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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饭后,宋纪恩开始办公,接二连三的电话扰得我心烦,赶他去房间打。昨天折腾得腰隐隐得痛。

刷完碗,我就躺到床上,抱着宋纪恩的电脑看电影,家里有台电脑,但是我的腰太疼了,只想趴着。不过后来宋纪恩的电脑被我弄中了病毒,很多文件打不开,险些丢了几个生意,我就再也没碰过他电脑。

宋纪恩像是在给雯静安排工作:“……嗯……后天……帮我订下午两点的机票……”

我正看《十面埋伏》,一边暗搓搓感叹金城武玉树临风,一边揉捏自己后腰缓解不适。

枕下的手机突然震动,摸进去拿出来,夹在耳边:“喂?”

“恩哥,你……你是谁?”这谁呀?

我弄得一头雾水,从耳边拿下,才发现接了宋纪恩的手机。他有两部手机,一个私人,一个办公。可能昨天没想会在酒吧碰见我,两个都带出门了。

宋纪恩显然没料到我会接他的电话,脸色骤变,匆忙与雯静挂断电话。

我僵硬地递过手机,宋纪恩看也没看拿起来给挂断。

电脑里十面埋伏还在播放,我盘腿坐起,低头摆弄手指,眼眶发涩:“都是消遣是么?我是他们也是,对吗?”

“你不一样。”他面色僵硬。

“哪个又一样了?!是他们长得像我,还是我长得像他们!”

“陈耳东,你以前挺温顺一人,现在怎么这么尖酸刻薄。”

“我哪能跟你比活泛,怕各个都是情比金坚心如磐石吧!”

“东东,别钻牛角尖成吗?谁没点应酬。”他揉揉我头发,语气像是在埋怨我撒泼。

他说这话让我恶心。

“咱俩算什么关系?”我拨开他的手,抬头望着他。

“恋人。”他俯视我两秒,斩钉截铁地说。

恋人?现在算什么狗屁的恋人?你包养我,我给你操,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自那之后,宋纪恩一周来一次,有时候甚至两次,似是想要证明他爱我一样。两个人抱在一起做爱,我总是无法全身心投入,抱着他的肩膀,摩挲他宽厚的背,感受身上这个人带给我的每一次疼痛。

那年过年,我没和宋纪恩打招呼,放了假就坐车回家。

老家的房子翻了新,大哥已经娶妻生子,小侄子现在也两周岁。二哥去了广东发展,与女朋友也到谈婚论嫁的阶段。

我站在大铁门外,手里拎的大包小包,母亲见我回来欢天喜地地开门。她朝我身后瞅瞅,拿过东西问我:“纪恩呢?今年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年底公司太忙了。”我无力地冲母亲笑笑。

也难怪母亲会问,自从高二过来,每年过年都是宋纪恩送我回家,家里不少电器都是他买的,大彩电、热水器、洗衣机等等。

今年的年味异常冷淡,大哥陪着大嫂去娘家过年,二哥公司过年给开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他就留在那加班,家里就剩我和爸妈,还有一条大白狗。

这几年家里条件逐渐好转,爸妈也不用去外地打工,在家务农,我们哥儿每月寄回来的钱,足够老两口生活,还能闲养一条狗。

这狗是下高速捡的,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没洗澡之前还以为是条黑狗。我和宋纪恩开车回老家,它一直追着车撵,我堪堪叫住车,打开车门,那狗就往车上跳,吐着舌头,哈哈直喘。宋纪恩说可能是谁带着自驾旅游跑丢的。这才把狗带回了家,交给爸妈养着。

