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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哪怕阿临是故意不来,母亲也不会责怪他,因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呀。

身体不好的小儿子,听话懂事的小儿子,不在身边的小儿子,所以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都是可以被宽恕谅解的。

“阿临身体不好”这几个字,也是顾晚风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

有时,他多么的希望,身体不好的那个人是自己该有多好?这样的话,他就能获得很多很多的偏爱了,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耳提面命,出言提醒:那是你的弟弟,他身体不好,你要体谅他……

他也不曾像是弟弟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维护、被宽恕过,就好像年幼之时,明明是弟弟自己想要去河边玩,然后他就带着弟弟去了,后来弟弟受凉发了烧,急转成了肺炎,父母却责怪是他带着弟弟去了河边玩,最后还要再添一句:你明知道你弟身体不好。

就连母亲的死讯,宋青山也只告诉了他,没有告诉弟弟。因为他可以难过可以伤心可以肝肠寸断,可以承受得了,但是弟弟不可以,因为弟弟身体不好,承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噩耗。

他顾晚风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承受噩耗与痛苦的,没有一件事可以由他自主选择,全都是由他人替他做好了决定,然后强塞给他……

车辆在漆黑的夜色中沿着蜿蜒的山路不断前行,窗外乌黑一片,仅有呼啸狂风在疾厉后退。

星夜无垠,一座座大山的磅礴黑影如同一个个挡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巨大压抑,望不到边,看不到头,更推不开,也跳不出去。

顾晚风的呼吸在艰难,喉间阵阵发涩,搭在腿上的双拳逐渐攥紧了,修长的手背上根根骨节泛白,青筋突兀。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意难平,宋青山心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望着他说:“小风,爸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心有怨气,但你以为,你的弟弟会比你活得更潇洒么?从他跟着我走出碧屿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将会是身不由己。我对他所有的爱和维护也只能纵容到他十八岁,待他成年之后,在许多有关他的事情上连我都会束手无策。因为他姓宋,是家族的继承人,必须以大局为重,所以他没有资格去选择自己的人生,他甚至都不如你,最起码你到了成年之后还能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爱人,他却连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都无法自己做主。”

顾晚风并没有任何动容,满目戏谑地盯着宋青山,言语锋利如冷刀:“就像是你一样?抛妻弃子,另娶他人为妻,还觉得自己委屈?哈哈,真是悲惨极了呀,只是可怜了我妈那个傻女人,至死都没有埋怨过你和你养的那个好儿子一句。”

如同被一刀捅了心脏,宋青山的呼吸猛然一停,强忍了一路的悲痛在顷刻间爆发无疑,双目瞬间赤红了,眼泪滚滚而下,向来沉着冷静的良好修养与情绪也在一刹那间崩溃了,嘶吼着咆哮:“你以为我想这样么?你以为我情愿这样么?你以为是我放弃了她么?是她先放弃了我!我最恨的就是她顾与堤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宁可她恨我,骂我,埋怨我,也不想被她宽恕被她理解!但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走,一次又一次地劝我回家,我赌气走了,她也不来找我,我回去找她,她又把我推开,后来整整十年,十年,她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甚至连生病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甚至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她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只是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话音还未落,宋青山便已经嚎啕大哭了起来。

顾晚风可以感受到,宋青山是真的在悲痛,在委屈,在不甘心。他也真的打心底里地羡慕宋青山,羡慕他还能哭得出来。

顾晚风也想哭,想把心中积压的痛苦和委屈一口气发泄出来,想为了母亲哭泣,但是他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很奇怪。

他的头脑竟然还冷静清晰地思考着,推测着——

“所以,是我妈故意联系了你,想让你把我带走?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顾晚风眉宇冷淡地看着大哭不止的宋青山,一字一句发问,“和阿临的身体无关,让我到东辅代替他去上学,只是你们联合起来编造的一个谎言,为了骗我跟随你走。”说完之后,顾晚风突然笑了,笑得无声,却满含讥诮和自嘲,“是我太傻了,我真是个蠢蛋,竟然被你们三个骗得团团转。”

“小风……”宋青山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儿子,既痛苦又无计可施,颤声启唇,万般无奈,“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亦或是你的弟弟,都无比希望你能够解开心中的枷锁,从那座山里走出去。我们都希望你能够自由。”

但东辅从不是他心中的人外人与山外山。

他们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万般所求,不过是一个从心所欲。

东辅根本无法给他带来内心的安宁,尤其是得知了真相之后。

他们又强行塞给了他一条路,将他从一座牢,推入了另一座牢。

顾晚风的内心开始无比强烈地抵触东辅这座城,甚至有了一股一去不返的绝然与冲动,但是,他欠一个人一声再见。

他许诺过她的,绝对不会不告而别。

◎“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宋熙临只来七中上了一周时间的课便走了, 然后就再也没来过。

两个月转瞬即逝,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五月份。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天不到,教室最后一排储藏室门口的那个座位却一直是空着的。

裴星铭和闻铃他们几人都挺奇怪宋熙临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一个接一个地跑去询问司徒朝暮到底怎么回事?然而司徒朝暮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 他迟早会走, 但一定不会是现在。

最起码, 在高考前,他一定会回来一次, 因为他的刀还留在这里没有被带走。

她笃定他会回来取刀的,到时候还可以再见最后一面。至于他具体什么时间会回来,她也不清楚, 只能等。

等人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费神不费劳, 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

高考将近, 她唯一的份内工作就是学习、复习,努力上进, 务必要在六月份的最后一战中对得起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

只要人事尽,天命也就不足道也了。

然而在五月底的某一天晚上,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坐在前排的那些原本正在安安静静上晚自习的学生们接二连三地朝后扭头, 好奇去看,然后骚动声越扩越大, 引得更多人的扭头后看。

司徒朝暮也回头看了一眼, 但仅仅只看了一眼,就把脑袋扭了回来, 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继续专心致志地写卷子, 然而才刚刚落下一笔,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把脑袋扭了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人回来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脑袋后面还扎了个小揪揪?

又重新开始留起长头发了?

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发型,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圆发髻,仿若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道士,再对比现在的尴尬小揪揪,感觉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诙谐和搞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对留长发还真是情有独钟。

而且他今天也没有穿校服,穿得是一件圆领黑短袖,一如他们初见面时的那样。

在惊讶与意外中和顾晚风对视了三秒钟之后,司徒朝暮又重新把脑袋扭了回去,心头激起的波澜却一直没有平息,再也写不进去一道题,开始笔走龙蛇地在演草纸上画画,画完了一副极具抽象派艺术感的扎着小辫儿的潮男画像之后,她的内心才逐渐平和起来,干脆果断地将演草纸往后一翻页,继续专心致志地写起了卷子。

顾晚风的突然出现带来的这一阵骚动持续了许久才平息,不过等到教室里复又回归安静的时候,下课铃依旧没有打响,但是裴星铭这人的觉悟“高”,早已从束缚世人的清规戒律中跳脱出来了,悄无声息地窜到了储藏室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顾晚风身边的那个空位上,满目羡艳地看着他的长刘海和脑后扎着的那个酷炫小辫子,惊叹不止:“我艹兄弟,合着你快仨月没来是偷偷躲家里留头发了?真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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