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失恋者阵线联盟
李慕玄从小就有个揣摩人心的本事,他是席地而坐,视线比另一侧的陆瑾矮不少,隔着一室的光辉看向吕慈扣在吕仁小臂上的那只手,他醍醐灌顶,忽然间窥破了大秘密。浓密睫毛簇拥着黑沉沉的眼瞳,尖刺似的向上一挑,他想出了报复吕慈的好法子。
陆瑾则是有点疑惑——吕家兄弟俩的感情向来是很好,半点阋墙的风险都没有,但吕慈早在同辈中疯出了名气,哪天不疯了才值得一瞧,所以他的疑惑真就只是一点而已,很快收回了目光。
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最后停在一门之隔的走廊里跟吕仁汇报起了情况,说是底下来了两拨人找他。
吕仁极为平常的应一声,然后低下头在硬撼吕慈紧扣着他不放的那只手之前发问:“老二,你想反过来管我不成?”
吕慈管不了他,但是扪心自问,又是绝对不肯也不能放手的。
先前要订婚的事,外人都不知道,黄了也就黄了,可结婚不一样,等请柬发出去,就是再抢回来都没用了!
吕仁看吕慈打定主意装聋作哑,浅浅呼出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把弟弟的手给震开了。他造诣比吕慈来得要深,如意劲用得炉火纯青,寻常高手根本挟不住他。
吕慈指节被传过来的劲力震得一麻,夺请柬的动作倒是不慢,硬是抢过去撕了个粉碎,他梗着脖子,就差把之前在爹面前放过的厥词再讲一遍了。别的兄弟他都不管,但大哥要结婚,他不能让!
可是当着爹的面能说出口的话,在大哥面前仍旧是说不出口,他沉默着把被撕碎的请柬扔进了垃圾桶。
请柬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哪怕是专给陆家的,回去再写也就是了。吕仁的相貌偏于柔和,但端严起来也是能够镇住吕慈的,他沉声发话:“你等我回来再闹。”
旁边还有两个外人,吕慈要疯也得关起门来疯。
吕慈怏怏低下头去,看姿态是服了,可睫毛向上一挑,浅灰色眼珠里的冷意直接就冲着李慕玄去了。他嘴上对陆瑾不客气,心里却是很承认对方的好,所以邪火只能对着顶让他烦躁的人去。
换作旁人,大抵是要被他这一眼给看怯了,可李慕玄恰好不在此列,他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的胡闹牵动了吕仁的婚事,感觉这森森恨意来得莫名其妙。
真论起吃亏来,他都被吕慈欺负得在全性里被其他人嘲笑说大话了,不也没恨成这样么?!
不等李慕玄狠瞪一眼回去,陆瑾严阵以待,已经要押他下楼了,他当即扭转注意力,望着脚下的地板又想,左若童会来么?
答案在看到楼下那两拨人时彻底明晰,说是两拨,其实是一帮加一个,穿长衣的那几个都是从三一门来的,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他不认识,但却醒目的让人无法忽视。
这个人异乎寻常的高,胡乱绞断的黑发毛刺刺的直往上冲,看得出来发质挺硬,他穿一身说好听点是简朴,说难听点是寒酸的布衣,肩扛五色风旗,正在摆手解释:“我那不是冲着他面门去的,是上丹,就那么一晃……”
话还没说完,陆瑾顾不上再押李慕玄,先称呼完水云师兄几个,就冲过去把他给拽出来问:“张道兄,你不是借钱去了么?”
张道兄,龙虎山被赶下山入世一年的大师兄张之维,手拿把掐的比划了一下陆瑾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刚刚给你的师兄们算了几卦,已经凑齐了。”
他刚闲逛到这边不到两天,接着陆瑾的电话后并没有很着急,就慢悠悠的往这边赶,有愿意载他的车就搭一段,没车就靠两条腿硬走,结果到的比三一门人还快半步。三一门人统一的对他和陆瑾那一战很感兴趣,他招了招风旗,赶在陆瑾下来之前把赔偿款凑够了不说,还剩下点富余。
吕仁见他和三一门的人都来了,慢条斯理的填单子收钱,同时很有一点后悔,早知道张之维真能赶到,应该把吕慈给叫下来一起看看。
李慕玄并不知道张之维在同辈中很值得一看,他目光从陆瑾和水云身上掠过,然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忽然踹开一楼大门,在玻璃的爆裂声中夺路而逃。
其实早该知道的,左若童不会来,是他痴心妄想到了可怜的地步,非较这个真不可。
门一碎,冷风打着卷往里刮。
张之维倒是不冷,也不爱掺和别家门派的事,只是有点发愁:“剩下的钱赔门怕是不够了,陆少爷,要不你再算一卦?”
