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弄巧成拙
七夕之夜,街衢熙攘,灯火渐稀而璀璨,星汉灿烂,天河倒灌,巷陌纵横,香车宝马,络绎于途。货摊罗列,珠翠金银,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伉俪并肩,笑语嫣然,同祈鹊桥相逢之愿,情深意长,缠绵悱恻,不绝于缕。月华皎洁,如水倾泻,青石板路沐霁华,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村镇延伸到天边去。
似有浮槎空际,飞渡银汉,谢女檀郎,欲语还休,遥望人间,已无织女弄金梭,再观碧落,天刀騞擘夜穹波。流云飘荡,乌篷摇晃,震开莲花朵朵。时有嘉定桥横亘水上,势若飞虹,夜色四合,桥影婆娑。
又有红颜驻足,低眉垂眼,却情不自禁眼波流转,朝桥上顾盼连连,更有男子或羡或妒,将目光投向长桥上那不知在等候着哪位佳人的男子。却看那男子仪容俊朗,雄姿如峙巘之巅,气韵清越,类乎云间之松涛,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有些局促地来回踱步,行人往来如织,无有长居,不知他已从朝霞满天时守到夕阳西下,再到夜幕低垂,游人络绎不绝,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令他不自在,他便时而从桥头走到桥尾,徘徊几步后又折返,共计三百多个来回。
今日七夕佳节,他特地褪下了平时常穿的、颜色暗沉的衣服,换上了件绛紫斜襟满绣长袍,后背有蟠龙腾渊,裾袖乌鸢如走兽攀援,虽说依旧是黯淡之色,但总不像黑白灰那样煞风景。等待一向是漫长而令人焦急的,他也不例外,可这其中又夹杂着即将得偿所愿的欣喜,自然是胜过所有。他时不时摩挲着手心的一块暖玉,内心忐忑,唯恐沉香会不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不喜欢也没关系,自有其他好物可以相赠,只要沉香不怨他就好。
“杨戬?”一声轻唤,略带迟疑,滚过嘈杂的洪流打入杨戬耳中。
杨戬此时正对阑干,身后万家灯火被山水阻隔,照不到他身上。偶闻得那熟悉的声音,他有些错愕,又觉得心脏沉进了谷底,他回头,见那风姿绰约的嫦娥仙子款款而来,她不再穿锦衣华服,而是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但仍像是来领略凡尘风光的九天圣灵。
四目相对,杨戬顿觉荒谬地紧蹙眉宇,猜测到前因后果,却保持着一丝侥幸,以及那些勉强存在的风度,他朝嫦娥行了一礼,道:“镇江府七夕夜景绝佳,没想到仙子也愿意为此只身前来。”
“你不必试探我。”嫦娥笑道:“我是来这嘉定桥赴约的,与你一样。”
杨戬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仙子怎知……”
“沉香约我乞巧当日戌时四刻在此地碰面,我没见到他,只看到了你,他是何用意,你还不明白吗?”嫦娥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
掌心的暖玉忽然滚烫如薪上鼎镬,灼烧着那微不足道的三寸肌肤,杨戬想起昨日在天湖边,沉香与他并肩而行,双手交握,他庆幸沉香并未因他这几日的冷淡而恼怒,在这之前,他迫切地想解释,想告诉沉香他只是气他当时没心没肺的一番话,血浓于水的亲人,哪里会在有朝一日互相疏远,成为无关紧要的外人?仅此而已,并非其他。可他才要开口时,沉香却抬起头望向他,那一双眼睛灿烂得像天湖水里倒映出的星河,明亮璀璨,他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跟他说,舅舅,听说镇江的乞巧节很热闹,明天我们去看个新鲜,好不好?
杨戬难得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欣然应下。可日轮从东驶向西,嘉定桥上的人流换了一波又一波,他却始终没见到他来。
而今嫦娥一语道破,他才愿意相信,原来当时沉香心中竟是这样的盘算。
杨戬沉默不语。
“我大概知道沉香为何要这么做。杨戬,沉香是个很孝顺的好孩子,他怕你长居万人之巅,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之人,他不想你饱尝孤寂。但他或许找错了法子,有他在,你哪里会觉得孤独?”嫦娥莞尔一笑:“沉香这几日常到我那里作客玩耍,这孩子有些举止和想法总会让人哭笑不得,但又点到即止,懂分寸晓轻重,有他在,我心中对往事的思念追悔也已淡去不少,便能理解你分明每日因为这孩子的事焦头烂额,却能甘之如饴了。”
孤独?
