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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包里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但阿织没听到。

听到也没空接。

他正跟冬姨一起在医生办公室里听母亲的检查结果。

“她那么年轻就发病,到现在还能对话、能行动,这得说已经是个奇迹了。大多数阿兹海默症患者,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已经进入晚期。”医生看着宋可文以往病历说道。

冬姨叹了口气,摸摸手臂上刚包好的伤:“……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可文今早把她反锁在卫生间,破坏掉定位手环,又跑丢了。冬姨没拿手机,联系不上阿织,只好硬生生用蛮力撞开门锁,造成手臂擦伤还有骨裂。

两个人从白天找到傍晚,直到玫瑰砂治安分局打来电话,说有位中年女性出车祸,抢救时在衣领内侧发现了联系人的电话号码,请他们速来医院。

没人知道宋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玫瑰砂,肇事车辆逃之夭夭,她被发现时已经昏迷,却依然把一个小女孩护在怀里。

那是个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姑娘,蓬乱头发,七八岁的年纪,找不到父母已经在街上流浪很久,穿一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碎花裙子。

“除了外伤,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脑内出血,需要尽快开颅,但——”医生把视线从宋可文头部检查影像上转移到阿织脸上,“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成功率是50%,即使成功,她也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

阿织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冬姨红了眼眶,抬头看着他,也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那麻烦大夫安排手术吧。”阿织说。

冬姨的啜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等他分神去回礼心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又被推进icu观察,他跟冬姨换班,才得空回家洗澡换衣服。

“你出什么事了?现在在哪儿?安全吗?”礼心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是三连问。

阿织“嘿嘿”笑:“哇,心心好担心我。”

“少废话!”

他又沉默了,湿淋淋的头发即使夹在脑后也在滴水,顺着阿织的脖颈、脊背往下淌。

冰冷而缓慢。

“心心,我好寂寞啊。”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但马上又从空气里把它扯出来,“不是让心心来找我的意思,我最近也没法去找你,要陪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阿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讲,又说:“——我妈啊,可能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了。”电话那边有短暂的沉默,他低低地笑,“不用担心,我会找到凶手的。”

“你知道自己被黑帮悬赏了吗?!”礼心的声调又提起来。

“嗯,知道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心心总是会忘记,我是杀手来的。”

“那你还不小心一点?!”

听到礼心少见的暴躁,阿织面前仿佛出现一道人影——他那弥漫的寂寞浓缩成一个具象的空缺,站在他面前了。

阿织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只有十几年。

所以他既不吝啬表达喜爱,也不羞怯表达寂寞,忠于自我,从不苛待自己的任何感受。

而第一眼看到礼心的时候阿织就知道,礼心跟自己正相反,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

甚至孤独到从没有发觉自己是孤独的。

但它们已经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紧紧地笼罩在周围,让这个来自半封闭宗教中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疯狂的渴望。

渴望用任何方式去填补他的孤独。

如此美丽,单纯又干净的人,可太容易被诱惑了。久安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玷污”他。

比如自己。

没办法,阿织就是喜欢漂亮又特别的东西,喜欢让他有灵感的对象。他下定决心要跟这个人交朋友,亲亲他,抱抱他,一起度过一些愉快的日子,做一些好久没有做过的爱。

原本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的法礼者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古板,嘴硬,但十分在意礼节,某些时刻又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温柔;害羞却会沉迷性欲与高潮,一边虔诚一边堕落,深深迷恋着绞缠脖颈的窒息。

阿织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

所以他又下定决心了。

“心心啊。”

“干吗!”

“当我男朋友吧!”虽然说过喜欢,虽然上过床,但好像双方都从来没认为这是“恋情”。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倏然沉默了,是那种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的沉默。不过阿织对此习以为常,且早有准备。

“法礼者和异教徒,侍奉神明之人和恶魔,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脑子坏了。”

礼心干脆地挂掉电话。但很快又追了数条消息过来:“妈妈比较重要,先陪着妈妈”,“不要冲动,小心一点,过了这一阵再说”,“把小树带给你烤饼吃掉。”

阿织端着手机看了好久:“不得了了,想跟心心求婚。”他敲下回复:“放心啦,相信我。心心也是,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许久过后,礼心才回了一个“好”。

此刻被其他更重要的事牢牢占据着大脑而暂时失去敏锐直觉的阿织,并没有察觉到,法礼者在恶魔面前从来不会如此“顺从”。

礼心今天参加了两场葬礼。

第一场,在吉格拉。

虽然他未在邀请之列,但还是一听闻雨滴的死讯就赶去了吉格拉社区。

往日热闹的社区今日格外沉寂,似乎都在等待着这场不公开的葬礼是否能换来某种“宽恕”。法礼者的到来,更为等待附上倒计时的钟声。

礼心看到身着一席白色长裙的少女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她一席白色长裙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礼心的心脏轰然震荡,握紧了拳头。

心教习俗中,逝者并不服白,而是与苦难之主蔽体衣接近的灰色亦或是群青色,他们认为这会让死者更接近苦难之主。

而白色,是忏悔者洗涤灵魂后的颜色。

这是礼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雨滴,少女有着如她母亲一般深邃的五官,长大后应该是一位美丽可爱且身材高挑的女性。