陆瑾没想到李慕玄能出尔反尔到如此地步,更不明白这门好端端的能开,他非给踹碎了是个什么意思,他忙忙碌碌的把钱包交到张之维手里,拜托他留下交钱,又诚恳的向吕仁致歉,然后跟水云他们一样,流星赶月似的追了出去。
吕仁站在旁边也是不掺和,他楼上还有个烂摊子等着收拾,和和气气的送走了张之维,他对终于敢过来问情况的下属申明了情况。话音没什么变化,态度也不漠然,但是让人不敢造次。跟他共过事的人心里都有个共识,惹急了他会比惹急了他那个炮仗似的弟弟更危险——吕慈很听他的话,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前阵子的积雪还没化净,入夜之后,道路两旁的泥泞上难免会留下步履痕迹。李慕玄赶在心中的火苗摧枯拉朽之前,在寒风中跑过一圈,然后捡着起始时的脚印上了墙。光滑墙面结霜后尤其不好攀,非得是他的倒转八方才能走上去,他没忘记被吕慈狠瞪一眼的仇,预备着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再拿新窥破的秘密臊上几句,可他找准窗户时,吕仁已经先一步的回到了办公室里。
李慕玄这时落下地去,很可能再撞上陆瑾一行人,但若是照原计划跳进屋,则是又有真的三进宫的风险,他进退两难,索性审时度势,顶风冒雪的贴着窗檐顶坐了下去。
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吕慈单方面闹得快要天翻地覆,没了外人在,他直接抓住吕仁的衣襟,将额头抵上大哥的肩膀咬牙切齿:“三堂姐不是反悔了么?”
“原本是这样的,但我们前阵子见了一面,她觉得我没什么不好,所以还是点头了。”吕仁没有避,更没有说三堂姐对他自始至终都挺满意,忧心的只是疯起来快要没人能治的小叔子。伸手摩挲了吕慈乱翘的短发,他微微拉开些许距离又说,“老二,你再闹就该过火了。”
吕慈浑然不觉他说的是跟三堂姐的婚事,从鼻端呼出两股冷气道:“这次真是李慕玄先来招我的,我够忍气吞声了,他竟然还敢来惹我,我没给他剁了就不错了!”
李慕玄在外面听得直上火,颇想跳下去把吕慈的祖宗十八代从坟里骂出来,他上半身贴着檐边冰棱趴下,只将眼睛露了出去,黑发几乎跟墙面融为一体,乍一看像挂了个大蝙蝠。
“我说的不是他的事。”吕仁垂下眼帘,很认真的对吕慈说,“因为我是你哥,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错事,我都会原谅你,但我要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吕慈眨了眨眼睛,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发疯,他听到自己口不择言的质问:“你非结这个婚不可么?”
他没什么童年缺失或者阴影,事实甚至跟这一切的猜测相反,他少年得志,打小被惯出了一身少爷脾气,之所以会发疯,单纯就只是因为他本性如此。他要什么有什么,几乎没尝过遗憾的滋味,可他现在想要大哥了,谁也给不了他。
吕仁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我为什么不能结这个婚?”
吕慈自有一番歪理:“你们从前没在一起生活过,甚至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怎么能结婚过一辈子?”
