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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016

四日后,我总算收到了李殊援的来信。

这信是寄往乌有山的,按理来说三日就能回信,但李殊援这信却迟了一天。

“心向丘阳,奈何不能;待候闲时,奈何不能;同盼相见,奈何不能。我安,勿念。”

虽不知其信中所言真假,但还能提笔写字,便意味着性命无虞,我总算安下心来。

第五日,天蒙蒙亮时,我刚起床不到片刻,人在喂马,便听见院外有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唤“洛公子”。

我循声而出,看到这几日为我送药的少年正端坐在马车前方,做车夫打扮,我向他点头致意。

少年回我一个颔首,转身向车内喊道:“师父,洛公子来了。”

车帘被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掀开,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从车内探出:“听说你小子这几天很想我?”

修剪了胡须、洗净了面庞的“老伯”看着比之前要年轻有精神不少,再配上今日这身白衣广袖,确实有几分神医的气派。

我拘袖作揖道:“陶前辈。”

他捻了捻胡须道:“说罢,找我要问什么罪?”

“前辈言重了。”我连忙又作了一揖,“只是有两件事想请教前辈,望前辈莫要瞒我。”

陶戎挑眉道:“何事,问罢。”

既然如此,我便没再客套,抬头问道:“在下想请教前辈,厥虫取自何处?李殊援今在何方?”

“上车罢,我带你去见他。”陶戎并未直答,而是叹了口气,邀我上车,“反正你们俩总有一个要怪我,你怪我和他怪我都是一样的。”

我刚上车落座,陶戎便抓过我的手替我把脉,把完脉他将我的手利落丢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睛里迸发着难掩的兴奋,语气高亢:“好小子,殊援所言不错,你果真命不该绝!”

啊?

什么叫李殊援所言不错?

什么叫我命不该绝?

李殊援何时知道了我命不久矣?

我体内的寒毒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许是我一头雾水的模样太过呆愣滑稽,陶戎抚须大笑道:“我陶戎的徒弟可不是吃白饭长大的,你小子不会觉得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吧?”

这话说的,十分有九分都在自鸣得意,还剩一分留着吹嘘自己的爱徒。

不过我确实是轻看了秦妙妙,也没想到她会把这事先告知李殊援而不是来问过我。

不仅如此,她还和李殊援沆瀣一气,伙同陶戎前辈一并瞒骗我。

嗐,果真是人有亲疏远近。

他们仨竟然企图瞒着我这个病人把病给治了。

不过眼下追究他们为什么要瞒我显然已经为时已晚,我挑了个比较方便作答的问题,道:“请问前辈,那方子中的厥虫可是能解我体内寒毒?”

陶戎惊奇道:“诶,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行家里手,那么多药材,偏偏知道厥虫功效,可有兴趣拜师?”

我婉拒道:“多谢前辈抬举,晚生只是略懂蛊虫之道,并不通医理。”

陶戎点了点头,表示了然,不再强求。

我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陶前辈听完这句话后便枕着手臂往后一仰,开始假寐,不一会儿竟然打起鼾来。

想必是舟车劳顿,有些倦了,我不敢多做打扰,只能闭口不言。

马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驱车的少年停稳后对车内道:“师父,洛公子,到了。”

陶戎被停车时的颠簸惊醒,甩了甩脑袋躬身下车。

我随后下车。

看这周围景象,此处应是丘阳城郊,我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小宅院的侧门旁。

刚下车,陶戎便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我噤声,然后对驱车的少年努努嘴,轻声道:“季成,你过去看看。”

季成小跑过去,在拱门前探头望了又望,嘴型夸张、声音近无地一字一句道:“师父,李公子不在院子里。”

陶戎贴着我的耳朵悄声说:“我可是起了个大早,瞒着殊援带你过来的,待会儿你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若是知道你在,那小子嘴里可就撬不出实话了。”

我点了点头,道:“多谢前辈。”

陶戎深以为然:“你是该好好谢我。”

然后我跟着陶戎做贼似的穿过院子,进了一间厢房。

将季成差去叫人后,陶戎将门阖上,神色严峻地对我说:“有件事情我必须事先跟你讲明白,帮你除毒这事儿,是李殊援求的我,不是我求的他,待会儿你听到的那些,都是他自愿的。你可不能对老子反戈一击,让老子里外不是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陶戎该是被柳赐衣这样的人吓怕了

我向他保证道:“放心吧前辈,我不怪您。”

“那就好,”陶戎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里屋,“去里面坐着吧,屏风后面有个小蒲团。”

我跪坐在蒲团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只能用“至少人活得好好的”来缓解一下焦灼。

不一会儿,有人叩响了门扉。

“陶前辈,是我,殊援。”

李殊援的声音比平常清缓许多。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脚步声和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同时响起。

“师父。”这是季成的声音。

季成的声音方止,我听见李殊援说:“用不太惯轮椅,来得有些迟了,前辈唤我何事?”