雨滴的兄长叶布蜷在地上哭泣,母亲坐在女儿床前,默然不语。虽然活着,但礼心明白,她早已经跟随女儿一起死去了。年迈的父亲跪在神像前,匍匐在礼心脚下,低声恳求:我的女儿向神明赎罪了,请不要驱逐我们。

被驱逐出心教的吉格拉会被罚没所有财产,不允许带走任何一分钱、一寸布帛,不会再得到教内任何帮助,不允许使用心教传统技术、从事相关行业,任何心教子民都有权力对他们施以惩罚。

更早些时候,甚至有人赤身裸体地刚走出家门就被众人的石头砸死。

“谁说要驱逐你们?”礼心问道。

雨滴的父亲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礼拜:“请不要驱逐我们、请不要驱逐我们……”

“惩戒室要驱逐你们吗?”

“我知道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是为神明执剑之人,所以我的女儿以生命赎罪,教礼者说过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卡利福?!

叶布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狠狠抓住头发瞪着眼睛大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出去!更不该让她回来!都是我的错!”他扑在礼心脚下抱住他的腿,“请您惩罚我吧!惩罚我吧!”

“你在干什么?!”阿尔温和他惊惶的父亲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按不住已经精神崩溃的青年。

“求您惩罚我吧!代神明惩罚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趴在地上也要死死地抱住礼心,眼泪蹭在他的长袍下摆上,“全部都是我的错!”极度的悔恨与悲伤已经让叶布失去了理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礼心深吸口气,抽出腰间短剑,点在叶布肩上。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所有人都静止了。叶布看着礼心,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期待。

那位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礼心蹲下去,慢慢说道:“把雨滴回来之后到现在的事情,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我,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第二场葬礼,在大礼拜堂。

也无人邀请他,但礼心要找的人在那里。

被众多亲友簇拥着送别的逝者与雨滴同龄,哭声和祝愿同时围绕着他,且由教礼者卡利福亲自主持葬礼。他在神像面前流下悲伤却又欢欣的泪水,转过身郑重地将一本新版《苦难书》放置在男孩胸口,以手掌覆盖。

“今天,我教失去了一位纯洁的朋友,一位忠实的拥难之人,一位令人尊敬的榜样!他用行动证明,最坚定虔诚的信仰应有的姿态!”卡利福抬头对众人说道,眼中泪光闪烁,口中言辞激昂:“但我们也同样欣喜!他此刻已经在我主身侧,到达我们仍无法到达之地!他将以一位正式以利可的身份被我们记住!”

躺在甘叶树枝围绕中的男孩“以身殉教”,成为最年轻的以利可为他的家族带来无上荣耀。从此以后,他的友连父母亦将被当做以利可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也会在进入教会之路上获得更多照拂与帮助。

此起彼伏的欣羡之声在礼拜堂中响起,与悲切的哭泣互相缠绕,盘旋不去。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遇到被当场赶走的柯历,礼心还不知道,他们师徒想要救治的那个男孩就是这场葬礼上的主角。因为父母和卡利福坚决反对治疗,他最终因感染引起器官衰竭而在十四岁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天之内,两场葬礼。

礼心在门口看着卡利福,不自觉地握紧腰后剑柄。

阿尔温看出了他一身冰冷的愤怒,小心翼翼地提醒:“法礼者大人……眼下这种情况,还不宜在大礼拜堂与教礼者对峙。”

“我知道。”礼心淡淡地说,“等葬礼结束后,你去通知——”

未等他说完,便有眼尖的信徒看到他,兴奋地嚷道:“法礼者大人也来了!”

无数双眼睛瞬间盯着他,让礼心不得不迈进礼拜堂,再度引起骚动——法礼、教礼同时出席,能够比拟这场葬礼规格之人,教会中屈指可数。

这是什么样的荣光啊。

若是让我拥有这样的葬礼,我可以现在就死去。

谁说不是呢?

同样是十四岁的孩子,你看看那个吉格拉的女儿,啧啧。

谁说不是呢?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细微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于是,有一句话在他心中浮现。

它无声,又震耳欲聋,震得他头脑发麻。

礼心把它强行压了下去。

“法礼者,您也是来见证忠实信徒被我主召唤的一刻吗?请您为他赐下神明执剑之人的祝福吧!您的赐福可以保佑纯净灵魂远离恶魔的侵害!”

卡利福向他伸出手,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热切。一如他赞美自己之时。

礼心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再次拔出短剑,送上悼词。视线却望着卡利福,重复道:“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教礼者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葬礼持续到凌晨结束,礼心等待卡利福在神像前结束睡前最后一次祷告。

“法礼者大人找我,是为了雨滴之事吗?”

卡利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你以‘整个家族都会因你的罪过而被法礼者驱逐’为威胁,教唆她自缢谢罪吗?”

既然如此,礼心也不想虚与委蛇。

“‘威胁、教唆’,恕我无法赞同您的用词。”卡利福并无不悦,只是认真地纠正他的说法,“雨滴叛教难道不应该被驱逐吗?您的未婚妻以及以利可家族被驱逐亦是事实,虽然那是教会的决定。”

“是否叛教、是否驱逐自有惩戒会裁定!这不是你教礼者该管的事!”

