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新妻入门旧人冷落 薛蟠Y压湘莲含醋()
却说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荣府琏二奶奶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就是怜新厌旧之人,虽与湘莲情好,到底不便,又才娶新妻,便将湘莲暂且冷落一边,与金桂恩爱起来。那夏金桂亦是个厉害性子,想自己新妇入门根基不稳,于是在薛蟠面前扮作柔顺模样,又在薛姨妈前十分孝顺,只把薛蟠和婆婆哄得眉开眼笑,只觉讨了一个神仙媳妇。唯独宝钗不听她言,观其私心,每每随机应变,并不受金桂奉承。金桂或撒娇撒痴,或颐指气使,一步松一步紧,倒将薛蟠耍弄得团团转起,既恋金桂美色,又觉她矫情霸道,一时女儿娇态,一时撒泼耍蛮,倒跟烫手山芋一般,捧又捧不住,放又放不下,一颗心皆被金桂拽在心里油煎般熬着牵挂不下,倒将湘莲弃之脑后,待得了闲暇想起湘莲,已是一月以后了。
这日薛蟠与伙计吃酒,伙计问起湘莲,笑道:“如今大爷家里头有个贤妻,外头有个义弟,当真是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啊。”薛蟠笑骂:“好个没脸的,编排起你薛大爷爷来了。夹着你那屄嘴灌那黄汤去,再咸嘴淡舌,大棒子打你去作王八。”伙计便不敢再笑薛蟠,只将话题岔开。薛蟠倒想起柳湘莲来,吃完酒往湘莲处去。柳湘莲如今住在郊外家中,薛蟠本叫他去住头先替柳湘莲买的宅子,柳湘莲却不肯,依然住那老屋里头。薛蟠随着两个小厮去寻湘莲,柳湘莲见他一身酒气来了,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薛大官人今儿来所为何事?”薛蟠笑道:“你知我是新婚,难道叫我舍下新妻来与你作伴?”柳湘莲也不过是顺口一说,便也不与薛蟠争辩,冷哼一声便也无话了。
薛蟠将小厮留在门外,合上门便与柳湘莲搂抱起来,口中叫道:“好卿卿,心肝儿,可想死我了。”柳湘莲道:“薛大官人才有红鸾天喜,怎又想起我来?我如今是那旧时的臭肉,哪里敢高攀你了?”薛蟠听湘莲吃醋,心中更美,想这湘莲从前傲世轻物,如今倒为自己含酸拈醋起来,越发高兴,笑道:“你若是旧时的臭肉,我就是短命的行货,趁早死了来去陪你!”柳湘莲被薛蟠一番胡话气笑,倒也不计较薛蟠冷落他一事,与薛蟠亲近起来。薛蟠这一月与金桂行房不少,金桂生性泼辣,房事也霸道得很,不肯这个不肯那个,总嫌薛蟠粗鄙,薛蟠虽也爽利,但若比较湘莲,又觉少些什么,便摸着湘莲肩头道:“我瞧着你这身皮肉比我娘子倒还更白些呢!”想那柳湘莲天生容貌迤逦,貌比潘安,颜如宋玉,虽总持剑天涯,然一身皮肉竟是又细又白,远胜寻常女子,薛蟠在他身侧倒更衬得他又白又嫩,越发标致。薛蟠看着心下痒痒,想柳湘莲肏了他多少屁股,总该叫他也肏一回才是,哑着嗓子道:“好心肝,今儿舍我一回吧,叫我肏肏你那屁股,此后我再不惦记了,心甘情愿给你肏了。”柳湘莲听薛蟠要求,正要立刻拒绝,又生一计笑道:“你当真要肏?”薛蟠连忙点头:“想得紧呢!”柳湘莲道:“既如此,你便先伺候了我,若是伺候好了,便叫你在上头一回。”就将双腿打开跨坐榻上,叫薛蟠来吃他的肉屌。
