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
元稹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只是心喜非常,感动非常,将白居易搂入怀中,道:“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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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白府时就私定了终身,如今真真是将私奔做成了。回去后,元稹便买了红纸蜡烛,二人简单地成了亲。元稹道:“跟了我,你怕是要吃苦了。”
白居易握着他的手,笑着摇头,“我不怕。”
待殿选结束,元稹授官,正是文官最起家之良选的校书郎,身闲事少,俸禄却不少,元稹便开始精心地养起了白居易。
白居易本是高门贵女,以往的吃穿用度比现在的好上千倍万倍,但与元稹私奔后,她却也不嫌弃。山珍海味,粗茶淡饭,都是吃的,哪里分得三六九等了?
元稹却是怜惜她,得了一匹好布,就连忙给白居易裁了做新衣。白居易既是粗服乱头难掩天香国色,何况是一身翠生生红艳艳的石榴裙,只衬得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而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真真是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正值二人浓情蜜意时,元稹却是接到了白府的信,说白居易思郁成疾,亦是香消玉殒。
如此噩耗,怎不让元稹悲痛欲绝,可白居易却好生生地待在自己身边,又怎么说的通?莫不是自己早知伊人已逝,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幻境罢了?又或是那人乃妖精所化……
元稹不忍同白居易决裂,只在深夜时将白府的信给白居易看。白居易一见,便面色煞白。
原来此白居易非彼白居易,乃白府的牡丹精所化。那日他在檐下,因不忍眼前开得正盛的牡丹为雨所打,便抬手一挡,牡丹吸了元稹生气,这才成精。又见元白二人情深似海,不忍其断绝,便在元稹离开不久后,化作白居易的样子去长安长长久久伴他。
可是如今伊人芳逝,她也被识破真身,又如何能再陪元稹?还不等牡丹精哭完,天就降下一道惊雷打在牡丹精身上。登时,她便化作牡丹花瓣,散了满室,大风从窗外灌入,元稹只来得及护住身前的花瓣,而其他的,便被风吹到了外面。翌日,小厮打扫庭院时,只见一个院子都是牡丹花瓣,可这个时节牡丹不开,院子里也不种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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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元相国一生未娶,却是十分喜爱牡丹,几近将牡丹当做了妻子。而他仙逝那日,城中的牡丹一夜之间开得极盛,又败得极快,但那时并非牡丹花期。又言,元相国有一发妻,早年染病而逝,生前最是喜爱牡丹,元相国这才种牡丹睹物思人。是真是假,零零总总,早已沦为坊间传言,野史之谈,泯然于世。笔者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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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致仕的这年已经五十有二,同僚们依旧精神矍铄,而我只有满身病痛,日日遭受折磨,于是我连上了几份奏折,陛下才同意辞官返乡。
我自中举以来,宦海浮沉,拜过平章事也贬过官,后任通州刺史六年,终于致仕,尔来二十有五年矣。说是衣锦回乡也算不上,毕竟只带了一个小童,但我也没有回洛阳去,而是去了江南的小院。
这座小院是当年我与亡妻生活的地方,推开门一看,庭院荒芜,杂草丛生。墙壁台阶上生满青苔,昔日的花卉生的生,死的死,能活着的都长出一大片,比如紫薇花,红艳艳一片,几乎要跟天边的落日相融,再比如石榴花已经全部凋谢,石榴也烂在了地里,只偶尔被几只路过的鸟雀啄。此时此景,倒真有几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凄凉。
小童过来跟我说,墙角的枇杷树已经撑破了房顶,要不要给砍掉。我转头看向那棵参天的枇杷树,绿油油的,上面垂着许多枇杷,色泽鲜亮,很是诱人。想起亡妻非常喜欢吃枇杷,这棵枇杷树还是她种下来的。
2
亡妻名居易,出身太原白府,为簪缨世家。其实我与她并不相配,我不过一穷苦书生,父母双亡,借住寺庙,靠着抄经书换些口粮度日。