“我知道啊。”卡利福痛快地承认,“我答应您不必让她进惩戒室,所以作为雨滴曾经的导师,我只是将最后赎罪的机会和方式教给她。现在她终于回归正途,带着纯洁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雨滴依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义正言辞得让礼心说不出话。

高大神像就在卡利福身后,好像成为他无比强大的后盾,同他一起向礼心威压而来。

“……引以为傲?这是你夺去两个孩子宝贵生命的理由吗?!”

面对礼心的怒火,卡利福毫无惧色,甚至比他还要多一些愤慨:“您难道看不出来,我们的信仰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那肮脏的世俗世界正在腐蚀年轻人的灵魂,信仰动摇的下场是什么、虔诚的榜样又是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声音又出现了。

它正发出惊人咆哮,震荡着礼心的魂魄。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法礼者大人!”阿尔温紧张地抓住礼心的胳膊,看起来更像是防止他作出某种不可控的行为,“祭司大人刚传来口信,请您明日务必留出所有时间,早饭后来到大祭司堂。”

半晌静默之后,礼心紧绷的身体略有松懈:“多说无益。你与我,都要各自承担神明的愤怒。”说罢转身走出大礼拜堂。

卡利福的声音从身后紧紧追上他:“为了吾主的荣光和教义永存!请您不要对被污染者太过仁慈!这会让忠诚的信徒们心寒的!”

礼心甫一跨出门外,便看到叶布惨白着脸站在礼拜堂门口,手里端着从妹妹脖子上摘下象征自缢绞绳的领巾,正准备献给神像。

这是忏悔者灵魂得到宽恕的最后一步。

像动力不足的人偶般机械地从礼心身边走过,叶布把装有领巾的盘子放在苦难之主脚下,跪拜。

正如许多年以前,将母亲的领巾放在神像脚下的少年礼心。

回到家不久,礼心手机来电上开始闪烁着阿织的名字。

“——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看到这条消息前,礼心正在调试阿织留在这里的下肢外骨骼。房间不够宽敞,他得到外面去。于是他穿上那件奇怪的外套,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

接着,戴上恶魔的面具,在脸上扣好。

去吧!去摧毁他们吧!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也不是恶魔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大早去往大祭司堂时,礼心脚步格外轻快。

就像恶魔在久安的夜色中飞奔,自由舒展,如同飞翔。

应该有不少人看到他的身姿了吧?

很好。

走入祭司堂,令人意外的是族长加图也在。礼心不禁开始猜测这次谈话的目的。

他的父亲正襟安坐在神像前面,仿佛教义在人间的化身。铺散在地上的长袍连褶皱都一丝不苟,写满了虔诚。

礼心行过礼,在大祭司面前坐下,听对方难得寒暄:“用过早饭了吗?”

“是的。”

其实并没有,但礼心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必要。

华阙罗微微点头,便进入正题:“上一次净心仪式你表现得很好,充分证明为神明执剑之人的威严,亦为我教在久安赢得盛名。此后有关‘净心’事务,教会决定将逐渐由你接手。”

加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礼心并无不悦,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礼心想,原来是这事。

很好。

他会帮助他们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明白了。法礼者绝不会让主蒙羞。”礼心垂下头说道,“主为他的信徒降下净化与仁慈,吾等理应守护。”

华阙罗很满意:“净心名单由我和族长共同拟定,有些需要特殊筹备的事项,加图都会准备好,不用你操心。”

加图于是转向礼心:“请法礼者放心,任何细节我都会请您过目。”看了一眼大祭司,他继续说道,“下一次净心仪式也快了,定下时间后我会马上与阿尔温联系。”

“劳烦族长了,代主行事,法礼者定鞠躬尽瘁。”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华阙罗与加图心照不宣地结束试探。把礼心单独留下,大祭司吩咐信徒把小礼拜堂的门扉关上,拿起手边那本新的《苦难书》。

“你跟卡利福之间不该起冲突。就算意见相左,法礼者与教礼者之间也不应当产生嫌隙,这对教内安定不利。”

他似乎从未正面表达过对卡利福的肯定,却又处处体现着对他的支持。

所以礼心这次要问清楚:“对教礼者近期种种行为,我想知道大祭司的想法。”

“知道我的想法——”大祭司看向他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呢——这三个字足够让礼心解读父亲未说明的一切。

如果支持他,你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或者希望看在亲子关系上,让我转而扶持你吗?

亦或是说,你打算忤逆我?

若是在以前,礼心也许会认命地等待,等待父亲以同样简短却冠冕堂皇的说辞让自己知难而退,或者知错领罚。

可如今礼心不会了。

他对父亲以及教义忠诚的种子,发出小小幼芽,被他那大胆反叛的未婚妻、自由嚣张的恶魔以世俗世界汲取来的养分浇灌,再以那旧羊皮纸上的文字作为肥料,却结出了名为“质疑”的果实。

所以他回答道:“然后,我会从法礼者的角度来判断卡利福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引导去心教的未来。”

心教的未来。

是指那些孩子们?还是指他正在代替大祭司?

又或者两者皆是?

大祭司继续问道:“如果你认为没有,又要怎么做?审判他?向教会建议另选他人?”