陶戎像一点就着的炮仗:“用不惯也得给我用,这是你自找的,好生生的非得出去接两片毒飞刀回来给我添堵。”

李殊援辩白道:“我已跟前辈解释过,那日情况紧急。”

陶戎反唇相讥:“确实是挺紧急,你小子差点流血流死了!但凡你晚回来一刻钟,老子不用费心把你从阎王殿抢回来,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坐这破轮椅,直接一步到位躺棺材板上了。”

我在一旁听着,先是心惊肉跳,而后火冒三丈。

昨日的回信果真是没有一句是真,李殊援甚至性命垂危还不忘抽空骗一骗我。

“我安,勿念”这种屁话也亏他写得出来。

“能在阎王面前抢人,不正好证实前辈的医术独步天下么?”李殊援油嘴滑舌地奉承道,转移了话口,“我以为前辈叫我来是有更要紧的事。”

陶戎被噎了一下:“没要紧事就不能叫你么?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此后,房里只余布料响动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陶戎说:“你前些天流的那些血中可入药的饱食厥虫很多,这几日不用放血,可以暂且好好养着,但还是得种些寒蛊进去,否则等寒蛊都被吃完了,厥虫难保不会啃食你的经脉。”

原来是饱食了寒蛊的厥虫才能解寒毒么,厥虫能食寒蛊而不亡,确实意味着它在消化寒蛊之时大抵能产生解毒之物。

陶戎话音刚落,然后我听见李殊援毫不犹豫地接话道:“那便种吧。”

“季成,你来搭把手。”陶戎也是说种就种。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寂,我只能听到李殊援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以身饲蛊,放血取药,李殊援比我想象的还有本事。

难怪那日我不肯收药季成急得满头大汗,敢情药里的虫子是从那差点把李殊援流没命的血里选出来的。

“很疼么?”陶戎顿声问他,“疼的话可以用麻沸散。”

寒蛊入体时带着密密麻麻的钻心似的疼,能忍住不叫出声的极少。

至少当初我第一次种寒蛊的时候疼得哭了小半个时辰。

“不用。”李殊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省着些吧,这东西不只是我要用。”

这家伙,这时候了还想着先人后己,改不了爱逞英雄的毛病。

麻沸散确实难得,陶戎也没劝他,道了句“随你”。

种完蛊,陶戎让季成把李殊援推回自己的厢房。

我从屏风后站起来,腿有些发软。

见到陶戎,我没忍住问道:“前辈,他的腿……”

陶戎忙解释道:“哦,他的腿没事,那飞刀伤在了他腰上,我怕他走路时牵扯到伤口,才让他坐的轮椅。”

万幸,腿没事就好。

李殊援一个梦想着走遍天下的侠士,若是不良于行,这人生也就没了大半滋味。

我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又问:“那厥虫和寒蛊对他可有影响?”

陶戎如实道:“厥虫的影响难以排除,我每天给他止血都很费劲,寒蛊有厥虫控制,会好很多,他可能会有一些畏冷或者手脚发凉,不过我会定期给他封毒清毒,让寒毒无法入其骨髓和肺腑,不必太过忧心。”

“嗯,辛苦前辈。”

难怪李殊援那晚都不敢用手碰我,我还当他是讲起礼数了。

“去找他吧。”陶戎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道,“他左腰左臂上都有伤,跟他动手的话避着些。”

我说:“我不打他。”

陶戎向我比了个大姆指,佩服道:“那你脾气挺好。”

我摇了摇头,心中苦意蔓延,碰上李殊援这样的,能有什么脾气?