那日正值佳节,亡妻随家人游至香山寺附近,玉佩不慎遗落,恰好被外出的我捡到,便有了这段姻缘,从此地老天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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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寺后院种了一片香梨树,那会正好开了花,香气扑鼻,又逢佳节,便有许多人跑来闻香,有的捐了点香火钱只为摘几朵带回去。
我正好抄完一段经文,顺着游廊走去前院,却迎面撞上一个人。我只闻见阵阵香风,不同于梨花的香腻,是一股清清淡淡的熏香味。我并未看清她的容貌,也不知她听没听见我的道歉,只见她急匆匆地走过,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却踩着一块玉佩,想必是她掉的,拿起一看,日光穿过玉佩,浮现出“乐天”二字。
莫非,她叫乐天?我如是想道。
后来在书院做夫子,我又见到了她。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也是,仅靠一个背影怎么能认出人来呢?这时的她梳着男子发髻,着一身水红色圆领袍,袍摆的暗纹随着她的行走隐隐流动,就好像一池春水柔波,几乎要将我的心揉皱。
当她说自己姓白字乐天时,我已然知晓她是女扮男装来读书,只惊讶一会,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念起书来。
有次说到周幽王宠褒姒犬戎犯界,戏诸侯一笑烽火台,众人大笑,乐天却独自问我,“先生,你也认为褒姒是祸水吗?”
我没有作声,只沉默,她却看明白我的态度,只叹了一声:“我以为先生不会这样想的……”
我一笑,道:“为何?”
“先生岂不闻‘岂有女子颠乾坤,从来奸佞覆乾坤’?若不是君王昏庸,又怎能因一个女子而亡国呢?把亡国之事推给女子不过是做错事的借口罢了。何况女子中未必没有贤才,嫘祖、孟母难道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赞同道:“是我狭窄了,乐天这番话在下受教。”
说完,我又向她做了一礼,她吓得连忙扶起我,说:“哪有夫子向学生作揖的。”
我眨了眨眼睛,笑道:“这叫不耻下问。”
却逗得她展颜一笑,如春晓之花,中秋之月。
3
我与乐天日渐亲密,经常往来。等到夏天时,书院里的果子熟了,我们也去摘了一点,做起“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的乐事。
她爱吃枇杷,但书院的枇杷又酸,每次吃便皱着一张脸,却不厌烦,有时还写几首诗来,倒不是写枇杷,而是写枇杷花,什么“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什么“春尽忆家归未得,低红如解替君愁”,我拿起一看,笑道,你把解语花放哪呢?我看这海棠、腊梅也是可与之一较高下的。
乐天却摇头,“俗了俗了,这些可都是文人所喜爱的花,拿它们跟这枇杷花比不就是俗了吗?”
“名士自风流,在你眼里俗的,在别人未必不是雅啊。”
她一笑,“比来比去做什么,我还是喜欢吃。”说完,又剥了一颗枇杷扔到我嘴里,酸得我差点把棋盘给掀了,她却笑着看我,一副很期待的样子。我仔细一看,原来她的白子已是死局,就等着我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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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快乐的日子也有结束的时候,秋天一过,乐天的家人便催着她回家,说是母亲病重。
临别那日,我站在书院门口送她。书院建在山上,有很长一段台阶,我见她三步一回头,分明极其不舍的样子。又想这几天她的异样,忍不住想开口问她,但已至分别,说再多也不如一句珍重。
山间的桐花烂漫,风一吹便抖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恍惚间,我想起某夜在她桌上看见的诗:“……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那时我调侃她,这是想哪位姑娘了。她虽看着我,脸上却浮上半片红晕,但也不扭捏,“只不过是看山上遍地都是桐花,桐花又有相思之意,乱写罢了。”
东扯西扯又换了个话题,我也没有继续追问,此事一揭而过,她却不知,我后来和了一首,“……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思君瘦如削,满地桐花落。”