晚饭,给母亲打下手,做了三菜一汤,菜还没端上饭桌,大白突然起身,立耳,眼睛直冲着门外,旺旺叫。

外面的鸣笛声划破了安静的村庄,村里没有几个有车的人家,想来是宋纪恩开车来了。我急忙开门出去,大白尾随在我后面。

果真是他。

我连忙打开大门,宋纪恩把车开进院里,大白在一旁急地跳起来,尾巴像陀螺,撒欢得甩。

他长臂一绕从后座拿了两个礼品盒出来,在我耳边小声的抱怨:“怎么回来也不叫我。”我一时语塞,你是什么身份?大白倒是殷勤得厉害,围着宋纪恩转。

进了屋,母亲热情地招呼宋纪恩坐下吃饭,又拿了副新碗筷。

“多吃点,阿姨也不知道你来,没做多的菜,东东说你忙,我也就没敢打电话问你。”母亲边说边给宋纪恩碗里填菜。宋纪恩是挑食,但不是不能吃,我也由着母亲夹菜给他。

“纪恩呀,有女朋友了吗?”母亲语出惊人,惊得我抬头看着他俩。

宋纪恩瞥我一眼说:“有了。”

母亲显然很惊讶,狐疑地看看我:“哪家姑娘?怎么没听东东说起过?”

“以前的老同学。”

“纪恩,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给我们东东也介绍一个,这些年也没见他谈过,我现在是真为他着急呀,你看我家他大哥二哥,孩子都有了,你再看看东东……”最近年母亲没少磨叨我,但是和宋纪恩说还是头一次。

我连忙打断她:“我现在才26,等立业后再成家也不迟。”我又心虚的看了宋纪恩一眼,刚好对视,眼神交织。

“小兔崽子我还能不知道你,少糊弄我。”母亲打下筷子,扬手想敲打我。

父亲扯扯母亲袖子:“东东,说得也没错呀,先立业。”

母亲一把扯过袖子:“懒得跟你说。”

饭后,父亲拿出宋纪恩给他买的茅台,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得很,拉住他又喝几口,俩人在桌前说股票,说农贸。

母亲把我拉到厨房让我帮着收拾,进去后她将门合严,严肃地看着我说:“你爸是个睁眼瞎,可我不是,这么多年,宋纪恩逢年过节往咱家送东西,都是为啥,我要是有个姑娘,还说的过去,偏偏咱家着都是小子。”

“东东,你跟妈说实话,你跟他是不是、是不是……。”母亲脸色灰白,上牙打下牙,哆哆嗦嗦也没说出最后几个字。

我看着她的脸,几度说不出话,张张嘴,又像认命般闭上。

母亲瞧我的样子心里有了眉目,身形不稳踉踉跄跄扶住灶台,一手捂着嘴,泪如雨下,又不敢发出声音。

我哽咽地揽过她,将她抱在怀里,顺她的背。

“我们老陈家是造的什么孽呀!”她抓住我的前襟小声在我怀里哭泣。

是呀,造的什么孽呀。

宋纪恩对我家的意义到底不一样,母亲没拿着扫帚把他打出去全是看着这些年的情分。这些年又买又送,对他们又是实打实的好,上次她的肾结石还是宋纪恩忙前忙后,又联系医院又安排病房,当时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这孩子真不错,亲兄弟也不一定做到这地步了。

现在想想,母亲应该恨不得回到当时抽她自己一巴掌。

“你咋看出来的?”我给她擦擦眼泪。

“你妈我多少年的火眼金睛,你俩在桌上的眉来眼去我都看着呢,你爹那个老鬼,光知道喝!”

“好了妈,都这外面等着呢,你不会打算抽他吧?”我冲她开玩笑。

“如果这些年,他没这样……我也……”她只是哀叹一下,终究是拿人的手短。

父亲在客厅喊:“你俩在厨房干什么呢?你爱看的马大帅马上就播了。”

“死老头子,催催催,催什么催。”母亲擦干眼泪,推门出去。

“你今天咋了,这么大火。”父亲拿着酒杯正和宋纪恩对杯,疑惑地看着我俩。

母亲瞥下嘴,坐在沙发上调台,抱怨道:“喝喝喝,喝死你得了。”

大白趴在沙发旁,我瞧它老实样子,忍不住逗它,冲它招招手。大白摇着尾巴,坐到我面前,我捏他的两腮:“大白该洗澡了。”说完它两只耳朵服帖地趴在头上,瑟瑟发抖。

“人都没洗,狗还洗。”母亲没好气地说,我知道她不爽宋纪恩,又没法子发泄,只能拿着狗撒气。

眼见快到九点了,农村睡觉早,母亲催着我们休息,打开二哥的房间,冲笑笑宋纪恩说:“他二哥也没回来住过,干净的很,委屈你在这间住了。”