礼心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却给出了万能的答案。

“我不需要做什么,神明自会降下惩罚。”

直到这句再熟悉不过的句式出口,礼心与大祭司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与我是父子。

他/我身上,有了我/他的影子。

大祭司垂下眼睛,翻开手中的《苦难书》:“既然如此,那么我的想法并不重要。神明会公平地裁定每一个灵魂。”

“您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您确实与卡利福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

“我只会站在主的身边。”

礼心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如果你明白,你便不会有疑问。”大祭司的语气依然低沉缓慢,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无论你、我还是卡利福,以及每一个心教子民,都是为了我主而存在,无一例外。”

礼心没有回答,再次行礼,向父亲,以及神像。

加图在晚些时候,带着一份名单来到法礼者办公室。

在他开口之前,礼心抢先说道:“作为我教与久安世俗的接口人,一直以来辛苦族长了。如今我已明白仪式真正意义所在,背后之诸多关系,还请族长与我说明一二。尽管我能做之事不多,但也该为大祭司分担。”

这开场白令加图脸上的表情用“大喜过望”来形容也不为过。

“哎呀,我还在愁……法礼者定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您开口解释呢!”

“我当然不愿,但为了我主以及我教的安稳存续,便不能装作这一切不存在。”

加图如释重负。

而礼心选择背上它们。

夜晚的恶魔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某些地点,只是不知为何他手中的钉锤换成了双手短剑。

他从不开口,沉默而执拗地冲击着不明所以的久安黑帮,悬赏杀手也因此被他吸引而来。他巧妙地与他们周旋,不让自己陷入被围攻的困境,同时又抓住空隙疯狂反击,然后逃之夭夭。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年轻警探将街区中仅存的监控录影拷贝回来反复观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自己的师父发出疑问。

盯着那抓人眼球的夸张外形沉默了一会儿,许松实熄掉手里的烟屁股,回答道:“学习。”

“啊?”

“学习实战与杀人的技巧。”他打开车门坐进去,意义不明地笑,“这可有意思了。走吧,再跑一次心教。”

“没有提前打招呼我们进得去吗?”徒弟阿行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抱怨,“居然还得跟上面申请好几轮,那地方到底有什么神秘的。”

“岂止神秘。对某些人来说,那里是久安最安全的密室,和保险箱。”

一个与久安诸多权贵和黑帮以“信仰仪式”为纽带保持着长久而友好关系的社区;一个紧密团结、族教合一、一呼百应的社区;一个能够动摇每一届区长乃至市长选举支持率的社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治安局不能插手的社区。在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视作心教信徒内部之事,由教会自行解决,外人不得干预。

它借此保护着久安的许多人,也因此被那些人保护着。

“哎,那不是更进不去了吗?”

许松实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没关系,咱们可以去看看——看看有没有人想出来。”

“治安局又来了?找我?”礼心放下手机问道。

他最近不但经常用手机,还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面,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阿尔温把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放好,皱着眉头回答:“可不是嘛,不过巡逻队那边已经拒绝了!没有大祭司的指令,我们根本不需要配合治安局。”

“有说是什么事吗?”

“只是说‘恶魔杀手’又出现了,想请您辨认一下。”

礼心握紧手机,“他们发现其他线索了吗?”

“不知道呢,谁管他们。”阿尔温耸耸肩膀,并未发觉法礼者的紧张,“上次大祭司同意让他们见您,已经是看在久安信徒的面子上不想为难,否则他们休想踏进社区一步。”

“为什么?”

阿尔温停下手里正在记录的笔,惊讶地看着上司——最近教会对法礼者的关注陡然增高,导致他平日寥寥无几的记录官工作也多了起来。“这还能有为什么,咱们教内之事,异教徒可管不到!”

“嗯,是啊。”所以为什么呢?礼心的低声重复阿尔温没有听到。

他当然是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既然事关我教信徒,那便不能落在治安局之后。我也亲自会去查查看,如果教会问起我怎么不在,就这样回答他们。”

“啊,那,那我也——?”看礼心站起身来,阿尔温犹犹豫豫地问。

“你不必去,我单独行动比较方便。”

也许是想起仪式那天自己的失态,阿尔温讪讪低笑。

换好便服,礼心步行到最近的马路上打车,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是法礼者吗?请问要去哪里,我们可以载您一程。”许松实落下车窗,向他微笑着打招呼。

礼心的手攥了下拳头又松开,“你们在守我?”

“不不不,只是在附近顺便吃了个饭,”许松实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心教饮食盒拿给他看,“刚好要走,没想到会遇上法礼者。”

他殷勤地下来给礼心打开车门,“我们正要回局里呢,顺便而已。”

礼心犹豫片刻,还是坐了进去:也许可以趁机打听一下治安局掌握了哪些线索。

“您要去哪儿?”许松实又问。

“花店,这附近的花店哪一家都可以。”

“哦,要买花送人吗?我可以给您一些花语的建议。”

“有话请直说吧。”

许松实哈哈大笑,“我看起来那么像在搭讪吗?好吧,说正事。”说罢,他举起手机,把录像重新播放了一遍,“法礼者有什么看法?”