薛蟠见柳湘莲竟轻易松了口,自然大喜,湘莲说什么便应什么,立刻跪下去。柳湘莲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薛蟠一个黑毛脑袋拱在他腿间吃那肉屌,将一根屌儿含得梆硬,龟头衔在口中晶亮亮如红鸡蛋,舌尖又去钻那眼缝。薛蟠生性浪荡,却没怎么吃过男人鸡巴,只将对付女人牝户那法子使在柳湘莲身上,把麈柄含得粗粗长长,卵蛋硬胀,狠狠跳动,磨弄一会,含吮一回,突然深深吞进,喉间绞紧,一下将湘莲阳精榨出,吃了一嘴浓精。薛蟠笑道:“浓的呛人!”却见湘莲泄精后眉眼懒怠更显风情,心里更爱,捧着湘莲阳物亲亲不休。
湘莲叫他伺候一回,正是神酣情倦时,薛蟠便觉机会来了,去亲湘莲嘴儿,在他腰间摸索,倒摸得一手硬梆梆腹肌,原来柳湘莲是练家子,虽然看着白净文弱,身上却比薛蟠更健,只是素日穿着衣服不大明显,薛蟠倒也不是纤弱之流,只是他怠于拳脚,又爱享乐,只得一身腻肉,自然比不上湘莲身型。薛蟠从前更爱女子香软肌肤,如今摸了湘莲身上,又觉男子筋骨也是个销魂去处,一只手便黏在湘莲腰间不肯撒手了,亲亲湘莲胸腹只觉爱不释手,正沉迷淫欲间,突然后穴被入了手指,竟是湘莲急不可耐要来肏他,薛蟠急得大叫:“你怎的出尔反尔?”湘莲却道:“我只说若你伺候舒坦了便叫你在上头,一则我并未舒坦,二则只是叫你在上头,却又没有叫你肏我。”端的是个地痞无赖,薛蟠还欲再争,屁穴被湘莲入开几下,那话儿便顶了进来,将薛蟠一腔抗议都转成百转呻吟。
薛蟠被他抱在怀里,骑在湘莲腰上,倒真是在上头,只是屁股吞着湘莲肉具,弄得臀内胀狠,骚水直流,他被湘莲肏得遍体汗流,道:“小柳儿,亲亲,许久未这么快活了!”湘莲一边狠命送迎,一边问他:“又是胡说,你那个新妻难道就不快活?”薛蟠哼哼唧唧,抠着湘莲肩膀道:“你的快活与她的快活不同,她是个火爆脾气,我稍想放肆些便要发火,实在扫兴。不过到底是小姐身子,也是又白又软,又香又甜……”湘莲听薛蟠如此无忌,大肆分享夫妻房事,心中吃味,倒将薛蟠压下,提起薛蟠双腿架于肩上,捣得更狠更重,道:“我自是比不上她的,既不软也不香,是个粗皮夯肉的臭男人罢了!”薛蟠快活无比,连连呻吟,哪顾得上湘莲吃味,喘气道:“你自有你的好处,与她相比作甚么?”又伸手去摸自己屁股,他那肛穴正死死箍着湘莲性具,夹得紧紧,绞得死死,一根红白长物将黢黑屁股捣得白浆牵带,滑不溜秋。薛蟠笑道:“小柳儿的好处可在此处哩!”
湘莲恨他侈欲荒淫,竟真拿自己与妻妾相比,可话头也是他自己提的,焉能怪罪薛蟠?他突然回神过来,想自己一心要一贞洁女子,却偏与薛蟠这等贪声逐色之人搅和在一起,他欲求一绝色,可薛蟠又如何能与绝色相提?此时此刻与薛蟠缠绵云雨,心下却酸涩泛苦。当日薛蟠将他比作优伶之流,轻薄殷勤,被他痛打一顿,如今薛蟠屈居他下,他却与那外室粉头有何区别?昔日嫌弃三姐淫贱名声,到如今,他倒真成了那淫贱之人。奈何醒之晚矣,如今他与薛蟠已是浓浓切切不分你我,就此分手,且不说薛蟠不干,连他心中竟也不舍起来。于是一时间湘莲心中七颠八倒,竟不知待薛蟠是何时变了心思又生了何种心思,情乱下更将薛蟠狠入,一个空了一月正寂寥,一个才得心意不顾死,一个纵情仰套不顾屁门透穿,一个狠命抽送不顾麈柄闪折,似禽兽交媾,兴发情浓,只将一口肉穴插得唧唧哝哝,淫水汪洋。薛蟠被柳湘莲怼在床角肏得满脸通红,口中津液乱流,下身龟头又开始扑哧哧吐精,他哀叫起来:“小柳儿,心肝儿,你薛哥哥受不了了,好兄弟,好二弟……”口里胡乱颠来倒去叫着湘莲,却只把柳湘莲叫得更兴,按着薛蟠腿根狂肏狠干,又将薛蟠干得屁穴肿翻,手脚酥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叹道:“小柳儿今日真要弄死我了。”湘莲沉默不语,只亲薛蟠脸颊。薛蟠不知他心中思绪,只道湘莲风月手段,笑着与他亲亲相拥,于是两个人又搂作一块,似夫妻同眠了。