“你抽、抽什么风,他不一直、一直和小东睡一屋吗?”父亲喝得结巴,走路发飘,两眼通红,丝毫没注意她看过来的眼神。

“阿姨不麻烦了,我跟东东挤挤睡就好了。”宋纪恩笑得人畜无害,以他的聪明劲儿大概早就才出来母亲打的什么太极拳。

她只能僵笑点点头。

是夜,宋纪恩从后边抱住我,身体紧贴,呼吸吐在耳边,两个人毫无睡意,我的脑中不断闪现厨房的场景,我以为她会雷霆震怒,最起码她会把宋纪恩赶出去。结果母亲只是隐忍和通达地接受儿子的“不正常”。

我将身体侧了侧,黑暗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我说:“我妈……知道了。”

他将我搂得更紧,手在身上四处点火:“我知道。”

“你不怕我妈抽你吗?”我推他的手。

“我觉得她对我挺满意的。”这混蛋……

说完,他钻到了被窝里,剥了我的裤子,我不知道他想玩什么把戏,气愤地拿脚踹他,却被他顺势分开,大手兜住我的臀部,使劲揉捏。

半软的阴茎被软滑的口腔黏膜包裹住,我不禁弓身,手抚摸宋纪恩柔软的头发。他口活远没有床上功夫好,想想也知道,少爷在外,都是被人伺候,鲜有伺候别人的时候。

他伸出一只手捻住我的乳头,我很快激动起来,抓着他的手臂几乎想要放肆的叫。

我寻着那处湿软,胡乱地顶着小屁股,渴望更多。

宋纪恩也随着我乱弄,在他嘴里肆意作乱,几次深喉,我再坚持不住,咬着宋纪恩的手掌,喷射出来。

大脑空白,困意席卷,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也不管宋纪恩怎么处理。

早上醒来吃早饭,才看见他血糊糊的掌心。父亲好奇地问他,咋弄的。

宋纪恩说,昨晚逗大白,不小心咬到了。父亲非要拉着他去镇上卫生院打疫苗。

我看着傻乎乎摇尾巴的冤大头,又瞧见母亲猜忌的目光,心虚地低头吃粥。

狂犬疫苗没打成,宋纪恩公司有事,临走撂下一句,初四接我,匆忙离开,只留下一排车尾气。

除夕的爆竹成了我这一年仅有的高兴。

2007年到了。

年初三,我在镇集市碰到了老同学——田党生。他变化挺大,黄痩的脸,布满沧桑,但是脸庞坚毅,与高中又白又胖营养过剩的样子完全不搭边。要不是他叫住我,我还真没瞧出来。

我和他高中三年同学兼室友,一时之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天中我得知他是来走亲戚的,谈及工作,知道他现在在偏远乡村支教。

说起他的职业,他的眼神炯炯有神,像是再说一件神圣不可侵犯的职业,大学毕业他不顾家人发对报名了支教,现在算起已经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他滔滔不绝:“我刚去到学校上,他说,东东我爱你,我爱你。

我吻住他柔软的唇,堵住他虚伪的嘴。我怕我沉沦,我怕我耽溺,我怕我流泪哑口无言。

我是他圈养的玫瑰,给我恒温,给我恒湿,给我一份煞有介事的爱。

平静的日子不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那六十平的小屋,迎来了不速之客。他墨镜遮住了半张脸,米白的休闲服,透露着休闲和前卫,倍感潇洒。那个男孩我在荧幕上见过,是宋纪恩公司力捧的新人,苏乐正。

我看了看他,又看看电视上正在播的他的新剧,觉得魔幻割裂。

我邀请他进屋,拿着宋纪恩几万块的红茶招待他。

苏乐正摘了墨镜,四处打量:“宋先生平时常住在这吗?”

面对这场景,不知道是他一本正经的发问,还是他盛气凌人的气势,这种滑稽的场面让我暗忖,这算什么?示威?挑衅?