“三堂姐跟我们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吕仁把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们家生态特殊,不是一家人,根本走不到谈婚论嫁这一步,至于不同姓的上门女婿,进了家门也不在此列。
吕慈接不上话了,他敛起凶相,双目炯炯的看向大哥,因为忽然间什么办法都没了,所以近乎耍赖一般说:“反正我不想你结婚。”
吕仁看他油盐不进,已然是钻进牛角尖里在发疯了,软的不行来硬的:“好,你要是能赢过我,我让你管我一次。”
办公室里狼藉一片,也不差被砸得更彻底一点。
吕慈跟吕仁切磋过许多回,但是从来没赢过,他抓住机会,摆出了拼命的架势,抢先出拳挥向吕仁肋下,这一击算是出其不意,但还是被轻轻巧巧的弓腰避开,指节骨堪堪擦过衬衣微凉的布料。
兄弟俩很有默契,为了保住这间办公室,谁也没用家传的如意劲,单纯的就是比试拳脚。屋檐顶上的李慕玄由不能走变成了不想走,他已经看出吕慈赢不了,等着看这疯狗的倒霉相。
吕慈是被踹倒的,他知道自己落了下风,是翻不了这一局了,要是以往切磋,定是已经听话认输,但此时谨记着吕仁的承诺,他一挣而起,拉住大哥手臂向后折去。吕仁看他打急眼了,提膝击向他胸口,这一下要是中了,见红是必然的事,可是他还是不避。
吕仁总不能真得跟他打到见血,虽然他现在鼻青脸肿已经很不好回去交代。腿上的力道在即将扫到吕慈身前时生生刹住,他右手往吕慈腕上一卸,行云流水的把人甩了下去。胜负已分,其实是没必要再比了,但吕慈硬是不肯,他心里知道,大哥总不会杀了他。
比试到最后,只能是改日继续,吕仁硬起心肠,给吕慈料理完被他打出来的伤,自行回家去了。没办法,事情闹得这样,总得有个人回去交代。
吕慈没赢,却也没输,他知道大哥是要晾着他,咬着已经够酸痛的牙,打算就在办公室里凑合一宿。
李慕玄如愿以偿的目睹了吕慈的倒霉相,瞧着是比跟他打架时凄惨多了,然而心如止水,忽然就不想跳下去笑话对方了。吕慈固然被打得惨,但他目前连个惨的机会都没有。凭左若童的身份,若是真得要打他,也就是挥一挥袖子的事。
他无意识的把自己的感情和吕慈的感情归到了一类里,正琢磨着要不要遂了陆瑾的愿,跑去左若童座前撞个血花四溅,揣在外衣里袋中的手机响了。
李慕玄想得太出神,完全忘了他此时是在哪里坐着,见电话是高艮打的,接起来没好气道:“高兄,还记着我呢?”
高艮是被从医院里赶出来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侯凌没什么大碍,你既然能接电话,想必就是从局子里出来了,回见。”
“谁说我出来了?那口气还没出呢,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李慕玄一提起吃亏的事来,心里就堵得发闷,他听见了底下悉悉索索的开窗声,然而半点没多想。
高艮又后悔搭理他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找个班上,刚收到的消息,掌门回——”
话说到一半,对面就成了杂音,高艮习惯了李慕玄不听人言的脾气,以为是他气不过挂了,收起手机没再管。
与此同时,李慕玄被从窗檐底下探出身来的吕慈吓了一跳,他倒转八方都忘了用,手机直直坠到雪地里,啪嚓一声报了废。
李慕玄没打算赖账,也犯不上赖账,单纯就是把这事给忘了,他回到下榻的酒店养精蓄锐了一天,又找刚从山里钻出来的夏柳青玩了一天,等到和签名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就数目是空着的,家里轮不到他这个少爷管钱,但这样马虎举动的危险性他还是清楚的,可李慕玄收起照片,就回了句:“你自己填吧。”
李慕玄既不清楚自己的具体资产,也不在乎这钱怎么花,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没缺过钱,支票本子刚拿回手里,扭头就垫衣服底下去了。吕慈来找他,单是为了出口气,欠账问题既是已经解决,便也顺手把支票往衣袋里一折,至于之后还能不能兑,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如此枯坐片刻,李慕玄忽然想起自己作为主人,应该招待一下客人,然而屋里除了上回高艮带给他的药外什么都没有。水倒是管够,拧开水龙头接就是了。
吕慈不挑剔,就是冷水灌多了,会感觉透心凉。李慕玄另捧着个杯子跟他对着灌,也是从内到外的开始想打哆嗦:“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喝酒去吧。”
这屋子是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但托李慕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过到哪儿,一日三餐全是跟朋友在外头一块吃的福,住了这么久,就里间床上有点睡过人的痕迹。
吕慈不想回家,差点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醒了。真是险些就忘了,李慕玄是全性恶童,他要是跟恶童把酒喝到一个桌上去了,那成什么了?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化,然而李慕玄仍旧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微妙气氛,从前在流云剑的张栋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气息。
李慕玄双手捧着杯子纠缠在一起,拇指叠来叠去的抠了会儿指甲,然后像个小孩似的发作:“现在想起我是全性了,别忘了你还跟我睡过呢!”