她以为他把沉香留在身边是为了排解孤独?他想辩解,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只想知道沉香是否与她想法一致,也觉得只要他不再孤独,那有他无他便都没有差别?排解孤独?三千多年都熬过来了,他还在乎三万年三亿年吗?
这世上,难道只有夫妻才能永远名正言顺地相知相守?爹娘以燕侣之身在黄泉琴瑟和鸣,三妹和刘彦昌往后生生世世伉俪而居,作为孩子,他失去了父母,作为兄长,他与妹妹亦不可再如儿时般相依为命,那么沉香呢?作为舅父,他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失去沉香?想到这里,他便惊惶难安,仿佛魂魄从躯壳中抽离,茫然无措。既然如此,那只要他与沉香成为夫妻……
思及此,杨戬顿时由恍惚变得清醒,连忙将其摒弃,暗叹自己荒唐,怎会有如此禽兽不如的想法。
嫦娥见他一直不说话,便继续道:“沉香也是好心,你别怪他,况且在此之前我们都不曾同他解释过,其实你早就拒绝了我。说来也好笑,从前你对我一往情深,我不屑一顾,如今我对你暗生情愫,你却点破了我的心,你说的不错,兴许我从始至终都对你无意,我只是恋慕英雄,像他一样的盖世英雄。而你,杨戬,你扪心自问,你又岂是真的喜欢我?你从来不在乎我对你的看法,你最在乎谁对你的看法我不知道,但我有自知之明,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觉得可惜还是旁的原因:“杨戬,我也很庆幸你当初拒绝我,我是经历过婚姻的人,清楚夫妻之道并非两心相许即可岁岁年年,你哪里都好,无论什么地方皆属上乘,声名显赫,位高权重,法力无边,天下所有好处都被你一个人占了,得到他人倾慕也是易如反掌,但你有时候委实处理不好一个情字,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好比沉香。”
杨戬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为何看破他的心思却不解释,就是为了今天。”嫦娥拧起眉,“我知道你现在心情欠佳,但我不得不稍作提醒,我不信你猜不出沉香这样做的另外一个目的,凡事逼得太紧势会造成物极必反的后果,你对他也放松些,否则这孩子届时若一味的想离开你,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且于情于理,他本就不该被你留在身边。”
她知道杨戬听不进去,毕竟连玉帝见了他都要骂一句刚愎自用。
这种实话对杨戬来说也确实跟骂他没什么区别,倒还不如直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他心里还能好受些。他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心里不知忍了多少的闷气,最终朝嫦娥略一拱手,便与她分道扬镳。
镇江府,千秋桥南,一间规模最大的青楼坐落在此,今儿这里面可热闹得很,听说来了个神神叨叨的年轻人,上来就说老鸨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一个劲儿的向她推荐他自制的纸钱,确实把老鸨气得吐血三升,若不是看店里有许多达官贵人,七夕佳节又见不得晦气的事,她早就差人把他打死了。
十几个伙计把姞楚赶出青楼,他箧笥里的纸钱撒了一地,行人见了纷纷敬而远之。姞楚不服气,朝门后的老鸨咆哮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固执?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还不信?我都说了你命不久矣,你这辈子诱骗无知少女,死了肯定会坠入阿鼻地狱的,活着的时候衣食无忧,成了鬼魂也不能委屈自己,进地府之后不得四处打点啊,做鬼也要做个富鬼啊,你看我这纸钱,都是用离魂木制成,一般的寿材店可没有这么好的材料,烧的时候不刺鼻不化灰,最主要的是价钱还便宜!你再考虑考虑啊!”
那浓妆艳抹的老鸨气得嘴歪眼斜,实在是忍无可忍,手一挥道:“给我打死他!”
伙计们蜂拥而上,把姞楚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姞楚虽有法力,但又不能跟凡人动手,且他学艺不精,乍然碰上一群身强体壮的汉子,肯定是顾头不顾尾,只有捂头挨打的份。
“诶?!这不是刘夫人杨夫人和李夫人吗?!您三位是要去怡红院啊?!”