我礼貌回答:“他偶尔过来住一次。”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有十年了吧。”听我说完,他的目光闪烁一下。

我也暗自打量他,是宋纪恩会喜欢的类型,乖巧漂亮,听话迷人。

宋纪恩总是能给我惊喜。

苏乐正问了我很多宋纪恩喜好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他说有人指路,才找到这里。

大家都是飞蛾,不顾生死,扑向宋纪恩这场滔天大火。

而我最傻,不为名不为利,扑腾了近十年。

应付走了苏乐正,我倒在沙发上,血翻滚在喉咙眼,手无力地垂在一旁。

一声春雷炸响在天边,楼下的车争先恐后发出警报声。我忙不迭地跑回卧室,扑到床上,紧紧抱住宋纪恩的枕头,蜷缩身体靠着枕头上微薄的气味让自己安定。

这十年的每个打雷的夜晚,他都陪在我身边,我想今天他不会回来了。

生活似是逼着我做决定。

我打车去宋纪恩公司,他的文件落在家里。前台认识我,没打电话通知,放心的让我上去了。

刚出电梯,就听见激烈的争吵,雯静急忙忙把我拦下,说老板现在正在会客,让我先去楼下休息室等。

争吵声隔着门听得一清二楚。

“你他妈订婚都不放过他!”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你他妈还要欺他骗他多少年!”

“李泽瑞,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宋纪恩大喝。

里面静默。

风暖昼长,万物并秀,立夏这天,我听到了宋纪恩订婚的消息。

我将文件交给雯静,伤口在那儿翻来覆去,我逃离那吞噬我的囚牢。

出了大厦,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拨通了田党生的电话,询问支教的相关问题。他对我的加入感到兴奋,说帮我联系学校,他憨厚的笑说:“就是学校的条件有点艰苦。”我说没关系,希望最近能走,他说三天之内给我答复。

宋纪恩很快就打来了电话,口袋里反复震动的手机有千斤重,坠得人心慌慌。

“东东,你在哪?”我最终还是接了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听起来慌乱又紧张。

宋纪恩爱笑,才二十八,眼角已经有小细纹,他的笑带着商人利己主义,他的慌乱才是他在人间的生活气。

“我在江东公园。”我深呼一口气。

“等我。”他掐断信号,忙音响个不停。

周末十点钟的公园,人不太多,有遛狗的阿姨,有在江边钓鱼的老大爷。江面波光粼粼,迎着太阳泛着光。

宋纪恩来得很快,与他平时干练的形象不符,脸颊有擦伤,冲我笑,和平常一样:“怎一声不响就走了?”他坐在我身边,捏捏我的手指。

“你结婚了,我怎么办?”我靠在他身上。

“我们还在一起,这样生活不好吗?”

“那你妻子呢?”

“联姻而已。”

我向他的婚姻妥协,宋纪恩的表情却很古怪。

很快,家里迎来了第二位客人,李泽瑞。

开门见到是他还挺奇怪,我说,宋纪恩不在。

他眼眶乌青,咧着牙笑,抵着门说,我来找你。说完从门缝挤进来,熟练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催着我给他做饭。

看了看时间,宋纪恩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闷了一碗米,做了姜葱白切鸡,虾仁蒸蛋,萝卜炖牛腩。

他在宋纪恩的酒柜里挑了一瓶酒,自顾自地到一杯,不劝我酒,不吃米饭,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

他半瓶红酒下肚,见他只喝不说我没忍住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东东,你知道宋纪恩要结婚了吗?”他眼神迷离看着我。

见我没说话,他苦笑:“宋纪恩最会骗人,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句都不能信。”

我沉默低头。

“东东,小东东……”李泽瑞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湿润望着我。

我知道他没醉,借着酒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做不敢做的事。

他的力气很大,眼里的火苗将自己燃烧,我用力挥臂挣脱他的桎梏,碗打翻在地。

“你喝多了。”我揉揉手腕:“天黑了,我给你找个代驾。”

他听懂了我的逐客令,眼里黯淡无光,说了句不用,拿起外套离开了。

当晚九点,宋纪恩驱车回来,看到桌上剩的的饭菜,还有半瓶的酒瓶,紧皱眉头问我:“李泽瑞来过?”

