芝握住对方的手,与裴隐南滚烫的肌肤相比,他冰冷得更像个死人,语无伦次地重复:“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对方还没有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那道咒术……那道害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总忍不住去想裴隐南的咒术还没有解开。在一切问题都没有被妥善解决之前,龙芝不能让——也不允许让他死!

裴隐南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掐断在喉咙里。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微微放大的明亮金瞳倒映出龙芝近在咫尺的面容。

两片颤抖的嘴唇贴上他的,前所未有的柔软温热,隐约的梅檀清香,合在一起竟有种动魄惊心的意味。龙芝很紧张,眼睛紧闭,气息凌乱,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他反而更像那个被唐突的人。

待到裴隐南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时,龙芝已撬开他的齿关,一粒清凉小巧的珠丸落在他的口中,被滚烫的软舌一推,立即滑进喉管里。

宛如冬日的最后一粒雪落在地面,待雪化开,磅礴的生机也随之降临。焦枯的血肉被滋养,干涸的灵海再度充盈,即便是濒临衰败的花,亦在催生万物的春风下绽出一痕绿芽。遍布裴隐南全身的暗红裂痕在急遽地愈合、淡化,伤痕累累的肌肤重归平整。愈合的过程是痛苦的,裴隐南喘息不止,几乎是带着怒意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救你!”龙芝含着眼泪大声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满室大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眼前的怪物已变回成昔日的模样。深邃妩媚,盈盈含情的眉眼,英挺硬朗的轮廓,一颗光华夺目的珍宝,举世无双的美人。龙芝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正预备起身,不料紧贴地面的手掌与双腿陡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灼痛。

他刚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躯随即一轻,裴隐南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龙芝听见对方训斥自己:“一个失去内丹的妖,不出十日就会死于衰竭。龙芝,救人之前,你想好了要怎么保全自己吗?”

龙芝讪讪道:“等你好些,再把内丹还给我,这样也不行?”

裴隐南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就算是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那样轻易就吐出来的。待到你的内丹能为我所控制,送还给你的那一天,你早没命了。”

龙芝的确不知道失去内丹还会让自己丧命,霎时慌了神,揪紧裴隐南的衣袖道:“那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十日后,我真的会死吗?”

对方瞥他一眼,冷笑:“还管真假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怕死。”

龙芝不说话了,只把脑袋埋在裴隐南肩上。裴隐南有点疑心他又在哭,然而眼下已经走到了庭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使龙芝太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裴隐南,郦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害怕这妖知道了他们两日前的所作所为,会施展手段报复。所幸裴隐南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径自抱着龙芝走出庭院,往另一边的竹林去了。赵元衡松了口气,本打算劝身侧的郦王回正殿歇息,谁知一扭头,却看见郦王满面阴云,气得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凸浮:“一定是他救了那妖物,我让他不要将自己的能为告诉任何人,可他竟然让一只妖知道!”

赵元衡听得云里雾里,疑道:“谁救了那妖,大王是说龙少卿?”

郦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正殿,

龙芝仍沉浸在自己性命只剩不到十日的噩耗中,心中一团乱麻,已经开始一一细数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直至裴隐南将他放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对方又把自己带回了竹林。他就坐在那座断桥的一头,粼粼清溪从他足畔淌过,水珠不时打在他赤裸的脚背上,激起几点清凉。

裴隐南迈下桥,握住他的小腿往下扯了扯,迫使他将双足浸入冰冷的溪水中。

龙芝脚上沾满黑灰,失去内丹的那一瞬,他与地面相触的手足都被烫得一片红肿。先前情急时不觉得痛,如今被溪水一激,不由蜷起双腿拼命往回缩。裴隐南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足踝,面无表情道:“别乱动。”

尽管他语调颇为不耐烦,动作却放轻了些,另一只手托在龙芝足底,温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伤处。龙芝知道他在用法力替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内丹虽能延续你的性命,但倘若你频繁动用法力,反噬还是会发作,你要……当心些。”

“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裴隐南头也不抬:“要是治你这点小伤还要遭到反噬,我这一千多年也白活了。”