却说金桂在家久候薛蟠不至,便猜得薛蟠又去哪里鬼混,她叫来小厮一问,才知薛蟠是去寻那结义兄弟去了。金桂暗恨,心道:“我素日只提防他屋里那个如花美妾,却忘了还有个粉头戏子。”于是也将湘莲恨上,又想柳湘莲到底只是男人,便先不提他,只将其他人对付了才是,便顾自筹谋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因久未与湘莲亲近,薛蟠便留宿一晚,直至次日方归。他衣衫未换,酒气尚留,才一进屋就被金桂逮到现行。金桂见薛蟠衣衫不整,开口骂道:“等了一夜不来,你去外头做什么了?”薛蟠道:“不过是去与我那义弟吃个酒,因天色太晚就在那过夜,并未做什么。”金桂冷笑,伸手打了薛蟠一掌,又伸手去捉薛蟠裤裆,果然摸得一手湿淋,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家里的清水牝不入,倒去玩外头的屎屁股!叫你长个毒疮作个烂根行货!”薛蟠捂着裤裆也气,梗着脖子骂:“该死的泼妇,我不过去吃个酒,又碍着你什么事?你倒这样咒我?”金桂洗手唾道:“下流东西,你打量着我不知道,家里藏着个美妾,外头养着个粉头,又看我家绝了户,没有父亲兄弟,孤儿寡母好欺负,便将我诓进来替你收拾烂摊子,呸,想得倒美!”薛蟠听得恼火,又听金桂戳穿,怒从心起,揪着金桂领子要打,金桂立刻哭叫起来:“天杀的王八,滥污贼禽兽,如今倒又要来杀人了!”丫头小厮听见里头动静,忙进来又拦又劝,薛蟠怒火中烧还要再骂,金桂却眼儿一翻晕了过去,唬得众人手忙脚乱,薛蟠也被吓醒,以为自己欺晕了金桂,忙叫人去请医来瞧。薛姨妈得知薛蟠夫妻争吵,奔奔来了,既骂薛蟠混账糊涂,又怜金桂受欺吃苦。
金桂舒舒转醒,一睁眼便捂着脸哭,几将自己又哭晕过去,茶汤不进,装起病来,医生来瞧,说金桂“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床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只得又将湘莲抛之脑后,一心哄起金桂,赔礼道歉,赌咒发誓自己日后绝不再犯,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于是从此总在金桂面前矮了一头。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更是霸着薛蟠不放。后来又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如此一来,薛蟠又是一月未见湘莲,他知湘莲素爱串戏,常叫小厮送些戏文本子过去,又封二十两银子供湘莲取用。柳湘莲掂着银子笑道:“他如今倒真将我当粉头戏子来养了,竟打发你来送这些。”于是又叫小厮原封不动送回。薛蟠听了小厮转达,便知湘莲动怒,柳湘莲虽如今与他相好,却仍是正经人家,他拿银子去送湘莲,倒又将湘莲当作玩物取乐了。薛蟠悔道:“错了!错了!”便要去找湘莲解释。奈何金桂近日看得甚紧,竟是一时不能脱身,终于等至日后才寻到机会来找湘莲。
他去柳湘莲家中寻人,却扑了个空,柳家小厮道湘莲又去串戏吃酒,不知何时才回。薛蟠知柳湘莲是使性避他,只好又去找人。却说湘莲见薛蟠不来,又将自己养同外室,心中傲气上来,也不去见薛蟠,径直去找宝玉。宝玉近因大观园各人散尽,晴雯病逝,芳官等人被撵,迎春许配孙家少祖,园中各姐妹散的散,尽的尽,连宝钗也因前几日查抄大观园一事匆匆寻了借口搬走,黛玉身子也不好,更觉园中冷清,萧瑟寂寥,得知湘莲邀约,好容易有件高兴事,自然痛快应下。两人都心事满怀,便也未请其他人来,只他二人饮酒串戏。湘莲笑道:“宝兄弟,可是许久未见了。”宝玉道:“近日事多,才不见你。”湘莲道:“既如此,今日便不谈闲事,只话风月。”宝玉亦同感,与湘莲闲话。