——

017

李殊援的厢房前坐着一株葱葱茏茏的栾树,外披红罗内着绿,随风舞涌,煞是好看。

我站在厢房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手几次抬起放下,不敢触碰门扉。

最终,我心一横,咬牙敲响了门。

屋内之人并未立马应答,我满心忐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车轮轱辘,门扉姗姗而开。

李殊援坐在轮椅上,抬眸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错愕和惊诧。

没给他时间反应,我快步踏进房间,合上门,将他推到冒着暖意的炉火旁。

“李殊援。”我站到他身前,低头看他。

与他面对面的一瞬,我差点憋不住泪。

“你怎么在这儿?”李殊援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披着那件在北境时买下的白色斗篷,神色慌张地看着我,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我不给他机会,矮身拥住他:“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本能地回应着我的话,搂在我的后背的手轻轻拍打着,但语气还是透着紧张,整个人也是紧绷的,“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骗我,那天夜里明明是你。”

我不回答他,流着泪哭诉他说谎。

“你骗我那么多次,也该轮到我骗骗你了吧。”被我当面拆穿,李殊援并不辩驳,也不问我从何得知,只是捧起我的脸,替我擦拭眼泪,轻揉我的耳朵安抚,眼里含着化不开的绵柔,“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但是又怕你不肯承我的情。”

“我不需要。”

他的手比之前的凉上太多,我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李殊援这个笨蛋,我都打算死在今年冬天了,不需要他煞费苦心地保我性命。

李殊援却说:“我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只知道我不想看你受寒毒之苦,不想看你在我面前被贼人所伤。”

“可是李殊援,我也不想看你受伤受苦。”我哽咽道,“而且你根本不知我身上的寒毒怎么来的,我根本就不值得……”

“我知道,你值得。”李殊援打断我的话。

“你知道什么知道,你知道我在端尘山给多少人下过蛊,让多少无辜者惨死吗?”我哭着骂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你别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宝宝,这些你早就与我说过,只是你不记得了。”李殊援亲亲我的鼻尖,“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在我这里也值得,值得一切。”

我不知道他何时从我嘴里得知的这些,我只知听着这话鼻子更酸了。

“你说你不会喜欢我,我当真了。”他搬出我嘴硬时的说辞,像是妄图唤醒我的自尊来止啼,“可你现在又哭成这样,惹我误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久藏的秘密已经暴露,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你没有误会,我喜欢你的。”

“此话当真?”李殊援眼里霎时光彩大盛,“那你亲我一下。”

我勉强止住眼泪,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李殊援压了压嘴角,摆出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不是这个,洛倾怀,你知道我要哪个。”

“事多。”我抽泣一声,吻向他的唇。

将触未触之际,李殊援托住我的后颈,率先张唇吻住了我。

考虑到他现在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罐子,我不敢将手撑在他的肩上,只是攥紧他双肩的斗篷,这使得我没有着力点,也没有任何主动之势,只能任他紧紧扣住我的后颈,不断加深这个吻。

李殊援接吻时从不闭眼,这回我也没有闭。他眼里翻涌的爱意像凶涛骇浪般席卷着我,像一头要将绵羊拆吃入腹的恶狼,而我甘愿做他的猎物,乖顺地由着他进犯我的口腔。

但这个吻过于长久,吻到后来,我有些招架不住,气顺不过来,攥着衣料的手都在发颤。

李殊援没再为难我,依依不舍地与我唇舌相分。

他捏了捏我的后颈肉,眼角泛红:“宝宝,再说一遍好不好?”

我被亲得发晕,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什么?”

“说你喜欢我。”李殊援点破道,泛红的眼角眼角淌下一滴泪。

那滴泪好像砸进了我心里,我的心一下酸软得不成样子。

我哑着嗓子,轻声道:“李殊援,我喜欢你。”

李殊援扣着我的脑袋,又吻了上来。

这次的吻依旧很凶,李殊援几乎是用咬的,眼中侵占之意更甚。

我也依旧毫无长进,不一会儿就腿脚发软,上气不接下气。

李殊援放开了我,鼻息里发出轻笑:“怎么这么笨?换气都不会。”

我睨他一眼,赌气玩笑道:“你取笑我,下次不给你亲了。”

李殊援说话口无遮拦:“这可不行,亲不到美人的嘴不如让我死……”

我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八道,说好了要百年好合的。”

李殊援眸光沉沉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眼眶渐渐泛红。

我放开手,不确定地问:“你不会也要哭吧?”

不对,我为什么要说也?

“我哪敢哭,待会儿你比我哭得更厉害怎么办?”李殊援拉过我手,“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吧?”