睡过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全性成员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各路混账。他自认为把妖魔鬼怪见识全了,并不知道鬼手王留给他的伙伴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像人的生物。
在吕慈这么个出身类似于陆瑾的名门少爷面前,他认为自己满可以放低底线,把对方狠狠臊上一臊,不料吕慈一开口就把底线降到了地底下:“没关系,我马上把你掐死,保管再没也不在身上,现在该怎么办?”
他发现这一点后,,若是遇到值得探究的乐子,也无所谓得罪谁,故而得知李慕玄那天夜里一去不返,便结合先前的猜测,有鼻子有眼的撰写了一篇花边新闻出来。
托这篇文章的福,吕家主的病装了一天就装不下去了,他书房里的电话响得快炸了!
丑闻既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门户里的人也就不便再装聋作哑。
陆宣为人良善,先打电话问候了老友的健康,然后委婉表示: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真把自己气死了才是正经。
吕家主想起陆宣家里克己复礼的陆瑾,痛苦得很想亲自去抽吕慈一顿,然而类似的电话直到傍晚也没消停,他严肃申辩到了麻木的地步,连出家门的老脸都没了。
术字门的胡图大师是个术痴,直言不讳的在电话里表示大概是吕仁这次结婚的日子选的不好,等下次他家二小子结婚,千万得选个五合吉日,不能再挑小吉日了。相比之下,廖胡子的话都更中听点,他只是问吕家主有没有把吕慈扫地出门的打算,若是有的话,他可以从中牵个线,送这小子另投他门,比眼睁睁瞧着走岔了道来得强。
吕家子弟从来没有另投他门的,若是练不成如意劲,于修行一道上就只能蹉跎。廖胡子是关石花的师父,曾经在东北看顾过吕慈一段时光,话说的直接,但意思是好的,是怕吕仁着意放出去的话并非虚言,真得打算把吕慈跟全性恶童一起格杀勿论,所以先递个台阶过来。
吕家主谢过廖胡子的好意,可是并不干涉吕仁放出去的话,因为若是不这么讲,外人肯定要说他治家不严,而吕慈的水平在同辈中有目共睹,再加上这几年名声大噪的恶童,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安危真是用不着他操心。
如此在家愤慨到傍晚,他见大儿子去了迎鹤楼迟迟不归,决定拔掉电话线继续装病,但仿佛是年轻时缺的德统一报应了回来,当天半夜又传出消息,长鸣野干被人打了。
与此同时,吕慈跟李慕玄各自发挥人脉见识中的所长,当真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处能够隐姓埋名赚笔快钱的地下擂台,这地方开得隐蔽,然而上台的选手皆是异人,是个规则有限,不问身份的角斗场。周遭观众的身份比选手更复杂,有异人也有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并且能把人命当乐子看。
吕慈办案时查过比这更群魔乱舞的场子,进来时看到台上的输者被打断了脖子歪倒在地,面不改色的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胜者的水平,而李慕玄看到输者被人跟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则是胃里一阵翻涌。
“那个人不会死了吧?”李慕玄在观众狂热的呼喊声中低声发问,他身处全性,然而并没有见过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场面,王老头拿钢叉钉小时候冒犯他的大侄子,都没冲着要害下过手。
地下擂台摆在整装过的防空洞里,灯光又是刻意的只往台上落,观众们的面容全都晦暗不清。
吕慈在这样的环境中仍旧看清了李慕玄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黑眼珠子睁得太大了,惊愕明显得根本藏不住,他轻飘飘的说了句:“你没杀过人吧。”
李慕玄汗涔涔的想要嘴硬,然后就听到他又说:“我看那更像是受了伤,大概是被拖下去治了吧,捞偏门就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你要是看不下去,我们就换个地方再找。”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清楚,能让他们两个捞偏门的地方其实不多。
正道中也有混混一样的组织和帮派,首先就先排除了大部分能见光的场子,至于余下的,不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就是沾了修行人的大忌。
李慕玄到底是没有走,他只是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但并不怕跟人动手较量,打一架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跟白送钱给他也没差别。
擂台十分简陋,不过是在周遭围了一圈肮脏绳索而已,上面满凝着干透的血渍。前一场比试的胜者是个小山一般块垒分明的壮汉,瞧着像是跟横练有关的门派出身,这时正在等待铃响之前,有不怕死的新挑战者上台。场上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可观的数目,若是守擂到底,这些就都是他的了。
李慕玄嫌弃绳圈肮脏,想要直接靠倒转八方跃上台去,然而纵身之前硬生生刹住了步伐,顺便还把准备跟他抢跑的吕慈也给拽了住,他问:“你知道规则么?”