龙芝气得抬脚想踹他,愤然道:“你若不想活下去,尽管像从前一样到处找妖去杀就是,我也管不了你,做什么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他话音刚落,箍在足踝上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掐得他生疼。裴隐南迫近他,高大的身躯嵌入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沉声问:“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姜仲救我一命,是想让我替他降妖除魔。那你呢,你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俯视这双金黄的眼睛,龙芝坐在高处,轻易可以从那清波似的眼底看见对方的警惕与怀疑,像是落入过陷阱的兽,从此对一切蓄意靠近都满怀戒心。起初他是很生气的,气自己为救他连性命都要丢掉了,对方还如此不领情。正待要发火,裴隐南却像看懂他的情绪一般,率先错开视线,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

对方一示弱,龙芝倒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他自己都意外,明明他不是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他伸出手,在裴隐南脸颊上重重戳了一下:“还会为什么,长生,权势,让你给我做牛做马……”

裴隐南吃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骗你的,这些我都不想要。”龙芝便用另一只手去戳对方另一边脸颊,为了报复,他故意使了很大的力气,平静而轻快地说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你做回裴隐南。”

本以为对方听到这句话会露出笑容,会如释重负,或许还会对他生出一点感激——可是他预料的种种反应都没有出现在裴隐南身上。对方只是静默地凝视他,一对金瞳亮得慑人,仿佛倒映日光的冰面,极致的冷中渗出一点点热意。

龙芝落在对方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惶惶不安的猎物。他心生怯意,悄悄往后挪了几寸,小声道:“我都放你自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手腕忽被狠狠往下一扯,龙芝措手不及,登时从桥头跌落下去。他怕水怕得要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旋即便被一双滚烫有力的手臂箍住下肢,整个人都被高高托举起来。

水花四处飞溅,裴隐南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龙芝只要一低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尖。他仍惊魂未定,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双手抓皱了对方肩上的衣料,小腿也紧紧攀在裴隐南背后。若不是对方扣着他的腰,他恐怕都要爬到裴隐南头上去了。

“放我自由?”裴隐南盯着他,低声反问:“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四处作恶杀人,你怎么办?”

龙芝别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不怎么办,你若不怕天谴,要作多少恶都随你。”

裴隐南道:“那我还想继续做姜仲没做完的事,你也随我么?”

“你要做就做,与我有什么相干。”

对方像是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故意又问:“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往后再不管你了,这样也可以?”

“你敢!”这回龙芝终于变了脸色,很凶地大声道:“你敢不管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被他用恶狠狠的,几乎带有恨意的目光瞪着,裴隐南反倒露出了笑容,一千多岁的妖,笑起来却明朗生动,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龙芝感知到对方胸膛的震动,身上一下子泛起热潮,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不安攥住了他。直觉告诉他此时应该挣扎,应该从对方怀中逃脱,偏偏四肢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对方抱着。

裴隐南道:“今天是第一天,再过九日,你就真要变成鬼了。到时候记得第一个来找我,让我看看你做鬼是什么模样。”

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句话,龙芝气红了脸,也不想理会他了,挣扎着就想下地。裴隐南没有坚持,很爽快地松了手。谁知这溪流看着清澈见底,水下却是深浅不一,龙芝时运不济,一脚踏进深坑,登时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坐倒在水里。

当水波漫过口鼻时,龙芝惊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挥舞的手一触到可以攀抓的东西,整个人便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就连裴隐南也没料到这起变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脱离他怀抱的人又回到原位,双臂双腿藤蔓一样紧绞住他,湿漉漉的脑袋死死抵在他的肩窝里。

被水浸透的衣衫十分冰凉,更显得底下的躯体柔韧暖热,这样近的距离,每一寸凹陷起伏都清清楚楚。裴隐南喉结滚动,难得有些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劝对方下来,不料话未出口,先听到一声抽泣,几颗滚烫的水珠打在他的颈项上,湿漉漉地向下滑去。

“龙芝?”他怔住了,怀疑地唤了一声:“你哭什么?”

他一询问,龙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我不想死……”

连番遭受惊吓和打击,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裴隐南不至于会拿这事开玩笑,他说他十天会死,那他的性命想必真的只剩下十天了。怎么会这样,妖的岁数动辄都是百年往上的,可轮到他身上,就只剩下短短十九载。他不后悔拿自己的内丹救下裴隐南,可是也不甘心过早地离开人世,好不容易从长安皇城的樊笼中逃脱出来,找到了可以相伴的人。难道他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只是这十日的光阴么?