我撇了撇嘴,心说这家伙果真不会放我任何一个取笑我的机会。

“洛倾怀。”李殊援忽然唤我。

我看向他。

他坐在轮椅上,脸被一旁的炉火映得发红,唇也因为接吻而有了血色,褪去几分病色,像是书画里的人。

接着我听见他说:“我爱你。”

然后我说:“我知道。”

018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窗外雨敲打屋檐的声音又在扰人清梦,我睡得昏昏沉沉,数不清这是入秋以来的第几场雨,暗暗气恼这难得一个好眠被搅没了。

自从那日去了丘阳城,回来后我便一直没睡好过,就算闭上了眼也会被微小的声响扰醒。

直到昨日见到李殊援,我才得了个安稳觉,但偏生又碰上了一个雨夜。

我向左边靠了靠,脸贴上一片温热,抱怨道:“吵。”

接着有人捂住我的耳朵:“睡吧,我给你捂着。”

有了隔绝,雨水声霎时小了,我稍稍调整了姿势,贴着面前的胸膛继续睡。

还未等我陷入深眠,房外便传来震耳发聩的怒骂。

“你这个逆徒!”

是陶戎的吼声。

我头脑瞬间清明,李殊援起身披衣。

简单穿戴了一下衣物,我推着李殊援去了陶前辈的厢房。

我们到时,只见秦妙妙跪在屋外,全身皆湿,一言不发。

她腰板笔直,面无愧色。

房檐下,陶戎怒目圆睁,胡须翘起几根,一旁的季成手里捏着一柄伞,神色惶然,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

见了李殊援,陶戎火气更旺,一并骂道:“还有你和杜诠之,一个个的都瞒着老子是吧?”

李殊援劝道:“前辈,未尽的旧事若不处置,则会永无穷期。”

“黄毛小儿,说得轻巧!你知道这个混账是怎么处置的吗?”陶戎气得七窍生烟,“她默许了柳赐衣断臂赔罪不说,还给柳沁风喂了黄泉汤!”

“柳赐衣本就欠师父一条右臂,他非要赔罪,徒儿为何要阻?”秦妙妙辩白道,“黄泉汤是沁风前辈自己选的,柳赐衣全程知情,徒儿既未欺瞒亦未强迫,何错之有?”

黄泉汤,顾名思义就是能把人送上黄泉路的汤药。

不过并非能致死的汤药都叫黄泉汤,必须得是能让人死得体面舒服的才是。我一直以为这药只存在于传说话本里,没想到这天下还真有能熬出这汤药的人。

秦医师还真是飒爽利落。

当初陶戎也就说了一句“不治了”,秦妙妙直接给人煮了一碗黄泉汤。

“何错之有?你既让柳赐衣断了臂,便要医柳沁风的病,绝没有再让人在治病和求死之间选的道理!”陶戎骂她不通事理。

“断臂是柳赐衣欲抵当年之罪,那是他赔给师父的不是赔给徒儿的,徒儿为何要承这份情?沁风前辈的病怎么治,要不要治,徒儿都是问过他们兄妹二人的,徒儿不过是依病者之需开药。”秦妙妙声音清越,姿态毅然,语气倔强,“无论师父今日怎么说,徒儿都只认欺瞒师上之错,其余的错,徒儿不认。”

“好好好,你稀罕掺和这破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翅膀硬了,有本事得很!”

陶戎甩手背身,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将门关得砰然一声。

季成撑伞跑入雨中,把伞撑在秦妙妙头顶,焦急地劝道:“师姐,你就给师父认个错吧,别顶嘴了。”

“我只认该认的错。”秦妙妙不为所动,“你别管我,当心受牵连。”

我与李殊援面面相觑,回到房中。

——

019

陶戎怎么说都是长辈,这事又是师徒俩的私事,我和李殊援都不好插手。

不过,不能明着插手,不代表不能请救兵。

回到厢房后,李殊援在桌案旁坐下,取出纸笔,给杜诠之写着信。

我和李殊援并排而坐,一边翻着他案上的诗集一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问我是怎么发现的端倪,找到的这里,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先夸过我聪明,后来又怪起陶前辈反水之举不讲义气。

我见状忙止住这话口,问他杜掌门可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又是否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李殊援让我宽心,告诉我杜掌门早已知晓一切,当时秦妙妙说不动陶戎的时候是杜掌门出面说的情,给我解毒这事儿他也是知道的,甚至是支持的。