“不知道。”吕慈答得理直气壮,“反正上去凭拳脚功夫把那人打趴下就行了,手段能不用就别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全性和正道的差异被模糊到了极致,但他们俩的手段却是不便用出来。如意劲是吕家的家传,异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亮出来等于宣告他的身份;倒转八方倒是还有几个流派分支,可是练成天下一绝的只有鬼手王,谁都知道恶童李慕玄是他的传人。
不等李慕玄跟吕慈就规则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擂台另一边已经有个跟壮汉势均力敌的大个子抢先一步上去了,他们暂且转移了注意力,预备着从这一局中摸清规则。
吕慈的目光本是扫向台上厮杀双方的,可眼角掠过对面的观众席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那人跟个鬼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侧身时的帽檐也压到了鼻梁处,可下半张脸分明属于他认识的人,那样冷硬的线条跟记忆中的杨烈完全重合。
今晚这个偏门似乎捞的不太是时候,吕慈没有依靠微弱光线确认这个古怪观众身份的打算,但身侧先有了异动,有人挤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戏谑道:“吕二少爷,一阵子不见,你这是换人亲近了?真是让我伤心。”
许新的相貌很好认,鬓角剃得极短,顶上的头发倒是留得挺长,一看就是个刺头,然而混在人群中又是特别的不显眼。吕慈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李慕玄也是一样的惊讶,他本事不弱,若是有人蓄意接近,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可方才真就是半点没发现身边多了个人,直到许新先开口同吕慈搭话。
擂台上已经开了打,对战双方目的明确,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的,谁也不讲江湖道义,拳头落得比雨点更急。四周的观众狂热欢呼,开始掏出钱来为自己看中的胜者加注。
有个打手似的人物一路沿着看台边缘捡拾落到台下的钞票,在路过距离擂台最近的一角时,很不满的瞪了一眼,因为站在这里的三个人看着体面,但是一毛不拔。
吕慈很坦然的瞪回去,然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问许新:“许兄弟,不知道你这趟出来是所为何事?”
他是明知故问,许新也阴阳怪气:“当然是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对了,听说令兄好事将近,门长安排妙兴去送了份贺礼,没想到妙兴还没回来,吕二少爷先大驾光临了,不怕回去挨揍?”