湘莲串了两戏下台,脸上脂粉未去,便落了席,宝玉道:“柳兄方才一曲似有心事,可是有什么事吗?”湘莲道:“倒也无事,不过是一时心中伤感,觉得人世无常。秦钟已经家去,不知何时再见。你那令姨表兄又娶了亲,不大往外头来。你又不在,我身边竟一时没有个说话的人了,所以今日才请你来。”湘莲一言正说中宝玉心事,宝玉亦伤感起来,道:“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他想起宝钗和香菱,道:“薛大哥哥那位夫人,你可知道品性?”湘莲冷笑:“我如何知道?”宝玉叹道:“薛大哥哥成亲前我还见过香菱,与他说起这位夏家小姐,倒替他耽心虑后。”柳湘莲本就因薛蟠娶妻一事心存芥蒂,如今听宝玉又提此事,微微不快,道:“今日是你我兄弟在此,休提旁人。”宝玉听了甚异,暗想湘莲与薛蟠已成结义兄弟,怎么又作出这般模样,难道薛蟠死性不改,又不知如何轻薄了湘莲?他正疑惑,就听小厮来说:“薛大爷来了!”竟是薛蟠打听了宝玉去向,猜湘莲必定来找宝玉,才来此地寻人。
柳湘莲一听薛蟠来此,脸色立刻冷下,道:“你那令姨表兄既来了,我就先走了,你与他叙话吧。”便起身要走。哪想薛蟠腿脚倒快,跟着小厮便闯了进来:“好兄弟,你要往哪儿走?”宝玉本要挽留湘莲,又见薛蟠闯进,不好开口说话,见这二人氛围尴尬,想走,湘莲薛蟠却恰好挡在门口,一时竟也走不了,只能坐在椅上如坐针毡。
柳湘莲见薛蟠殷勤模样,又觉烦躁,冷笑道:“薛大公子如今贵步临贱地,不知有何指教?”薛蟠道:“好兄弟,我知做错了事,今日是来赔礼道歉的。”湘莲道:“这可使不得,我等轻贱之人,怎能受你薛大公子歉礼?”薛蟠见他油盐不进,急得赌咒发誓:“好柳儿,小柳儿,我对天发誓,实在没把你当那起子人,只当你是亲肉心肝,不敢小瞧你半分的!”湘莲听他剖心立誓,并不受用,冷道:“好个没脸的东西,在这赌咒发誓又有何用?如今你家有娇妻美妾,自是用不着我了,倒不如就此分手,来得干净了事!”宝玉听他们二人越说越奇,想那柳湘莲先前与薛蟠如此交恶,怎得一转头就与薛蟠相好欢情,甚至如今眼瞧着还有几分情真意切?他自觉不好多待,又怕再听到什么,忙道家中尚有要事,连忙带着茗烟走了。宝玉一走,柳湘莲也要走,薛蟠却不让他走,拉着柳湘莲入屋就亲。柳湘莲脸上脂粉还未来得及搽,就被薛蟠亲了一口脂粉,薛蟠苦叫:“心肝儿,何苦说这话来气我?我听了伤心,你也伤心,如此伤人伤已又是何必?”
想那柳湘莲自薛蟠成亲后,心里总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终于尝到三姐昔日滋味,当真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他当日鄙弃三姐名声,虽未直言,心中却认三姐不配。如今薛蟠娶亲,夏家小姐是门当户对,又是女子,即便再泼辣跋扈,他也无可相匹,现如今不配的人倒是他自己了。思及此处,柳湘莲便觉怏怏不悦,伯虑愁眠,如今薛蟠言行又将他当外室妇人来养,家中贤妻美妾,外头吃喝嫖赌,身边娈童娼妓未断,他虽与薛蟠是结义兄弟,然与那等娈童又有何区别?于是悲从心来,怅然道:“如今伤心,不过伤心一时,只怕将来分手,便更伤心一世。”薛蟠不解其意,湘莲取下鸳鸯剑上那块玉璏还给薛蟠,道:“你我之缘皆从此璏而起,如今我既还你,你我便当两不相干,从此干净。”薛蟠握着玉璏,见柳湘莲当真要与他就此分手,怒气丛生,道:“我就知道,你见了宝玉,便觉得我不如他,如今倒要舍我而去了!”