我问李殊援为什么,他说杜掌门年少时曾为了一位姑娘四方求药,最终良方用尽都没能挽救心上人的性命,所以不希望徒弟重蹈自己的覆辙。

这个故事我早有耳闻,李殊援此番话有八成可信。

经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也发觉了陶戎和乌有山牵扯甚深,便问他这其中渊源。

他将往事和盘托出,告诉我,陶戎、杜诠之以及他的父亲李道询三人是关系很好的旧识,三人是在各自闯荡江湖的途中偶然结识的。陶戎年轻时比现在还要傲上几分,不许别人叫他“药巫”,非让别人叫他“药仙”;杜掌门则是个古板刚正的性子,看不太惯陶前辈用偏门之法救人,总和陶前辈吵嘴;李道询与杜掌门相识最早,是三人中脾气最好的,但脾气好不代表会处事,总把原本动嘴能解决的小事儿劝成不动手下不来台的大事儿。

李道询是三人中最早成家的,他的妻子,也就是李殊援的母亲,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是许给当今天子做配的。她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李道询所救,与李道询日久生情。原本只要把身份瞒好李殊援的父母便可安稳渡过这一生,可是公主失踪不是小事,何况是与帝王有婚约的公主。民间无数的话本故事里都说公主跟人私奔了,帝王家最重颜面,而后的通缉文令上连“活要见人”四字都没有了,只剩“死要见尸”。朝廷的追捕没有停歇过,为了不拖累李道询,公主最终自缢。

彼时李殊援刚六岁,年幼的他还在疑惑着为什么这位陪着自己长大的“姨母”从不见人,为什么她不是自己“母亲”而是“姨母”,为什么爹爹不许他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姨母,为什么他和姨母总是要躲躲藏藏,为什么父亲却可以想出门就出门。

当亲眼看到姨母自缢的时候,他的疑问又多了,为什么姨母要抛下他,是他没把姨母的身份藏好吗?还是他不听话所以姨母不要他了?

李殊援说到这里,眼里并无太多悲色,只是低下头,说:“她很好看,哪怕是吊在房梁上,也很好看。”

这话应该没有记忆美饰的成分,因为李殊援就生得很好看,她的母亲理应是个美人。

亲眼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的滋味我也曾尝过,知道这多半会变成无数个午夜里流着泪惊醒的噩梦。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因为我是被抛弃的孤儿,连父母都没有。

这并不是说李殊援就不可怜不需要安慰,世间的苦有千万种,苦的一直都会是苦的,无论如何它都变不成甜的,比谁更苦毫无意义。

李殊援情绪调整得很快,没等我斟酌出安慰的话,他继续说起了陶戎前辈收徒的事情。

十二年前秦妙妙家中走水,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烧得只剩几个,她的家人无一幸免。陶戎前辈是在去府上给那些烧伤的家丁治伤的时候见到的秦妙妙,十三岁的小姑娘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陶戎来的时候她不在灵堂,而是在给自己的侍女上药。因为侍女是姑娘家,郎中不便查看其后背的伤情。陶戎当时觉得这小姑娘冷静聪慧,可堪大用,便把她收为徒弟,悉心栽培。秦妙妙本就出生于杏林之家,又勤奋好学,学了六年便出师了,而后一直在游走各方,直到去年被柳谷主捉捕,才到乌有山避难。

这事说到底是陶戎欠了杜诠之一个人情,不过哪怕杜诠之不以人情相挟,这青灯谷是杜诠之和秦妙妙一道去的,一句“同罪同罚”下来,陶戎也不敢把秦妙妙怎么样。

等讯鸽衔走纸条,我思忖道:“我总感觉陶前辈不舍得重罚秦医师的,毕竟是最得意的徒弟,气气也就过去了。”

“你说的没错,最多中午,陶前辈就会叫秦医师滚去吃饭。”李殊援说着,将我扯进他怀里,我慌乱间只记得避开他左腰的伤,被偷他亲了一口唇。

我眨了眨眼,问他写这信的意图究竟何在。

李殊援又偷亲一口我的脸颊,解释道:“这两人性子倔,总得要有个人递台阶,不然他们能一直别扭着。”

忍无可忍,我伸手捧开李殊援的脑袋,警告他:“不许偷亲我。”

李殊援一副无赖做派:“我让你亲回来。”