吕仁的伤势有起色之后,曾经亲自押着吕慈去唐门赔礼道歉过一番,许新对他当时的倒霉相记忆犹新,跟鹌鹑似的趴在他哥臂弯底下,头发都给压趴了。
“不怕,他没揍过我,不过我这次八成是要完。”吕慈没遮掩,反正已经是荒唐到底了,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李慕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在火车上焦急懊悔的又是要落泪,又是生病的场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许新的余光其实一直有在观察他,只是不便表现得太明显,这时顺理成章的直视了他,周身情绪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李慕玄实在判断不出吕慈这位旧相识的来意,但他本能的觉出了对方的不凡,这时便竖起无形的刺,随时预备着要扎对方一下,可是许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正的意图并不落在这里。
寻常目标是不值得他和杨烈一起出马的,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附近溜达数日,好不容易心里有了数,就等着今晚动手,如果因为变数放弃,实在是很可惜。况且这个变数并非无法解决。
吕慈始终是欠唐门大人情,冤家路窄归冤家路窄,但他毕竟还没有缺德到要给许新添这个堵,很配合的装作是偶遇的熟人,除了好话,什么都聊。
与此同时,台上已经决出了胜负。先前接连守擂三场的壮汉轰然倒地,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着,他很快被拖了下去。后上的挑战者正在耀武扬威,而在楼梯上方,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被随从掩护着的人影往下看了一眼。
那一眼掩在黑暗中,不带任何力道,单就是看了眼台上的赢家,可许新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大流的抛了出去。
李慕玄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望着擂台,现在是真想会一会这个看起来有两把刷子的壮汉了,于是他顺着擂台边缘往上一蹬,稳稳当当的落了上去。
观众席先是冷了场,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看清楚了他个子虽高,但却单薄的不及对方三分之一的少年身量,认为这要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出来作死,要么是场子老板怕大伙儿无聊,去街上随便拉了个懵懂的替死鬼来。
壮汉也是一样的在笑,然而不等他伸手把这个小崽子似的挑战者抡下台,先被当胸踹了一脚。李慕玄没用倒转八方,单凭腿上的力道把他踢得往后一纵,好悬没砸进观众席。
李慕玄登时有点失望,因为发现这个对手外强中干,是极其的不耐打,如果横练都是这个水平,他觉着自己下次得去给万少爷道个歉,毕竟燕武堂门人的本事真是强多了。
台下的吕慈看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他跟李慕玄交过许多次手,觉着若是不趁机跟许新把话说完,这场比试就该结束了。可是壮汉跌下台去之后,不等观众发出唏嘘,立刻又有对手站了上来,流程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
李慕玄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一鼓作气的踢下去四个对手,他就是踢石子也踢烦了,可偏偏越到后面,上来的对手越难缠,尤其是这第四个,胸膛仿佛是铁做的,震得他小腿都麻了。
如果能用倒转八方就好了,他直接让他们全飞出去,哪里还用得着这样麻烦?他隐约察觉到了这场子背后隐晦的规则,怀疑自己是遇到奸商了,这时便像是在游戏中遇到难关的小孩子一般,集中精神想要将其攻克。
防空洞里共有四处通向上方的楼梯,可出口却是只有三个,想来其中一段通向的应当是幕后老板的办公室。
吕慈悄悄往地下释放出四股模仿声波的劲力,在其中一股受到阻碍后,一本正经的结束了跟许新的废话,他问:“下一场是我上的话,奖金还能到手么?”
许新公然地嘲笑他:“你不会又是私自跑出来的吧?嚯,那你可得快点上了。”
吕慈性情激烈,连带着言谈举止也偏于骄狂桀骜,但落实在具体行动上,又是极其的看重实际以及敢做敢当,总而言之就是绝非善类,他嗤笑出声,然后笑容一点点的加深。
许新从中看出了无限的含义,他头脑灵活的一转,然后压低话音道:“你要动手抢的话,记得把账本也抢走。”
会做这种生意的幕后老板,没一分钱是干净的,然而也是要记账的。他算了算此次行动的经费损耗,认为自己很可能要倒贴,杨烈和董昌可以不在乎,但他可是扔钱发的信号,并且本月的生活费早已花光。
“放心,不碍你们的事。”吕慈的笑容越来越大,话音却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遵守了这里的规则,老板也得遵守我的规则,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许新挽袖看一眼手表,精准的赶在秒针同约定好的数字重合的那一刻侧过身。先前跟个鬼一样消失的杨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正对面的楼梯一侧,原本戴在他头上的白色爵士帽则是被摘下来拿在了手里。
杨烈肤色白皙,眉毛细而浓秀,明明是个美男子的长相,线条却是冷硬到极致,美得带了戾气,他扫一眼擂台上连败五人的李慕玄,等目光无甚变化的在许新和吕慈身上转过一圈,便环抱双臂,转而将礼帽拎在了手里。
许新即刻冲着相反的方向错进人群,看似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往外挤,心里却是计算着其他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等这里乱起来,他都该吃上夜宵了。
擂台上的李慕玄已经是打出了真火,他半点损伤也没有,但内心十分憋屈,因为不知道这场车轮战什么时候算完。等第六个对手翻上来,许新的身影已经彻底隐没在专注等待最终结果的观众席里,而吕慈的火气既是无需再忍,便跟着翻上去,直接从背后抬手拍上了这第六位的肩膀。
擂台是一对一的场合,观众们从未见过这样拥挤的对决,只当是老板别出心裁,整了个新花样,认为打赏出去的钞票非常值得。倒是看场子的打手怀疑有人要闹事,派出一个伶俐的先去办公室报信了。
第六位跟前面三位一样,乃是场子里专门养来对付没眼色的黑马的,长得尤其凶,乍一看像个凶神恶煞的罗汉。他是刚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并没有观看前面那几场对决,在去瞧守擂到现在的对手之前,先回过头瞧见了吕慈的相貌,咧嘴就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怕爷爷打你老子么?”