“不就是那个人吗?”礼心淡淡地说。

许松实皱眉,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是吗?我觉得有点不太像哎。”

“又没有见过脸,怎么知道是不是。”

“正因为打扮一样,所以才有可能是模仿犯啊。”

“模仿犯?”听到新词,礼心不自觉地望着许松实,心跳有些快。

“你看,身型有差别不说,他的武器从钉锤换成了一对短剑。这可是两种战斗习惯完全不同的武器,而且从对战和移动行为来看,画面里人使用外骨骼的时间应该不长,虽然技巧不错,但还不太熟练——”他一边观察年轻法礼者面无表情的脸孔,一边继续说,“可从之前的影像来看,他应当是个相当老练的杀手才对。”

原来如此。

礼心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我不是很懂这些。”

许松实很是意外的“嗯?”一声,“不会吧,我记得您可是与之正面交锋且击退了他呢。啊,您也是使用双手武器的对吧?”

心跳声几乎盖过对方的说话声,礼心把目光移向车窗外:“我只在教内接受过训练,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实战的敌人。”花店、花店、怎么还没有一家花店出现呢?!

太草率了,不应该轻易与治安局打交道的!

“哇!那您的天赋实在是惊人!”许松实的赞赏看起来真心实意,“不像我,在警官学校时格斗擒拿就是垫底儿,枪法也不大准,现在连外骨骼都用不好——您用的是哪个型号?”

礼心张了张嘴,“心教没有那种东西。”

许松实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门儿:“哦对对,瞧我这个记性!那您这次是去城里做什么?以您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异教徒朋友吧?”

礼心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脸上:“你在审问我?”

“哪儿的话,只是随便聊聊。”

“停车。”

“还没到花店哦?”

“停车!”

刹车有点急,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声响。

礼心重重地甩上车门,但许松实不以为忤,贴心地叮嘱道:“导航说,往前步行到街口右转就有花店啦!”

车子开出去,后视镜里仍能看到心教法礼者冷冷盯着他们的脸。许松实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呀~这位也太嫩了一点儿吧!”

原地目送那辆警车远去,礼心手心里的汗仍未消失。平复下有些慌乱的心跳,才一步步向花店走去。

这并不是敷衍治安局的托词,他真的要买花。

“请问您要什么花?”善于观察的店员一下子就看出眼前这位犹豫的客人,应该是头一次走进花店,于是继续问,“如果是要送人的话,是什么场合呢?生日、庆贺、纪念日,或者是装点下浪漫的氛围?”他特意轻声说,“告白?求婚?”

礼心摇摇头,“探病。”

店员“啊”一声,倒没有尴尬,迅速地给出答案:“那么康乃馨、兰花、马蹄莲、满天星都是不错的选择。”

回想起那些色彩缤纷的拼布、编织,礼心再度摇摇头:“我想要一些颜色很多的花束,小小的花朵也可以,野花也行。”

“好的!”店员麻利地动起手来,把一些礼心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花枝,从各式花瓶里抽出来包好,满满一大捧,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样子。

礼心带着它们出现在阿织面前。

“啊,给我的吗?!我好喜欢!谢谢!”阿织把人和花一起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没有松开。

“是给阿姨的。”越过阿织肩膀,礼心透过探视走廊的玻璃,看到icu病床上静静睡着的宋可文。“对不起,我以为是在单独病房里的……”

他没有来过医院,分不清楚普通病房和icu的区别。

“没事啦!心心来我就很开心了,还带来了妈妈喜欢的花!”阿织把他拉到走廊外,找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把脑袋靠在礼心肩上,“我好想你啊心心。”

紧紧搂在腰间的手臂带给礼心奇妙的安心感。

还好,阿织还是安全的。

“心心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为何这样问,他知道了什么吗?

但礼心还是回答:“没有。”

“法礼者是不该说谎的。”阿织的脸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鼻息拂过肌肤,让礼心觉得有些痒,“我听一只眼说了哦,那个叫卡利福的。我还是帮你杀了他吧。”

“不用。”

阿织望着礼心的侧脸:“不是‘不行’,而是‘不用’。心心是有自己的办法了吗?”

这个家伙在奇怪的地方太敏锐了吧!

“总之你不要管。肇事逃逸的车辆找到了吗?”礼心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找到了,非常轻松地找到。”

阿织重新把脸埋到比自己单薄一点的肩膀上去,礼心因此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头顶,听见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说:“他们不是逃逸,而是根本没有把这场事故放在眼里。就在距离不远的街区,大摇大摆地停在商场外面进去购物,晚上还去了酒吧。车头上还有我妈妈的血。”

礼心听出那笑意里的森冷了。

“治安局抓到他们了?”

“没有哦。”阿织握着礼心的手,“是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礼心把他的手指一下子勾住。

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以前礼心也许不了解、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样的人,在久安有很多。

“是什么人,黑帮吗?叫什么名字?”

阿织疑惑地“嗯”,重新把礼心手掌包裹住,握紧,“心心,你不对劲,你的语气好可怕哟。”

“你才不对劲,你的语气更可怕。”礼心几乎可以确认,阿织越是这样淡定,采取的行动就越是残酷。

阿织“哼哼哼”笑起来:“知我者,心心也。不过我暂时希望他们活得久一点,开心一点。你不是说了吗?妈妈最重要。所以我打算等妈妈情况稳定一些再动手。”

礼心稍微放下心来。又听他说:“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呢。”

“什么问题?”