——

020

李殊援猜得半分不错,陶戎当天中午就没让秦妙妙跪了,让她沐浴完去吃饭。

师徒二人冷战了好几天,同在一张桌上吃饭也不愿意抬头看彼此,我和季成都大气不敢出,只有李殊援偶尔点评两句饭菜。

杜诠之的劝和信到后,陶戎才开始主动与秦妙妙说上只言片语,秦妙妙借坡下驴,事事好声相应,没过几天,青灯谷一事便像没发生过一般。

这几日一直阴雨不断,夜里还是会有雨声,不过我睡得比之前踏实多了。

可能是秦妙妙的安神香功效惊人,也可能是和李殊援同榻而眠心中安顿,反正我的睡眠很快就恢复到了先前的水准。

就是可怜院中的栾树,被雨水打得稀疏了好些。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依旧沾潮带水,风中朔气渐重,我和李殊援畏寒,这些天都蜗居在房内。

李殊援到哪儿都爱贴着我,除了去陶前辈屋里的时候,我要跟去他都不让,说是怕我看到他臂上的刀口嫌丑。

我懒得拆穿他的心思,只问他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他说:“三年五载。”

不是,铁人也经不起年这样的折腾吧?

见我面色不佳,他立马宽慰我道:“年不过转瞬而已,过了这几年,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想说他本来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陶戎帮他把体内的虫子全清了就行。

可我又说不出不治病了这样的话,我若现在半途而止,他会作何反应暂且不说,但他先前的苦肯定是白吃了。

我算是发现了,因着这饮鸩止渴的除毒法子,这病要治就得从一而终地治,药也得老老实实地喝,因为我好得越慢,他便要放更多更久的血。

这家伙还真是卑鄙。

“李殊援,你想见我奶奶吗?”我伏在案上,抬眼问他,“等你腰上的伤好了,我们抽空去一趟青灯谷吧。”

到这的第一天我便写信给奶奶和孟图南报了平安,孟图南当天就扣押了我的讯鸽,让它给我带回了一封信。

信中上百字有八十都是在骂我,还有一句让我带李殊援回趟青灯谷。

前些天我瞧着李殊援腰上纱布还渗血便没与他说,今天陶前辈告知我他腰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用等愈合了,我想着也该把这事儿说一下。

“什么时候?我随时有空。”李殊援啪的放下手里正在写批注的笔,神情十分雀跃,“我腰上的伤早已不碍事。”

我没信他的鬼话,说:“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

刚去的陶前辈那儿还是坐的轮椅,别想骗我。

“倾怀是不信我好了么?”他歪头看我。

我点了点头,直起身撑了个懒腰。

“倾怀若信不过我,今夜不防以身亲试?”他挑眉道,眼里带着让人脸红的兴味。

我瞪他一眼道:“试你个鬼,别做梦了!”

他这眼神我这些天在床上见过不止一次,因此不需说得多么直白我也能会到其中深意。

这是哪儿来的色中饿鬼投胎?才半月不到他就想着这种事?

他语气幽怨道:“啧,好绝情,只顾自己不顾我。”

我听着真想拿书敲他的脑袋。

这些天我给他摸少了?昨天夜里差点把我手心弄破皮的不是他李殊援?

“反正这个月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我态度坚决。

李殊援喜上眉梢:“倾怀此话可是同意在下月朔日与我行夫妻之实?”

实在说不过这流氓,我伏回案上,偏头枕着手臂,避开他赤裸的眼神,决心不再搭理他。

“倾怀的耳朵好红啊。”

李殊援拨了拨我的耳垂,附在我耳边用气声说。

这家伙,不仅嘴贱还手欠。

——end

001

两年前,上巳节,汐水城。

李殊援抬腿踏出玉铺大门,左右顾盼许久,仔细瞧过目之所及处每个人的打扮,确定不见那位少年的踪影。

他并未看清少年的面容,只知对方着一袭白衣,负一柄长剑,约莫比自己矮上半头,悄悄跟在自己身后已久,从酒楼到玉铺这一个时辰都在。

李殊援不知对方跟踪自己有何目的,只知其未有歹意,恰好此行无人相伴,他并不排斥的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路人。

眼下找不着人,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百步之外的另一条街道旁,身着雪白长衣的少年左手握着数支木箭,右手正把一支木箭往铜壶里丢——他在投壶。