吕慈瞬间走到了大发雷霆的边缘,他压根不把对方的魁梧看在眼里,按在肩上的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反握成拳,对着这颗光头就要打。可是李慕玄及时拦住他的拳风,凑近看了一眼问:“大侄子?”
大侄子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打掉满口的牙,他低下头,在重逢的惊喜中忘了来意:“叔叔!你不是跟掌门去北边了么?”
观众听到这里,屏息凝神的紧张化为哗然,有人扯着嗓子问:“你们认亲呢?这叔叔侄子的喊反了吧?”
不等他们掰扯讨论个明白,先前回办公室里请示老板的打手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张嘴就喊:“关门!一个都不准走!”
许新还差一步就踏上地面了,见底下那一嗓子果然喊出了四面八方的打手,他回身骂了句仙人板板,一个箭步把上面要关门的人先给踹倒了。
许新一马当先的跑了。杨烈不需要他操心,他只需要伶俐点跑到胡同口,跟负责撤退的董昌汇合即可。汽车是一直发动着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即刻就能开走,董昌见就他一个人走原定路线也没多问,七拐八绕的继续开。
地下擂台设在闹中取静的僻静处,杨烈却是在临近闹市区的地方上的车,他像个夜里出来逛大街的摩登少爷一样,步伐乍一看很闲散,上车的速度却是极快。
董昌扮一行像一行,冒充起司机来也是像模像样,他见场面比预想中乱,随机应变把车往繁华地段开,是预备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返程回唐门。可是前方忽然戒严了。
寻常部门并不过问异人间的纷争,只要不牵扯到普通人,相互寻仇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没人管。唐门是杀人杀出了字号不假,但做的都是异人间的生意,跟军警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就今晚那目标做的买卖,手底下得有个多大的蠢货才敢报警?
许新最机灵,这时候就趁着一排排的汽车堵在马路上,装出被堵得不耐烦的模样走到前面,跟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路人搭了几句话。等他再回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跟我们没什么干系,这边出了个灭门案,一家老小死了得有一礼拜了,附近邻居闻到味儿,实在是被熏得不行了,这才去砸门,结果一进门就吓得报警了。人死得挺蹊跷,浑身上下一块好地方都不剩,屋里的墙上也被戳满了窟窿。”
董昌和杨烈默默听着,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是谁也没有讲出口。师兄弟三人等了又等,见前面实在是查得细致,为了少惹些麻烦,另找地方停下车,先吃夜宵去了。他们的身份不便出现在繁华地段,可是大半夜的,除了夜市就只能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了,于刚得手的刺客而言是更不合适。
他们饿着肚子在西北风中散步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路呼嚎着从夜市尽头跑过去了,边逃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大汉身后追着个左手里拎着把肉摊上常见的快刀的少年人,他瞧着是越跑越快,单看那脚底下的步子就是个练家子,并且功底不俗。
此处远离戒严的路段,周遭铺子又都关了门,算是夜市中最冷清的所在,但当街杀人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许新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吕慈,他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等董昌问明白这个“又”字是怎么回事,他们眼前又追过去一个手长脚长的黑发少年,他身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比跑在前面的两个人都急。
杨烈对看热闹毫无兴趣,但吕慈和那名黑发少年今晚赶巧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拿不准他们的来意,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前方落了一落。
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吓得肝胆俱裂,余光往后一瞥就能瞧见刀光了,他顾不上要脸,奋力逃进小巷,奔着刚刚隐约瞧见过人影的地方跑去。吕慈再怎么怒不可遏,应当也不敢当着路人的面砍死他,然而路边这三位是极其淡定,见他要逃命,只不紧不慢的把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吕慈不甚费力的追到了他们面前,他任性惯了,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仍旧是操刀要砍。不过这一瞬间的停顿对李慕玄来说已经够了,他合身扑上,拦腰把吕慈拖住了。
大汉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他抓住机会撒腿就跑,头也不回的喊:“师叔!咱们改日再聚!”