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坐在沙发上吹凉风,舒服得脚趾张开。

宋纪恩乐得看我这样,大步过来,抓着我的脚亲,问道:“今晚吃的好吗?”

我挖了一勺西瓜,斜眼看他:“你又不在家,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的话取悦他,他摸了一把我的脸蛋:“矫气。”

我放下西瓜,扑到他身上,鼻子哼哼勾着他的脖子索吻求爱。这十年宋纪恩给的总是比要的多,前几年的性爱全都给了我一个人,后来的几年消遣多了,但也没饿过我。

我的主动让宋纪恩意外又惊喜,抱着我的腰,往卧室带。

我将他推到床上,愉悦得从床头柜中拿出润滑,挤到他青筋膨胀的性器上,随意地扩张后扶着他的肩膀往下做,两人都发出舒服的感叹。

宋纪恩年轻多金,有才华有外貌,家室优越,风流儒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很适合做情人。

他钳住我的腰,从下至上的快速顶弄,湿润的铃口蹭在他的腹肌上,留下一道亮光。这个姿势做不到最后就会被他夺去主动权。

我在他的身下像是一条放浪无骨的蛇,攀着他的肩膀,扣住他的大腿,要更多。

宋纪恩被我的浪荡弄得红了眼,一下一下,将我钉在床上。细细吻我的肩膀脖子,在耳边吹气说,我爱你。

我的眼泪顺着脸流到床上,浸湿了床单,我摇头哭着说不对。

他的汗滴到我脸上:“你想听什么?”

我痛苦地咬着唇,泪眼婆娑,只是摇头。

宋纪恩腾出一只手,擦干我的眼泪,温柔的不像话:“东东,我爱你,我不结婚,我只要你。”

我哭得孩子般,紧紧抱住他。李泽瑞说得对,宋纪恩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不信则刀枪不入,信了会万劫不复。

第二天我离开了,走前我留下来自己的存折和在些年他给我的各式各样的卡。

我没去田党生那个学校,选择了一个更偏远的中学。园子中学坐落在大山顶上,四周都是荒山,简陋的操场,斑驳的墙壁,拥挤的学生宿舍,处处都在张牙舞爪的展示贫瘠。

校长是个老教师,她年过六十,脸上有深深的纹路,粗糙的手拉住我说,谢谢你愿意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教学,孩子们会感激你的。

我唯唯诺诺不知怎么应对这样的场景,她朴实无华的话,让我自愧。

教职工宿舍和办公室是一间屋,床是砖块和木板搭建的,而学生宿舍更简陋,是炕,是大通铺,孩子们的被子就叠在脚底一个挨一个,被头磨得又黑又亮,破旧的桌子上摆满了红色水壶。学校后方有个水窖,吃水用水都来自它。

有个女老师怀孕休产假,我接管了她的班级,正如田党生说的,大大小小的黑眼睛紧盯着你看,还真有眩晕感。我将带过来的文具发给学生,他们腼腆地笑。

二十几个人的班级,我交数学、物理和化学。学校的老师很少,没有正规的教学工具,更不用说实验室,他们的生活比我的初中更简朴。

我来到的第二天,宋纪恩的电话打过来,我接了没说话,那边的一呼一吸都在牵动我。

“陈耳东你在哪?”他应该气坏了,最后一点的风度也被这卷的黄土吹没了。

我叹了口气:“宋纪恩你别这样。”

“一声不吭就跑了,你要闹哪样?!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

我拿着笔一下一下地戳草稿纸:“宋纪恩,我恶心你。我恶心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也恶心你政治婚姻。我恶心你的虚情假意,也恶心你的花言巧语。”这些年我像是硬生生直接按在犬牙交错的爱情上。

“东东别闹了,回来吧。”他放软态度,哄着我。

曾经我最享受其中的语气,现在听来惺惺作态令人泛呕:“宋纪恩,我们分手了。”

“我不同意!”手机被挂断了,宋纪恩骨子里的偏执和霸道从始至终没变。

上阵交手,一招溃败。

教课的日子比我想象得更充实,傍晚的长云在太阳下痛快地抹上鲜红,金光浮在孩子们的脸上,那是希望。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想不起宋纪恩。

那节课是物理,给孩子们讲光的原理,动手操作给他们演示折射,筷子在水中弯折,学生一圈圈围在讲台,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陈老师,外面有人找。”校长站在门外敲门,教室的门敞开着,大山的夏天太过炎热,吊在棚上的风扇根本不起作用。

我热得擦一下汗,身上的汗衫湿得贴在后背,觉得奇怪,心说,田党生来了?