看到这一幕的李殊援简直哭笑不得,心中暗暗惊叹着少年的出尘之貌。

面若桃花,眉似细柳,眼如朝露,皮肤莹白,腰细腿长。

李殊援喜欢白玉,这世间竟真有白玉一般的人儿。

生平第一次,李殊援想要把一个人放进自己的藏物柜,日日细赏。

洛倾怀一箭接一箭,下后手里空空如也,壶里也空空如也。

总算投完了,洛倾怀叹了口气,将腰上的钱袋取下,塞进一旁的衣衫破旧的老人家手里:“爷爷,这个全给你。”

钱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把所有木箭投完都绰绰有余,老人家道:“孩子,用不了这么多。”

“我有事先走了!”

洛倾怀才不管那么多,转身就跑。

他得快些回去找李殊援,不然待会儿该跟丢了。

李殊援看着他跑的方向,嘴角漾起浅笑。

被跟的人幸亏是自己,换个人应该早就跟丢八百回了。

半刻后,玉铺的后门被敲响。

看到李殊援的脸,开门的学徒惊道:“客官折返而来可有要事?”

“借个道可好?”李殊援道,“在下想再从贵店正门出去一次。”

学徒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再见那一袭玄衣,洛倾怀喜出望外,他来门口偷偷瞧过一回,发现玉铺内好像没了客人,本以为自己这回又搞砸了,没想到柳暗花明,李殊援凭空出现。

找准时机,洛倾怀拔腿朝着李殊援的方向跑去,“不小心”撞上李殊援的后背。

他“唔”了一声,捂住鼻子。

没算准,撞刀上了,好疼。

“少侠可还好?”李殊援转身,温声关心道,“可是撞上了刀背?”

洛倾怀虽然疼得不行,但还是原原本本地说完了事先想好的搭讪词:“抱歉,步履匆忙,给兄台添麻烦了。有个小贼抢了我的钱袋,兄台可否帮我抓到他?”

李殊援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看着少年因疼痛发红的眼角,提议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在下觉得还是去医馆看鼻子更要紧,少侠觉得呢?”

洛倾怀捂着鼻子,头如捣蒜。

——

002

洛倾怀卧底得很拙劣,不用李殊援费心试探,醉个酒就能把自己的底全部透光。

李殊援也是在与洛倾怀相识半年后才知晓他喝太多会忘事。

洛倾怀小酌后只比平常跳脱些,理智尚存,次日酒醒也了能记事,李殊援起初只觉得他微醺时很是可爱,直到那回他们在戚州偶然结识了几个爱猜拳拼酒的北境人。

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李殊援和洛倾怀陪他们喝到尽兴才走,但洛倾怀比较笨,猜拳总是输,又是个实心眼,见李殊援帮他挡酒被同桌的人调侃了就老老实实自己喝。

酒过三巡,洛倾怀喝得满脸通红,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李殊援只能抱他回客栈。

秋夜更深露重,窝在李殊援怀里的洛倾怀有些冷,把脸贴在温热的脖颈处取暖,嘴唇时不时擦过李殊援的肌肤。

李殊援喉结微动,心中泛起痒意,面上也发起烫来。

“李殊援。”怀里的人突然喊他,浓醉后的嗓音带着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嗯?”李殊援忽然有些口渴,他觉得自己今晚大概也喝多了。

“你杀过人吗?”洛倾怀觉得手臂垂着不舒服,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怀中人主动送抱,李殊援顿时心如擂鼓,空咽了几下才答道:“杀过,不多,屈指可数。”

“我知道,你杀的都是坏人。”洛倾怀声音闷闷的,“但我杀的不是。”

“你为什么杀他们?”李殊援语气平静如常,这两句话并未在他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洛倾怀的被褥底下一直放着匕首,李殊援早便注意到了,他猜到洛倾怀或许藏着什么不甚愉快的过往,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洛倾怀,因为他愿意相信自己这半年来亲眼看到的所有,他愿意相信洛倾怀的每一份好都是真实的。

“为了活命,为了讨好旸宁,我不仅给那些人种蛊,还亲手送他们上路。”洛倾怀手臂越搂越紧,“我从十岁开始就杀人了,杀了好多,我是不是特别坏?”

“是旸宁坏,不是你坏。”李殊援也将他抱紧,“就算没有你,旸宁也会杀掉那些人,你只是一把刀,他才是杀人的刽子手。”

“不对,刀也分好刀坏刀,你的刀只杀坏人,是好刀,我什么人都杀,是坏刀。”洛倾怀轻轻摇着头,又计较起刀的好坏。

“但是我杀了旸宁,这算不算戴罪立功?”