“当我男朋友啊。”阿织捏了捏他的手心,仿佛在提醒他面对这个问题。

又变成自己熟悉的那个阿织了,礼心有点脸红:“这是在这种场合应该问的话吗?!”

“那该什么时候问呢?”

礼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

“好吧好吧。”所幸阿织没纠缠,“心心想何时回答就何时回答。虽然我有点着急,但也没有很急。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的,虽然你这个人不坦率。”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不知道,可以想象。心心是善良的人,不会做出残忍的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呼吸逐渐深长。靠在礼心身上睡着了。

他最近应该没有好好睡过觉吧?

礼心的脸颊碰上阿织柔软的头发,听着他的呼吸声也忍不住泛起一阵倦意,眼皮沉重。

要说没有睡好觉,其实自己何尝不是。

他要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做一些虔诚信徒不允许去做的事。

恰恰是一些残忍的事。

哪怕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已经开始动手,哪怕曾经的信仰已经碎裂,掉落的碎块却依然时时刺痛着他的灵魂,提醒他的软弱。

但阿织不同,阿织比他更加坚定果断,从不犹豫。

阿织还知道如何安抚他的软弱和不安,甚至不用他开口。

礼心闭上了眼睛。

他们手拉着手,互相倚靠着,在午后安静的医院走廊,短暂地陷入一段尚算安稳的睡眠。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暗了。

阿织回家稍作休息,晚点再来换冬姨的班。两人在路口分别,礼心独自一人乘坐公交,七拐八绕地走进一家廉价旅馆。直上二楼,在西边尽头的房间敲门:先一,后三,再一。

青树帮他开了门,手里还捏着吃了一半的汉堡:“还有一个,你吃吗?”

礼心摇摇头:“不了,补充水分就行。”说罢拎着一包衣服进了卫生间。

青树调侃他:“就在姐姐面前换嘛!”

卫生间里传出礼心加重语气的强调:“我年纪比你大!”等他换好走出来,青树已经吃完一个开始吃另一个,顺便帮他拧开一瓶水。

比礼心稍晚一些接到雨滴的死讯,所以当听他说“想成为恶魔”的时候,青树没有惊讶。而是帮他从黑市花高价买来轻型包裹性防弹衣,用伪造id卡开房更换服装和洗澡,以及短暂休息。

看他开始穿外骨骼,青树说道:“如果只是杀了卡利福,没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会适得其反。”

接过水瓶,礼心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但是没办法。”

“……”

把嘴巴里的一片蔬菜叶子咽下去,青树又说:“或者你其实有办法,但是还没下定决心。”

礼心沉默不语。

“即使有面具掩盖,动静这么大,治安局也早晚会发现的。”青树换了个话题,“黑帮、治安局、杀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今晚之后,我建议你停几天。”

把面具扣在脸上,礼心简短地“嗯”一声,熟练地翻出窗,把青树的叹息留在身后。

他知道那个答案。

而他也下定了决心。

只是,他还在犹豫是否会将更多人牵扯进来。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去承受任何后果,可别人呢?

夜晚的风吹过脸颊,礼心一边高速移动,暂时将多余的思绪抛开。

惊动治安局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就是要做实“恶魔”这个身份。

开启外骨骼最大动力,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礼心已经跨越两条街区,离今天的目标地点不远了——他特地选了个稍远一些的地点,为的就是吸引治安局。

和身后这些冲着悬赏而来的杀手。他们怕是已经等待了许多天,终于抓到了“恶魔”的踪迹。

很好,他会代替阿织,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子弹与刀锋同时擦过面具边缘,对方最少有两个人。礼心旋身躲开,同时立即转换方向将追杀者引入街后小巷。礼心深知自己与外骨骼的磨合时间并不长,也不敢托大能面对多人包围,所以要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将他们尽快逐个击杀。

这条巷子实际上是两栋付费存储库房之间的无人车行驶通路,所以有高墙而无窗,为外骨骼的滞空战斗提供可能。

礼心毫不犹豫攀上墙壁,下一刻急速折返与最近的杀手面对面展开缠斗。

对方使用的是新型电磁武器,一刀下去便让金属库房外墙在一串火花后留下深刻刀痕。若是斩在身上,几乎能把礼心断成两节。

礼心的心脏怦怦跳动。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因为礼心知道:此刻,神明不会保护他。能保护自己的只有手上这两把短剑,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和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阿织每次要面对的都是这样的杀意吗?所以他才说:我是我自己的神明。