我拎着衬衫领口抖了抖,对校长恭敬的说:“麻烦您照看一下。”

学校很小,出了教学楼,就看见宋纪恩和他的车。

炎热的天气让我烦躁,我皱着眉头看着与这格格不入的他,招招手,将他叫到水窖边,这有个小棚子。

我说:“学生还等着我回去上课,你有事说事吧。”我不知道他怎么找来的,可能是查了火车站监控,反正他手眼通天。

我吃惊宋纪恩的狼狈,他的沉稳是与生俱来的,像所向披靡的战士。但现在他脸上的疲惫,陌生得心惊。

他长提一口气,手发颤拉住我:“东东,回去吧。这的条件太艰苦了,你要是想做老师,我给你安排到市一中。”

我火冒三丈拍掉他的手:“你走吧,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操场上的学生偷瞄这里,上体育课的老师也不住打量宋纪恩。我推着他往校外走,四面荒山,最近的村子也隔了一个小山头。

一片荒芜中,宋纪恩的车尤为明显。宋纪恩的商人本质很明显,他用最低的筹码谈判,一点点往上加。

就好比我们的关系,他明知问题在哪,我要什么,但他舍不得,装作不知道,听不懂,给我不痛不痒的。

人的一切不幸来源于希望,它把人们从寂静中唤醒,又把他们抛在城头上等待挽救。

我热得汗流浃背,躲在墙根下,看着站太阳下沉默的宋纪恩:“你回去吧。”

剩下的半堂课错误百出,好在课后批改作业,写教案,带孩子们素质拓展,让我忘记了这个插曲。

今天是周五,学生放假,有不少学生回家帮忙做农活。他们背着小行李,临走我嘱咐他们注意安全,孩子们很乖巧,一一和我道别。

天上的白鹭划出漂亮的转弯,我送走了最后一名学生。晚饭很朴素,炖土豆,番茄鸡蛋汤,我吃得欢快。

百来号的学生,只有十几个老师。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上,谈论的很实在,农作,教学问题。我细听他们在教学中遇到的问题,反思自己的课堂。

校长夫妻俩都是教师,在大山生活已经有二十多年,年轻教师中有从这毕业的学生,来回报母校。

小周姑娘小我四岁,大学毕业就过来了。小姑娘说话很逗乐,来了半年多,这里属她最小,说话带着大学生的稚气。

小姑娘正给我们讲怎么整治班级的淘气包:“都是我们玩剩下的把戏,那时候我们上胡老师的课在下面偷偷传纸条,画猪头,谁对谁暗生情愫,一本传了两圈,书都翻烂了……”胡老师是学校校长,乐呵呵看着小周讲故事。

窗户的四块玻璃分裂了晚霞,天还是闷热。

“打扰各位老师了,我买西瓜,给你们解解暑。”宋纪恩站在门外手里拎了四个大西瓜,穿着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短袖短裤。

话题被打断了,一时间没人说话,胡校长犹豫一下说:“宋先生进来坐坐吗?”

宋纪恩说:“不打扰你们吃饭,我找陈老师。”大家目光聚集在我身上,让我如坐针毡。

我讨厌他的人情世故。

他拉开车门,车里的冷气扑面而来,我嘴上不情愿,身体比谁都诚实:“你干嘛!”