这句话倒是让李殊援心中微震,他粗略算过,旸宁是五年前被人放蛊所杀,彼时洛倾怀不过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的胆识,属实让人吃惊。

“如果你非要把错揽到自己身上,那这当然可以算是戴罪立功。倘若你觉得这一件功不够你赎罪,那不妨让我陪你一起赎,我们日后一起云游四方,扶危济困,多行好事,慢慢攒功德。”

在无人的暗巷里,李殊援轻描淡写勾画着自己与洛倾怀的未来,盘亘于心头莫名的悸动也渐渐明晰起来。

“关你什么事,人又不是你杀的。”洛倾怀嘟囔道。

因为你我之间不必分你我。

李殊援这样想着,但他没有说得这样直白。

他换成更委婉的表达:“因为我乐意。”

“你真好,李殊援。”洛倾怀昏昏欲睡,意识蒙蒙不清,将说了许多遍的讨巧话脱口而出。

绵绵软软的呢喃如絮羽飘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殊援心头被这絮羽搔挠了一下。

——

003

李殊援很早便发觉洛倾怀怕冷,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年秋天,在天气乍寒的那几天里,洛倾怀手脚冰凉得吓人,梦里也经常喊冷,但他坚称自己是体虚畏寒,并无旧疾,李殊援便没做多想。

直到去年正月,鲜少见雪的洛倾怀非要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去冰湖垂钓,结果鱼没钓到,人倒是先病倒了。

彼时秦妙妙刚到乌有山,给洛倾怀开方子后示意李殊援留步,问起洛倾怀的来历。

李殊援不愿轻易透露,只问她洛倾怀身体是否有恙。

秦妙妙说洛倾怀体内寒毒入骨,阳寿可能不到两年,而且这毒目前没有稳妥的解法,《千蛊杂论》一书中写到的法子太过偏邪,她对医蛊之术研究尚浅,恐怕爱莫能助。

李殊援听后愣了半晌,眸中染上苦意,语气艰涩地向秦妙妙再三确认可有误诊,秦妙妙说确认是寒毒无疑。

他深知消沉无济于事,当即便拜托了秦妙妙帮忙联络陶戎,看能否寻到一线生机。

为了知悉寒毒的来历解法,他几乎把藏书阁里谈及蛊术的典籍野本都翻阅了一遍,猜想到这解毒之法十有八/九会遭洛倾怀排斥,还特地把《千蛊杂论》那两页撕下偷藏了起来。

此后李殊援一直留心观察洛倾怀的一举一动,发现洛倾怀可能并不知晓自己命数将尽,直至今年三月。

洛倾怀对“日后”“明年”“下次”这样的字眼反应格外淡漠,就像是有意避着似的。

那日三月十五,恰逢李殊援二十四岁生辰。

两人在李殊援院内的桃树下挖出前一年埋下的陈酿,并肩坐在屋顶,对月共饮。

浅酌怡情,酗酒伤身,李殊援见洛倾怀面有微醺之色,提议改日再喝。

洛倾怀摇摇头,抱着一大罐桃花酿不肯松手,说庆贺生辰就是要尽兴才是,扬言要与李殊援不醉不休。

李殊援心知他该是知晓了自己命数将尽之事,需要解酒消愁解闷,便没拦他。

结果便是洛倾怀喝得烂醉如泥,抱着酒罐子哇哇大哭。

“李殊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洛倾怀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泛着桃红的脸庞留下两道泪痕,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悲凄。

这模样实在太过可怜,李殊援捧住他的脸,摩挲着他的鬓发:“我不会想你的。”

“为什么?你死了我会想你的,你为什么不想我?”洛倾怀没再继续掉眼泪,红着眼睛委屈地质问他。

李殊援心里软成一滩水,看向他的眼睛,不遮不掩地说:“因为我会陪你下黄泉。”

“不行,我不要你陪。”洛倾怀皱起眉毛,轻轻摇头,“我要躲着你,躲着奶奶,躲着孟图南,找一间没有人的小院子,偷偷死掉。”

“我是寿星,你得听我的。”李殊援心脏怜惜得发疼,嘴上却跟忽悠小孩似的,“我想陪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我都想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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