李慕玄现在是半点不想跟他再聚,因为几年不见,他是越发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张嘴就往死路上奔了。
吕慈被绊住,再怎么愤怒也是无用了,他跟个炮仗一样说:“我以后见他一次,砍他一次!”
李慕玄黑眼珠子往上一抬:“得了吧,落到你手里还用得着砍第二次?”
这一回吕慈冷静下来了,他冷森森的说:“这可不一定,你撒手,我去还刀。”
他跟李慕玄的这位师侄并无旧怨,仇是新结下的,然而结得挺深,起因倒是微不足道,说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防空洞底下乱起来之后,他们自然是也要走的,并且得带上应得的奖金走,于是很是撕扯了一番。李慕玄的师侄得知给自己发酬劳的老板已死,更是当场倒了戈。一片混乱中,别说账本了,囫囵陈设就没剩下几件,水泥垒的看台都快被拆了。
吕慈下手颇为狠辣,看得师侄两眼放光,以为李慕玄跟着掌门北上一趟,在门中又结识了新朋友,他记吃不记打的抖擞起来,想像当年鬼手王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新人面前耍点威风。
李慕玄很想提醒师侄,那年是曹兄和野茅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从墙上拔下来的,可是外面的天色太暗,再怎么挤眉弄眼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师侄的开场白还算正常,就问了个名姓。吕慈斜他一眼报了,然后他的话就不着调起来了:“姓吕?四家的那个吕,还是就只是姓吕?应该是就姓吕吧。”
吕慈目光不变,只是下巴微微一扬:“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啊。”师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讲乐子,“那个吕家一直是近亲结婚,现在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生出来的孩子那能看么?不得鼻歪眼斜罗圈腿啊。”
吕慈突兀地笑了一下:“是么?可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啊。”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独自拐弯走了一段,在路过一处已经闭市的小菜场时,拔下砧板上的菜刀,回过身去就要砍人。
师侄脑筋固然是不太灵光,但感受到杀意也是要跑的,并且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吕慈不便当街使用如意劲的时候。
李慕玄见他逃出生天,没有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危险,当即松开勒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刀还回到砧板上去了。等他再回来,街边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五个,都是沉默。
杨烈认为吕慈若是真要杀人,今晚的举止可谓是愚蠢至极。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选的算是不错,然而有了无法灭口的目击证人还要继续动手,真是脑子坏了。
吕慈跟他无话可说,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新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好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先出声道:“你们去哪儿?我们去吃夜宵,要不要一起?”
他不介意人多,人多好啊,大隐隐于市,一旦被查住了,跑起来也方便。他这时还不知道,吕慈比他更怕被查,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
董昌怀疑许新满脑子鬼主意,是想要作妖,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改口,便附和着同意了。
人一多,先前的许多顾虑就可以不在意了,他们找了家挺热闹的火锅店,在门外路牙石上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落了座。锅底是鸳鸯,红汤对着唐门师兄弟三人,清汤对着吕慈和李慕玄。
饭都一起吃上了,再连彼此的名号都不清楚就有些不合适了,可吕慈自始至终只顾着跟李慕玄吵架,丝毫没有要介绍一番的打算。
许新看他其实是有问题的,这时便主动出击:“我是许新,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兄,董昌,杨烈,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把他们跟唐门联系在一起,因为眼前的这三个唐门,没一个姓唐,并且性格各异,周身不带丝毫杀气,跟传闻中的杀手很是不一样。
不过他的熟人都是全性,吕慈的熟人想必也都是名门正派,他微微一侧首,长睫毛扑撒开来,半遮半掩的目光中就显出了不可捉摸:“李慕玄。”
吕慈没有阻拦,拦也没用。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被李慕玄招惹过的苦主们尚未气恼到去唐门买凶的地步,否则他还得再得罪许新一次。
“哦,李兄弟。”许新的目标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他轻松无比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同时摸出快一礼拜没碰过的手机,翻了翻消息。
李慕玄等着有人拂袖而去,或者索性拍案而起,斥责他是全性妖人,然而眼前的这三个人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对目标以外的人都不大关心,并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