两把短剑对一柄长刀,他要小心再小心。

持枪杀手追击而至,两颗子弹堪堪擦过礼心身侧,将他的外套袖子撕开两个口子。

生死一瞬的紧迫感反而让礼心头脑格外清晰,身体与肌肉似乎渴望这样的危机感,一招一式间反应比往日更迅捷。

他避开长刀的攻击范围,找到空隙侵入更近距离,与对方贴身近战。

长刀立即反手横斩,掠过礼心头顶把面具削去一个窄边。礼心丝毫不退,矮身向前以双剑做十字切,转瞬数刀割开对方手腕、手肘皮肉。

如果不是杀手腰腹穿了护甲,此刻应该也已经被切开几道伤口。

“操!”手腕受伤,使得长刀攻势立刻一滞,礼心抓住机会补上一剑令他武器脱手,反绞对方手臂的同时催动外骨骼,以杀手作为挡箭牌向枪手方向而去。

但礼心还是经验太少,负重一个成年男子,让他即使有外骨骼作为动力,速度也不足以追上对方。于是他放弃负伤杀手,急速追赶另一个。

枪手的枪法不能说是差,至少有一枪曾命中身体让礼心动作减缓,但新型防护装备和高速移动外骨骼让手枪难以发挥原本作用。

也许是因为失去队友支援,让原本二对一的双人组合变成单打独斗,枪手显得心浮气躁,换枪时被礼心抓住空隙,让手中短剑先一步追上肩膀。

“谁让你们杀我?”逼近对方,礼心压低了声音问道。

作为回答的是再次对准自己的枪口。于是礼心毫不客气地抓住那条手臂,另外一只手勒住对方脖颈,强迫他把枪口调转方向。

更加响亮的枪声响起,却并不来自于自己手中这支。

“前面的人!不许动!治安局命令你放开人质!”阿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转过身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

礼心转过身来,正前方狭窄的通路尽头停着一辆警车。前几天刚刚还同坐一辆车的两位警探正举着武器瞄准自己。

真不错,都来了。

“搞清楚,我才是被追杀的那个。”礼心一边回答,一边将枪口更向杀手下颚处抵过去。他是做过一些功课的,前些日子的实战中也曾与手枪打过交道,至少不会在此刻暴露自己没有开过枪的事实。

“不管哪一个都放下武器!再警告一次,全部放下武器!”

只可惜,在久安这样的城市,治安局警探恐怕是对黑帮和杀手最没有威慑力的人了。趁着礼心与治安局对峙,另一人将长刀换手迅速向他肩背袭来。

许松实抬手一枪擦过刀手肩膀,没等补上第二枪,倏忽而至的陌生人影加入战局,手中武器结实利落地朝着刀手头颅锤下去。

空气中传来头骨碎裂的轻微声响,人影看也不看那具失去生机滚落在地的躯体,毫无迟滞地转身疾驰,眨眼间便与许松实擦肩,一根长钉抵在他脖颈动脉上:“放下枪。”他戴着一张与风格礼心如出一辙但看起来竟然有点忧伤的白色罩头面具,以至于礼心完全不需要猜测他的身份。

这个家伙怎么回事!?

不是说要回家休息的吗?!

那面具又是什么意思,天使吗?!

“师、师父!”阿行的枪口不知道该对准了。

比起徒弟的慌张,许松实冷静得好像长钉会扎在木头身上。他从善如流地放下枪,举起双手,示意徒弟不用着急。

“怎么,原来‘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一个组合吗?不过看样子好像没有事先商量好。”许松实甚至面带微笑地调侃。

“天使”十分开心且认真地接下话茬,“不不不,我们是恋人呢!”

“那个绕口的称号竟然是真的”以及“谁跟你是恋人了”两个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在意哪一个,被打乱计划的礼心有些焦躁:“你在干什么!”

“等我一下下,亲爱的!”“天使”堪称开朗,附在许松实耳边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捉他,否则就不是这个阵仗了。别动他——我们的合作就依然奏效。”

“如果我不答应呢?”

许松实听见来自面具里的悠长叹息:“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长针向皮肤里深入,一滴血冒出来。

而另一声叹息,来自许松实自己,“好吧我知道了。或许我跟他之间也可以合作呢?”

“今天这样的情况,他只能被迫与你交易,跟合作可不是一回事啊。”

“可我总会找到他的。”

“天使”笑起来,“而我也会找到你的~”

注意力被分散的礼心突然手臂一痛,枪手用隐藏在衣袖中的短小匕首让自己挣脱他的掌控,第三把枪出现礼心面前。

礼心迅速错身、举剑刺出,同时“天使”夺过许松实配枪“砰砰砰”清光弹夹。

第二个杀手也没有了生息。不知到底死于谁之手。

看着对方身下流出的血迹,礼心有瞬间怔愣。

“天使”迎面而来,搂起他的腰轻呼一声:“走喽!”礼心没有反抗,只是望着那具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虽然没有翅膀,但“天使”操控外骨骼的技巧堪比飞翔,带着礼心在城市中急速穿梭,确认无人追踪才在某个僻静角落站下。

“两个人都是我杀的。”“天使”的开场白如此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有办法下杀手呢。”

礼心从许久的沉默中反应过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他一边说一边打算摘下面具,却被“天使”按住了。

“不知道,所以我来加入这个计划呀!”

“我没想让你加入!”不如说,他恰恰是为了将阿织从“恶魔杀手”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危险中摆脱出来,才出此下策。

虽然确实有点吃力。

“天使”歪着头:“呜呜好伤心~”

“不要胡闹!”

看礼心发脾气,“天使”握住他的肩膀:“我是真的很伤心,我不是说了很怕寂寞嘛。”

礼心仿佛看到那张眉毛下垂的纯白脸孔后面,阿织黯淡的眼神。

“你应该待在妈妈身边,针对你的悬赏原本就是因我而起,如果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危险——”礼心的语气不由得低下来,“我不想那样。”

“我会待在妈妈身边,但也想待在你身边。比起危险还是寂寞比较可怕,”阿织理所当然地说,他站直身体,十分郑重地介绍自己:“而且‘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我!才是!久安!最危险的存在!”