正哭得伤心,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强行托起他的脑袋,裴隐南道:“不要哭了,你听我说,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可是……”

说到这里,又没了后文。龙芝听到自己有救,不禁心急地催促:“可是什么?是很困难的法子吗,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隔着一层泪雾,裴隐南的面孔看不真切,龙芝只听得见他迟疑的声音:“并不……困难。只需把法力渡给你些,滋养你的灵脉,你便不会死。但如今我尚不能控制你的内丹,唯有等你我精魂相融,心神和合时,妖力才能回到你体内。”

龙芝对修炼一窍不通,闻言懵懵懂懂地将那八个字重复一遍,问道:“要怎样才能如此?”

裴隐南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交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即便是错觉,那两个字亦像是一团在心口燃起的火,轰然烧到了头顶。龙芝面红耳赤,喉咙发干,舌头也变得僵硬,磕磕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交合。”裴隐南仍是那副冷漠而毫无感情的腔调,怕他再听不懂,还解释了一句:“只有骨肉相交,才能触到彼此的精魂。”

由于厢房被烧毁,郦王不得不宿在了正殿,昨夜赵元衡与他交谈至夜深,翻来覆去依然是那几句话。说是粮草用尽,士兵在道观中拘束了近一个月,早已是一盘散沙,此时若再不离开岐蒙山,怕是一生一世都走不得了。

对方所说的,郦王何尝又不懂得。只是相较于一心逃出生天的部下们,他另有一层隐忧,龙芝如今与那妖物分外亲密,若是自己要带他一起走,他肯舍下那妖物回长安吗?他不敢将自己的忧虑告诉赵元衡,害怕对方知道后,会直接取了龙芝的性命。赵元衡早就不把龙芝当作朝臣看待了,在对方眼中,龙芝早已是一枚被妖孽迷惑,无可救药的弃子,仅有他在坚持寻找使龙芝回心转意的方法。

郦王满腔忧虑地踱出正殿,一路走到庭院中,栽在道路两旁的花树已经开始谢了,稀疏的白花间冒出鲜润的嫩叶。那条长廊仍是被焚烧后的模样,倒是廊上的那排厢房——郦王一惊,揉了揉眼,再三确认,昨日被烧得徒剩四壁的房屋竟完好地立在他眼前。袍服洁白,姿容清丽的青年坐在檐下,手中抓着一根柳枝,脚边零星地散着被他摘下的叶子。

明明前日与对方闹得那么难看,但一见到他,郦王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对方走去,板着脸道:“天还冷着,就在地上久坐,你不怕着凉吗?”

龙芝立即抬头,满脸的茫然,许久才道:“我身体无碍,不劳三殿下挂心。”

站近了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太好,哪里有半点无碍的样子。郦王吓了一跳,捉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从地上提起,口中说道:“前两日看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样,生病了?”

乍一相触,郦王只觉得手中的肌骨冰冷,如被雪水泡过一般。他转而去握龙芝的手,同样的寒气逼人,根本不是常人的体温。龙芝道了声“放开”,便用力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郦王无心与他计较,此时他满脑子尽是上次龙芝将濒死的他救活后,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厉声道:“是不是那妖逼迫了你,让你施法替他疗伤?我就说那妖不是好相与的,你还不肯听,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龙芝似被他惹恼了,蹙起眉头道:“三殿下在操心旁人之前,不如先让医侍为自己诊一诊脉。光凭一腔臆想就在人前胡言乱语,他日殿下受图嗣历,也要这般治理江山么。”

郦王没料到他胆敢拐弯抹角地骂自己有病,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训斥。可刚迸出一个“你”字,忽听一人在身后道:“龙芝,过来。”

清朗低沉的嗓音,颇具异域感的咬字发音,除了那妖还会是谁。郦王背脊阵阵发寒,僵立着,未出口的话怎么都吐不出来了。龙芝咬了咬唇,倒难得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望向别处,赌气似的。

“别让我说第二次。”妖的声音冷下来:“你知道我没有耐心。”

龙芝拗不过他,终于慢吞吞地迈下石阶。郦王见他与自己错肩而过,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对方,然而他刚随着龙芝一同转身,就看到身后的妖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一对金瞳冰冷锐利,这还是郦王头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杀意。

他寒毛倒竖,一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妖拉起龙芝的手,两人一同走远了。

圈在腕上的几根手指如铁箍一般,龙芝被扯得跌跌撞撞,根本跟不上裴隐南的步伐。没走几步他就吃不消了,一直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掌,不满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弄痛我了!”