正在此时,喧闹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出这么一句,吓得老鸨大惊失色,连忙招呼伙计收手回屋,并立即反锁大门。姞楚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忍着前胸后背的剧痛,有些莫名其妙,却又觉得方才的声音很耳熟。
有点好听,有点贱,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管了。姞楚脑袋一晃不再去想,他看着满地的纸钱犯了难,眼下人多眼杂,又不能用法术,只能一张张捡。他艰难地蹲下身子,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听到烟花爆裂之声,灼目金光飞跃九天,行人皆转头朝花火盛放处望去,姞楚也不例外,但见彩练当空舞,虹霓浮云霄,一品游龙吞扶摇,天雷滚穹窿,喜鹊飞成桥,赤羽金凤破紫涛。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奇观。
不过烟火璀璨,也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而已。
姞楚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可这时地上的纸钱都已消失不见,整整齐齐地躺在箧笥里,他大为不解,少顷,一抹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抬眸望去,便见沉香歪过头笑容和善地看着他,他恍惚间还以为他长了对蝴蝶翅膀,仔细一看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背了只风筝,想必方才也是他在暗中为他解的围,上回的恩情都未来得及报答,这次便又欠了他一回。
一来二去,两人同行。
姞楚好奇道:“你又不是镇江人,怎么知道怡红院里有哪些官员?”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你……”
“我要是敢踏进青楼一步,我舅舅早把我打死了!”沉香没好气道:“瞎编几个人有什么难的,反正这几个姓氏都常见得烂大街了,总有对得上的。”
姞楚连连称是,“诶?今天是七夕啊,你难道不是与佳人赴约?怎么有工夫跟我在城里闲逛?”
“额……”沉香欲言又止含糊其辞,“我一个人出来玩儿的,没有约要赴。”
“啊?你可真会挑日子。”姞楚感慨道。
沉香:“你能在七夕当天卖纸钱,我还不能独自出门了?像我这样的比比皆是,你这样的可不好找,你怎么想的?想挑衅人家还不如跑人家屋子里撒泡尿,都不会挨这一顿毒打。”
“富贵险中求嘛,你不懂。”姞楚叹了口气,“我是要做出些成绩给家中长辈看的,就试着出来经商了,与迢境内的生意都被包圆儿了,不好树口碑啊。”
“……”沉香诡异地沉默了,“七夕卖纸钱就容易树口碑了?”
“七夕人多,还是在镇江府这个风水宝地,在这里闹点小事,就像把水倒进滚烫的热油里,得到的成果定然非同凡响,现在还言之尚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姞楚摆摆手,笑道:“既然咱俩同病相怜,都无人作陪,那不如我请你喝杯酒?权当报答你这两回的大恩大德了,如何?”
“相识一场,只是举手之劳,谈不上大恩大德。”沉香才想婉拒,但肚子极其不争气地敲锣打鼓,顿时一阵饥肠辘辘,他话锋一转,笑道:“但既然小公子盛情难却,刘某也不好不给您这个面子。”
姞楚开怀大笑,自然而然搭上他的肩膀,,“请,别跟我客气,随便点,我有的是钱!”
酒足饭饱,二人都闲来无事,索性就在城内玩儿个尽兴,他们观赏了百戏人的表演,沉香还被推上去体验了一把扔飞镖,尔后走到一旁的诗会,令沉香意外的是,姞楚虽然看起来不务正业,但诗词歌赋却是信手拈来,不消多时便夺得了魁首之名,得了两枚同心结,沉香看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揣进兜里,心下了然,却不过多询问。
转眼已到三更时分,沉香在运河边放飞了那只燕子衔枝的风筝,风筝从一个庞然大物变得渺小如豆,孤零零地翱翔在漆黑如墨的云层里。风筝线时而绷紧时而松弛,沉香若有所思,旋即毫不犹豫地将其割断,风筝脱离了他的掌控,三界之大天际之广任它自由来去,须臾不见踪影。
“我看你在风筝上写了字许愿的,写的什么啊?”姞楚好奇道。
沉香神神秘秘道:“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姞楚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小气,你不说我也知道,七夕还能祝愿什么?定是和心上人两心相许呗。”
沉香才想反驳,姞楚便又在一边自言自语道:“不过你是神仙还需要许愿啊?你把难办的事告诉真君,他自然什么都为你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