湘莲震惊,哪知薛蟠吃起宝玉酸醋来,薛蟠只道:“从前学塾里,你就只与宝玉秦钟他们玩,他们是那等子阳春白雪,我就是下里巴人,他们是高人雅致,我是粗人低俗。如今你要与我分手,定是那秦钟不在,宝玉空了,你就要去跟宝玉相好,把我丢在一旁再不管了!”湘莲听薛蟠一番胡说,气得发抖,按下剑鞘气道:“好,好,在你心中,我便是这等薄情寡义之人。既如此,你又何必与我纠缠,只当我与宝玉有情,自回家去与你那妻妾好去吧!”竟是与薛蟠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他二人一个嫉宝玉从前情谊,一个妒金桂结发之妻,竟是两两含酸拈醋起来,偏又心口不一,拌起嘴来,将对方戳得锥心剜骨,将自己刺得血肉模糊。正是:
叹嗟浮世策名利,人人斗作机心起。
生俱相效皆贪爱,嫉妒愈增侥巧重。
早悟前途不如意,回头便许生与死。
百年限来多无常,无情慧剑孤贫事。
却说上回薛蟠与湘莲大吵一架,各自怄气,宝玉仓促撞见,心中惴惴不安,思来想去,又去寻薛蟠说开阐明:“大哥哥,那日走得匆忙,有些话竟忘说了。我实在不知你与他有情,倒惹出一番误会来,今儿便是向你来赔罪的。”那日薛蟠与湘莲分手后心中亦悔,才想明白若湘莲当真与宝玉有意,早撇了他去宝玉那头,何苦等到今哉?实在是抹不开面子,便一味与湘莲强拧,时至今日也不肯低头。薛蟠道:“宝兄弟何必道歉,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与他……罢,不提也罢。”宝玉道:“虽然如此,可是我倒有句话要说给大哥哥听。他原是个素性爽侠,不拘细事的性子,如今为了大哥哥,竟也惹出这等儿女情长心思来。可见他待你实在情真,大哥哥却别因我的缘故辜负了他的心意才好。”薛蟠叫屈起来:“我难道待他不好?他从前如何待我,我可曾与他计较半分?”宝玉道:“从前是从前,如今你们既已相好,又何必再翻旧账?你翻你的,他翻他的,如此纠缠不清何时才了?况且你疑他与我有意是信口胡诌,他气你娇妻美妾是既成事实,若真要翻起旧账,倒是你没理了!”薛蟠哪里想到竟是自己没理,气叫起来:“他头先要娶那尤家小姐,我几时说过半个‘不’字?还替他买了房子,做了聘礼,怎的轮到我便成了我没理了?”宝玉道:“可他终究未娶那尤三姐,如今他二人是参辰卯酉了不相干了,又如何与大哥哥混为一谈?”薛蟠道:“他若真娶了那家姑娘,难道不会如我一样?”宝玉一时噎住,只道:“我不敢说。”薛蟠似是找到底气,立刻理直气壮起来:“当日他与尤三姐修成正果,难道就能从此守身如玉了?他从前也是个花花公子,既然他做不到,为何反而要来强求我呢?”宝玉叹道:“柳二哥现如今倒有效仿元钦孝宗之意,大哥哥却只当他是露水姻缘,也罢,你们如今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便也不再强劝。正是:
我有一心人,指望长偎倚。
迢迢远行客,寂寂秋风起。
失意几微间,所思如梦里。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宝玉既来,薛蟠便请他家去吃饭,才走进院内,远远就见香菱走来,宝玉笑道:“香菱姐姐。”香菱却道:“我如今叫秋菱了,宝二爷。”薛蟠愠道:“名字也是乱叫的,谁改的?”金桂倚门笑道:“是我。”薛蟠见是金桂,心里头先怵了半分,又见宝玉在场,自觉无颜,便也不管香菱,只含糊过去,再不提他。
宝玉这头劝了薛蟠,那头又劝湘莲,道:“我那日去他家里,倒是见到了薛大嫂子,果然生得标致,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湘莲已听金桂替香菱改名一事,叹道:“也是个可怜女子。”宝玉笑道:“既如此,薛大哥哥有了这样一个彪悍人家,冷落些你也是常理,你也该体谅他才是。”柳湘莲道:“我并不为这个,罢了,此事多提无异,你我还像往常一样,只当没你这令姨表兄的事。”宝玉便也不再劝他,只与湘莲于往常无异。
却说薛蟠本与湘莲只是怄气几日,想湘莲日后便也气消,就又去找湘莲两趟,然而都被湘莲拒之门外。薛蟠一股犟气上头,也不再理湘莲,只管过自己日子。恰巧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薛蟠本就是个“得陇望蜀”的,见宝蟾如此,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与那戏子分手,现又看上了宝蟾,只剩下一个香菱,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更觉金桂贴心,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去请香菱到她屋里将手帕取来,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折挫惶惶不安,不知何处得罪金桂,听了这话忙来房里取,果然撞见薛蟠与宝蟾要行好事,薛蟠倒未多少在意,奈何宝蟾见香菱撞破自觉丢人,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要死要活起来。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将香菱斥骂出去,金桂便趁机柔情百意,只叫薛蟠与宝蟾在香菱房中成亲,将香菱叫到自己屋子里来,夜里百般磋磨,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不过半月光景,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又因这些时日宝蟾只在他屋里头,跟着金桂的只有香菱,便一口认定是香菱所为。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护着香菱。金桂见婆婆如此,益发嚎啕大哭起来,誓要薛蟠给个说法。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又叫发卖香菱,金桂又与薛姨妈隔着窗子吵起来,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宝钗又自己出面领了香菱回去,才算暂且息了此事。