礼心扑上去捂住他面具上嘴巴的部分,从牙缝挤出气音来:“你疯了!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即使看不到表情、听不到声音,从对方身体的颤动也能知道他在笑。

是啊,这就是阿织啊。礼心忽然想通了。

就像一直以来自己看到的那样,无论露不露脸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做事没有常理但有独特逻辑的阿织。

“如果要死的话,请不要让我一个人死在没有爱人的地方,我希望能在你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隔着彼此的面具,“天使”亲上“恶魔”的嘴唇。

还是怕寂寞的阿织。

“别撒娇!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虽然还在发怒,心理上却已经接受了。不过礼心没忘记更重要的事实。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以及对那个警探说了什么。

“当然啦!我们好好计划一番吧!”

如果不按住“天使”的嘴,怕是他又要哈哈哈哈笑出来了。

可惜这种得意只保持到在旅馆见到青树之前。礼心敲开门的瞬间,“天使”唰地摘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为什么是一只眼啊!为什么找一只眼商量也不找我啊!我伤心了心心!”

阿织原地蹦起三尺高。

青树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今晚第二次叹气,灌下啤酒。

三个人挤在廉价旅馆的小桌旁边,三张脸也都严肃得紧,只是说出的话毫无营养。

“我还以为你会帮心心出谋划策,结果只是开了一间破烂旅馆嘛!”

“这就是出谋划策啊!啊啊啊某人居然是杀手来的,想必一定有什么缜密计划吧,说来听听!”

“不想告诉你,我跟心心两个人就够了。”

“别吵!先把目前的事情梳理一下再吵!”

“不是我说你呀礼心,你就不太擅长隐瞒和说谎,一下子就露馅了吧,这个家伙说不准都跟踪你好久了。”

“我可没有跟踪!你埋怨心心干什么,不爽可以退出!”

“阿织……!”

“不要凶我!你找她不找我,我还在生气呢!”

“哎呀有人看起来就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礼心不得不双手重重拍上桌面,制止这场幼稚争吵。他长出一口气,转头对阿织说:“阿织,这是心教内部斗争的事,你确定要牵扯进来吗?”

“这叫什么话!”

阿织一脸“怎么能不带我玩”的表情,礼心也就放弃劝说。

“那好,接下来我会把跟心教有来往的组织名单全部搞到手,到时候——”

“挨个杀掉!”阿织抢答道,“这个我擅长!”

青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傻子吗?”

“杀不了那么多,挑几个格外恶劣的动手。”礼心说。

青树目瞪口呆:“两个傻子吗?!”

礼心补充道:“当然不仅仅是这样。我不希望心教成为久安某些人掩盖罪行的地方,所以要让他们和教会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付出代价。”阿织跟着“嗯嗯”。

“然后?”

“然后我会借此机会重新整顿教会,切断跟久安黑帮的联系,杜绝此事再度发生。”

“再然后?”

法礼者以清澈的眼神望着青树,不大明白为什么还会有“然后”。

青树揉了下太阳穴,转向阿织:“既然自称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你动手前总有周密计划吧?”

“当然,我会花几天时间摸清对方的行动路线、作息时间、日程安排、人手布置。然后‘咔嚓’就完事儿了!”

青树默然无语。

是啊,她怎么能指望管杀不管埋的杀手和遵守教义长大的法礼者,能策划出掀翻信仰基石的阴谋诡计呢。甚至连动手后的诸多连锁反应都没算进去几分。

阿织也就算了,他不在乎也不怕,但礼心不一样,他想得太简单。

“心教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跟久安之间盘根错节的互利互惠,在这场交易中尝到甜头的人,是不会允许你破坏跟合作的。只要心教依然现在的心教,教会依然是现在的教会,无论你杀多少个人,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种事礼心何尝不知呢。

“心教迁居久安,社区得以存续、发展、壮大,我们很多人都要感谢你父亲的决策,无人可以抹消他的功绩。可是如果你要问我未来心教如何,以我这个曾经的以利可、罪大恶极的叛教者来看,无论净心仪式也好还是卡利福也好,都是他正在将苦难之主刷上层层粉墨,最后变成自己模样的手段。”

大祭司想要成为那个唯一的“信仰”。

青树看着礼心的眼睛,不再说话。

她等着礼心自己说出那个答案。

礼心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答案,在他做出种种选择与考虑之后,这是他最不想选择的答案。

但不可否认,那是唯一的答案。

不要继续被规训成他们想要的继承人,以你自己的意志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吧,礼心!

“如果我也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呢?”一旦掌握了权力,他是否也会禁不住诱惑?屈服于肉欲的自己,难保不会屈服于另一种欲望。

青树无声地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更好的大祭司,但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就注定成不了他那样的人啊。”她把下巴架在手背上,用仅余一只却依然美而锐利的眼睛看着礼心,“放心,‘叛徒们’会一直看着你的。”

礼心咕哝着“这哪里让人放心了”。

“大祭司、大祭司?心心好酷!”阿织好像已经见到礼心登上祭司之位的景象,因此而激动不已——哪怕他根本不晓得“大祭司”是做什么的,单纯觉得听起来很厉害。

狠话是放出来了,但真正要把父亲从那个上位置拉下来,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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