宋纪恩像变魔术般拿出一盒提拉米苏。

我舔着叉子上的奶油说:“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一点点抠着蛋糕,舍不得两三口吃完。

宋纪恩不说话,握着我的脚踝,把鞋和袜子脱了,拿着湿巾一根根脚趾仔细地擦。

空调冷风吹在身上戾气没了,舒服得眯眼睛,宋纪恩出神地摸着我的脚,我用力抽回脚:“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这需要我。”

我没说假话,园子中学确实需要老师,学生的教育水平和获得的信息量跟大城市的学生不一样,差距大。贫穷的本质是教育、思想和格局。

宋纪恩不需要我,他可以有很多的情人。

宋纪恩走了,带着寥落,他的车在七扭八拐的山路上消失。

山里非常安静,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我在单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明。

六月底前,我去了趟县城,买了笔记本和钢笔发给学生。学校放假,胡老师夫妻留在学校,我背着行李回老家。

母亲瞪眼问我:“你去哪改造了?”

我笑她夸张,照照镜子,糙了,胸脯和胳膊上有汗衫的印子,摸摸下巴长出胡茬,真不错。

“臭烘烘!去洗澡!”啧,她不懂这是男人味!

我闻闻腋下,俩月没洗澡是有点臭,悻悻地跑到卫生间,痛快的洗了半个小时。

七八月的知了叫得最是响亮,围墙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两个蓝黑的大石墩上躺着两小孩。我舒服的窝在摇椅上,吹着风扇,拿着本教育学书。

“你怎么弄得这么个落魄样。”她翻着我的行李包:“你去哪了?进传销了?”

“我去支教了。”书挡着我的脸:“别动行李,里面有学生试卷还有教案。”

她扬起书生气地砸在我肩膀上,骂道:“臭小子!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做就不做了!纪恩知道吗?”

我疼得龇牙咧嘴,揉揉肩膀说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你……”她气得脸涨红,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

我给她顺顺气,火上浇油说:“我八月中旬我还回去,这一个半月我跟你下田。”

老太太气得不轻,大骂一声滚。

我拿顶草帽灰溜溜的跑了。

大棚里的黄瓜秧爬上架子,穿着靴子,带着棉麻手套,踩在凳子上,一行行摘。青绿的黄瓜坠着秧子,父亲说,想要什么,土地都会给你。

大棚的闷热与天气的燥热完全不同,一口气提不起来的窒息感。但你不能脱上衣,秧子不长眼,能把浑身划破。

早上四点钟赶集,推着三轮车,车上放着黄瓜茄子和芹菜。早上降大雾,前后看不见人,只能听见车轮滚动,手电将混沌划出个道。

五毛一斤的黄瓜,七毛一斤的茄子,三毛一斤的大蒜,人们吆喝的是生活。

生活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宋纪恩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贴膏药,支教和务农使我的肩膀率先倒下。见到他第一眼,还是觉得心口疼,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套上松垮的汗衫,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宋纪恩脸上写满凄惨和落寞,他将我放倒,背朝上,揉捏我的肩膀,问:“怎么不回家?”

“回哪?江畔?那是你的房子。”我脸朝着里面,说戳心戳肺的话。

宋纪恩被噎到,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会说很多情话。不知真假,被他真诚打动。

我扭过头看他,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线,手搭在我的背上。

沉默对视,暗流涌动。

我不忍见他这样,起身哽咽地推他:“你走!你走呀!”说话急,唾沫呛喉咙,咳个不停。

宋纪恩见我激动,连忙环住我的背,拍我的胸脯:“我走,我走,你别激动。”拿起一旁的水杯小心的给我顺下。

我咳得逼出眼泪,他用拇指给我擦掉:“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别撵我成嘛,让我多瞧你两眼就好。”他说得卑微,眼睛偷瞄着我。

我没再赶他走,也不想同他讲话。

这一个半月他来的很勤快,二百公里的路程来回奔波,十二点还在办公,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旁边支个小台灯。有天半夜醒来上厕所,他躺在扶着额头打着呼噜,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他瞬间惊醒,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拽,跌进他的怀里。我没挣扎,他的头发扫到我的脖子,环住我的腰说:“我不结婚了,回来了吧东东。”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毫不犹豫:“爱。”

“我们是什么关系?”

“爱人或者伴侣。”

“那你怎么理解忠诚?”

他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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