自此之后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香菱虽被金桂赶走,却还剩个宝蟾。先头宝蟾还作出一副温小伏低样子,然香菱去后,薛蟠不耐金桂,她便自觉与薛蟠情投意合,又是个烈火性子,便把金桂忘在脑后。金桂每每作践,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因近日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贾母黛玉身上都不好,贾母便叫宝玉拣个日子去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又叫茗烟去请湘莲。湘莲正好无事,便也同宝玉去天齐庙烧香。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他也不过是借着还愿之名出来散心走走,于是吃过饭便和湘莲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复回至静室安歇,遇见当家的老王道士。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
宝玉道:“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茗烟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湘莲一人。宝玉湘莲挨在一处,一个粉蒸玉琢,一个形容俊俏。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湘莲先道:“打嘴的东西,没的在这乱说什么。”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湘莲道:“信他胡说。”手边长剑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湘莲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于是只留湘莲一人。
王一贴说:“相公眼下青黑,显是近日劳倦怠乱,可要一贴膏方不成?”湘莲笑道:“不过是有些琐事缠身,若要医治,你那‘疗妒汤’倒也使得。”他知宝玉问此是为金桂香菱的事,此汤若能疗金桂之妒,何愁不能解他之困?王一贴道:“凡天下妒者,其间情痴色鬼,狡悍淫妒,不过一个情字。”湘莲听他隽语,不由洗耳拱听,王一贴道:“我观相公却有七杀孤星之命,火陀凑合之运,若是女人得此性,只好偏房为使婢。若是男人,七杀居命落闲宫,巨宿羊陀更照冲,若不伤肢必损骨,空门僧道可兴隆。若是能舍得一个妒字,便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湘莲一惊,又想起那跛腿道士来,知王一贴此言不假,王一贴道:“邪念纠结,如草生根,渐至洪胀腐溃,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湘莲默然不语。
却说薛家金桂又与宝蟾拌嘴,赶了薛蟠出去,薛蟠实在厌烦,想往荣府去找宝玉,又听宝玉替贾母去天齐庙还愿,要一两日才归,于是便借口也替家里还愿去,登马直往天齐庙去,只将金桂宝蟾都弃之脑后。宝玉功课才结,竟见薛蟠来了,心头突突直跳,心道:“上回他才疑我和柳二哥有情,如今倒又让他遇见,岂不添难?”正犯难间,薛蟠便闯了进来,笑道:“宝兄弟,可是叫我好找。你倒清闲,把我撇在家里头,自己躲在这里偷懒。”宝玉道:“薛大哥哥可是冤了我了,我那里是躲懒,不过是来替家里祈福罢了。”他正想引薛蟠出去,再叫茗烟请湘莲再走,免得两人碰见再惹出什么误会来,谁想李贵迎头便道:“宝二爷,柳相公正等您去见呢。”薛蟠道:“怎么,你还请了他来?”宝玉道:“实不相瞒,柳二哥近日也不大好,才请他来一起散心。”薛蟠笑道:“可被我逮到了,还说你不是来偷懒的?”宝玉讪讪,也不说话。
湘莲正等宝玉要走,茗烟却来了,笑道:“柳二爷,我家二爷说了,他尚且要耽搁一会,请您去客室等他。”湘莲道:“可是你家二爷功课未结?”茗烟笑道:“是呢,二爷怕您等急了,叫我先来带个话儿。”湘莲不疑有他,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客室等你家二爷无妨。”茗烟引湘莲去了客室,此处乃是专供香客借宿的房间,茗烟笑道:“还请二爷稍等。”便走了出去。湘莲坐于房中正等宝玉,那想来的竟是薛蟠。原来薛蟠总寻湘莲不到,如今乍知湘莲在此,便求了宝玉通融,将湘莲叫到客室见面:“好兄弟,如今要见一面,竟难如登天了!”