可惜无论他发怒还是央告,对方一概不理,拖着他走进竹林。眼下虽是清晨,太阳却已高高悬在天上,薄薄金芒从高大的竹丛间晕开,满地都是细碎的光点。龙芝挣不脱裴隐南的掌控,便满怀怨气地去踩对方的影子。不料对方恰好在此时止步转身,龙芝一不留神,重重一脚踏在裴隐南靴尖上。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龙芝慌忙后退了好几步,惴惴不安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裴隐南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不以为意地一哂:“你要是有胆子故意,也不会躲到现在都不敢见我。怎么,一天一夜过去了,你还没有考虑清楚?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不是……不是那样的。”一对上对方的目光,龙芝就想起他一脸冷漠地说出交合二字的模样,脸很快又红了:“我当了十几年的人,不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做这种事。”

裴隐南却道:“没有随便,只是为了救你。”

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倒被他说得像医者诊治病人,严肃冰冷,全无半点私心。龙芝也清楚他的确没有私心,恰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救自己。可偏偏就是这样坦荡磊落的态度,才使他更加难以释怀。在他的认知中,凡人行敦伦之礼,那是结为夫妇后才能做的事。世人嫁娶虽不尽能称心如意,但不妨碍他们向往两情相悦的姻缘,无论是两小无猜还是日久生情,总归是两个人对彼此倾心,他和裴隐南又算什么呢。

他断然拒绝:“不行,我做不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裴隐南没好气道:“若是有,我何必瞒着你。”

看吧,对方也觉得勉强。龙芝如同在经历一出俗气无比的市井传奇,性命垂危的孤女被陌生男子搭救,无以报恩,只能以身相许。故事里的男子垂涎美色,总是假意推辞几句,很快就欣然笑纳。龙芝并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心不甘情不愿给予的补偿,他宁可不要。

“没有便算了。”龙芝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救不可。”

裴隐南蹙起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昨日还哭着说不想死,怎么今天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你若是不愿意,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忘掉就好,有什么可顾忌的。”

听到他说“无关紧要的小事”,龙芝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不愿意的人不止是我,分明还有你。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你来以身相许!”

原先他还直直盯着裴隐南的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对方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仅是勾起嘴角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龙芝的勇气渐渐在对方的注视下消磨殆尽,那份莫名的、使他心神不定的忐忑又出现了。恰在此刻,几只鸟雀从枝头惊飞,在半空追逐嬉戏,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叽喳声。竹枝上未干的露水被它们抖落,沾了龙芝满身,其中一颗恰好挂在他的面颊上,沁心的凉。

藉着擦拭的动作,龙芝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错开。

裴隐南这样久不说话,想必是默认自己的说辞,就此作罢了。这原是龙芝期望的结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如愿以偿的快乐,反倒有沉沉的失望压上心头。像是在酷暑天聚拢的层层阴云,本以为会有场大雨降临,谁知酝酿许久,却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散,往后依旧是烈日当空。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垂着眼道:“我要回去了。”

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龙芝也不想再理会他,径自沿着来路往回走。然而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除自己外的脚步声,他迟疑地回头,果然看见裴隐南跟在身后,与他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不要跟着我。”龙芝挥挥手,像驱赶猫狗一样驱赶对方:“走开。”

裴隐南道:“当真不要命了?一个只活了十九岁的妖,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

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说话比他更刻薄的人,龙芝被戳中痛脚,步子顿时慢下来,强忍着才没有回应。

“单凭我的喜欢就足够吗?”裴隐南说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龙芝,做事不能厚此薄彼,你只对我一人提要求,是不是不太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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