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就在我转身之际,忽听到一句“先生,我的玉佩,你还没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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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乐天定了情,那块玉佩她也没要回去,说是留作定情信物,我身无长物,只好将那夜和的诗相赠,她看了满心欢喜,又道:“好啊,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惦记我了。”
我说,“是啊,一见钟情。”
她却莞尔一笑道:“我对先生也是一见钟情。”
我讶然。
她道:“那日去香山寺,在游廊上看见先生,我就想世上竟有如先生这般气派的男子……却不小心撞到了先生。”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我想,那块玉佩大概是她故意落下的,但不管怎样,真算得上是三生石上旧精魂。我与乐天,也不知前世积了多少的福分,才能在香山寺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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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乐天回了家,我也辞去夫子之职准备秋闱,我想以后乐天跟着我,我总不能还是布衣之身吧。
却没想到,乐天的父亲已为她定了门亲,催她回去就是为了要她跟人成婚。乐天却以死相逼,还说出了自己是双儿的秘密。
乐天的父亲当年很想要女儿,她的母亲生出她后发现是个双儿,却为了固宠隐瞒了这件事。双儿本为不祥之人,何况又是要嫁入那等皇亲国戚之家的。
白老爷大怒,被气到昏迷,乐天也不知所踪,我听说以后就立刻出去找人,一直找到深夜。此时正值深秋,寒风彻骨,忽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我被震得心慌,生怕乐天在外出个好歹,却见乐天站在书院门口,看着我,满脸凄切。
我上前去抱住她,她在我怀里大怮,哭完第一句就是,先生,你带我走,去江南。
前不久秋闱放榜,我已有名,来年就是春闱……我看着乐天的样子,已没往日的活泼模样,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想必不如意。便说,好。
7
我们去了江南,用所有的钱财在江南买了个小院子并拜了堂。我跟乐天说,你以后跟着我是要受苦了。
乐天却说,“富贵人家未必都是如意的。”
我想还是得科考。
乐天听了,便笑道:“大丈夫有凌云壮志,不必贪恋于温柔之乡。”
但此时已错过春闱,只能再等三年。我便又做了夫子,乐天则写些字画补贴家用。她说,女红我可不行,不过字从名师,还是能卖些钱的。
乐天喜欢花,于是家里的庭院便被她打理得很好,她会分四季栽上不同的花:春种芍药、虞美人,夏种蜀葵、茉莉,秋种菊、万寿芙蓉,冬种水仙,还买了西府海棠、紫薇花、白梨花、腊梅、石榴的苗来,种在墙角,希望日后能遮日。
等到它们都开花时,她便作几首诗,什么“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什么“小树山榴近砌栽,半含红萼带花来。争知司马夫人妒,移到庭前便不开”……我感叹她的才学,应该去科举才是。
她却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囿于身份,怕是只能待在后宅之中。”随即她又一笑,在我耳边悄声说,“不过我在长安时去过慈恩寺,跟着那些进士在塔下题名,可谓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笑道:“你呀。”
她躲进我怀中,我抱着她,看着庭院的姹紫嫣红,想着,这样就挺好的。不料来年夏天生了旱灾,这些树全都枯死,乐天一气之下就扔了几颗枇杷籽在土里,没想到还真长出了苗。
而它再高点时,我赴京参加春闱,等再见这棵枇杷树,乐天已然病逝。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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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枇杷树顶穿的墙角已坍塌不少,我叹了口气道,“这棵枇杷树是我的亡妻种的,不想如今亭亭如盖矣,也不知如今转世的她已芳龄几何。”后面的,我在心里默默念道,想必今世定是位公子吧。
那棵枇杷树,我最终还是没舍得砍掉,只能重新修一下屋子。等小院整顿完,便只剩下那一方小小池塘,昔年开满了荷花,乐天会在晚上将茶叶用纱布包好放在荷花里,翌日再拿出来便是一阵荷花扑鼻香。
那时我与她在墙角下赌书泼茶,只道是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