湘莲见薛蟠来了,便知是宝玉受了薛蟠唆摆,心下愠怒,道:“宝玉去了哪里?”薛蟠道:“他功课已了,自是家去了。”湘莲道:“既如此,我也要走了。”薛蟠忙拦住他,道:“好兄弟,难道如今你连见我一面也不肯了?”湘莲多日不见薛蟠,如今见了本尊,亦是微微动容,然而想起王一贴的话来,又横下心道:“薛大哥,你我结义兄弟一场,也是缘分。如今你已成家,我也不想与你多缠,不如从此了结干净才好。今后我只当你是我结义大哥,你仍叫我二弟,咱们还是从前兄弟情谊。”薛蟠道:“你我何曾有过兄弟情谊。小柳儿,你明知我心里只将你当卿卿来待,却成心与我怄气,才说这样的诛心话来刺我。”又从怀里摸出那块玉璏来,道:“这样东西我无时不刻不离身,即使看在这块死物面上,你也不该将我立刻打死,连个辩白机会都不给我。”
湘莲见到那块玉璏,也意外薛蟠竟时刻带在身上,他立刻疑薛蟠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故意带上玉璏来图他心软,可不论薛蟠有意还是无心,柳湘莲的心的确是软了一些,口气也柔了下来,道:“我并不是气你这个,只是……”他顿了顿,歉道:“只是你我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法,你已成家,将来也要子嗣,而我虽无三姐姻缘,可也总要娶一女子,与其拖泥带水,倒不如趁早断了干净为好。”他这话自是半真半假,却叫薛蟠信了。薛蟠奇道:“你我各自成家又有何妨,难道世间哪个男子成了家便断了其他缘分,好没道理。”湘莲见与薛蟠说不通,又不好将王一贴的话道出,只好道:“你那嫂子是个凶悍性子,我不欲惹祸上身,也不想似内宅女子与她争风吃醋。”薛蟠笑道:“原是为了这个。这有何难,只不叫她知道便罢了。”于是将金桂行径于宝蟾之事种种交托,道:“她二人皆是烈火脾性,虽也娇俏可爱,但凡吵起嘴来,全家竟无一人能劝的,连我母亲和妹妹都唯恐避之不及,只叫她们自己吵去。她如今心思皆在宝蟾身上,定不叫你为难。”薛蟠听后却想,如今他对薛蟠竟是隐有情真之势,然薛蟠离了他好似也无甚损失,还将宝蟾纳了妾室,如今他屋中一妻两妾,将来不知又会不会来个冬菱玉蟾的,即使与薛蟠重归于好,终也没有结果,又想起王一贴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话来,于是更加踌躇,然薛蟠缠得正紧,无奈只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收下这礼。”薛蟠见湘莲松口,以为湘莲回心转意,将玉璏塞入湘莲手中,笑道:“小柳儿,我就知你心里有我的。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不说那些混账话了,若再叫你伤心,便叫我嘴上烂了舌头,脚心流脓,这辈子不得好死。”湘莲心头一跳,忙去捂他嘴巴:“好端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又没说不信你。”薛蟠趁机握住湘莲手,笑道:“那么你是不气我了?”湘莲叹道:“人生宿命,盛衰寿夭,富贵贫贱,皆无常也,倒非我一心能为。若真有因果报应一说,便当我是自作自受吧。”便将王一贴的话忘在后头,与薛蟠重修旧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虽说湘莲肯与薛蟠重修旧好,但宝玉仍不安心,后又亲去湘莲家中登门致歉,亲得了湘莲宽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后来贾政见他近来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又叫他去家塾习学八股文章,宝玉便又被拘在家里不得出来了。
薛家里,金桂才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奶奶在这与我争风吃醋,怎么不与人家那个正头主子争去?大爷如今满心满眼只装着他了,哪里还有我和秋菱的位置?奶奶倒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不去与他计较,倒来拿我和秋菱出气。”金桂大惊,竟不知何时薛蟠又勾搭上那个,宝蟾冷笑:“奶奶如今是耳聋眼花了,昨儿大爷还叫老苍头给人送了一双靴子过去,又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金子银子,好端端的送双皂靴过去,奶奶难道连这都想不明白?”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既骂薛蟠又骂宝蟾,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和宝钗一同过来,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连男女也不分,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忍下气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我如今连外头的野汉子都不如,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与你哥哥是结义兄弟,是来久了的,成日勾得你哥哥不着家;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我如何比他,又如何比秋菱。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又想起金桂来,问道:“这几日你哥哥都不在家,难道竟是去找那个柳相公了?”宝钗道:“我那里知道呢,哥哥也不跟我们说过。”薛姨妈叹气:“你是个懂事的,你哥哥却总拎不清,既成了家,还与外头那些人不三不四,既勾了人家,还要叫家里头不得安生,倒惹得两头受气,自己难受,阖家也不得安生。若柳相公是个女子,你哥哥既喜欢他,只把人收了进来,要闹也是家里一闹,笑话不到外头去。如今却是个男人,你那嫂子又爱拈酸泼醋,如今已经闹得这样笑话,他日叫大家都来见了家丑才算了了。”宝钗不好直言薛蟠房内事,薛姨妈道:“罢,你一个闺阁女子,不要探听这些事才好,今后只和秋菱守着自己屋里,由他们闹去,横竖出不了这个家门,别叫外人看笑话就成。”宝钗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们自管自己的,哥哥和嫂子之间的事,由他们闹去,我们以后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却说薛蟠现下乐得自在,自与湘莲修好,他又不将心思放在家里头了,只将金桂和宝蟾两个烫手山芋丢在家里,自己躲了出来,常厮混在湘莲这处。前儿夜里才见湘莲鞋子旧了,昨日便叫老苍头送了双乌皮皂靴过来。他如今学乖了,送礼全然不似往常打赏娈童之风,只观湘莲缺什么便送什么,湘莲便不好推诿,只能连着银子一同收下,否则便是矫情之态,或是仍心存芥蒂。
“小柳儿快拿这鞋试一试罢,若是不妥,再叫他们重做双来。”薛蟠将湘莲按在椅上要替他试鞋。湘莲时常浪迹浮踪,脚上鞋袜不知折损多少,才买的新鞋不过几月便又旧了,薛蟠替他做了一双缎锦厚底鹭鸶云纹乌皮皂靴,将湘莲脚底托在掌心,亲自替湘莲试鞋,笑道:“若这双做得好,便叫他们再做两双建绒的来,冬日里穿着也舒心。”湘莲道:“极好。”便将那新鞋穿上了。薛蟠仍托着湘莲脚心不放,道:“近日宫里元妃病了,荣宁二府乱糟糟的不成气候,我想这过几日便不在家了,到南边置货去,想约一个人同行。”他握着湘莲一脚,捧在怀里道:“当日二弟一路从平安州护送我回京里,如今可愿再护送我一遭?”柳湘莲抬脚踩在薛蟠肩头,因是新做的靴子,鞋底倒也不脏,笑道:“我道好端端的送我鞋子作甚么,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多后事与前因。”便一脚将薛蟠踩得直往后倒,他用力不重,薛蟠便趁势抱住湘莲腿脚,笑道:“小柳儿虽非大罗神仙,也是盖世英雄了,若非如此,哥哥怎会求你这桩事呢?更何况,你我离了这里,岂不更清净些?”便将手指往湘莲脚底心勾了两下。湘莲踢他一脚,收回脚来,冷哼道:“你要与我做那淫奔燕侣,我却还不肯呢。”薛蟠忙从地上爬起,见湘莲背对于他擦剑,便知湘莲是应了此事。
他从身后环上湘莲,亲上湘莲耳垂,口里只叫:“小柳儿,我便知这世上只你最疼我了。”
柳湘莲如今十八九岁年纪,正值年壮气锐,修皙修长而白皙清俊,舒眉朗目,丹凤眼,卧蚕眉,潘安貌,偏又人高马大,即便涂脂抹粉,也少见女气,薛蟠本就为湘莲容貌倾倒,如今两下交心,更看湘莲如何如何仙子一般,即便是给仙子压了,也是心甘情愿,于是又魔怔起来,捧着湘莲脸颊要亲。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